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下) 第五十七章 火花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19 13:40      字数:158043

他身上穿着套青布衣服,本来很新,但现在已满是泥污、汗垢,肘间、膝头已也被磨破。

他身上也很脏,头发更乱。

但他远远站在那里,龙啸云都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

他整个人看来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带上的剑。

一柄没有鞘的剑。

是阿飞。

阿飞毕竟来了。

世上也许只有阿飞一个人能追踪到这里。

最狡猾、最会逃避、最会躲藏的动物是狐狸。

最精明、受过最严格训练的猎犬,也未必能追得着狐狸。

但阿飞十一岁时就曾经赤手空拳捉住了一条老狐狸。

这段追踪的路程显然很艰苦,所以他才会这么脏。

但这才是真正的阿飞。

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那种剽悍、冷酷、咄咄逼人的野性。

一种沉静的野性,奇特的野性。

龙啸云居然很快恢复了镇定,笑道:“原来是阿飞兄,久违久违。”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

龙啸云道:“兄台竟真的能追踪到这里,佩服佩服。”

阿飞还是冷冷地瞧着,他的眼睛明亮、锐利,经过两天的追踪,似乎又恢复了几分昔日那种剑锋般的光芒。

那和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正是种极强烈的对比。

龙啸云笑了笑,道:“兄台追踪的手段虽高,只可惜却也被这位荆先生发觉了。”

阿飞的眼睛瞧向荆无命。

荆无命也在瞧着他。

两人的目光相遇,就宛如一柄剑刺上了冰冷灰暗的千年岩石。

谁也猜不出是剑锋锐利,还是岩石坚硬。

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两人的目光间却似已冲激出一串火花!

龙啸云瞧了瞧荆无命,又瞧了瞧阿飞道:“荆先生虽已发觉了你,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阿飞的目光似已被荆无命吸引,始终未曾移开过片刻。

龙啸云又笑了笑,慢慢悠然道:“因为荆先生本就希望你来。”

他转向荆无命,接着笑道:“荆先生,在下猜得不错吧?”

荆无命的目光似也被阿飞所吸引,也始终没有移动过。

过了很久,龙啸云又大笑道:“荆先生希望你来,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他要杀你!”

龙小云立刻接着道:“荆先生要杀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的!”

阿飞的目光这才移向荆无命的剑。

荆无命的目光几乎也在同一刹那间移向阿飞腰带上插着的剑。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同的两柄剑!

这两柄剑既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名匠所铸。

这两柄剑虽然锋利,但太薄、太脆!都很容易被折断!

剑虽相同,两人插剑的方法却不同。

阿飞的剑插在腰中央,剑柄是向右的。

荆无命的剑却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这两柄剑之间,似乎也有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奇特吸引力。

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到对方的剑,就一步步向对方走过去。但目光还是始终未离开过对方的剑!

等到两人之间相距仅有五尺时,两人突然一起停住了脚步!

然后,两人就像钉子般被钉在地上。

荆无命穿的是件很短的黄衫,衫角只能掩及膝盖,袖口是紧束着的,手指细而长,但骨节凸出,显得很有力。

阿飞的衣衫更短,袖口几乎已被完全撕了下来,手背也很细、很长,但却很粗糙,宛如砂石。

两人都不修边幅,指甲却都很短。

两人都不愿存在任何东西妨碍他们出手拔剑。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像的两个人!

现在两人终于相遇了。

只有在两人站在一起时,你仔细观察,才能发觉这两人外貌虽相似,但在基本上,气质却是完全不同的。

荆无命脸上,就像是戴着个面具,永远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阿飞的脸虽也是沉静的、冷酷的,但目光随时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烧起来,就算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烧毁也在所不惜。

而荆无命的整个人却已是一堆死灰。

也许他生命还未开始时,就已被烧成了死灰。

阿飞可以忍耐,可以等,但却绝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委屈。

荆无命可以为一句话杀人,甚至为了某一种眼色杀人,但到了必要时,却可以忍受任何委屈。

这两人都很奇特,很可怕。

谁也猜不透上天为什么要造出这么两个人,又偏偏要他们相遇。

秋已残。

木叶凋零。

风不大,但黄叶萧萧而落,难道是被他们的杀气所摧落的?

天地间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

两人的剑虽然还都插在腰带上,两人虽然还都连手指都没有动,但龙啸云父子却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突然间,寒光闪动。

十余道寒光带着尖锐的风声,击向阿飞。

龙啸云竟先出了手。

他自然也并不奢望这些暗器能击倒阿飞,但只要阿飞因此而稍有分心,荆无命的剑就可刺他咽喉。

剑光暴起。

一连串“叮叮”声音后,满天寒光如星雨般堕了下来。

荆无命的剑已出手,剑锋就在阿飞耳畔。

阿飞的手已握着剑柄,但剑尖还未完全离开腰带。

暗器竟是被荆无命击落的。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都变了。

荆无命和阿飞目光互相凝注着,面上却仍然全无丝毫表情。

然后,荆无命慢慢地将剑插回腰带。

阿飞的手也垂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突然道:“你已看出我的剑是击暗器,而非刺你?”

阿飞道:“是。”

荆无命道:“你还是很镇定。”

暗器击来荆无命的刺出,阿飞除了伸手拔剑,绝未慌张闪避。

荆无命没有等阿飞答那句话,接着又道:“但你反应已慢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目中露出了一丝沉痛凄凉之色,终于道:“是。”

荆无命道:“我能杀你!”

阿飞想也不想道:“是!”

听到这里,龙啸云父子交换了个眼色,暗中都不禁松了口气。

荆无命突又道:“但我不杀你!”

龙啸云父子脸色又都变了。

阿飞凝视着荆无命死灰色的眼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不杀我?”

荆无命道:“我不杀你,只因你是阿飞。”

他死灰色的眼睛中突又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之色,这种眼色甚至比阿飞现在的眼色还沉痛。

他遥注着远方,仿佛远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仙子与魔鬼混合成的人。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接着道:“我若是你,今日你就能杀我。”

这句话也许连阿飞都听不懂,只有荆无命自己心里明白。

无论任何人,若是过了两年阿飞那种生活,反应都会变得迟钝的,何况,他每天晚上都被人麻醉。

无论任何一种有麻醉催眠的药物,都可令人反应迟钝。

荆无命不杀阿飞,绝不会动了同情恻隐之心,只不过因为他了解阿飞的痛苦,因为他自己也和阿飞有同样的痛苦。

他要阿飞活着,也许只是要阿飞陪着他受苦。

——失恋的人知道有别人也被遗弃,痛苦就会减轻些,输钱的人看到有别人比他输得更多,心里也会舒服些。

阿飞木立,似乎还在咀嚼着他方才的两句话。

荆无命道:“你可以走了。”

阿飞霍然抬头,断然道:“我不走。”

荆无命道:“你不走?要我杀你?”

阿飞道:“是!”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为的是李寻欢?”

阿飞道:“是,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他死在你手里。”

龙小云忽然大声道:“林仙儿呢?你难道忍心让她为你痛苦?”

阿飞心上宛如突然被人刺了一针,胸口似已突然痉挛。

荆无命再也不瞧他一眼,转身走向龙啸云,一字字道:“我喜欢杀人,我喜欢自己杀,你明白么?”

龙啸云勉强笑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你最好明白,否则我就杀你。”

他也不再瞧龙啸云,又转过身,道:“李寻欢在哪里?带我去!”

龙啸云偷偷瞟了阿飞一眼,道:“可是他……”

荆无命冷冷道:“我随时都可以杀他!”

阿飞只觉胃也在痉挛、收缩,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他吐的是苦水,只有苦水。

因为这一两天来,他根本就没有吃什么。

“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我永远都在等着你……”

这是他最心爱的人说的话。

为了这句话,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死。

可是李寻欢……

李寻欢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平生所见人格最伟大的人,他能站在这里,看着别人去杀李寻欢么?

他继续呕吐。

现在,他吐的是血。

李寻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也分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他甚至连动都不能动,因为他所有关节处的穴道都已被点住。

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他已被囚禁在这里十多天。

就算他穴道没有被闭住,饥饿也早已销蚀了他的力量。

荆无命在冷冷地瞧着他。

他软软地倒在角落里,就像是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

地室中很暗。看不清他的面色和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褴褛肮脏的衣衫,憔悴疲倦的神态和那双充满了悲伤绝望的眼睛。

荆无命突然道:“这就是李寻欢?”

龙啸云道:“是!”

荆无命仿佛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信地再追问了一句,道:“这就是小李探花?”

龙小云笑了笑,抢着道:“就算是雄狮猛虎,被饿了十几天,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龙啸云叹息着,道:“我本不愿这样对他,可是……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经过上次的教训,我不愿再有任何意外。”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突又道:“他的刀呢?”

龙啸云考虑着,沉吟道:“荆先生是不是想看看他的刀?”

荆无命没有回答,因为这句话根本就是多问。

龙啸云终于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刀。

刀很轻,很短,很薄,几乎就宛如一片柳叶。

荆无命轻抚着刀锋,仿佛不忍释手。

龙啸云笑道:“其实,这不过是柄很普通的刀,并不能算是利器。”

荆无命道:“利器?……凭你这种人也配谈论利器?”

他眼睛忽然扫向龙啸云,冷冷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利器?”

他的眼睛虽然灰暗无光,但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奇妖异之力,就好像你在梦中见到的妖魔之眼,令你醒来后还是觉得同样可怕。

龙啸云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勉强笑道:“请指教。”

荆无命眼睛这才回到刀锋上,缓缓道:“能杀人的,就是利器,否则,纵是干将莫邪,到了你这种人手上,也就算不得利器了。”

龙啸云赔笑道:“是是是,荆先生见解的确精辟,令人……”

荆无命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突又道:“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在这种刀下?”

龙啸云道:“这……只怕已数不清了。”

荆无命道:“数得清。”

金钱帮之崛起,虽然只有短短两年,但在创立之前,却已不知经过多久的策划,上官金虹最服膺的两句话就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金钱帮之所以能在短短两年中威震天下,并不是运气。

龙啸云也听说过,金钱帮未创立之前,就已将江湖中每个小有名气的人的来历底细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这要花多大的人力物力?

龙啸云始终不能相信,此刻忍不住问道:“真的数得清?有多少人?”

荆无命道:“七十六。”

他冷冷接着道:“这七十六人中,没有一人的武功比你差。”

龙啸云只能赔笑,目光缓缓转向李寻欢,像是还要他证明一下,荆无命说的这数字是否可对。

但李寻欢却似连点头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龙小云眨着眼,忽然笑道:“李寻欢自己若也死在这种刀下,那才真的大快人心。”

他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飞向李寻欢。

龙小云几乎开心得要叫了起来。

但刀光并没有笔直击向李寻欢的咽喉,半途中突然一折,“当”的一声,落在李寻欢身旁的石地上。

原来荆无命用暗器的手法也不错。

荆无命突然道:“解开他的穴道。”

龙啸云愕然,道:“可是……”

荆无命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厉声道:“我说解开他的穴道。”

龙啸云父子对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龙啸云道:“上官帮主要的只是李寻欢,并不在乎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龙小云道:“上官老伯自己滴酒不沾,自然也很讨厌酒鬼,真正的酒鬼只有死才能不喝酒,才会令人看得顺眼些。”

龙啸云目光闪动着,道:“何况,带个死人回去,总比带活人方便得多,也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龙小云道:“但荆先生自然不会向一个全无反抗之力的人出手,所以……”

荆无命厉声道:“你们的话太多了。”

龙啸云笑道:“是是是,在下这就去解开他的穴道。”

出手点穴的人是他,要解开自然很容易。

龙啸云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头,柔声道:“兄弟,看来荆先生是想和你一较高下,荆先生剑法高绝天下,兄弟你出手可千万不能大意。”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将“兄弟”两字叫得出口来,而且说得深情款款,好像真的很关心。

这种人你能不佩服他么?

李寻欢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已无话可说,只是艰涩地笑了笑,慢慢地拾起了身旁的刀。

他凝注着手里的刀,目中似已有泪将落。

这的确是名满天下、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

现在,刀已回到他手里。

可是他还有力将这柄刀发出么?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无可奈何的悲哀。

这种悲哀最令人同情,也最令人惋惜。

但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同情他,更没有人惋惜。

龙小云目中闪动着狡黠的笑意,悠然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一次不知道还灵不灵?”

李寻欢抬头瞧了他一阵,又慢慢地垂下头。

荆无命缓缓道:“我要杀人,一定先给人一个机会,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明白么?”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荆无命道:“好,你站起来吧!”

李寻欢喘息着,又咳嗽起来。

龙小云柔声道:“李大叔若已站不起,小侄可以扶你一把。”

他眨了眨眼,立刻又接着笑道:“但我看这根本是用不着的,据说李大叔的飞刀不但能坐着发,就连躺着时发出来也同样准。”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似乎想说话。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已有一个人冲了进来。

阿飞!

阿飞的脸全无丝毫血色,嘴角却带着丝血痕。

在这片刻之间,他似已老了许多。

他飞一般冲进来,但身形在一刹那间就停顿,一停顿就静如山石。

荆无命道:“你还不死心?”

李寻欢的头已抬起,目中又似有热泪盈眶。

阿飞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就转头面对着荆无命,一字字道:“要杀他,就得先杀我!”

他说得很沉着很镇静,并没有激动。

这更显示了他的决心。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种很奇特的变化,道:“你已不再关心她?”

阿飞道:“我死了,她还是能活下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虽然还是同样镇静,但目中却不禁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呼吸似也有些困难。

这并没有瞒过荆无命。

他心里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安慰和解脱,淡淡道:“你不怕她伤心?”

阿飞道:“活着不安,就不如死,我若不死,她更伤心。”

荆无命道:“你认为她是这种人?”

阿飞道:“当然!”

在阿飞心目中,林仙儿不但是仙子,也是圣女。

荆无命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谁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笑,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却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笑的。

他笑得很奇特,因为他脸上的肌肉已不习惯笑,已僵硬。

他从不愿笑,因为笑可令人软化。

但这种笑却不同——这种笑正如剑,只不过剑伤的是人命,这种笑伤的却是人心。

阿飞竟完全不懂他是为何而笑的,冷冷道:“你不必笑,你虽有八成机会杀我,但也有两成机会死在我剑下。”

荆无命笑容已消失不见,道:“我说过不杀你,就一定会留下你的命。”

阿飞道:“不必。”

荆无命道:“我要你活着,看着……”

这句话还未说完,剑光已飞起。

剑光交击,如闪电。

但还有一道光芒比剑更快,那是什么?

骤然间,所有的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动作也全都停止。

第五十八章英雄

荆无命的剑,已刺入了阿飞的肩胛,但只刺入了两分。

阿飞的剑,距离荆无命咽喉还有四寸。

他肩上的血已开始渗出,渗入衣服,染红了衣服。

荆无命的剑为何没有刺下去?

荆无命的肩胛处,斜插着一柄刀!

小李飞刀!

是什么奇异的魔力使李寻欢能发出这柄刀来的?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苍白,手在发抖,一步步向后退,退到墙角。他父子心里都很奇怪,李寻欢是哪里来的力量发刀的?

李寻欢已站起。

荆无命缓缓转过头,凝注着李寻欢,死灰色的眼睛中还是全无表情,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道:“好刀!”

李寻欢笑了笑,道:“并不很好,只不过是你先对我有了轻视之心,竟全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否则我未必能伤你!”

荆无命冷笑:“你能骗过我,就是你的本事,你就比我强。”

李寻欢淡淡道:“我并没有骗你,也没有说我不能发刀,只不过是你自己这么想而已,是你自己的眼睛骗了自己。”

荆无命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是,错的是我,不是你。”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很好,你虽是凶手,却不是小人。”

荆无命眼角瞟过龙啸云父子,冷冷道:“小人还不配做凶手。”

李寻欢道:“好,你走吧。”

荆无命厉声道:“你为何不杀我?”

李寻欢道:“因为你也没有要杀我的朋友。”

荆无命垂下头,望着自己肩上的刀,缓缓道:“但我这一剑,本想废去他这条手臂的。”

李寻欢道:“我知道。”

荆无命道:“你这一刀却很轻。”

李寻欢道:“人予我一分,我报他三分。”

荆无命霍然抬头,凝视着他,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种奇特的变化,就好像他在瞧着上官金虹时一样。

李寻欢缓缓道:“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

荆无命道:“你说。”

李寻欢道:“我虽伤了七十六个人,其中却有二十八人并没有死,死的都是实在该死的。”

荆无命默然。

李寻欢低低咳嗽了几声,接着又道:“我这一生,从未杀错过一个人!所以……我只望你以后在杀人之前,多想想,多考虑考虑。”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我也在听。”

荆无命道:“我从不愿受人恩情,更不愿听人教训!”

说到这里,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

露在外面的刀锋,直没入肉,直至刀柄。

鲜血涌出。

“当”的一声,剑也落在地上。

荆无命的身子摇了摇,但面上还是冷如岩石,硬如岩石,全没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连一根肌肉都没有颤抖。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英雄?……什么叫英雄?难道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残忍!寂寞!无情!

也有人曾经替英雄下过种定义,那就是:杀人如草,好赌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当然,这都不是绝对的,英雄也有另一种。

但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世上又有几人?

英雄也许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要做哪种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飞的神情也很萧索,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这一生,只怕永远也不能使剑了。”

李寻欢道:“他还有右手。”

阿飞道:“但他习惯的是左手,用右手,就会慢得多。”

他又叹了口气,道:“对使剑的人说来,‘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叹息。

现在,他叹息的非但是荆无命,也是他自己。

李寻欢凝注着他,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一个人只要有决心,就算两只手一起断了,用嘴咬着剑,也会同样快的,他的气若已馁,就算双手俱全,也没有什么用。”

他笑了笑,接着道:“世上双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几人?”

阿飞静静地听着,黯淡的眼睛中,终于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臂,嗄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已热泪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边瞧见,一定也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可惜龙啸云父子都不是这种人,他们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寻欢是背对着他们的,仿佛根本没有觉察。

阿飞仿佛瞧了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他们父子都已溜出了门,阿飞才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还是要放他们走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救过我。”

阿飞道:“他只救过你一次,却害过你很多次。”

李寻欢笑得有些凄凉,道:“有些事很难忆起,有些事却终生难以忘记。”

阿飞叹了口气,道:“那只不过因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绝去想而已。”

他也许还是未经世故的少年,但对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却比大多数人都深刻、尖锐。

李寻欢也不禁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但还有些事你纵然拒绝去想,却偏偏还是时时刻刻都要想起,人,永远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这也是人生的许多种痛苦之一。”

阿飞道:“你呢?你真的只记得他救过你,真的已将别的事全都忘了?”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也许并不是忘了,而是从未记恨,因为他也有他的苦恼。”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也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确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寻欢道:“不公道?”

