雨越下越大。
球场上的结果已出,和其他人迅速跑回教学楼避雨不同,刘浩一个人走在最后面。靠近时没忍住,用力朝墙的方向砸了一下手里的篮球,将教学楼另一面墙壁附近的积水溅出三尺高,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叫。
“浩子?算了呗。”一中高二还有一名原本想要跑到教学楼下避雨的学长见状,一边伸手没什么用地虚护着脑袋,一边停下来道,“改天再约嘛,又不是打完了今天就不能打。”
许寒来闻声回头瞥了刘浩的方向一眼,同时将手里刚取回的黑包放进了林翕怀里。
天上的雨还在下,且俨然由之前的雨丝变成了砸在雨伞上都砰砰作响的雨滴。
和其他人相比,许寒来算是从操场上回来得最早的那一个,但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汗水和雨水将他的球服头发都湿透了,正延顺着他黑色的发丝往身上落,到颚角,到锁骨,到肩臂。
他都这样,刘浩的情况更加惨烈,只见他直接一抹脸上的雨水:“我没事,不用管。”
然后转头就往教学楼相反的方向跑。
“哎?!”那名刚刚还劝他的学长见状一愣,下意识就要去追,脚下却不小心在雨中打滑,差点没摔地上,低叫了句“操”,便连忙转身道:“有人打伞没?给他撑着下啊?他这干嘛呢?”
这人话音刚落地,许寒来就感觉林翕用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他一下。
低头一看,是把黑色的伞,意义明显。
许寒来顺手接下,转身递给了旁边的郭玉。郭玉已经算反应快的了,立马撑开了就要跑,可打眼往外一看,面前哪里还有刘浩的影子?
他对附中的地形又不熟,一下连刘浩能大概去什么方位都不知道,跑出去没两步就迷茫地立在了原地。
“我去吧。”就在这时,郭玉周围突然冒出了个声音。
那声音说完后便径直接了郭玉的伞往外跑,直到人都快消失在大雨中的时候,旁边一众人才看出来,是雷亦海。
“刘浩怎么回事啊?球赛这次打不了下次可以打嘛,干嘛这么生气?”郭玉和那个高二的学长往回走,就听人群中有人细细碎碎道。
“对啊对啊。”
“可是我记得他平时脾气不是挺好的吗,看上去没有这么坏呀,这次怎么突然这么……”
“所以平时脾气好,生起气起来反而可怕就是指的这种吧?”
“但他干嘛生气呢,就因为打不了球吗?完全不能理解啊”
“……”
这些声音说的时候都放得挺小,但教学楼前的屋檐下地方总共也就那么大,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
林翕往旁边看了一眼,然后低声对许寒来道:“学长,你不去看看吗?”
其实林翕觉得雷亦海追过去没什么用,他和刘浩又不熟,最多能撑个伞。就连郭玉和刘浩都不算特别熟,他纵观全场,觉得能让刘浩推心置腹消消气的好像也就学长了。
许寒来原本在看屋檐外,闻声收回视线,淡声道:“现在去没用。”
随即垂眸用手背蹭掉了脸侧一滴缓慢流动的雨水,瞥了眼,将目光落在林翕身上,说:“先说说你怎么回事吧。”
阴雨天让许寒来黑色的眼睛看上去好像更深邃了,他这会儿没在笑,素来温柔的气场于是淡下去,取而代之是无形的压迫感,似有似无地裹向林翕。
林翕哽了一下,随即眨眨眼道:“……没怎么。”
他不可能告诉学长姥姥的事情,因为“讲述”本身就意味着“回忆”,而那黑色盒子里的东西全都是林翕最不愿意去触碰的。
二十几年都难以排解的事情,已经不是旁人可以帮上忙的量级了,林翕不想和任何人说这些。
可这句“没怎么”应得却实在是没什么底气,连自己都骗不了。以至于不过数秒后,林翕就不得不从最开始还敢强撑着和许寒来对视,变成心虚地挪开视线,并且在听见旁边的郭玉以及那位高二的学长说不放心还是要去看看,想问周围借把伞时,立马默默从自己的包里再掏出了一把递出去。
等他们都跑开后好半天,才默默掀起眼皮看了许寒来一眼。
见学长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自己身上,林翕摸摸鼻尖,特没骨气地嘿嘿一笑。
许寒来像是被小朋友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逗乐了,周围原本的低气压一下子收了回去。他立在原地眯了眯眼,停顿好半晌,才绷不住似的伸手捏了林翕的脸一下:“带这么多伞?”