阿飞道:“不公道,譬如说,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只不幸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往往就会令他抱恨终生,非但别人不能原谅他,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李寻欢默然。

他很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的意义。

阿飞接着道:“但像龙啸云这种人,他一生中也许只做过一件好事——只救过你,所以你就永远不会觉得他是个十分坏的人。”

他语声中显然有很多感慨。

李寻欢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为林仙儿不平。

他始终认为林仙儿这一生中只做错过一件,而李寻欢却始终不能原谅她。

“爱”的确是奇妙的,有时很甜蜜,有时很痛苦,也有时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变成呆子,也能令人变成瞎子。

龙啸云父子溜出门的时候,心里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龙啸云忍不住笑道:“你记着,别人的弱点,就是我们的机会。能把握住机会的人,就永远不会失败。”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弱点,孩儿现在已全都知道了。”

龙啸云道:“所以他迟早总要死在我们手上的。”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是从对面的屋檐上传下来的。

一个人正箕踞在屋檐上,啃着条鸡腿,却赫然正是胡疯子。

他眼睛盯在鸡腿上,并没有瞧这父子两人一眼,仿佛连这鸡腿都比他们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着道:“你们用不着溜得这么快,李寻欢绝对不会追出来的,否则他就根本不会让你们走出这道门。”

龙啸云的脸已有些发青。

他已明白李寻欢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了。

但胡疯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龙啸云突然笑了,抱拳道:“这些天让你破费来照顾我那兄弟,实在过意不去。”

胡疯子悠然道:“其实那也没什么,李寻欢吃得并不多,每天只要两条鸡腿几个馒头就够了。替你守门的,又是个白痴,我每次点了他的睡穴,他都以为是自己真的睡着了。”

龙啸云暗中咬着牙,只恨不得立刻让那人长睡不醒。

胡疯子接着道:“你对我有过好处,我也帮过你的忙,我们已互无赊欠,对你这种人,我本来连话都懒得说了。”

龙啸云只有赔着笑,听着。

胡疯子道:“但有句话我却非说不可,最后一句话。”

龙啸云道:“在下正洗耳恭听。”

胡疯子道:“你虽是个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结拜兄弟,还不如自己赶快找根绳子上吊好些。”

这果然是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了这句话,他就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凌空一个翻身,已落在屋背后,转眼就瞧不见了。

龙啸云目送着他,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结拜的事,江湖中已有这么多人知道。”

沿着墙角,慢慢地走着。

李寻欢和阿飞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语更真挚、更可贵。

黄昏。

高墙内有人在吹笛,笛声中也带着秋的萧瑟。

这种乐声往往最容易令人忆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飞忽然道:“我得回去了。”

李寻欢道:“她在等你?”

阿飞道:“嗯。”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你认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飞的脸色又苍白了些,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次是她要我来救你的。”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一向很了解林仙儿,但这次他却很难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飞道:“我这一生,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人,我希望……你们也能做朋友。”

这几句话他分了很多次才说完,说得很艰涩,显见他心里很痛苦。

李寻欢瞧着他痛苦的眼色,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怜悯悲伤。

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能了解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笛声已远了,听来却更凄凉。

李寻欢忽然道:“我也想见见她。”

阿飞的嘴闭得很紧。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去谢谢她也一样。”

阿飞终于开了口,道:“我……我只希望你莫要伤害她。”

阿飞本不会说这种话的,因为他知道李寻欢从未伤害任何人——李寻欢伤害的只是他自己。

只有为了林仙儿,阿飞才会说这种话。

猛抬头,眼前一片灯火辉煌。

不知不觉间,他们又走回了那条长街。

这条街晚上比白天更热闹,各式各样的摊子前,都悬着很亮的灯笼,每个人都在大声吆喝着,吹嘘着自己的货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在灯光下看来更亮得如同宝石。

李寻欢脚步突然停下。

每一串糖葫芦中,仿佛都映着一张脸。

一张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的脸,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卖包子和水饺的小铺。

“铃铃是不是还在等着?”

李寻欢突然觉得很惭愧,他居然已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谁也不能说他已老了。

那正和铃铃第一次到这里来的眼色一样——阿飞也从未到过这种地方。

李寻欢笑了。

看到自己的朋友还没有失去赤子之心,总是令人愉快的。

阿飞忽然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两杯了。”

李寻欢笑道:“你想喝?”

阿飞微笑着,道:“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会想喝酒。”

他面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李寻欢的心情更开朗,笑道:“饺子下酒,愈喝愈有……我们就到那边的饺子铺去如何?”

阿飞笑道:“很好,再贵的地方,我就请不起了。”

这世上有很多种事很奇妙。

譬如说:愈丑的女人愈喜欢作怪,愈穷的人愈喜欢请客。

请客的确也比被请愉快得多,只可惜这种愉快并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

饺子铺里的生意并不太好,因为生意大半已被外面的摊子抢走了,所以现在虽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店里也只有四五桌客人。

角落里的桌子上,坐着个白衣人。

李寻欢第一眼就瞧见了他。

阿飞第一眼瞧见的也是他。

无论任何人走进来,目光首先就会被他所吸引。

虽然坐在这种烟熏油腻的小店里,但这人全身上下仍是一尘不染,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刚从熨斗下拿出来的。

他穿得虽简单,却很华贵。

但这些都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吸引人的,是他的气质。

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气。

他旁边的几张桌子都是空着的,因为无论谁和他坐在一起,都会觉得自惭形秽,有他在这里,别人的声音都小了些。

这正是那天在屋檐下,以一小锭银子击断青衣大汉扁担的人,也正是手指宛如利剪将卖卜瞎子银棍剪断的人。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难道也在等人。

他本来正在举杯,李寻欢一走进来,他的动作也立刻停止,目光也立刻转也不转地盯在李寻欢脸上。

他对面还坐着个人,是个身穿红衣裳的小姑娘,辫子很长。

第五十九章勇气

她随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才发现李寻欢,立刻雀跃着冲了过来,紧紧拉住了李寻欢的手娇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忘记我。”

铃铃果然还在这里等着。

李寻欢也有些激动,反握住她的手,道:“你……你一直都在这里等?”

铃铃点了点头,眼眶已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

阿飞突然道:“你真的是在等他?”

铃铃这才看到阿飞,神情立刻变得有些异样——她当然是认得阿飞的,阿飞却不认得她。

他非但未上过那小楼,甚至连做梦都未想到过。

铃铃眨了眨眼,终于道:“若不是等他,我在这里干什么?”

阿飞冷冷道:“不等人,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若是等人,眼睛总是看着门的,无论谁在等人,都不会背对着门的。”

李寻欢从未想到他会说这句话。

他平时本来一向不愿刺伤人,现在却忽然变得很尖锐,尖锐得可怕。

因为他不能忍受别人欺骗他的朋友。

李寻欢心里在叹息。

阿飞的看法不但尖锐,而且和任何人都不同,对大多事情他都看得比别人透彻,比别人清楚。

在林仙儿面前他为什么就会变成瞎子呢?

铃铃眼圈又红了,眼泪已快流了下来,凄然道:“你若也在同一个地方等人等了十几天,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对着门了。”

她悄悄拭了拭泪痕,幽幽地接着道:“开始的时候,每个人走进来,我的心都会跳,总以为是他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你等的人若不来,就算将眼睛看着也没有用的,用眼睛盯着门,只有令你等得更心焦,若再不转过身,我简直要发疯。”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

他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

铃铃头垂得更低,道:“若不是那位吕……吕大哥好心陪着我,只怕我也会发疯。”

李寻欢目光一转过去,就立刻和那白衣人的目光相遇。

李寻欢微笑着走过去,道:“多谢……”

白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你用不着替她谢我,因为我留在这地方,并不是为了陪她,而是为了等你。”

李寻欢道:“等我?”

白衣人道:“不错,是等你。”

他笑了笑,笑容中也带着种逼人的傲气,缓缓接着道:“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值得我等,小李探花就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还未表示出惊异,铃铃已抢着道:“我并没有告诉你我等的是什么人,你怎会认得他的?”

白衣人淡淡道:“你若想在江湖中走动,若想活得长些,就有几个人是你非认识不可的,小李探花也正是其中之一。”

阿飞突然道:“还有其他几个人是谁?”

白衣人眼睛盯着他,道:“别的人不说,至少还有我和你!”

阿飞瞧了瞧自己的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缓缓转过身,在旁边的桌上坐下,道:“酒,白干。”

店伙赔着笑,道:“客官要什么菜下酒?”

阿飞道:“酒,黄酒。”

会喝酒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若想快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用黄酒来下白干。

只不过这种法子虽然人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用,因为一个人心里若没有很深的痛苦,总希望自己醉得愈慢愈好。

白衣人一直在很留意地瞧着。

他锋利的目光渐渐松弛,甚至还露出种失望之色,但当他目光转向李寻欢时,瞳孔立刻又收缩了起来。

李寻欢也正在瞧着他,道:“阁下大名是……”

白衣人道:“吕凤先。”

这的确是个显赫的名字,足以令人耸然动容。

但李寻欢却没有觉得意外,只淡淡地笑了笑,道:“果然是银戟温侯吕大侠。”

吕凤先冷冷道:“银戟温侯十年前就已死了!”

这次,李寻欢才觉得有些意外。

但他并没有追问,因为他知道吕凤先这句话必定还有下文。

吕凤先果然已接着道:“银戟温侯已死了,吕凤先却没有死!”

李寻欢沉默着,似在探索着这句话的真意。

吕凤先是个很骄傲的人。

百晓生在兵器谱上,将他的银戟列名第五,在别人说来已是种光荣,但在他这种人说来,却一定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他绝不能忍受屈居人下,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看错。

他一定毁了自己的银戟,练成了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功!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早该想到银戟温侯已死了。”

吕凤先盯着他,冷冷道:“吕凤先也已死了十年,如今才复活。”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是什么事令吕大侠复活的?”

吕凤先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右手。

他将这只手平放在桌上,一字字道:“令我复活的,就是这只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皮肤很光滑,很细。

这正很配合吕凤先的身份。

你若看得很仔细,才会发现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肤色竟和别的地方不同。

这三根手指的皮肤虽也很细很白,却带着很奇特的光彩,简直就不像是血肉骨骼组成的,而像是某一种奇怪的金属所铸。

但这三根手指却又明明是长在他手上的。

一只有血有肉的手上,怎会突然长出三根金属铸成的指头?

吕凤先凝注着自己的手,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恨百晓生已死了。”

李寻欢道:“他不死又如何?”

吕凤先道:“他若不死,我倒想问问他,手,是不是也可算作兵器?”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今天才听人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

吕凤先道:“说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只有杀人的,才可算做利器。”

他接着又道:“手,本来不是兵器,但一只能杀人的手,就不但是兵器,而且是利器。”

吕凤先沉默着,仿佛并没有什么举动。

但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却突然间就没入了桌子里。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杯中盛得很满的酒都没有溢出,他手指插入桌子,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那么容易。

吕凤先悠然道:“这只手若也能算兵器,不知能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几!”

李寻欢淡淡道:“现在还很难说。”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一件兵器要对付的是人,不是桌子。”

吕凤先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傲,也很冷酷,道:“在我眼中看来,世人本就和这张桌子差不多。”

李寻欢道:“哦?”

吕凤先缓缓道:“其中当然也有几个人是例外的。”

李寻欢道:“几个人?”

吕凤先冷冷道:“我本来以为有六个,现在才知道只有四个。”

他有意扫了阿飞一眼,接着道:“因为郭嵩阳其人已死了,还有一个,虽然活着却也和死了相差无几。”

阿飞是背对着吕凤先的,根本没有看到他的脸色。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脸色突然又发了青。

他显然已听懂了吕凤先的意思。

李寻欢突然笑了笑,道:“那人也会复活的,而且用不着十年。”

吕凤先道:“只怕未必。”

李寻欢道:“阁下既能复活,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复活?”

吕凤先道:“那不同。”

李寻欢道:“有什么不同?”

吕凤先冷冷道:“因为我的‘死’并不是死在女人手上的,而且心也一直没有死。”

“喳”的一声,阿飞手里的酒杯碎了。

但他还是静静地坐着,动也没有动。

吕凤先连瞧都不瞧了,眼睛盯着李寻欢,道:“我这次出来,为的就是要找这四个人,证明我的手能不能算利器,所以我才会在这地方等着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一定要证明?”

吕凤先道:“一定。”

李寻欢道:“你要证明给谁看?”

吕凤先道:“给我自己。”

李寻欢突然又笑了笑,道:“不错,任何人都可以骗得过,只有自己是永远骗不过的……”

吕凤先霍然站起来,一字字道:“我就在外面等着你!”

饺子店里的客人,不知何时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铃铃咬着嘴唇,似已吓呆了。

李寻欢慢慢地站了起来。

铃铃忽然拉住他衣角,悄悄道:“你……你一定要出去?”

李寻欢笑得很辛酸,道:“人生中有些事,你只要遇着,就永远再也无法逃避。”

他目光转向阿飞。

阿飞没有回头。

吕凤先已走出了门。

阿飞突然道:“慢着。”

吕凤先脚步停下,也没有转身,冷笑道:“你也有话要说?”

阿飞道:“不错,我也想证明一件事。”

吕凤先道:“你想证明什么?”

阿飞的手紧握着酒杯的碎片。

鲜血,正一滴滴自他手中滴落。

他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想证明我究竟是活着的,还是已死了!”

吕凤先霍然转身。

他像是这才第一次看到了阿飞这个人。

然后,他瞳孔又渐渐收缩,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道:“好,我也等着你!”

坟墓。

江湖中每天都有决斗,各式各样的人,为了各种不同的原因,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决斗。

但决斗的地方只有几种。

荒野,山林,坟墓……

若真是不死不休的决斗,十次中必有九次是选在这种地方的——仿佛这种地方的本身,就带着种“死”的气息。

夜已渐深,有雾。

吕凤先白衣如雪,静静地站在灰色的坟碑前,在凄迷的夜雾中看来,正就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要将“死”的信息带给世人。

铃铃依偎在李寻欢身旁,似在颤抖。

是冷,还是怕?

阿飞突然道:“你走开!”

铃铃的身子又往后缩了缩,道:“我……”

阿飞道:“你。”

铃铃咬着嘴唇,抬头去望李寻欢。

李寻欢的目光仿佛很遥远。

是他的心已远,还是雾太浓?

铃铃垂下头,嗫嚅着道:“你们要说的话,我不能听么?”

阿飞道:“你不能听,任何人都不能听。”

李寻欢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人家陪了你很多天,你至少也该去陪陪他。”

铃铃垂着头,呆了半晌,突然跺着脚,大声道:“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根本不想来的,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杀……你杀我,我杀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假如要这样才算英雄,最好天下的英雄都一起死光!”

李寻欢、阿飞、吕凤先,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然后再静静地瞧着她飞奔出去。

阿飞甚至连瞧都没有瞧,等她脚步声远,才抬头面对李寻欢,道:“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是吗?”

李寻欢道:“你从未求过任何人。”

阿飞道:“现在,我却有事要求你。”

李寻欢道:“你说。”

阿飞咬着牙,道:“这一次,你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阻拦我,一定要让我去!你若抢着出手,我……我就死!”

李寻欢神色显得很痛苦,黯然道:“可是,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

阿飞道:“我一定要这么样做,因为……”

他神情更痛苦,惨然接着道:“因为吕凤先说得实在不错,再这样下去,我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我绝不能放过这机会。”

李寻欢道:“机会?”

阿飞道:“我若想复活,若想新生,这就是我最后的机会。”

李寻欢道:“以后难道就没有机会了么?”

阿飞摇了摇头,道:“以后纵然还有机会,可是我……今天我若失去了这勇气,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勇气振作!”

一个人受的打击太大,就会变得消沉,若是消沉得太久,无论多坚强的人,也会变得软弱,勇气也必定会消失。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我出手已慢了,因为这两年,我也已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渐渐迟钝,甚至已有些麻木。”

李寻欢柔声道:“只要你有决心,一切都会恢复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飞道:“现在正是时候!”

李寻欢道:“现在?为什么?”

阿飞慢慢的摊开手掌。

鲜血已染红了他的手,酒杯的碎片还嵌在肉里。

阿飞道:“因为现在我忽然发现,肉体上的痛苦不但可以减轻心里的苦恼,而且还可以使人精进、振作,也可以使人敏锐。”

他说得不错。

痛苦本就可刺激人的神经,令人的反应敏锐,也可以激发人的潜力——就算是一匹马,当你鞭打它,令它觉得痛苦时,它也会跑得快些。负了伤的野兽也通常都比平时更可怕。

李寻欢沉思着,道:“你有信心?”

阿飞道:“你对我没有信心?”

李寻欢突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肩头,道:“好,你去吧!”

第六十章友情

阿飞却还在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方才那小姑娘……她是谁?”

李寻欢道:“她叫铃铃,也很可怜。”

阿飞道:“我只知道她很会说谎。”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她并不是真的在等你——她等你,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她若真的在等你,自然一定对你很关心。”

李寻欢道:“也许……”

阿飞抢着道:“你现在的样子,谁都看得出你必定受了很多罪,可是她却根本没有问你是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的。”

李寻欢淡淡道:“也许她还没有机会问。”

阿飞道:“女孩子若是真的关心一个人,绝不会等什么机会。”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突又笑了,道:“你难道怕我会上她的当?”

阿飞道:“我只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李寻欢微笑道:“你若想活得愉快些,就千万不要希望女人对你说真话。”

阿飞道:“你认为每个女人都会说谎?”

李寻欢固然不愿正面回答他这句话,道:“你若是个聪明人,以后也千万莫要当面揭穿女人的谎话,因为你就算揭穿了,她也会有很好的解释,你就算不相信她的解释,她还是绝不会承认自己说谎。”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你若遇见了一个会说谎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故意装作完全相信她,否则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阿飞凝注着李寻欢,良久良久。

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阿飞突也笑了笑,道:“就算有,也不必说了,因为我要说的你都已知道。”

望着阿飞的背影,李寻欢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愉快。

这倔强的少年毕竟没有倒下去。

而且,这一次,他说了很多话,居然全没有提起林仙儿。

爱情,毕竟不能占有一个男子汉的全部生命。

阿飞毕竟是个男子汉。

男子汉若是觉得自己活着已是件羞辱时,他就宁可永不再见他所爱的女人,宁可去天涯流浪,死。

因为他觉得已无颜见她。

但阿飞真能胜得了吕凤先么?