这次的捏脸明显带了点不快,所以和平时不同,挺疼的。
林翕自知理亏,也不说,就强行忍着:“我觉得会有很多人不带,就以防万一,多带了点。”
是这样的,尤其是中学时期的男生,很多出门的时候即便听了天气预报也懒得带伞,像是要和老天赌博似的。赌赢了乐得轻松,赌输了就去蹭别人的。
放在平时学校里也还好,那么多学生匀一匀总能蹭上。可今天来的人总共就那么几个,林翕担心会有很多不带的,就索性多带了两把。
许寒来低头看着认真解释却不说疼的小孩,最终松了手。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停顿两秒后,用指背在他刚刚捏过的地方轻轻蹭了蹭:“觉得不舒服要说。”
学长的手指是凉的,和才被捏过的脸颊温度截然不同。
林翕抬头笑起来:“还好,也没有很不舒服。”
一点点疼而已。
许寒来没说话。
雨还在下,屋檐下躲避的学生们多多少少对现状有些迷茫。有一部分人拿不准情况正到处问球赛怎么说,有一部分人聚在一起就两校相聚的事情论着八卦,还有一部分则已经提出想要回去了。
天色渐阴,其他人细细碎碎的话音伴着雨声在耳边经过,林翕看了他们一眼后探头找了找自己班的几个同学。
这几个同学中大部分都参加了姚紫荆的生日宴,这会儿多多少少有点担心刘浩,有几个甚至已经在往林翕这边投注目光。
林翕看见了,正想再问问许寒来要不要一起去找找刘浩,却没想一转头便对上了学长的视线。
原来他从刚刚开始就没有转移过目光。
这人身形笔挺,浅色的球服让他在昏暗的环境下也同样显眼,微微下垂盯人的眉眼在阴影下叫人有些看不分明。
林翕还没说话,就听许寒来看着他,语气极淡地接着自己之前的话:“不开心也要说。”
这声音在雨滴声和人群的说话声中一点也不算大,却若擂鼓般落在了林翕的心脏上,像一束照在匣子上的暖阳,用光晕将纯黑的底色遮掩。
他微微一愣,随即目光迅速挪开了。
隔了好半天,才低声应了句:“……嗯。”
附中除了正中的篮球场和网球球场之外,往后绕过教学楼还有一个巨大的足球场,而在足球场旁边,是整整五排乒乓球台桌,过了乒乓球台桌,又一教学楼后边还有一个特别小的花园。
一一看下去的话,就会发现刘浩之前说附中的硬件设备强绝对不是什么虚话。
决定去找刘浩的林翕和许寒来循着前边的人一路到了附中小花园。这个小花园建设得还挺隐蔽,林翕他们不熟悉地形,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入口,刚要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爆笑声。
林翕一愣,连忙走进去,就发现刚刚比他们早一些追过来的几个人都在笑,且笑得特别欢。连郭玉都在其中,和他想象中这些人面对刘浩生气时手无足措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林翕:“……?”
“卧槽,妈的绝了,啊,寒哥你也来了?”其中那个之前和郭玉一起追过来的学长笑得快要岔气,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说:“哎你来晚了,没看见刚刚那场子什么样啊。浩子在那对着墙发狠,雷子就站在背后伸直了手给他撑伞,自己淋成落汤鸡,一脸苦大仇深,他妈整一言情剧似的。”
雷亦海早就被他们笑恼,气急败坏道:“不是,叫他他又不理我,那你说我怎么办吧?难不成在旁边撑把伞看他淋啊?”
雷亦海说完自己还品了品,更气了:“这他妈不更言情了吗!”
这话一出,刘浩顿时绷不住了,噗嗤笑出声,悬空抓了把雨就往旁边丢:“王风你可闭嘴吧,操你大爷的。”
王风笑得脸都酸了。
林翕想象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就见和郭玉一起追来的学长王风一边笑一边指着刘浩说:“看看看,这不就笑了吗,刚还那么多人面前发脾气,丢人不?”
刘浩继续用雨砸他,恼羞成怒:“滚!”
王风才不理他,和郭玉他们在一块可劲儿笑。
周围的笑声有那么一刹那将雨声都盖掉了,少年人乐成一团。
刘浩看他们这幅样子,自己思索片刻,然后一脸沉稳道:“不行,疯子你去和他们说,就说我还在气呢,一时半会消不了,让他们先回去。”
王风忍笑:“哦,回头你再悄悄一个人走,这样比较不丢人是吧?”