这次他若又败了,吕凤先纵不杀他,他还能再活得下去么?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又咳出了血。

吕凤先还在那里等着,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人的确很沉得住气。

只有能沉得住气的敌人,才是可怕的对手。

阿飞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只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在身上揉着。

酒杯的碎片又刺入他肉里。

血,即使在如此凄迷的夜雾中,看来还是鲜红的。

只有鲜血才能激发人原始的兽性——情欲和仇恨,别的东西或许也能,但却绝没有鲜血如此直接。

阿飞仿佛又回到了原野中。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敌人死!”

吕凤先望着他渐渐走近,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他忽然觉得走过来的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只野兽。

负了伤的野兽!

“仇敌与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存的法则。

“宽恕”这两个字,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实际的。

血在流,不停地流。

阿飞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颤抖,但他的手,却愈来愈坚定。

他的目光也愈来愈冷酷。

吕凤先永远无法了解这少年怎会在忽然间变了。

但他却很了解阿飞的剑法。

阿飞剑法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命,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他才会出手。

所以他必须“等”。

等对方露出破绽,露出弱点,等对方给他机会——他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能等得更久。

但现在,吕凤先似已决心不给他这机会。

吕凤先看来虽然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都是空门,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人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

李寻欢远远地瞧着,目中充满了忧虑。

吕凤先的确值得自傲。

李寻欢实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阿飞有任何希望能胜得了他——因为阿飞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夜更深。

荒坟间忽然有碧光闪动,是鬼火。

吹的是西风,吕凤先的脸,正是朝西的。

有风吹过,一点鬼火随风飘到了吕凤先面前。

吕凤先镇静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动了动,像是要拂去这点鬼火,却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决斗中,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只不过他的手虽没有动,但左臂肩的肌肉已因这“要动的念头”而紧张起来,已不能再保持那种“空灵”的境界。

这当然不能算是个好机会,但再坏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好。

只要有机会,阿飞就绝不会错过。

他的剑已出手。

这一剑的关系实在太大。

阿飞今后一生的命运,都将因这一剑的得失而改变。

这一剑若得手,阿飞就会从此振作,洗清上一次失败的羞辱。

这一剑若失手,他势必从此消沉,甚至堕落,那么他就算还能活着,也会变得如吕凤先说的那样——生不如死。

这一剑实在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

但这一剑真能得手么?

剑光一闪,停顿!

“锵!”剑已折!

阿飞后退,手里已只剩下半柄断剑。

另半柄剑被夹在吕凤先的手指里,但剑尖却已刺入了他的肩头。

他虽然夹住了阿飞的剑,但出手显然还是慢了些。

鲜血正从他肩头流落。

这一剑毕竟得手了!

阿飞脸上仿佛突然露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辉——胜利的光辉!

吕凤先脸上却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冷冷地瞧着阿飞,断剑犹在他肩头,他也没有拔出来。

阿飞也只是静静地站着,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积郁和苦闷已因这一剑而发泄。

他要的只是“胜利”,并不是别人的“生命”。

吕凤先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能从他这种人嘴里听到这句话,就已是令人觉得振奋,觉得骄傲。

但他在临走前,却又突然加了句。

“李寻欢果然没有说错,也没有看错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寻欢曾经对他说过什么?

吕凤先的身影终于在夜色中消失。

李寻欢的笑脸已出现在眼前。

他用力拍着阿飞的肩头,笑道:“你还是你,我早就知道那点打击决不会令你泄气的,世上本就没有常胜的将军,连神都有败的时候,何况人?”

他笑得更开朗,接着又道:“可是从现在开始,我对你更有信心了……”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认为我从此不会再败?”

李寻欢笑道:“吕凤先的武功,已绝不在任何人之下,若连他也躲不过你的剑,只怕世上就没有别人能躲得过?”

阿飞道:“可是……我却觉得这一次胜得有些勉强。”

李寻欢道:“勉强?”

阿飞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李寻欢道:“谁说的?”

阿飞道:“用不着别人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出……”

他目光还停留在吕凤先身影消失处,缓缓接着道:“我觉得他本可胜我的,他出手绝不该比我慢。”

李寻欢道:“他武功的确很高,甚至也许比你还高,但你却把握住了最好的机会,这才是别人绝对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胜!”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吕凤先虽败了,也并没有不服,连他这种人都对你服了,你自己对自己难道还没有信心?”

阿飞终于笑了。

对一个受过打击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朋友的鼓励更珍贵?

李寻欢笑道:“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该庆祝……你喜欢用什么来庆祝?”

阿飞笑道:“酒,当然是酒,除了酒还能有什么别的?”

李寻欢大笑道:“不错,当然是酒,庆祝时若没有酒,岂非就好像炒菜时不放盐……”

阿飞笑道:“那简直比炒菜时不放盐还要淡而无味。”

阿飞睡了。

酒,的确很奇妙,有时能令人兴奋,有时却又能令人安眠。

这几天,阿飞几乎完全没有睡过,纵然睡着也很快就醒,他总想不通自己在“家”时怎会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猪。

等阿飞睡着,李寻欢就走出了这家客栈。

转过街,还有家客栈。李寻欢突然飞身掠入了这家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这家客栈中来做什么?

已将黎明,后院中却有间房还亮着灯。

李寻欢轻轻拍门,屋里立刻有了响应,一人道:“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门开了,开门的人竟是吕凤先。

他怎会在这里?李寻欢怎会知道他在这里?为什么来找他?

难道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秘密的约定?

吕凤先嘴角带着种冷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道:“李探花果然是信人!果然来了。”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接着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他答应,就绝不会失信。”

站在吕凤先身后的,竟是铃铃。

铃铃怎会和吕凤先在一起?

李寻欢究竟答应过什么?

灯光昏黄,李寻欢的脸却苍白得可怕,他默默地走进屋子,突然向吕凤先深深一揖道:“多谢。”

吕凤先淡淡道:“你不必谢我,因为这根本是件交易,谁也不必谢谁。”

李寻欢也淡淡地笑了笑,道:“这种交易,并不是人人都会答应的,我当然要谢你。”

吕凤先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你要铃铃对我说时,我的确吃了一惊。”

李寻欢道:“所以我才会要她解释得清楚些。”

吕凤先道:“其实用不着解释,我也已很了解,你要我故意败给阿飞,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来,莫要再消沉。”

李寻欢道:“我的确是这意思,因为他的确值得我这么样做!”

吕凤先道:“这只因你是他的朋友,但我却不是……我简直想不到世上会有人向我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来。”

李寻欢道:“但你却终于还是答应了。”

吕凤先目光刀一般盯着他,道:“你算准了我会答应?”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至少有些把握,因为我已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也只有你这种非凡的人,才会答应这种非凡的事。”

吕凤先还在盯着他,目光却渐渐和缓,缓缓道:“你也算准了他绝不会要我的命。”

李寻欢道:“我知道他胜了一分就绝不会再出手的。”

吕凤先突然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我。”

他忽又冷笑道:“我只答应你让他胜一招,那意思就是说,他若再出手,我就要他的命。”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有这把握?”

吕凤先厉声道:“你不信?”

两人目光相视,良久良久,李寻欢突然又一笑,道:“现在也许,将来却未必。”

吕凤先道:“所以我本就不该答应你的,让他活着,对我也是种威胁。”

李寻欢道:“但有些人就喜欢有人威胁,因为威胁也是种刺激,有刺激才有进步,一个人若是真的达到四顾无人的巅峰处,岂非也很寂寞无趣?”

吕凤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但我答应你,却并不是为了这缘故。”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当然不是。”

吕凤先道:“我答应你,只因为你交换的条件很优厚。”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没有优厚的条件,怎能和人谈交易?”

吕凤先道:“你说,只要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会答应我一件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但你却没有指明是什么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所以我可以要你做任何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目光突然又变得冷酷起来,一字字道:“我若要你去死呢?”

李寻欢神色不变,淡淡道:“以我的一条命,换回了他的一条命,这也很公道。”

他淡淡地说着,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就仿佛他的生命本就不属于自己,所以他根本漠不关心。

铃铃的身子却已颤抖起来,忽然扑倒在吕凤先面前,嘶声道:“我知道你绝不会这么样做的,我知道你也是个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吕凤先的嘴紧紧地闭着,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

他只是冷冷地凝视着李寻欢,紧闭着的嘴角,显得说不出的冷酷、高傲。

这种人本就不会将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铃铃望着他的嘴,脸色愈来愈苍白,身子的颤抖愈来愈剧烈。

她很了解李寻欢。

她知道这张嘴里只要吐出一句话,李寻欢立刻就会去死的。

他既然能为别人活着,自然更可以为别人而死。

死,往往都比活容易得多。

她也很了解吕凤先。

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本就一文不值。

她突然晕了过去。

因为她不愿,也不敢从他嘴里听到那句话。

晕厥,其实也是上天赐给人类的许多种恩惠之一,人们在遇着自己不愿做、不愿说、不愿听的事时,往往就会以“晕厥”这种方法来逃避。

李寻欢从不逃避。

他始终面对着吕凤先,正宛如面对死亡。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凤先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世上真有你这种人,阿飞能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对他了解得多些,就会知道我能交到他这种朋友更是福气。”

这是何等深挚、何等伟大的友情!

第六十一章承诺

吕凤先冷傲的眸子里,突然露出一种寂寞之意——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着友情。怎奈真挚的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吕凤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能为他死,他也会为你死,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吕凤先声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准了我不会杀你,至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杀你,是不是?”

李寻欢默然。

沉默,通常只代表两种意思——默认和抗议。

吕凤先瞪着他,脸孔渐渐松散,突然又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会杀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吕凤先已接着道:“因为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永远觉得我对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为我若要杀你,以后还有机会,但这种机会以后只怕永远不会再有了。”

他心里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换得李寻欢的友情?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还有机会。”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我还要求你做一件事。”

吕凤先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过了很久,才冷笑道:“你第一次交易还未付出代价,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这算是什么样的交易?”

李寻欢道:“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吕凤先脸色虽很黯,眼睛却在发着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为何要答应?”

李寻欢微笑着,他的眸子平和、明朗而真诚。

他凝视着吕凤先,微笑着道:“因为这是我求你的。”

这句话回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这本不像李寻欢平时说的话。

但吕凤先却没有生气,心里反而忽然觉得有种奇特的温暖之意,因为他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友情的光辉。

这也许就是唯一能驱走人间寂寞与黑暗的光辉。

这是永恒的光辉,只要人性不灭,就永远有友情存在。

吕凤先喃喃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从不求人,今日居然肯来求我,看来我的面子倒不小。”

李寻欢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吕凤先又笑了,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说,学做生意最大的学问就是要懂得如何欠账,看来你本该去做生意的。”

李寻欢道:“你肯答应?”

吕凤先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现在还未想出拒绝的法子,你趁此机会,赶快说吧。”

李寻欢咳嗽了几声,神情又变得很沉重,缓缓道:“你若在两年前遇见阿飞,我纵不求你,你只怕也要败在他手下。”

吕凤先沉默着,也不知是默认,还是抗议。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议,也已很不容易。

李寻欢道:“你若在两年前见到过他,就会发现那时的他和现在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吕凤先道:“只不过短短两年,他怎会改变得如此多?”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个人。”

吕凤先道:“女人?”

李寻欢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许只有女人才能改变男人。”

吕凤先冷笑道:“他不是改变,而是堕落,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而堕落,这种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寻欢叹息着道:“你说得也许不错,只因你还未遇到过那样的女人。”

吕凤先道:“我遇见了又如何?”

李寻欢道:“你若遇见了她,说不定也许变得和阿飞一样的。”

吕凤先笑了,道:“你以为我也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小伙子。”

李寻欢道:“你也许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是她……她却绝对和别的女人不同。”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曾经有个人将她形容得很好……她看来如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吕凤先目光闪动,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李寻欢叹道:“你本该猜到的,因为世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也幸好只有一个,否则只怕大多数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吕凤先道:“有关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传说,我的确已听到过不少。”

李寻欢凝注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阿飞现在总算已振作起来,我不能眼看着他再沉沦下去,所以……”

吕凤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杀了她?”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见到她,因为只要一见到她,阿飞就无法自拔。”

吕凤先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本可自己动手的。”

李寻欢道:“只是我不能。”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得很凄凉,道:“因为阿飞若知道了,必将恨我终生。”

吕凤先道:“他应该明白你这是为他好。”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多聪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会变成呆子。”

吕凤先用手指轻敲着下巴,道:“你为何不找别人做这件事?为何要找我?”

李寻欢道:“因为别人纵有力量能杀她,见了她之后只怕也不忍下手,因为……”

他抬起头,凝视着吕凤先,缓缓接着道:“我本就很难找到一个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两人目光相遇,吕凤先心里忽又充满了温暖的感觉。

他似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唯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只有英雄才能了解这种寂寞是多么凄惨,这种悲痛是多么深沉。

吕凤先突然道:“她在哪里?”

李寻欢道:“铃铃知道她在哪里,只不过……”

铃铃已晕过去很久,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来。

李寻欢瞧了她一眼,缓缓接着道:“你若想她带你去,只怕并不容易。”

吕凤先笑了笑,悠然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飞醒来时,李寻欢已睡着。

在睡梦中,他还是在不停地咳嗽,每当咳得剧烈时,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痉挛……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

阿飞这才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年轻的。

每当他闭上眼睛时,就会显得很憔悴,很苍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陈旧残破,已有多日未洗涤。

又有谁能想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偻的躯壳里,竟藏着那么坚强的意志,那么高尚的人格,那么伟大的灵魂!

阿飞瞧着他,已热泪盈眶。

他活着,本就是在忍受着煎熬——各式各样不同的煎熬、折磨、打击。

但他却还是没有倒下去,也并没有觉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为只要有他在,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他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却将痛苦留给了自己。

阿飞的热泪已夺眶而出,流下面颊……

李寻欢还是睡得很沉。

睡眠,在他说来,几乎也变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飞虽然急着想回去,急着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脸,但还是不忍惊动他,悄悄掩起门,悄悄走了出去。

还很早,阳光刚照上屋顶,赶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里很静,只剩下一株顽强的梧桐,在晚秋。

李寻欢岂非也正如这梧桐一样,虽然明知秋已将尽,冬已将至,但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绝不会屈服的。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地穿过院子。

梧桐的叶子,已开始凋零,一片片飘过他眼前,飘落在他身上……

炉火犹未熄,豆浆,慢慢地啜着。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地让这微温的豆浆自舌流入咽喉,流入胃里——一个人的胃若充实,整个人都仿佛充实了起来。

他一向喜欢这种感觉。

自半夜就起来忙碌的店伙,到现在才算空闲了下来,正坐在炉火的余熏旁,在慢慢地喝着酒。

下酒的虽只不过是根已冷了的“油炸桧”,喝的虽只不过是粗劣的烧刀子,但看他的表情,却像是正在享受着世间最丰美的酒食。

他显然很快乐,因为他已很满足。

世上也唯有能满足的人,才能领略到真正的快乐。

阿飞对这种人一向很羡慕,心里实在也想能过去喝两杯。

但他却控制着自己。

“也许,今天我就能见到她……”

他不愿她闻到自己嘴里有酒气。

这世上大多数人本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有些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有些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这两种人都同样痛苦。

这世上真正快乐的人本就不多。

风很大,砂土在风中飞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飞抬起头,目光移向门外时,正有两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两人走得并不快,行色却似很匆忙,只管低着头往前赶路,连热豆浆的香气都未能引动他们转头来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管旱烟,身上的蓝布衫已洗得发白。

后面跟的是个小姑娘,眼睛很大,辫子很长。

阿飞认得这两人正是两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的“说书先生”和孙女,他还记得这两人姓孙。

但他们却全没有瞧见阿飞,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他们若是见到了阿飞,所有的一切事也许都会完全不同了。

阿飞喝完了豆浆,再抬起头,又瞧见一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人身材很高,黄袍,斗笠,笠檐压得很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飞的心跳突然快了。

荆无命!

荆无命的眼睛一直盯住前面,仿佛正在追踪方才走过的那“说书先生”,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飞却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用布带悬着的断臂。

只要看到这柄剑,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

就是这柄剑,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这柄剑,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

阿飞的拳已紧握,掌心的伤口又破裂,鲜血流出,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已忘了荆无命的断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无命再决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别的。

荆无命也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阿飞缓缓站起,手握得更剧烈。

痛苦愈剧烈,他的感觉就愈敏锐。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袭来,转过头,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却令人自心底发冷。

“当”的一声,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阿飞突然伸手,已抄在手里。

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

店伙整个人都被吓呆了。

阿飞慢慢地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信心。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

这人也是黄衫,斗笠笠檐也压得很低,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苍白的脸,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就宛如是用石灰石雕成的。

上官飞!

阿飞并不认得上官飞,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无命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无命。

上官飞身材虽比荆无命矮些,年纪也较轻,但那种冷酷的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无命的兄弟。

他为什么也在暗中追踪荆无命呢?

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转过这条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踪。

阿飞走得很快,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

前面走的“说书先生”早已瞧不见了,荆无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并不着急。

阿飞发现这少年也很懂得“追踪”的诀窍。

要追踪一个人而不被发觉,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气。

前面有座土山,荆无命已转过山坳。

上官飞的脚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荆无命。

等他的人也消失在山后,阿飞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没有失望。

荆无命从未感觉到恐惧——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目中竟带着种恐惧之意。

他怕的是什么?

第六十二章绝招

转过山,景色更荒凉,秋风萧瑟。

荆无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剑柄——但这是右手,并不是使剑的手,他的剑在这只手里,已不能算是杀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脚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上官飞的冷笑。

上官飞已到了他身后,冷笑着道:“你已经可以不必再做戏了!”

荆无命缓缓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变得全无表情,漠然凝视着上官飞,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说我在做戏?”

上官飞道:“不错,做戏,你故意跟踪孙老儿,就是在做戏,因为你根本没有追踪他们的必要。”

荆无命道:“那么,我追踪他们,为的是什么?”

上官飞道:“为的是我。”

荆无命道:“你?”

上官飞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着你了。”

荆无命冷冷道:“那只因你并不高明。”

上官飞道:“虽不高明,现在已是能杀你,你当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杀你!”

荆无命的确早已知道,所以他并未感觉到惊异。

惊异的是阿飞。

这两人本是同一门下,为何要自相残杀?

上官飞道:“十年前,我已想杀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荆无命拒绝回答——他一向只问不答。

上官飞突然激动起来,目中更充满了怨毒之色,厉声道:“这世上若是没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抢走了我的地位,也抢走了我的父亲,自从你来了之后,本来属于我的一切,就忽然都变成了你的。”

荆无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飞咬着牙,一字字道:“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为了这缘故,那只因……”

他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爆发了起来,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母亲就是被你母亲气死的。”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缩,变得就像是两滴血。

两滴早已干枯,变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飞,目中突然也露出了极强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荆无命有同样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荆无命更深。

上官飞道:“这些事你们一直瞒着我,以为我真不知道。”

他说的“你们”指的就是荆无命和他的父亲。

这两字自他嘴里说出来,并没有伤害到别人,伤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显得平静了些,冷笑着接道:“其实自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已经知道了,自从那一天,我就在等着机会杀你!”

荆无命冷冷道:“你的机会并不多。”

上官飞道:“那时我纵有机会,也未必会下手,因为那时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但现在却不同了。”

他冷笑着,又道:“那时你在我父亲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我若毁了他的刀,他绝不会饶我,但现在,你已只不过是块废铁,你的生死,他已不会放在心上。”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生死,连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况他?”

上官飞道:“这话你也许能骗得过别人,骗得过你自己,却骗不过我的。”

荆无命道:“骗你?”

上官飞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为何还要拖延逃避?”

荆无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飞道:“你故意做出追踪孙老头的姿态,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荆无命道:“哦?”

上官飞道:“你追踪的若不是孙老头,我一定会让你先追出个结果来,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还是在等机会杀他,然后我才会对你下手。”

他冷笑着,接道:“只可惜你选错了人,因为你根本追不出他的下落,更杀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踪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许……”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还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上官飞并没有看出来,又道:“所以你的追踪,只不过是种烟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着荆无命,厉声道:“因为你现在已怕死了!”

荆无命道:“怕死?”

上官飞道:“你以前的确不怕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还没有人能威胁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还无法了解死的恐惧。”

“叮”的一声,他龙凤双环已出手,冷冷接着道:“但现在我已随时可杀你!”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看来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上官飞道:“我至少比你想象中高明得多。”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你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飞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别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紧,但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飞冷笑道:“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绝不会不知道。”

荆无命道:“你绝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我的秘密,我从未告诉过别人……”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现在准备告诉我?”

荆无命道:“不错,我现在准备告诉你,但那也是有交换条件。”

上官飞道:“什么条件?”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缩了起来,缓缓道:“我若告诉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飞道:“你要我死?”

荆无命道:“我要你死,因为活着的人,没有人能知道这秘密。”

上官飞瞪着他,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这件事的确是很可笑。

一个残废了的人,居然还想要别人的命?

上官飞大笑道:“你想用什么来杀我?用你的头来撞,用你的嘴来咬?”

荆无命的回答很简短,也很妙,只有两个字。

“不是。”

上官飞的笑声已渐渐小了。

如此简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吓人,更不像是在开玩笑。

荆无命缓缓道:“我要杀你,用的就是这只手!”

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飞已笑得很勉强,却还是大笑着道:“这只手……你这只手连狗都杀不死。”

荆无命道:“我只杀人,不杀狗!”

上官飞笑声突然停顿,龙凤双环已脱手飞出。

一寸短一寸险,龙凤双环本是武林中至绝至险之兵刃,这一招“龙翔凤舞脱手双飞”更是险中之险,若非情急拼命,或是明知对方已被逼入死角时,本不该使出这一招。

这一招若是使出,对方也就很难闪避得开。

但就在这时,剑光已飞出。

剑光只一闪,已刺入了上官飞咽喉。

剑锋入喉仅七分。

上官飞的呼吸尚未停顿,额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凸了出来,死鱼般瞪着荆无命。

他死也不明白荆无命这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

荆无命也在冷冷地瞧着他,一字字缓缓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飞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咽喉中发出了“咯”的一响。

剑拔出,鲜血飞激。

上官飞死鱼般的眼睛还是在瞪着荆无命,目中充满了怀疑、悲哀、惊惧……

他还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须相信。

上官飞脱手击出的龙凤双环,已打入了荆无命的左臂。

断臂。

他拼着以这条断臂,去硬接上官飞的双环,然后以右手剑自左胁之下刺出,一剑刺入了上官飞的咽喉。

这是何等诡异的剑法。

这一剑好准!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确没有说谎。

但这事实却又多么令人无法思议,难以相信。

上官飞和他同门十余年,从未见他练过一天右手剑,所以死也不明白他这右手剑是如何练成的。

但他必须相信,因为世上绝没有比“死”更真实的事。

荆无命垂首望着他的尸身,神情看来似乎有些惆怅、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何必要杀我?我何必要杀你?……”

他转过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么奇特,仿佛在暗中配合着某一种奇特的韵律。

那对龙凤双环还是嵌在他左臂里。

怀疑,惊惧,不能相信。

这也正是阿飞此刻的心情。

荆无命的剑法的确可怕,也许并不比他快,但却更狠毒,更诡秘。

“难道我真的无法胜过他?”

就算明知这是事实,也是阿飞这种人绝对无法忍受的。

望着荆无命逐渐远去的背影,阿飞突然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拉住了他。

这是只很稳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阿飞回过头,就看到了李寻欢那对充满了友情和热爱的眼睛。

能拉住阿飞的并不是这只手,而是这双眼睛。

阿飞终于垂下头,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我真的不如他。”

李寻欢道:“你只有一点不如他。”

阿飞道:“一点?”

李寻欢道:“为了杀人,荆无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你却不能。”

阿飞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确不能。”

李寻欢道:“你不能,只因你有感情,你的剑术虽无情,人却有情。”

阿飞道:“所以……我就永远无法胜过他?”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错了,你必能胜过他。”

阿飞没有问,只是在听。

李寻欢接着说了下去,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灵气,才有变化。”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李寻欢道:“但这还并不是最重要的。”

阿飞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杀他,也不能杀他!”

阿飞道:“为什么不必?”

李寻欢道:“因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杀?”

阿飞沉思着,缓缓道:“不错,他的心实已死……但既已不必,为何又不能?”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在暗中苦练右手剑法?”

阿飞道:“你说他是为的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为的就是上官金虹。”

阿飞道:“你认为上官金虹也不知道他这秘密?”

李寻欢道:“绝不会知道。”

阿飞道:“怎见得?”

李寻欢道:“荆无命的右手既然比左手更快,本可一剑取那上官飞的命,上官飞本无还手的余地。”

阿飞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他却偏偏要等上官飞先出手,然后再拼着以左臂去挨上官飞的双环,他又何苦多此一举。”

阿飞沉吟着,道:“那只因他左臂本已废,再多挨一次也无妨。”

李寻欢道:“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阿飞等着他说下去。

李寻欢道:“他这么样做,为的也是上官金虹。”

阿飞道:“我不懂。”

李寻欢道:“他当然很了解上官金虹,知道上官金虹将任何人都当做工具,这人若是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上官金虹就会杀了他。”

阿飞道:“这点上官飞也说过。”

李寻欢道:“荆无命生怕上官金虹也会这么样待他。”

阿飞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他右手比左手更快,真会这么样对他?”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并不知道!”

阿飞道:“他为什么不告诉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因为他和上官金虹之间,似乎有着某种极奇异的情感,他希望上官金虹对他好,并不是为了他的剑,而是为了他的人!”

阿飞默然。

李寻欢道:“所以他现在就想去试探试探上官金虹,看他的左臂断了后,上官金虹对他是否还能和以前一样对他。”

阿飞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想大概已经明白了。”

李寻欢道:“上官飞说得不错,荆无命现在的确有种恐惧,但他恐惧的并不是‘死’,而是上官金虹的冷淡与轻蔑。”

阿飞道:“如此说来,他这人岂非也有情感?”

李寻欢道:“他对别人虽无情,但对上官金虹却例外,因为他这一生本是为上官金虹而活着的。”

阿飞叹息道:“这世上能完全为自己而活的又有几人?”

李寻欢道:“他可以为上官金虹去死,却不愿死在上官金虹手上。”

阿飞道:“所以他才要在暗中苦练右手的剑法。”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拼着去挨上官飞的龙凤双环,就是想先练一练对付双环的方法。”

李寻欢道:“这也正是我的想法。”

阿飞道:“所以……上官金虹对他的态度若是改变了,他就会用这法子去杀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也许他做不到,但他至少会去试一试。”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目光却渐渐在黯淡。

他似乎又被触及了什么隐痛。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能在兵刃谱中名列第二,并不是因为他招式的狠毒、诡险,而是因为他的稳。”

阿飞茫然道:“稳?”

李寻欢道:“能将天下至险的兵器,练到一个‘稳’字,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处,上官飞的武功,根本难及他父亲之万一。”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上官飞之所以恨荆无命,也是认为他父亲没有将武功的奥秘传授给他,而传给了荆无命。”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若不用‘龙翔凤舞脱手双飞’那样的险招,荆无命能胜他的机会就很少。”

阿飞道:“是。”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说不定会使出来的,因为他见到荆无命的左臂已断,就不会再有顾虑,再留着不用,所以荆无命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阿飞像是突然自梦中惊醒,大声道:“可是,无论如何,上官金虹总是荆无命的父亲。”

李寻欢道:“绝不是。”

阿飞道:“刚才上官飞明明……”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只不过是上官飞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对。”

阿飞道:“那么,他说的那些话,难道也是假的?”

李寻欢道:“那些事自然不会假,但他的看法却错了。”

阿飞道:“看错了?”

李寻欢道:“他说,自从荆无命一去,他父亲就开始对他冷淡疏远,这自然是事实,但他却不知道这么做,为的只是爱他。”

阿飞道:“既然爱他,为何疏远?”

李寻欢道:“因为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将荆无命训练成他杀人的工具,荆无命这一生,也就因此而毁在他手上。”

阿飞思着,黯然道:“不错,一个人若只为了杀人而活着,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寻欢道:“所以我说荆无命自从见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就已死了!”

阿飞默然。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爱子之心,自然不忍对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做,所以才没有将武功传给上官飞。”

他也长笑了一声,接着道:“只可惜上官飞并不能了解他父亲的这番苦心。”

阿飞突然道:“所以上官飞其实也等于是死在他父亲手上的。”

李寻欢道:“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难免会做错许多事……”

第六十三章断义

秋林,枯林。

穿过枯林,就是条很僻静的小路。

阿飞遥指着小路尽头处的一点孤灯,道:“那就是我的家。”

家。

这个字听在李寻欢耳里,竟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阿飞的目光还在遥视着那点灯火,接着道:“灯亮着,她大概还没睡。”

小屋中,一灯闪烁,一个布衣粗裙、蛾眉淡扫的绝代佳人,正在灯下补缀着衣衫,等候自己最亲近的人归来……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

只要想到这里,阿飞心里就充满了甜蜜和温暖,那双锐利的眼睛也立刻变得温柔了起来。

他本是孤独而寂寞的人,但现在,他却知道有人在等着他……他最心爱的人在等着他。

这种感觉的确是幸福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拟,也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

看到阿飞那充满了幸福光辉的脸,他忽然有种负罪之感。

他本不忍令阿飞失望。

他宁可自己去背负一切痛苦,也不愿阿飞失望。

但现在,他却必须要使阿飞失望。

他无法想象阿飞回去发现林仙儿已不在时,会变成什么模样?

虽然他这样只是为了要阿飞好,好好地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得像是个男子汉。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阿飞。

“长痛不如短痛。”

他只希望阿飞能很快地摆脱痛苦,很快地忘记她。

她既不值得爱,更不值得思念。

不幸的是,一个人往往会偏偏去爱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因为情感本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谁也无法控制,谁都无可奈何。

这本也是人类最深邃的悲哀之一。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间永远不断有悲剧演出。

灯亮着,门却是虚掩着的。

灯光自隙间照出,照在门外的小径上。

昨夜仿佛有雨,路是湿的,灯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乱的脚印。

男人的脚印。

“是谁来过了?”

阿飞皱了皱眉,但立刻又开朗。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儿,他确信她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李寻欢远远地跟在后面,仿佛不敢踏入这小屋。

阿飞回头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炖的汤里没有放笋子,你也可以喝一点,才会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还好。”

李寻欢也笑了。

又有谁知道他笑得是多么酸楚?

那大碗的排骨汤里若没有放笋子,李寻欢也许还不能完全发现林仙儿的秘密,那么,今天发生的事也许就会完全不同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怎能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来欺骗一个如此深爱着她的男人。

“但我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

“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林仙儿已‘不在’了,而且完全是我的意思?”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飞道:“你若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时候,咳嗽也许就会好些,因为这里只有汤,没有酒。”

他永远不会知道,“汤”对他的伤害,远比酒还严重得多。

门里没有人声。

阿飞又道:“她一定在厨房里,没有听到我们说话,否则她一定早就迎出来了。”

李寻欢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终于被推开。

小小的客厅里,还是那么干净。

桌上的油灯并不亮,但却有种温暖宁静的感觉。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

他终于回到家了,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了。

他毕竟没有令林仙儿失望。

但她人呢?在哪里?

厨房里根本连灯光都没有,更没有菜汤的香气。

林仙儿住的那间屋子,门也是关着的。

阿飞回头向站在门口的李寻欢笑了笑,道:“她也许已睡了……她一向睡得早。”

李寻欢正想笑一笑,面上的肌肉已僵硬。

他已听到一阵阵的呻吟声,女人的呻吟声。

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声正是从林仙儿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阿飞的脸色立刻也变了,一步冲过去,用力拍门,大声道:“你怎么样了,请开门。”

没有响应,甚至连呻吟都停止。

她显然是想回答,想呼唤,却已发不出声音。

阿飞的额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头撞开了门。

李寻欢黯然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阿飞此刻面上的表情——一个人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正在作垂死的挣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李寻欢非但不敢看,不忍看,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但门被撞开后,就再没有别的声音。

阿飞难道受不了这可怕的打击,难道已晕了过去?

李寻欢张开眼,阿飞还怔在门口。

奇怪的是,他脸上的表情竟只有惊异,却没有悲戚。

那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李寻欢永远想不到的。

血。

李寻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

然后,他就看到倒卧在血泊中的人。

但他永远也想不到这倒卧血泊中,作垂死挣扎的人竟是铃铃!

李寻欢的血已冻结,心已下沉。

阿飞静静地瞧着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

他是不是已猜出什么?

他并没有问:“这小姑娘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只是冷冷问道:“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的心似被割裂,扑过去,抱起了血泊中的铃铃,试探她的脉搏和呼吸——他只希望还能救治她的一条命。

他已绝望。

铃铃终于张开了眼睛,看到了李寻欢。

她眼睛立刻涌出了泪,是悲哀的泪,也是欢喜的泪。

她临死前毕竟还是见到了李寻欢。

李寻欢也已泪水盈眶,柔声道:“振作些,你还年轻,绝不会死。”

铃铃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断续着道:“这件事,你错了。”

李寻欢惨然道:“是我错了。”

铃铃道:“你该知道,世上本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心杀她。”

李寻欢的声音已嘶哑,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铃铃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道:“你一直对我好,害我的不是你,是他。”

李寻欢道:“他。”

铃铃泪落如雨,道:“他骗了我,我……我却骗了你。”

李寻欢道:“你没有……”

铃铃的指甲,已刺入李寻欢的肉里,道:“我骗了你……我早已失身给他,在等你的时候……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

她话声忽然清楚了起来,仿佛已有了生机。

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铃铃若非还如此年轻,一定无法活到现在。

铃铃凄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挣扎着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只要你能了解,我死也甘心。”

李寻欢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该好好保护你的……”

铃铃忽然点了点头,道:“他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恨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也会得到报应,比我要惨十倍的报应。”

李寻欢道:“是,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阿飞突然用力推开了他。

阿飞瞪着铃铃,一字字道:“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了?”

铃铃咬着嘴唇。

阿飞道:“是他要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的?”

铃铃忽然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大叫了起来,道:“不错,是他,但你可知道他为的什么?你可知道他曾经为你做过什么事?为了你,他不惜……”

说到这里,她声音突然撕裂。

她呼吸已停顿。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

若非还有风在吹动,连大地都似已失去了生机,变成了一座坟墓,可以埋葬所有生命的坟墓。

但风也是凄凉的,风声听来也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徐徐站直了身子。

但他却没有面对着李寻欢。

他似已不愿再瞧李寻欢一眼,只是冷冷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句话李寻欢本来很容易回答,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知道有些话若是说了出来,不但令自己伤心,也令别人难受。

阿飞还是没有回头,慢慢地接着道:“你以为是她使我消沉的?你以为只要她离开了我,我就会振作?……但你可知道,没有了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你不被欺骗,只希望你能找到个你所值得爱的人,那么……你会将这些不幸的事全都忘记。”

阿飞的胸膛起伏,声音已有些激动,道:“你认为她在骗我?你认为她不值得我爱?”

李寻欢道:“我只知道,自从一开始,她带给你的就只有不幸!”

阿飞道:“你又怎知道我是幸福?还是不幸?”

他猝然转过身,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运?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子,不惜将自己心爱的人送入火坑,还以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伟大!”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

世上绝没有任何别的话能更伤李寻欢的心。

阿飞咬着牙,道:“就算她带给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带给人什么?林诗音一生的幸福已断送在你手里,你还不满足?还想来断送我的?”

李寻欢的手在颤抖,还未弯下腰,已咳出了血。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良久良久,徐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的咳嗽还未停,挣扎着扑过去,挡住了门。

阿飞道:“你还想干什么?”

李寻欢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喘息着道:“你……你要去找她?”

阿飞道:“是!”

李寻欢道:“你绝不能去!”

阿飞道:“谁说的?”

李寻欢道:“我说的,因为就算你能将她再找回来,也只有更痛苦,她迟早总有一天要毁了你……我绝不能眼看着你毁在这种女人手上。”

阿飞的手本已握得很紧,李寻欢每说一句话,他就握得更紧一分。

他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脸色更苍白,双目中却布满了红丝,正如一条条燃烧的火焰。

李寻欢道:“现在你们分开,你固然难免痛苦一时,但你们若在一起,你却要痛苦一生,你别的事都看得很清楚,为什么这件事……”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一字字道:“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李寻欢道:“是。”

阿飞道:“到现在为止,你还是我的朋友。”

李寻欢道:“是。”

阿飞道:“但以后却不是了!”

李寻欢的面色惨变,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可以忍受你侮辱我,却不能忍受你侮辱她。”

李寻欢惨然道:“你认为我是在侮辱她?”

阿飞道:“我一直忍受到现在,因为我们一直是朋友,但以后,你若再侮辱她一个字,这侮辱就得要用血来洗清!”