话音落地,笑声再起。
刘浩又好气又好笑,冲出伞就要和王风拼命,两人在小花园里打成一团,滚得满衣服泥巴。
“你妈的,我新衣服!我妈回头打死我了要!”王风体力上不低刘浩,被压着吼道。
“我管你呢!让你一直说我!”刘浩又把人按下去。
旁边纵观全场的郭玉已经彻底笑得直不起腰了,站在入口的林翕背后背着自己的包,怀里抱着许寒来的,也乐得不行。
少年人脾气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群人欢声笑语一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是林翕后来很多年都不曾见过的风景。
只见王风和刘浩两人闹了会后,刘浩就这么在雨中顺着往地上一趟,耍赖似的蹬了两下腿,故意装腔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们得有个人去说我还在气,不然我今天就这样不起来了。”
“你搁这爱起不起。”王风滚了一身泥巴,气得踹了他一脚。
刘浩又抱着他的腿继续耍赖,企图把人再拉回地上,声音也掐得更尖道:“疯子!”
王风拖着条腿:“滚!”
郭玉一边笑一边给他们撑伞,时不时还得提醒提醒两位学长地上躺久了容易生病。
一众人正手忙脚乱呢,旁边原本被他们两逗得乐蹲在了地上的雷亦海好像笑够了,站起来,拍拍身上说:“行了,我去说吧,等回头人走得差不多了我给你们发信息啊。”y、x、z、l。
“哇。”刘浩抱着王风的腿坐起身,殷勤道:“雷子,我爱你!下回真和你拍言情剧!”
雷亦海嫌弃得不行,一边让他滚,一边转了身就往外跑。
他三步并两步地跨出小花园,动作十分利索,可途径林翕时,脚步却突然一顿。
只见雷亦海停下来偏头看了林翕一眼,想了想,把手里的伞收了,递给他说:“你的伞吧?”
林翕应了一声,猜到他是要还伞,下意识就要说没事,想让他先撑回教学楼那边再说,毕竟中间还有段路呢。
就见雷亦海将那把黑伞不由分说地往他怀里一塞。
他这塞的动作和林翕下意识伸手防的动作撞到了一起,雷亦海像是感觉到了林翕没什么肉的身板,朝他短袖下单薄的肩膀看了眼,停顿两秒后,脸色不自在地含糊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便顶着雨往外跑。
林翕回头看他跑得飞快的身影,稍微思索了会,才听出他刚刚说的竟然是:“对不起,好吧?”
回忆起那特不自在的语气,林翕笑了笑,收回视线。
“这就不计较了?”旁边许寒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林翕看着小花园里刘浩先是和王风继续闹,过了片刻站起身来又说:“你们都不懂我,我根本不是气不能打球了,我就是烦我他妈怎么转眼就高中最后一年了,那再一转眼,高中完了,那咱这群人是不是就得散了?这样的球还能打几回啊?就这回都中断打不下去了呢。”
“操,原来你这么矫情的啊?”王风一边拍泥巴,一边抬头说。
“你妈的,你知道我矫情不陪我把球打完。”刘浩破罐子破摔地往王风身上扑。
王风被他一百五的体重扑得声音都变了:“大哥下雨下雨下雨呢!”
林翕看得弯起了眼睛,小声说:“嗯,算了吧。”
许寒来靠在屋檐下干净的墙边,不轻不重地笑道:“这么好哄啊。”
林翕看了看手里的黑包,下意识紧了紧,然后点点头,低声说:“嗯。”
看着大雨中远远见别人笑起来,自己的烦恼也好像一下子全忘记了了,抱着他简简单单一个黑包就能乖巧说“嗯”的小孩,许寒来眉眼微动。
也不知是不是心疼了,顺手就把人往自己那边拉了过去。
看似是在让他避雨,实际从林翕肩膀两侧分别伸出去的手却近得像是在抱他。
随即道:“那多哄点吧。”
他声音故意说得很轻巧,和屋檐外的雨声交杂在一起,林翕根本没听清楚,而脑海中更是在感觉到学长靠近的一瞬间便已经嗡地一声。
小花园里的刘浩和王风还在打闹,入口处的林翕被许寒来身上的草木香包裹。
远闹近寂,隔了许久,林翕才顶着一对发红的耳朵,不好意思地微微扭头看向身后近在咫尺的学长,声音迟缓道:“……啊?”
意思是他刚刚没有听清楚。
林翕转头的时候,许寒来人正半靠着墙壁,他和林翕之间的距离是真的很近,近到林翕转身这么个小动作,肩膀就已经蹭到了他的胸膛。
他原本也在看花园里的刘浩,是察觉到林翕的动静才垂眸看他。
伴随着小朋友半转身的动作,许寒来搭在他内侧臂膀上的手已经落下了,只留外侧的手臂在林翕的肩膀上虚虚向前悬勾着,对上小孩的目光,许寒来懒散地笑了笑,伸手捏捏他通红的耳朵,说:“没事。”
经常能吃到糖的小孩不会觉得糖珍贵。
被哄多了的小朋友才能学会发脾气。
但这些都不用告诉林翕,他直接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