他身子也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接着道:“无论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都得用血来洗清!”

李寻欢仿佛骤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踉跄后退,退到门边。

他又在咳嗽,却没有声音,因为他的牙咬得很紧,嘴也闭得很紧。

鲜血,又从他紧闭着的嘴角沁出。

阿飞再也没有瞧他一眼,嗄声道:“现在我就去找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我希望你莫要跟来,千万莫要跟来,否则你必将后悔终生!”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出去。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眼泪本是咸的。

但有些泪却只能往肚里流,那就不但咸,而且苦。

血,本也是咸的。

但一个人的心若碎了,自心里滴出的血,就比泪更酸苦。

李寻欢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衣袖已被染红。

他的腰似已无法挺直。

地上有个脚印,是血染成的脚印。

李寻欢忽然想起了门外那些零乱的脚印,他掌心立刻冰冷。

阿飞一定能找到她。

因为林仙儿一定会故意留下些线索,让他找到。

他并不需要太多的线索,阿飞血液里天生就像是有种追踪的本能,甚至比野兽还灵敏,还直接。

但追到了以后呢?

阿飞势必要和吕凤先一决生死——林仙儿本就喜欢看男人为她拼命。

想到这里,李寻欢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阿飞现在还不是吕凤先的对手。

能救阿飞命的人,只有李寻欢,可是……

“你千万莫要跟来,否则就必将后悔终生!”

阿飞说出的话,一向永无更改。

何况,现在夜色更深,李寻欢又没有阿飞那种追踪的本能,就算想去追,也很少有机会能追到。

李寻欢挣扎着,站起,将铃铃的尸身抱上床,用床单覆盖。

无论如何,他都要追去,他已下了决心。

就算阿飞已不再将他当作朋友,但他依旧永远是阿飞的朋友,他的友情绝不会因任何事而更改。

那也正如他的爱情一样,纵然海枯石烂,他的心永不会变。

“诗音,诗音,你现在活得还好吗?”

第六十四章祸水

李寻欢一想到林诗音,他的心又是一阵剧痛。

但他并不想去找她,因为他知道龙啸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着她——龙啸云虽善变,对林诗音的心却未变。

只要他对诗音的心不变,别的一切事就全都可原谅。

此刻龙啸云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愉快。

再过两三天,他就要坐上金钱帮的第二把交椅,成为当今天下最有势力的人的结拜兄弟。

就连龙小云的气色看来都像是好得多了。

唯一令他觉得遗憾的,是他的妻子。

“她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来?为什么不肯分享我的光彩?”

他拒绝再想下去。

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金钱,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权势,这两种欲望若是能满足,情感上的痛苦就淡了。

龙小云正凝视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龙啸云拍了拍他肩头,道:“你想这次上官金虹会不会亲自来迎接我?”

龙小云回过头,说道:“当然会,而且仪式一定很隆重。”

龙啸云也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我既是他的兄弟,他给我面子,岂非也正如给自己面子。”

他沉吟了半晌,忽又道:“他来接我时,你想我是该称他帮主,还是该唤他大哥?”

龙小云道:“当然该称大哥,孩儿今后也要改口,唤他一声伯父了。”

龙啸云仰面大笑,道:“有这样的伯父,真是你的运气,只怕……”

他笑声突又停顿,皱眉道:“李寻欢既然未死,他会不会食言反悔?”

龙小云笑道:“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帖子也早就发了出去,他再反悔,岂非自食其言,以后说的话还有谁相信?”

龙啸云又笑了,道:“不错,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就因为他令出如山,言出法随,现在他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桌上的卷宗非但没有少,反而在一天天加多。

金钱帮管辖的范围,已愈来愈广了。

上官金虹的责任也的确愈来愈重,因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来决定。

他绝不信任任何人。

现在,他已工作了五个时辰,几乎完全没有停过手,但他非但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这是种快乐。

门开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

上官金虹连头都没有抬,因为能直接走进这屋子的,只有一个人。

荆无命。

荆无命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走进来,就站到他的身后。

上官金虹道:“李寻欢呢?”

荆无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猝然回头,瞧了他一眼。

只瞧了一眼,目光自他断臂上滑落,就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非但没有再说一句话,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荆无命面上也全无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着远方。

一切事仿佛都没有改变。

既没有责问,也没有安慰。

荆无命的手断了也好,腿断了也好,却像是和上官金虹全无关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门,请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进来。

淡黄色的卷宗中,只有一封信是粉红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这封信,也只瞧了一眼,因为信上只有几个字:“老地方等候,吕凤先也在等你。”

上官金虹静静地站着,似在沉思,然后就立刻下了决定。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荆无命还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出门,穿过秘道,走出宽阔的院子,穿过一个垂首肃立着的侍党,走到阳光下。

残秋的阳光就像是迟暮的女人,已不再有动人的热力。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荆无命突然发觉上官金虹脚步的韵律已变了。

荆无命已无法再与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并没有加快,也不知为什么,两人的距离却已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荆无命的脚步渐缓,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并没有回头。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深邃的悲痛……

密林。松林。

松林常青,阳光终年都照不进这松林。

林间虽黝黯,却不潮湿,风中也带着松木的清香。

林仙儿斜倚在树上,紧握着吕凤先的手,始终没有放开,那无比温柔的眼波,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吕凤先的脸。

吕凤先的脸更苍白,眼角的皱纹也像是多了些。

秋风入了林,也变得温柔起来。

林仙儿柔声道:“你不后悔么?”

吕凤先点了点头,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会觉得后悔。”

林仙儿“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轻轻道:“我真的那么好?”

吕凤先搂着她的腰肢,笑道:“你当然好,比我想象中还好,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好……”

他的手向上移动,又向下……

林仙儿的呼吸开始急促,娇喘着道:“现在不行……”

吕凤先道:“为什么?”

林仙儿咬着嘴角,道:“你……你还要留着力气对付上官金虹。”

她身子巧妙地扭动着,仿佛在闪避,又仿佛在迎凑……

吕凤先的手停了停,却又开始移动,带着笑道:“我对付了你,还可以再对付他。”

林仙儿道:“你千万莫要看轻了他,他绝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吕凤先冷笑道:“你认为我不如他强?”

林仙儿道:“我不是这意思,只不过……”

她轻咬着吕凤先的耳朵,柔声道:“你只要杀了上官金虹,天下就都是我们的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哩,你现在何必着急。”

亲密的耳语,在清风中似已化作歌曲。

吕凤先的心已软了,手却搂得更紧,柔声道:“想不到你真的这么关心,我——”

他语声突地停顿。

林仙儿也突然离开了他的怀抱。

密林中已传来一阵奇特的脚步声——其实这脚步声也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却令人听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脚步声已停顿。

上官金虹就站在那边一株松树的阴影下,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吕凤先的呼吸突然停顿了一下,一字字问道:“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还是戴着顶大竹笠,压住了眉目,道:“吕凤先?”

他非但没有回答,而且还反问。

吕凤先道:“是。”

他终于回答了。

他回答了之后,就立刻后悔,因为他自觉在气势上已弱了一分,上官金虹已占取了主动。

上官金虹似乎笑了笑,冷冷道:“很好,吕凤先总算还值得我出手。”

吕凤先冷笑道:“你若非上官金虹,我也不屑杀你!”

他说了这句话,又后悔。

这句话虽也充满了冷傲之意,但听来却像是跟上官金虹学的。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目光突然自笠檐下射出扫向林仙儿。

林仙儿还倚着那棵树,温柔的眼波已渐渐变得炽热——

她知道很快就要看到血。

她喜欢看男人们为她流血。

上官金虹突然道:“你过来。”

林仙儿仿佛怔了怔,瞧了吕凤先一眼,目光移向上官金虹。

吕凤先冷笑道:“她绝不会过去。”

林仙儿又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上官金虹。

她知道现在已必须在两人之间作一个选择。

这就像是在押宝,这一注她必须要押在胜的那一面。

但胜的会是谁呢?

上官金虹还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充满了自信。

吕凤先的呼吸却已有些不匀,似乎已有些不安。

林仙儿突然向他笑了笑。

他刚在暗中吐了口气,林仙儿却已燕子般投向上官金虹。

她终于作了选择。

她相信自己绝不会选错。

吕凤先的瞳孔在收缩,心也在收缩。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尝到了羞辱的滋味,也忽然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这是双重的痛苦!

这也是双重的打击,他的“自尊”和“自信”都已被打得粉碎。

他的手似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地瞧着他,忽然道:“你已败了!”

吕凤先的手抖得更剧烈。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

他忽然转身,大步走出松林。

林仙儿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回眸向吕凤先一笑,柔声道:“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这一战吕凤先还未出手,就已败了。

他心里先已承认自己败了。

这一战他虽未流血,但整个生命与灵魂却已全被摧毁,信心和勇气也已被摧毁。

望着上官金虹走出松林,他竟没有勇气追出去。

上官金虹虽未出手,却已无异夺去了他的生命。

“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活着,的确已很无趣了。

吕凤先突然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林仙儿赶上去,拉住上官金虹的手,柔声道:“现在我才真的服了你了!”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杀人出手虽然快,但你却比他更快十倍。因为……因为你杀人根本用不着出手。”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只因到现在我还未遇着一个人配我出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悠悠道:“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确实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上官金虹道:“李寻欢?”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这人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又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去,有时候我实在想不透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君子?呆子?还是英雄?”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对他好像一直都很有兴趣。”

林仙儿笑了笑,道:“我一定要对他有兴趣,因为我不愿死在他手上。”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一个人对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兴趣,日子久了,也会渐渐变淡的,但对自己的敌人,反而不同了。”

她仰面凝注着上官金虹,道:“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谁都明白?”

上官金虹道:“兴趣也有很多种,你是恨他,怕他,还是爱他?”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现在好像也渐渐变得会吃醋了。”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阿飞呢?”

林仙儿嫣然道:“他当然也会吃醋。”

上官金虹道:“我只是在问你,你为何不杀他?”

林仙儿道:“我也想问你,荆无命为何不杀他?”

上官金虹道:“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你难道不忍?”

林仙儿眨着眼,道:“要杀人很容易,若要一个人甘心听你的话,那就困难多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像他那么样听话的人。”

她忽然倒入上官金虹怀里,柔声道:“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要跟你吵架,你若真的要我杀他,以后的机会还多得是,我一定听你的话。”

没有人能对她发脾气。

她就像是一只最乖的小猫,就算偶尔会用爪子抓抓你,但你还没有感觉到疼的时候,她已经在用舌头舔着你了。

上官金虹凝视着她的脸。

她的脸在淡淡的夕阳下看来,仿佛用手指轻轻一触就会破,连最温柔的春风也比不上她的呼吸。

上官金虹的头也渐渐垂下……

他的嘴唇已将触及她,她突然从他怀抱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收缩了起来,但他的姿势还是没有变,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也没有去瞧林仙儿一眼,只是冷冷地瞧着面前一片已枯黄的草地。

地上什么也没有,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现出了一条人影。

有人来了!

夕阳将这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没有脚步声,这人的脚步声轻得就像是一匹正在猎食的狐狸。

上官金虹还是没有回头,倒在地上的林仙儿却已开始在呻吟。

人影更近了,就停在上官金虹身后。

一人缓缓道:“我从来不在背后杀人,但这一次,却也是例外!”

这人的声音本是冷酷而坚定的,此刻却已因紧张与愤怒而发抖。

这的确是种准备要杀人的声音。

上官金虹非但神色不变,连一个字都没有。

地上的人影,手已抬起。

手里有剑,却迟迟未刺出,突然厉声道:“你还不回头?”

上官金虹淡淡道:“在背后杀人,也一样能杀得死的,又何必回头?”

这句话说完,呻吟声也已停止。

林仙儿的眼睛已张开,突然失声而呼:“阿飞!”

呼声中她已自上官金虹身旁冲了过去,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叠在一起。

上官金虹凝注着地上的两条人影,忽然开始慢慢地向前走……慢慢地踩上了这两条人影。

阿飞手里的剑已跌下。

林仙儿拉着他的手,正反反复复地低语:“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就只这两句话,她已不知说了多少遍,每说一遍,她的声音就会变得更轻、更缓、更柔和、更甜美。

这种声音足以令冰山融化。

阿飞的心正在融化。所有的紧张、愤怒、仇恨都已融化。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回去见不到我,一定会很着急,一定会找我。”

看到阿飞苍白憔悴的脸,她眼圈也红了,凄然道:“为了找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阿飞的声音也已有些哽咽,缓缓道:“我已找到你,这已足够。”

不错,只要能找到她,无论要多大的代价,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找到她,无论什么他都可忍受。

“我已找到你,这已足够。”

九个字,只有短短九个字,但这九个字中所包含的情意,纵然用九十万个字,也未必能完全描述得出。

突然间,剑光一闪。

跌落在地上的剑突然被挑起,剑光如灵蛇一闪,落入了一个人的手。

上官金虹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面前。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着剑锋——这只不过是柄很普通的青铜剑,是阿飞在半途中从一个镖客身上“借”来的。

但上官金虹却像是对这柄剑很有兴趣。

只要有林仙儿在身侧,就没有别的事再能吸引阿飞。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他本来想杀的人。

此刻他的剑却已到了这人手上。一只稳定得出奇的手,这种手只要握住了剑柄,就随时都可能将剑锋送入别人的心脏。

这柄平凡的青铜剑似也突然变得有了剑气、杀气。

阿飞厉声道:“你是谁?”

上官金虹没有回答,也没有瞧他一眼,冷漠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剑锋上,嘴角仿佛带着一丝微笑,轻蔑的微笑。

他淡淡笑着:“你就想用这柄剑来杀我?”

阿飞道:“这柄剑又如何?”

上官金虹道:“这柄剑不能杀人。”

阿飞道:“无论什么样的剑,都是可以杀人的!”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但这却不是你用的剑,你若用这柄剑,只能杀得死你自己。”

剑光又一闪,剑已倒转。

上官金虹手捏着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微笑着道:“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阿飞的手虽未伸出,臂上的肌肉已紧张。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人面前,始终总是被动的,在别人面前他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紧张得连胃都似乎在收缩,似已要呕吐。

但他又怎能不将这柄剑接过来?

他的手终伸出,刚伸出,剑柄已被另一只手抢了过去——一只柔若无骨、春葱般的手。

林仙儿的眼中似已有泪,道:“你要杀他?你可知道他是谁?”

林仙儿接道:“他是我的恩人。”

第六十五章利用

阿飞道:“恩人?”

林仙儿道:“吕凤先一直在逼我,折磨我,我想死都不能,若不是他救了我,我只怕已……”

说到这里,她的泪已流下。

阿飞怔住。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本来以为你会为我报答他的,可是现在,现在你……”

上官金虹突然道:“杀人,也是许多种报答的方法之一。”

林仙儿转过头,道:“你……你要他为你杀人?”

上官金虹道:“他欠我一条命,为何不该将另一人的命拿来还我?”

林仙儿道:“你救的是我,不是他。”

上官金虹道:“你的债就是他的债,是么?”

林仙儿转回头,凝注着阿飞。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她的债,我还!”

上官金虹道:“你不欠人的债?”

阿飞道:“从不!”

上官金虹嘴角又有了笑意,道:“你准备用谁的命来还我?”

阿飞道:“除了一个人,都可以。”

上官金虹道:“除了谁?”

阿飞道:“李寻欢!”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敢去杀他?”

阿飞目中充满了痛苦,道:“我不敢,因为我欠他的更多。”

上官金虹居然笑了,道:“很好,你既不欠他,也就不会欠我。”

阿飞道:“你要我去杀谁?”

上官金虹慢慢地转过身,道:“你跟我来。”

夜已临,阿飞并没有挽着林仙儿的手,因为他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奇异的不安,却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走在他前面,没有回头。

可是阿飞总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心里总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走得愈远,压力愈重。

天畔已有星升起,四野空阔,风已住。

四下听不到一丝声音,连秋虫的低诉都已停止。

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阿飞忽然发觉自己也有了脚步声,而且仿佛正在和上官金虹的脚步配合,一声接着一声,配合成一种奇特的节奏。

一只蟋蟀自枯草丛中跃出,竟似被这种奇特的脚步声所惊,突又跃了回去——连这脚步声中都仿佛带着种杀气。

这是为了什么?

阿飞走路一向没有声音,现在他的脚步怎会忽然重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

阿飞垂下头,突然发现了这原因——他每一步踏下,竟都恰巧在上官金虹的前一步和后一步之间。

他踏下第一步,上官金虹才踏下第二步,他踏下第三步,上官金虹立刻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错过一步。

他若走快,上官金虹也走快,他若走慢,上官金虹也走慢。

开始时,当然是上官金虹在配合他的。

但现在,上官金虹走快,他脚步也不由自主跟着快了,上官金虹走慢,他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的步法竟似已被上官金虹所控制,竟无法摆脱得开。

阿飞掌心沁出了冷汗。

但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又觉得这种走法很舒服,觉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都已放松。

他身心都似已被这种奇异的节奏所催眠。

这节奏竟似能摄人的魂魄。

林仙儿显然也发觉了,美丽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种混合着警惕、恐惧和怨恨的恶毒之意。

阿飞是她的。

只有她才能控制阿飞。

她绝不许任何人从她这里将阿飞抢过去。

荆无命还是站在那里,站在方才他脚步停下来的地方。

日斜,日落,夜临,星升起……

他的人没有移动,目光也没有移动,还是停留在路的尽头,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从此处消失的。

现在,上官金虹的身影又自此处出现。

荆无命首先看到他那顶宽大的斗笠,宽大的黄袍,看到他手里的青铜剑,剑光在星光下闪动。

然后,荆无命就看到了阿飞。

若是别人远远见到,一定会以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后的人是荆无命,因为两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谁也想不到阿飞竟已取代了荆无命的位置。

荆无命的眼色更灰暗,黯得就像是无星无月、黎明前将晓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没有生命,甚至连“死”的味道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却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滞。

上官金虹渐渐走近了,突然在他面前停下。

阿飞的脚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遥视着远方,并没有瞧荆无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荆无命腰带上插着的剑,淡淡道:“这柄剑你已用不着了。”

荆无命道:“是。”

他的声音也空洞得可怕,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上官金虹手里还是捏着那柄青铜剑的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道:“这柄剑给你。”

荆无命慢慢地伸出手,接过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现在你反正用什么剑都没有分别了。”

他的人已走了过去,自始至终,从未瞧过荆无命一眼。

阿飞也走了过去,也没有瞧他一眼。

林仙儿却向他嫣然一笑,柔声道:“死,难道真的很困难么?”

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

突然间,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荆无命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湿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还是泪?

荆无命又怎会流泪?

不流泪的人,通常只流血。

剑,薄而锋利,也没有剑锷。

灯光很稳定,剑光闪动,青光。

窗子是关着的,窗外雨如注,屋子里没有风。

阿飞在稳定的灯光下,凝注着这柄剑,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动。

上官金虹却在凝注着他,悠然道:“你看这柄剑如何?”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

上官金虹道:“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更轻些。”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过剑,用两根手指将剑尖一拗,剑身立刻变成了圆圈,又“嗡”的一声,反弹了出去。

嗡嗡之声如龙吟,良久不绝。

阿飞冷漠的眼睛已炽热。

上官金虹嘴角带着笑意,道:“这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我的剑如此一拗,已断了。”

上官金虹一反手,剑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断,如削腐竹。

阿飞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的确是柄好剑,虽轻而不钝,虽薄而不脆,刚中带柔,柔中带韧,只因这柄剑看来虽粗劣简陋,其实却是当今铸剑的第一高手古大师的精品,而且是特地为荆无命淬炼的。”

他忽然向阿飞笑了笑,淡淡道:“你的剑路,仿佛和荆无命相同,是么?”

阿飞道:“有几分相同。”

上官金虹道:“他出手虽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却比他更稳更准,只因你比他能等,所以这柄剑你用来可能比他更合适。”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剑本无主,能者得之。”

他慢慢地将剑递过去,目中闪动着一种奇特的笑意,道:“现在,这柄剑已是你的了。”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只有这柄剑,才是你的剑,因为只有用这柄剑,你才能杀得了别人。”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说不定也能杀得了我。”

这一次,阿飞沉默得更久。

上官金虹悠然道:“你欠我的,所以要为我杀人,我给你杀人的剑,这本就很公道。”

阿飞终于伸出手,接过了剑。

上官金虹道:“好,很好,有了这柄剑,明天你的债就可还清了!”

阿飞道:“你要我杀谁?”

上官金虹缓缓道:“我要你杀的人,绝不会是你的朋友……”

这句话未说完,他已走了出去,掩起门。

只听他语声在门外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谁也不许打扰。”

现在,屋子里又只剩下阿飞和林仙儿两个人了。

林仙儿坐在那里,头始终未曾抬起。

上官金虹在这屋里也待了很久,始终没有瞧过她一眼。

她也没有开过口,只有在阿飞伸手去接剑,她嘴唇才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林仙儿忽然道:“你真的要为他去杀人?”

阿飞叹了口气,道:“我欠他的,而且我已答应。”

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杀谁?”

阿飞道:“他还没有说。”

林仙儿道:“你猜不出?”

阿飞道:“你已猜出?”

林仙儿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要你杀的人,一定是龙啸云。”

阿飞皱眉道:“龙啸云?为什么?”

林仙儿笑了笑,道:“因为龙啸云想要利用他,他却一向只会利用别人。”

阿飞默然半晌,一字字道:“龙啸云本就早该死了的!”

林仙儿道:“但你绝不能出手。”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为什么要你替他下手?”

阿飞沉吟着,道:“要别人去杀人,总比自己去杀容易。”

林仙儿道:“但上官金虹要杀龙啸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金钱帮门下高手如云,莫说一个龙啸云,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金钱帮还是一样可以杀得干干净净。上官金虹纵然自己不屑出手,为何不令他属下出手?”

阿飞道:“你知道这原因?”

林仙儿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再过两天,就是初一了。”

阿飞道:“初一又如何?”

林仙儿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下个月初一,上官金虹就要和龙啸云结为兄弟。”

阿飞皱眉道:“上官金虹的眼睛莫非瞎了?”

林仙儿道:“他自然不屑和龙啸云结为兄弟,却又不愿背上失言背信的恶名,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将龙啸云杀了。”

她微笑着,缓缓道:“活人自然不能和死人结为兄弟的,是么?”

阿飞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道:“但两人既已有结义之约,上官金虹自己就不能下手,也不能动用金钱帮的力量,所以才会来利用你。”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要杀龙啸云,你的确比任何人都合适。”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你不是金钱帮的人,却是李寻欢的朋友,龙啸云对不起李寻欢,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你杀了龙啸云,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是在替李寻欢出气,谁也不会怀疑到上官金虹头上。”

阿飞冷冷道:“就算不为任何人,我也不容这种人活在世上。”

林仙儿道:“可是,你若杀了龙啸云,上官金虹就会杀你。”

阿飞默然。

林仙儿道:“他杀你不但是为了要灭口,还要别人认为他是在替龙啸云复仇,认为他很够义气。”

阿飞目光移向手中的剑。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上官金虹武功深不可测,你……你绝不是……”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投入阿飞怀里,柔声道:“趁他不在,我们赶快逃吧。”

阿飞道:“逃?”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从不逃,但为了我,你能不能委屈一次?”

阿飞道:“不能。”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为了我也不能。”

她的声音已发抖,泪已将落。

她又用出了她的武器。

阿飞却没有瞧他,目光仿佛已到了远方,缓缓道:“就因为你,我才不能这么样做。”

林仙儿道:“为什么?”

阿飞缓缓道:“为了你,我绝不能做食言背信的懦夫。”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

她终于伏在阿飞胸膛上,痛哭起来,继续着道:“我不管你是英雄也好,懦夫也好,我爱的只是你,我只想要你活着,陪着我。”

阿飞冷漠的目光似已又将融化,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我现在不是在陪着你么?”

林仙儿道:“可是明天呢?以后呢?……”

她紧紧搂住了他,用鼻尖在他胸膛上摩擦,道:“只要你这一次依了我,我以后什么都依你。”

阿飞的手忽然缩回。

他目光忽然间又恢复了坚定,一字字道:“我什么事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件事不能。”

林仙儿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飞道:“活也有很多种方式,你若真的为我好,就该让我好好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林仙儿道:“活就是活,总比死好。”

第六十六章怒火

阿飞道:“以前我也认为如此,但现在,我却已知道,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这话简直不像你说的,就像李寻欢说的,只有像他这样孤独的人才会说得出这种可笑的话。”

阿飞目中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道:“你认为这话很可笑?”

林仙儿道:“当然可笑,假如每个人想法都和他一样,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早就该去死了,别人既然都不……”

阿飞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缓缓道:“我不是别人,我就是我!”

林仙儿凝注着他的脸,幽幽道:“我发现你对他比对我好,是么?”

阿飞的嘴闭起,闭成了一条线。

林仙儿黯然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他总是要你为他杀人,我只不过是要你为我活下去,我对你难道不比他好得多?”

阿飞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不能让他觉得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会消沉,我一定要他明白,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能振作!”

林仙儿泪又流下,道:“我有时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阿飞道:“我想的很简单,所以不会改变。”

愈简单,变化就愈少。

林仙儿抬起了泪眼,盯着他,道:“永远也不会改变?”

阿飞道:“永远!”

他的回答也很简单。

林仙儿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悄无人声,甚至连虫鸣鸟语都听不见——无论是哪一种生命,只要到了这里,生命的价值都会突然变得很卑贱。

在这里,最真实的感觉就是“死”,无论你是坐着,还是站着,无论你是在窗内,还是在窗外,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儿才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觉你和李寻欢之间的关系,很像上官金虹和荆无命。”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这个人几乎完全是为了上官金虹而活着的,上官金虹当然也对他很好,直到现在……”

她嘴角带着种辛涩的笑意,缓缓接着道:“现在荆无命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赶了出去,这样的结局,只怕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阿飞道:“也许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儿道:“他若早知结局如此,还会那么样做?”

阿飞道:“他会,因为他别无选择的余地。”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不说话了。

林仙儿道:“李寻欢对你好,只因为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地帮助他,除了你,他几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会像上官金虹对荆无命那样对你?”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过头来!”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但却很坚决、很严厉。

他从未对林仙儿这么样说过话。

林仙儿扶在窗棂上的手忽然握紧,道:“回过头去?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林仙儿道:“这样我也能听得见。”

阿飞道:“但我却要你看着我,有些话,你不但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否则你就永远不能了解它的意思。”

林仙儿的手握得更紧,但终于还是回过了头。

她看到阿飞的眼睛,已了解他的意思。

阿飞的眼睛突然变得几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样了。

一个人的眼睛若是变成这样子,那就表示他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听着,而且绝不能违背。

否则你就一定要后悔的。

在这一瞬间,林仙儿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以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阿飞,现在才知道这想法错得多么厉害。

阿飞的确是爱她的,爱得很深。

但在一个男人的生命中,却还有很多很多比“爱”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飞以前一直对她很顺从,那只因为她还没有触及这些事。

她可以要他为她死,却绝不能要他将这些事抛弃。

又过了很久,林仙儿才笑了笑,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在听着。”

她笑得还是很甜,却已有些勉强。

阿飞道:“我要你明白,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还有呢?”

阿飞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荆无命。”

林仙儿霍然抬起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疑问,道:“他?……”

阿飞道:“他走,只因为他要走,并不是被人赶走的。”

林仙儿道:“可是,我不懂……”

阿飞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记着。”

林仙儿又垂下了头,幽幽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永远记着,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记,你说过……你对我永远都不会变心的。”

阿飞凝注着她,良久良久。

他心里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走向她,她身上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吸引着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儿却闪开了,仿佛生怕沾着他,道:“今天不要……”

阿飞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儿却又笑了,柔声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会守在你旁边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里,眼睛瞧着门,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么?

门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为上官金虹已吩咐过他们:“今天晚上有人要来,我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是谁要来?

上官金虹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视?

上官金虹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目的,这次他的目的是什么?

夜深,更静。

阿飞闭着眼,呼吸很均匀,似已睡得很酣。

其实他却是完全清醒着的,几乎从来也没有如此清醒过。

他一直很少睡不着,因为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时候,绝不会睡下去,这些日子来,他却是只要一沾着枕头,就立刻睡着。

但现在,他却失眠了。

林仙儿就睡在他身旁,呼吸得也很均匀。

阿飞只要一翻身,就可拥抱起她温暖和柔软的胴体。

但他却勉强控制自己,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意志就会完全崩溃。

林仙儿永远都如此信任他,他怎能做这种事?

但他却还是能感觉到她那带着甜香的呼吸,他几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气,才能勉强将自己控制。

这绝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欲望就像是浪潮,一阵平静了,立刻又有一阵卷了过来。

他不断地忍受着煎熬,简直就像是一条在热锅里的鱼。

他怎么能睡得着?

林仙儿的呼吸仿佛更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却已慢慢地睁开。

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凝注着阿飞。

凌乱的头发,搭在他宽阔的前额上,他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林仙儿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也很长,仿佛想伸手去轻轻抚摸……

在这一瞬间,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飞以后也许就永远是她的了,也许就会为她抛却一切,放弃一切。

在这一瞬间,她的目光是温柔的,但却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而已,她的手已缩回,温柔的眼波也结成了冰,却轻唤道:“小飞你睡着了么?”

阿飞没有回答,也没有张开眼睛。

他不敢。

他怕自己……

林仙儿又等了很久,忽然悄悄地滑下床,悄悄地提起了鞋子。

她手提鞋,悄悄地开门走了出去。

这么晚了,她还要到哪里去?

阿飞心上仿佛突然被刺入了一根针,刺得他的心在收缩。

“眼不见心不烦,有些事,你永远不知道反而好。”

阿飞也懂得,真实往往最残酷、最伤人。

只可惜他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

门开了。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甚至比不笑时还残酷。

林仙儿掩起门,靠在门上,凝注着他,“噗”的一声,手里提着的鞋子落下去一只,又落下去一只。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早就算准我会来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是。”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可是我……我自己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

林仙儿道:“你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来,因为你已发现阿飞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可靠,你若还想活着,活得很好,就只有来投靠我。”

林仙儿道:“你……你可靠么?”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世上本没有绝对可靠的男人。

一个男人是否可靠,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对他是否有效。

这道理林仙儿当然很明白。

她也笑了,道:“你一定会很可靠的,因为我永远不会让你觉得失望。”

开始的时候,她用眼睛笑。

然后,她再用手,用腰肢,用腿……

她似已下决心,不惜用任何法子,都要将这男人缠住。

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

在男人眼中,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赤裸着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何况是林仙儿这样的女人。

奇怪的是,上官金虹的眼睛却还是在盯着门。

他似乎觉得这扇门比她还好看得多。

林仙儿喘息着,道:“抱起我,我……我已经走不动了。”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但眼睛还是盯着门。

“砰”的一声,门竟被撞开。

一个人撞了进来,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

怒火!

阿飞!

没有人能形容阿飞现在的愤怒,也没有人能想象。

上官金虹目中却已闪过一丝笑意。

“他难道也早就算准阿飞要来的?”

阿飞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

他眼睛里简直连任何人都看不见,看到的只是个噩梦。

他全身都在颤抖。

林仙儿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转,还是勾着上官金虹的脖子,道:“到你这里来的人,难道都不敲门的吗?”

阿飞突然反手一拳,打在门上。

是铁门。

阿飞的拳头已出血,疼得嘴唇发白。

但世上又有哪种痛苦能比得上他此刻心里的痛苦。

林仙儿却笑了,道:“原来这人是疯子。”

阿飞终于爆发,狂吼道:“原来你竟是这种女人。”

林仙儿淡淡道:“你想不到么……其实我一直都是这种女人,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你想不到只因为你自己太愚蠢。”

她冷笑着,接道:“你只要稍微聪明些,就不该来的!”

阿飞厉声道:“我已来了。”

林仙儿道:“你来了又有什么好处?难道还能咬我一口?……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能管得了我?我无论干什么,你都只有看着。”

阿飞的眼睛里本似有泪,但此刻泪似已突然凝结成冰。

他的眼睛似已变成了死灰色。

绝望的死灰色,就像是荆无命眼睛的颜色。

他的血泪似已在这一瞬间流尽,生命似已在这一瞬间终止。

他仿佛突然变成了个死人。

“不该来的,的确不该来的……”

明知不应该,为什么要来呢?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做出些不应做的事来伤害自己?

第六十七章自取其辱

阿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上官金虹一直冷冷地瞧着他,瞧着他走出去。

林仙儿透出口气,柔声道:“我是全心全意地对你,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三个字还没有说完,他已将林仙儿重重摔在床上,大步走了出去。

林仙儿的身子也已僵硬。

但她面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当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飞时,也有过这种恐惧,只不过恐惧得还没有如此深。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什么才是真正可靠的?”

她慢慢地站起来,将方才脱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一件件叠好,叠得很慢,而且很仔细。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复柔软,她就又躺了下去,摆出了最甜蜜的微笑,最动人的姿势。

她决心还要试试。

甬道的尽头,有道门坎。

阿飞像逃一般奔到这里,忽然绊到了门槛,“噗”的一声跌出门外。

他就这样平平地跌了下来,就这样平平地伏在地上,既没有动,也没有爬起,甚至什么都没有去想。

在这种时候,他脑子里竟会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秋已残,干燥的泥土中带着种落叶的芬芳。

阿飞用嘴啃着泥土,一口口咽了下去。

粗涩干燥的泥土,慢慢地经过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肠胃。

他似乎想用泥土来将自己填满。

因为他整个人都已变成空的,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血肉,没有灵魂,二十几年的生命,到现在竟只剩下一片空白。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来,静静地瞧了他半晌,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走到他屋子里,取出了那柄剑。

“哧”的一声,剑插下。

就贴着阿飞的脸,插入了泥土中。

冰冷的剑锋,在他面颊上划破了一条血口,血沿着剑锋渗入泥土。

上官金虹的声音比剑锋更锐利,冷冷道:“这是你的剑!”

阿飞没有动。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死,很容易!”

阿飞还是没有动。

上官金虹道:“你现在若死了,绝没有人会为你悲哀,更没有人会觉得可惜,不出三天,你的尸体就会像野狗般腐烂在阴沟里。”

他冷笑着,接道:“因为一个人若为了那种女人而死,简直连狗都不如。”

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反手拔出了剑。

上官金虹背负着双手,冷冷地瞧着他。

阿飞的眼睛血红,嘴里塞满了泥土,看来就像是野兽。

上官金虹道:“你想杀我,是不是?为什么还不出手?”

阿飞的手颤抖,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去杀她,我也绝不阻拦你。”

阿飞霍然转身,又停住。

上官金虹冷笑道:“难道你现在已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了?”

阿飞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官金虹的目光渐渐柔和,道:“我也知道你现在活着比死困难得多,你现在若死了,就是逃避,我想你绝不是这样的懦夫。”

他缓缓接着道:“何况,你答应我的事,现在还没有做。”

阿飞的呕吐已停止,不停地喘息着。

上官金虹道:“你若还有勇气活下去,现在就跟着我走!”

他骤然转过身,再也不瞧阿飞一眼。

阿飞望着自己吐在地上的东西,突然也转过身,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始终没有流泪。

不流泪的人,只流血。

他已准备流血。

穿过侧门,还有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叹息,叹息着生命的短促,人的愚蠢,竟不知对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

还有灯光。

灯光从门缝里照出来,照在上官金虹脚上。

上官金虹停住了脚,忽然转身拍了拍阿飞的肩头,道:“挺起胸膛来,走进去,莫要让人瞧着恶心。”

阿飞走了进去。

这屋子里有什么人?

上官金虹为什么将他带到这里来?

阿飞根本不去想。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还有何惧?

屋子里有七个人。

七个绝顶美丽的女人。

七张美丽的笑脸都迎着他,七双美丽的眼睛都瞧着他。

阿飞怔住了。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悠然道:“你看,世上美丽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是么?”

少女银铃般笑了,走过来,拉住了阿飞的手。

脂粉中还有酒香。

屋角堆着几只箱子。

上官金虹打开了一只箱子,灯光立刻黯淡了下去。

箱子里珠光宝气辉煌。

上官金虹道:“你只要有这么样一口箱子,至少也可以买到一百个少女的心。”

少女们吃吃笑着道:“我们的心已经是他的了,用不着再买。”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你看,会说甜言蜜语也不只她一个,这本是女人天生就会说的。”

少女们道:“我们说的是真话。”

上官金虹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本不必太认真。”

他慢慢地走到阿飞面前,凝注着他,道:“你还想死么?”

阿飞将一壶酒全都喝了下去,突然仰面大笑道:“死?谁想死?”

上官金虹笑了,道:“好,只要你活下去,这些全都是你的!”

阿飞用力抱起了一个少女。

他抱得这么紧,似乎想将她揉碎。

上官金虹悄悄退了出去,悄悄掩起了门。

笑声不停地从门里传出来。

上官金虹负手走到院中,仰望着天边残月,喃喃道:“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气……”

上官金虹喜欢好天气。

天气好的时候,血干得快,人死得也快。

好天气。

飞沙、尘土、长街。

阳光新鲜而强烈。

一骑快马,自“如云客栈”内飞驰而出。马上人浓眉环眼,神情剽悍,身上的黄衣服敞开,铁一般的胸膛迎着阳光和飞沙。

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将阿飞带到这里来,要他杀两个穿紫红衣裳的人!”

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钱帮属下,只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里就再也不会去想别的。

龙啸云的脸色,几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红得发紫。

他并没有喝酒。

权力之醉人,比酒更强烈。

上官金虹居然亲自来迎接他,这是何等威风,何等光彩!

他恨不得将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都请到这里来,瞧瞧他今日的威风和光彩。

只可惜来的人并不多。

在江湖中混的人,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惹麻烦的。

酒筵已张。

三杯酒下肚,龙啸云的脸更红了,举杯笑道:“大哥的隆情厚意,实令做兄弟的永生难忘,来,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从不沾酒。”

站在身后的龙小云立刻倒了杯茶过来,赔笑道:“既然如此,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龙啸云怔了怔,勉强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么?”

上官金虹道:“水。”

龙啸云又怔了怔,道:“只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只喝水的人,心绝不会乱。”

龙小云已倒了杯水过来,双手奉上,道:“这是净水。”

上官金虹道:“我只有渴的时候才喝水,现在我不渴。”

龙啸云脸色已有些发苦。

龙小云还是面不改色,赔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

上官金虹道:“你倒的,你喝。”

龙小云将一杯茶、一杯酒、一杯水,全都喝了下去,缓缓道:“古人歃血为盟,以示高义,老伯与家父都是通达之士,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但香烛之礼却总是不可少的。”

上官金虹道:“香烛又有什么用?”

龙小云道:“祀天地,祭鬼神。”

上官金虹道:“鬼神不来祭我,我为何要祭他?”

龙小云笑道:“不错,像老伯这样的盖世英雄,鬼神必也十分相敬。”

上官金虹道:“我不敬他,他为何要敬我?”

龙小云咳嗽了两声,赔笑道:“那么,老伯的意思……”

上官金虹板着脸道:“是令尊要和我结拜,还是你?”

龙小云道:“当然是家父。”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么你就站到一边去。”

龙小云躬身道:“是。”

他垂手退下,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龙啸云脸上却已有些发青,勉强道:“犬子无礼,大哥千万莫要见怪。”

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厉声道:“这样的儿子,怎能说是犬子?”

他忽又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

龙啸云呆在那里,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见一条浓眉环目的大汉匆匆奔了进来,匆匆磕了个头,转到上官金虹的身后,躬身低语道:“令已传去,只不过……”

上官金虹道:“只不过怎样?”

大汉的声音更低,道:“看来他已醉了,醉得很厉害。”

上官金虹皱了皱眉,道:“用冷水泼,若泼不醒,就用尿。”

大汉道:“是!”

他心里实在佩服极了。

除了死人外,世上绝没有连尿也泼不醒的人。

龙啸云也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试探着道:“大哥莫非在等人?”

上官金虹道:“谁配要我等?”

龙啸云道:“既然人都已到了,大哥为何还不……”

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道:“贵庚?”

龙啸云道:“虚长五十一。”

上官金虹道:“你比我大,是否我该叫你一声大哥才对?”

龙啸云赶紧离席而起,赔笑道:“年无长幼,能者为师,大哥千万莫折煞小弟。”

上官金虹淡淡道:“既然我是大哥,你就该听我的。”

龙啸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好,坐下来喝酒……先敬这些朋友一杯。”

能坐在这桌子上喝酒的人,面子必定不小。

但坐在这里喝酒,简直是受罪。

上官金虹根本没有动过筷子,别人也觉得手里的这双筷子仿佛有几百斤重,哪里吃得下去。

只听上官金虹道:“酒菜已叫来,不吃就是浪费,我最恨浪费,各位请。”

七八双筷子立刻同时伸了出去。

龙啸云赔笑道:“这鱼还新鲜,大哥为何不也尝一些?”

上官金虹道:“我饿的时候才吃,现在我不饿。”

他一字字接着道:“不饿的时候吃,也是浪费。”

立刻又有几双筷子放了下来。

其中一人面白身长,手上戴着好大的一块翡翠斑指,绿得耀眼,腰畔悬着的乌鞘长剑上,也镶着几块翡翠。

这人虽也一直没有说话,但眉目间却已隐隐露出不耐之色。

他的确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气,只后悔这次为何要来。

他本不该来的。

“碧华轩”金字招牌,普天之下,做珠宝生意的一听到“碧华轩”三个字,就好像练刀的人听到“小李飞刀”一样。

“碧华轩”的少主人西门玉,更是从小就被人像凤凰般捧着,他要往东,绝没有人敢说西。

他要练剑,立刻就有人将能请得到的名剑客全都请来,又有人设法替他找来一柄“松纹古剑”。

十岁的时候,西门玉就用这柄剑杀过人。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想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个人来让他杀。

像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坐在这里受这种气,岂非冤枉得很。

他也根本没有动过筷子。

上官金虹眼睛就盯着西门玉的眼睛。

西门玉本来也想扭过头,去瞧别的地方,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却似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他若盯着一个人,那人竟只有被他盯着。

被这种目光盯着,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西门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发冷,从指尖开始,一直冷入背脊,冷入骨髓,冷到心里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酒菜中有毒?”

西门玉勉强笑道:“怎会有毒?”

上官金虹道:“既然无毒,你为何不吃?”

西门玉道:“在下也不饿,不敢浪费帮主的酒菜。”

上官金虹道:“真的不饿?”

西门玉道:“真……真的。”

上官金虹道:“浪费还可原谅,说谎却不可恕,你明白么?”

西门玉的火气也忍不住要上来了,道:“这种小事,在下又何必说谎。”

上官金虹道:“说谎就是说谎,大事小事全都一样。”

西门玉道:“不饿就是不饿。”

上官金虹道:“现在已过了午饭时候,你怎会不饿?”

西门玉道:“也许在下吃的早点还未消化。”

上官金虹道:“你早点是在城南奎元馆吃的,是么?”

西门玉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一个人要了一碗麻油鸡,一碗爆鳝鱼面,外带一笼肉包,鸡吃了两块,面你只吃了半碗,肉包吃了六个,是么?”

西门玉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想不到帮主将在下的一举一动都调查得如此仔细。”

上官金虹道:“你吃的这些东西既然还未消化,想必还留在肚子里,是么?”

西门玉道:“想必还在的。”

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脸,道:“好,剖开他的肚子瞧瞧,还在不在?”

大家虽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门玉的麻烦了,却未想到麻烦竟如此大,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上官金虹令出如山,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

西门玉更是面如死灰,吃吃道:“帮主莫非是在开玩笑?”

上官金虹连理都不再理他,已有四个黄衫人走了过来。

西门玉霍然起身,反手拔剑,动作干净利落,大家虽然还未看到他出手,但已知道他剑法必定不弱。

谁知他长剑还未出鞘,突听“哧”的一声,上官金虹面前的筷子突然飞起,已打在西门玉左右双肩的“肩井”穴上。

第六十八章武学巅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官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测,谁也没有看到过他出手——现在还是没有看到他出手。

他的手根本好像没有动,只不过在桌上轻轻一按,筷子已急箭般射出,西门玉身子已软了下去。

上官金虹道:“带下去,看仔细。”

黄衫大汉一伸手,已将西门玉身子抄起。

西门玉嘴唇在动,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些东西若真的还在你肚子里,我赔你一条命,否则,你就白死!”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

每个人都好像坐在针毡上,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只听一声惨呼,过了半晌,那黄衫大汉垂手而入,躬身道:“已看过了。”

上官金虹道:“有没有?”

黄衫大汉道:“没有,他肚子是空的。”

上官金虹道:“好——”

他目光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道:“在我面前说谎的人,就是这种下场,各位明白了么?”

大家拼命点头。

上官金虹道:“各位现在莫非也不饿了?”

大家抢着道:“饿……饿……”

每个人都抢着夹了块菜,放在嘴里,怎奈牙齿打颤,哪里能咬得动,只有苦着脸,整块地咽下去。

突然间,一个人湿淋淋地闯了进来,倚在门口,满布血丝的眼睛呆滞而迟钝,茫然四下转动着,喃喃道:“穿红衣服的人……穿红衣服的人在哪里?”

阿飞!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

阿飞的眼睛这才转到他身上,道:“原来是你。”

他目光虽已呆滞,神情虽然狼狈,可是他的手上还有剑。

只要他手上有剑,已足以令龙啸云心寒胆丧。

龙啸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阿飞已扑了过去。

剑光在闪动,他的脚步也和剑光同样不稳。

但龙啸云只看到他的剑,转身就逃。

阿飞踉跄着追了过去,人还未到,已传来一阵扑鼻的酒气。

龙小云脸色本已变了,此刻眼睛突然一亮,悄悄用脚一勾,将龙啸云本来坐的椅子勾了出去,挡住了阿飞的路。

阿飞竟没有瞧见,“噗”的一声,人已被椅子绊倒,平平地跌了下去,掌中剑也脱手飞出。

他竟连剑都拿不稳了。

龙啸云一惊,一喜转身拾剑,剑光一闪,逼住了阿飞的后脑。

但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因为他忽然瞥见了上官金虹的脸色。

上官金虹脸色阴沉得可怕,石像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不动,就没有人敢动。

龙啸云赔笑道:“这人竟敢在大哥面前撒野,罪已当杀!”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门外有条狗,你瞧见了么?”

龙啸云怔了怔,道:“好像是有一条。”

上官金虹道:“若要杀这人,还不如杀那条狗。”

龙啸云又怔了怔,赔笑道:“大哥说得是,这人的确连狗都不如。”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呢?”

龙啸云道:“我?……”

上官金虹道:“他不如狗,你却连他都不如,狗见了他,也不会逃的。”

龙啸云这次才真的呆住了。

上官金虹扫了座上的人一眼,道:“你们肯和狗拜为兄弟么?”

大家立刻应声道:“绝不。”

上官金虹道:“连他们都不肯,何况我……”

他眼睛忽又盯着龙啸云,缓缓道:“我看你和那条狗倒真是难兄难弟,不如就和它结为八拜之交吧。”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但这种羞辱谁能忍受?

龙啸云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吃吃道:“你……你……”

龙小云忽然走过来,拿下了他掌中的剑,缓缓道:“这主意本是晚辈出的,却不想反而自取其辱,而且祸及家父,晚辈既无力为家父洗清此辱,本当血溅当地,以谢家父,只惜慈母在堂,犹未尽孝,不敢轻生……”

说到这里他忽然反手一剑,将自己左手齐腕剁了下来。

大家都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龙小云已疼得全身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将断手拾了起来,放到上官金虹面前,咬着牙道:“帮主可满意了么?”

上官金虹神色不变,冷冷道:“你是想以这只手赎回你父子的两条命?”

龙小云嗄声道:“晚辈……”

一句话未说完,他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龙啸云当然也是神色惨然,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上官金虹冷冷道:“看在你儿子的份上,你走吧,以后最好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阿飞终于站了起来。

他仿佛根本已忘了方才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瞧见别的人,目光茫然转动着,忽然发现桌上的酒壶,立刻扑了过去,一把抓在手里。

他抓得那么紧,好像这酒壶就是他的生命。

“叮”的一声,酒壶却突然被击碎。

酒流下。

阿飞的手还是抓着酒壶的碎片,但手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道:“这酒是给人喝的,你不配!”

他随手摸出块银子,远远抛在地上,道:“你若要喝酒,自己买去。”

阿飞抬起头,茫然望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过去。

银子就在他脚下。

他呆呆地瞧着这块银子,良久良久,终于慢慢地弯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比不笑更残酷。

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闪电般飞来,将这块银子钉在地上。

阿飞的脸一阵扭曲,抬起头,整个人突然僵硬。

一个人站在门口,瞧着他,柔声道:“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

桌上还有一壶酒。

这人竟真的走过去,倒了一杯,送到阿飞面前。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已停顿。

上官金虹竟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个人。

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旧,两鬓已有了华发,看来只不过是个很落魄、很潦倒的中年人。

但上官金虹眼看着他倒酒,眼看着他将这杯酒送给阿飞,非但没有阻止,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上官金虹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但这次,他的命令在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变为无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飞手里。

他痴痴地望着这杯酒,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慢慢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酒杯里。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

落魄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湿了,热泪已盈眶,但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微笑。

这微笑竟仿佛使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无论谁也想象不到一个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伟大。

他也没有说话。

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得出来。

阿飞的手在抖,不停地在抖,忽然猛吼一声,将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转身冲了出去。

落魄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听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迟疑着,脚步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缓缓道:“既然要走,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错,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他始终没有瞧过上官金虹,现在才慢慢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终于触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

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

上官金虹的眼睛里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

这人的眼睛却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苍,足以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

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

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这双眼睛,没有一个人再认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隐隐猜出他是谁。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

看到了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是李寻欢。

李寻欢毕竟来了!

手,出奇地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这只手看来,拿笔远比拿刀合适,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最可怕的一只手;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这只手里,这把平凡的刀,也变得有了种逼人的锋芒、杀气。

上官金虹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李寻欢对面。

现在,他距离李寻欢已不及两丈。

可是他的手却还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二十年前就已震慑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还在“小李飞刀”之上。

近二十年来,已没有人见过他的双环出手。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双环的可怕,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现在,他的环是否已在手中?

每个人的眼睛都从李寻欢的刀上,转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寻欢道:“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道:“环已在。”

李寻欢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寻欢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李寻欢的瞳孔突然收缩。

上官金虹的环,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所不在,无处不至。

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灵魂中。

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这正是武学的巅峰。

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别人不懂,李寻欢却懂得的。

别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数人,都要看到那样东西,才肯承认它的价值,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价值远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多。

在这一瞬间,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辉,似已将李寻欢压倒。

上官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无环。”

李寻欢道:“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懂?”

李寻欢道:“妙参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寻欢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

除了他们两人外,谁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惧。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悄悄往后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李寻欢,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李寻欢果然是李寻欢。”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又何尝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风流翰林,名第高华,天之骄子,又何苦偏偏要到这肮脏江湖中来做浪子?”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还能走?”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上官金虹道:“好,请出招!”

李寻欢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脱口问道:“在哪里?”

李寻欢道:“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缩。

谁都看不见上官金虹的环在哪里,也看不见李寻欢的招在哪里。

但环已在,招已出。

每个人都似已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他们虽然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却似已进入生死一发的境况中,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

大家虽都已退入角落中,却还是能感到那种可怕的杀气。

每个人的心都在收缩。

阿飞全身的血都已沸腾。

他狂奔着,既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几时?

他永远也逃不了的。

因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对峙着,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肤上流过。

因为他们只要一有动作,就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动作。

决战随时都可能爆发,每一刹那都可能爆发。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刹那间终止。

在这刹那间,这两人中势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谁呢?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二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避过小李探花的这一刀。

但上官金虹的双环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两个人都很镇定。

两个人仿佛都充满了自信。

世上又有谁能预料这一战的结果?

阿飞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喘息着,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头,茫然四顾,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里?

这里是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颤抖。

回廊上朱帘半卷,小门虚掩,碧纱窗内悄无人声。

这正是他昨夜疯狂沉醉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又到了这里。

虚掩的门开了,一个人探出了半边娇美的脸,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转,脸又缩了回来。

这正是昨夜曾经陪他疯狂沉醉过的人。

第六十九章神魔之间

阿飞突然跳起来,冲过去。

“砰”的一声门竟关了,而且上了闩。

阿飞用力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

阿飞木然道:“我。”

门里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就是我。”

门里突然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这人原来是疯子。”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谁认得他?”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自己在活见鬼。”

这些声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诉了多少柔情蜜意,现在为什么全都变了?

阿飞骤然觉得一阵火气冲了上来,忍不住用力撞开了门。

七双美丽的眼睛全都在瞪着他。

昨夜这七双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现在这七双眼睛中的油已烧成烟,水已结成冰。

阿飞踉跄冲了进去,抓起酒壶,是空的。

“酒呢?”

“没有酒!”

“去拿!”

“为什么去拿?这里又不是卖酒的。”

阿飞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声道:“你们难道全都不认得我了?”

美丽的眼睛冷冷地瞧着他,冷冷道:“你认得我?你知道我是谁?”

阿飞的手指一根根松开,茫然四顾,喃喃道:“这里难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地方还是昨夜的地方,只不过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语声,更熟悉。

阿飞整个人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眼睛紧紧闭了起来,不愿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这个人本是他在梦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来宁可不惜牺牲一切,为的只不过是要看看她。

但现在,他却宁死也不愿看她一眼。

她还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确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屋梁上的灰尘,突然一片片落了下来。

是被风吹落的,还是被他们的杀气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寻欢没有动。

突听一人道:“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你明白么?”

声音很苍老,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却看不到他的人在哪里。

另一人带着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么又何必打呢?”

这声音清脆而美,如黄莺出谷。

但她的人,还是谁都没有瞧见。

老人道:“他们要打,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

少女吃吃笑道:“你说他们不懂,他们自己还以为自己懂得很哩。”

这两句话说出,除了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每个人都已耸然动容。

居然有人敢说他们不懂武功。

若连他们都不懂,世上还有谁懂?

老人道:“他们自以为‘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其实还差得远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远?”

老人道:“至少还差十万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么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

老人道:“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还差一点。”

老人道:“还差一点。”

他缓缓接着道:“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参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了!”

说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少女道:“听了你老人家的话,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禅宗传道时,五祖口念佛偈:‘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留尘埃。’这已经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这道理正如‘环即是我,我即是环’,要练到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说得更妙:‘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所以他才承继了禅宗的道统。”

老人道:“不错,这才真正是禅宗的妙谛,到了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这么说来,武学的真谛,岂非和禅宗一样?”

老人道:“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到了巅峰时,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无人无我,物我两忘’时,才能真正到达化境,到达巅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还不明白,到了‘手中无环,心中有环’时,就已沾沾自喜,却不知这只不过刚入门而已,要登堂入室,还差得远哩。”

少女道:“一个人若是做到这一步就已觉得自满,岂非永远再也休想更进一步?”

老人也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错。”

听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孙老先生么?”

没有人响应。

上官金虹道:“孙老先生既已来了,为何不肯现身一见?”

还是没有人响应。

风吹窗户,吹得窗纸飕飕直响。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劝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对话,却似已使得他们的斗志完全消失了。

两人虽然还是面面相对,虽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别的人却都透了口气,突然觉得压力已消失。

这只因那种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

李寻欢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孙老先生庶几近之。”

上官金虹沉着脸,冷冷道:“道理人人都会说的,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能说得出这道理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然后,他就看到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崭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四人竟将这口棺材笔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厅。

立刻有条黄衣大汉迎了上去,厉声道:“你们走错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脚夫四下瞧了一眼,嗫嚅着道:“这里有位上官老爷么?”

黄衣大汉道:“你问上官老爷干什么?”

脚夫道:“那我们就没有走错地方,这口棺材就是送来给上官老爷的。”

黄衣大汉怒道:“你是在找死,这口棺材你们刚好用得着。”

脚夫赔笑道:“这是上好的楠寿,我们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黄衣大汉的手已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口棺材是谁要你们送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一发出,黄衣大汉的手就立刻停住。

脚夫面上却已吓得变了颜色,怔了半晌,才痴痴道:“是位姓宋的老爷,付了四两银子,叫小人们今天将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栈的高贵厅来,还要小人们当面交给上官老爷。”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个什么样的人?”

脚夫道:“是个男的,年纪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样却没有看见。”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里将小人们从床上叫起来的,而且先吹熄了灯,小人们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上官金虹沉着脸,既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早就知道问不出的。

那脚夫又道:“这口棺材的分量不轻,里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开来瞧瞧。”

棺盖并没有钉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这一刹那间,上官金虹冷漠的脸像是突然变了。

其实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眉都没皱,嘴角都没有牵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整张脸却仿佛突然全都改变了。

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层硬壳的假面具。

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现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这么一张面具的,平时虽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时,就会将这张面具戴起来。

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脸迎人,有人是为了要叫别人怕他。

也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恐惧。

上官金虹是为了什么呢?

棺材里果然有个死人。

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儿子上官飞。

上官飞死的时候李寻欢也在瞧着。

他不但亲眼瞧见荆无命杀死上官飞,而且瞧见荆无命将尸体埋葬。

现在,这尸体又怎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了?

是谁掘出了这尸体?

是谁送到这里来的?有什么目的?

李寻欢目光闪动着,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脸上的面具却似愈来愈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寻欢一字字道:“以前你见过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见过。”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尸体已被洗得很干净,并不像是从泥土中掘出来的。穿着崭新的寿衣,身上既没泥沙,也看不到血渍。

只有一点致命的伤口。

伤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寻欢沉吟着,道:“我想……他死得并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说他死得很快?”

李寻欢叹道:“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时候,看来他并没有经过这段时候。”

上官飞的脸看来的确像是比活着时还安详平静,就像是已睡着。

他临死前惊惧的表情,已不知被谁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脸虽能戴上层面具,但眼睛却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烧,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能这么快就将他杀死的人,世上并不多。”

李寻欢道:“不多,也许不会超过五个。”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厉声道:“我怎会杀死他?”

李寻欢淡淡道:“你当然不会杀他,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你明白,能杀他的人,并不一定是要杀他的人,杀了他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是能杀他的人。”

他慢慢地接着道:“这世间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发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说话了,但眼睛还是盯着他。

李寻欢的目光已变得很温和,甚至还带着些同情怜悯之色。似乎已透过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和恐惧。

他一直都在侵犯别人,打击别人。

现在,他自己终于也受到打击,而且不知道这打击是从哪里来的。

血浓于水,儿子毕竟是儿子。

无论对谁说来,这打击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铁石般的意志似已渐渐动摇。

李寻欢目中的这份同情怜悯,就像是一柄铁锤,他脸上那层核桃壳般的面目,几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无法忍受,突然道:“你我这一战,迟早总是免不了的!”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第七十章是真君子

上官金虹因独子被杀,异常气愤,要和李寻欢决一死战,并把决战日期定在今天。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奉陪,只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今天我……我只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扫过棺材里的尸体,叹息着接道:“有些时候非但不适合决斗,也不适合做别的事,除了喝酒外,几乎什么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这种时候。”

他说得很婉转,别人也许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却很了解。

因为他也很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这种心情下和别人决斗,就等于自己已先将自己的一只手铐住。

他已给了敌人一个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明明可以利用这机会,却不肯占这便宜——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多,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那么,你说什么时候?”

李寻欢道:“我早已说过,无论什么时候。”

上官金虹道:“我到哪里找你?”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找我,只要你说,我就会去。”

上官金虹道:“我说了,你能听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上官帮主说出来的话,天下皆闻,我想听不到都很难。”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这里有酒。”

李寻欢又笑了,道:“这里的酒我配喝么?”

上官金虹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没有第二个人配了。”

他忽然转身倒了两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仰面长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干了,凝注着空了的酒杯,缓缓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当”的一声,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儿子的尸体,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目送着他,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尝不会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曼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当”的一声,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变成了木头人,直等李寻欢也走了出去,才长长吐出口气。

有的人已在窃窃私议。

“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放眼天下,也只有李寻欢才能要上官帮主敬他一杯酒。”

“只可惜他们没有真的打起来。”

“我总觉得这两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会有相同之处?……你疯了么?”

“他们的作风和行事虽然完全不同,可是他们……他们全都不是人,他们做的事,全都‘是人’绝对做不到的。”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他们的确都不是人,只不过——一个是仙佛,一个却是恶魔。”

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仙佛和恶魔的距离也正是如此。

“不错,李寻欢若不是李寻欢,也许就是另一个上官金虹。”

阿飞没有回头。

林仙儿搬了张椅子,就坐在他身后,将门挡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飞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的姿势看来很可笑。

林仙儿笑了,道:“像这么样站着,你不觉得难受么?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我旁边就有张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这里坐着实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为什么又不走呢?”

“我虽然挡着门,但你随时都可以将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边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样跳窗子逃出去,这两种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

“你心里虽然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还是不敢动手,甚至连碰都不敢碰我,因为你心里还是在爱着我的,是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动听。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娇媚,更愉快。

因为她喜欢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个人都受她的折磨。

只可惜她只能折磨爱她的人。

她虽然看不到阿飞面上痛苦的表情,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阿飞脖子后的血管在膨胀,似即将暴裂。

她认为这是种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

突然间,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几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回来了,带着他独生儿子的尸体一起来了。

一个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里总难免有些别扭的。

但林仙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愚蠢极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飞脖子上,一字字道:“回过头来,看看这人是谁!”

阿飞的身子没有动,血管却在跳动,然后头才慢慢地转动,眼角终于瞥见了上官金虹手里抱着的尸体。

于是他的眼角也开始跳动。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认得他,是不是?”

阿飞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他几天前还活着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飞又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惊,只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错,我的确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阿飞道:“因为杀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随随便便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句话能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屋子里的少女们都吓呆了。

就连林仙儿都吓了一跳,在这刹那间,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异的情感,竟仿佛有些悲哀,有些怜惜。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阿飞有这种感情。

但她却知道只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绝不会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随时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着阿飞,那眼色就好像在瞧着个死人。

一个蠢到极点的死人。

“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发昏,否则为何要自己承认?这种人简直已完全无可救药,他的死活,我又何必关心?”

她扭转头,再也不去瞧他。

她只希望上官金虹快点杀了他,愈快愈好,也免得烦恼。

但她却又不禁要暗问自己:“我既然对他的死活全不关心,又何必为这种事烦恼呢?”

上官金虹竟迟迟没有出手。

他还是在盯着阿飞的眼睛,仿佛要从阿飞眼睛里看出一些他还不能了解的事情来。

但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阿飞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这的确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见过。

他的确见过多次。

当他将荆无命的剑拔出来交给阿飞时,荆无命的眼睛就几乎和阿飞现在的眼睛完全一样。

当他杀死了一个人,这人的眼睛还没有闭起来时,也就是这样子——既没有感情,也没有生命,对一切事都已完全绝望。

阿飞在等着,静静地等着。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认,为的就是希望我杀死你,是么?”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缓缓道:“吕总管。”

他只唤了一声,立刻就有个人出现了。

谁都不知道这人本来藏在哪里的,也不知道这附近是否还藏着别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仿佛永远都有很多人在躲藏着。

别人看不见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里,这些鬼魂就跟到哪里。

他的命令就是魔咒,只有他才能将这些鬼魂唤出来。

吕总管若真的是个鬼魂,至少总不是饿死鬼。

饿死鬼没有这么胖的。

他胖得就像是个球,行动却很敏捷,一滚就滚了出来,躬身道:“属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还是盯着阿飞,缓缓道:“他要死,我们不给他死。”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们给他别的。”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给他酒,给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无论要谁,都给他!”

吕总管道:“是。”

他嘴里答着话,眯着的眼睛却有意无意间瞟了林仙儿一眼,又道:“无论谁?”

上官金虹冷冷道:“无论谁都一样,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给他!”

吕总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躬身笑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将老婆带来给他看。”

林仙儿咬着嘴唇咬得很重,终于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说过,无论谁都一样。”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我却不一样,我是你的,除了你,谁都不能……”

她带着笑走过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轻抚着他的肩。

她笑得那么甜,动作那么温柔。

上官金虹却连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腾出手,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林仙儿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跌到院子里。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他要什么都给他,就是不能让他走,我要看他三个月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这才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阿飞紧咬着牙,但牙齿还是在“咯咯”地打战,嘶声道:“我杀了你儿子,你为什么不杀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门,头也不回,缓缓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阿飞身子往后缩,缩成一团,就像是在躲着条无形的鞭子。

这条鞭子正不停在抽打着他。

吕总管已走了过来,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做人本就是这么回事,又何必太认真呢?”

他转向少女,脸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道:“还不快为飞少爷置酒?”

这人对上官金虹说话时是一张脸,对阿飞说话是一张脸。

现在,他对这些少女们说话,又是另一张不同的脸。

大多数人都有好几张不同的脸,他们若要变脸时,就好像戏子在换面具,甚至比换面具还要简单。

面具换得多了,渐渐就会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愿拿下来。

因为他们已发觉,面具愈多,吃的亏就愈少。

幸好还有些人没有面具,只有一张脸,他自己的脸。

无论他们遇着什么事,吃了多少亏,这张脸都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们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本色,男儿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没有这样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戏了。

那么,这世界也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酒来了。

吕总管倒酒,举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会发觉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样的,更不必认真。”

阿飞咬着牙,盯着他,忽然道:“不一样。”

吕总管眯着眼,笑道:“那么你要的是谁呢?”

阿飞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远是热闹的,夜市中永远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但李寻欢却觉得这世上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根本没有别人存在。

因为他所爱的人都离得他很远,太远了,仿佛已变得很缥缈,很虚幻,他几乎已不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已听到龙啸云父子的消息,可是——

林诗音呢?

没有踪迹,没有消息,只有思念,永恒的思念。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两句诗的文字虽浅近,其中蕴含的情感却深邃如海。

但若非痴情的人,又怎么体会到这其中的辛酸滋味?

远处有夜笛在伴着悲歌。

凄凉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痴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入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别人成双作对。

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

“卖唱的人本身已够悲苦,又何必再以这种凄凉的歌声来赚人眼泪?”

李寻欢满满地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随着那凄凉的夜笛曼声低吟:

花木纵无情,

迟早也凋零,

无情的人,也总有一日憔悴。

人若无情,

活着还有何滋味?

纵然在无人处暗弹相思泪,也总比无泪可流好几倍。

笛声犹低回不已,他却已突然大笑了起来。

但这笑又是什么滋味?

阿飞呢?

这半天,李寻欢一直都在寻找、打听。

没有人知道阿飞到哪里去了,谁也没有看到这么样一个人。

李寻欢当然想不到阿飞竟到了金钱帮的总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何处。

灯在风中摇晃,酒在杯中摇晃。

浑浊的酒,黯淡的灯光。

他喝酒的地方,只不过是个很小的面摊子。

这一排都是小摊子,到这种地方来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谁都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

他喜欢这种情调,带着些萧索,带着些寂寞,却又带着几分洒脱。

世间的荣辱,生命的悲欢,在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一杯在手,就已足够。

在这里,既没有得意的长笑,也没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静,如此淡漠……

忽然间,平静中起了骚动。

有人在呼喝,叱骂。

“酒鬼,不要脸,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来!”

李寻欢忍不住转过头。

他转头去瞧,也许只因为他听到“酒鬼”两个字。

只见一个人抱着个酒坛子,虽已被打得躺在地上,还是死也不肯放松拼命地喝,伸过头去喝酒。

一个腰上围着块油布的老头子,嘴里骂个不停,手上打个不停。

李寻欢暗暗地叹了口气,走过去,道:“让他喝酒,算我的钱。”

骚动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钱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连站都来不及站起来,捧着酒坛子就往嘴里倒,酒倒得他满身满脸,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宁愿将自己淹死在酒里。

“若没有伤心的事,一个人又怎会变成这样子?”

“若不是多情的人,又怎会有伤心的事?”

李寻欢忽然对这人很同情,带着笑道:“一个人独饮最无趣,我那边还有下酒的菜,何妨过去一起喝几杯?”

那人又吞下几口酒,忽然跳起来,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买三百坛酒送给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骂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只手扼住了脖子。

李寻欢似乎也已怔住了,失声道:“你……是你?”

这人忽然“砰”的一声将酒摔在地上,掉头就跑。

李寻欢立刻也追了过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认得小弟了么?”

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认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眨眼间都已跑得瞧不见了。

无论是谁,都忍不住会以为他们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来是个疯子,明知要挨揍也敢来偷酒喝,但等到别人请喝酒时,他反而逃了。”

“那买酒的人更疯,既花了钱,又挨了骂,还要称那人为兄台,像这种人我倒真没有瞧见过。”

他当然没有瞧见过,因为这种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一见了李寻欢就逃?

这原因别人自然不知道,就连李寻欢自己,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遇到他。

李寻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条长街上的屋檐下。

那条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鸡群中的鹤。

他自己显然也不屑与别人为伍,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都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说一句话。

但现在,只为了一坛酒,浊酒,他竟不惜忍受别人的讪笑、辱骂、鞭打,甚至不惜像猪一样被打得滚在泥浆中。

李寻欢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也不敢相信。

但他却不能不信。

现在这滚在泥浆中的人,的确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吕凤先。

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改变得这么快,这么大,这么可怕。

灯火已在远处,星光却仿佛近了些。

吕凤先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再逃了。

因为他也和阿飞一样,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都想逃避自己,但却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

李寻欢也已远远停下,弯下腰,不停地咳嗽。他已发觉近来咳嗽的次数虽然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

这岂非正如“相思”一样?

你将一个人思念的次数少了些时,并不表示你已忘了他,只不过是因为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吕凤先才一字字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他虽然尽力想使自己显得镇定些,却并没有成功。

他说话的声音抖得就像是一只刚从冰河中捞起来的兔子。

李寻欢没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会伤害到他。

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可能伤害到他。

吕凤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为你做什么事,你何必还要来逼我?”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欠你的。”

吕凤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还。”

李寻欢道:“我欠你的,本就无法还,但你至少也该让我请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了,你也请过我。”

吕凤先的手一直在不停地发抖,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他用两只手捧着碗喝酒,但酒还是不停地从碗里溅出来,从他嘴角流出来,溅得他自己一身一脸。

就在几天前,这只手还是件“杀人的兵器”!

无论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都太可怕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

吕凤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当”的一声,酒壶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脸骤然扭曲了起来,盯着自己的这只手,眨也不眨,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狂吼一声,将这只手塞入自己嘴里。

拼命地塞,拼命地咬。

血,流过他嘴角的酒痕。

无论他做任何事,李寻欢本都不愿拦阻他的,但现在却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吕凤先狂吼:“放开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这只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个人到了真正痛苦时,就想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将毁掉自己整个人的东西都毁掉。

因为世上唯一能解除这种痛苦的法子,只有毁灭。

彻底的毁灭。

李寻欢黯然道:“若是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该死的是他,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吕凤先嘶声道:“该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拼命想挣脱李寻欢的手,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没有再爬起,就这样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寻欢耳朵里听着的是他的故事,眼睛里看着的是他的人,但心里想到的却是阿飞。

李寻欢的心在发冷。

阿飞是不是也受了这种同样的打击?

阿飞是不是也已变成这样子?

李寻欢本不忍再对吕凤先说什么,但现在却不得不说了:“你何必还留在这里?”

极度的悲痛后,往往是麻木。

吕凤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这里,到哪里去?”

李寻欢道:“回去,回家去。”

吕凤先道:“家?……”

李寻欢道:“你现在就好像生了场大病,这病只有两种药能治好。”

吕凤先道:“两种药?”

李寻欢道:“第一种是家,第二种是时间,你只要回家……”

吕凤先忽然大声道:“我不回家。”

李寻欢道:“为什么?”

吕凤先道:“因为……因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寻欢道:“家就是家,永远都不会变的,这就是家的可贵。”

吕凤先又在发抖,道:“就算永远没有变,我却已变了,我已经不是我。”

李寻欢道:“你若肯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过一段时候,就一定会变回原来的你。”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身后已有一人缓缓道:“若是没有家的人,这种病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治好?”

第七十一章毒妇的心

轻柔的声音,带着种诱人犯罪的韵律。

李寻欢还没有回头,吕凤先已跳起来,疯狂般冲了出去。

他就好像突然见到鬼似的。

李寻欢用不着回头,已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他当然也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阿飞就是没有家的。”

李寻欢的心在往下沉,拳已握紧,一字字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到这种地方来。”

来的当然就是林仙儿。

她在笑着,银铃般笑着道:“我的确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但我却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得到你,只要能找到你,什么地方我都去。”

李寻欢冷冷道:“你本不该来找我,因为你也许要后悔!”

林仙儿笑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我们是老朋友了,既然知道你在这城里,怎么能不来看你?”

她的声音更温柔,慢慢地接着道:“你总该知道,我一直都很想你。”

李寻欢道:“但我若知道你也像对吕凤先那样对阿飞……”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一向很少说威胁别人的话,因为他根本用不着说。

林仙儿道:“我若像甩吕凤先那样,甩了阿飞,难道你就会杀我?”

李寻欢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懂得。”

林仙儿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劝他离开我,我若先离开他,岂非正如你所愿?”

李寻欢道:“那不同。”

林仙儿道:“有什么不同?”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离开他,并没有要你毁了他。”

林仙儿道:“我若已毁了他呢?”

李寻欢霍然转身,盯着她,一字字道:“那么你就会后悔今天为何要来!”

他神色看来还是很平静,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林仙儿却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压得她几乎连笑都笑不出来。

她很少有笑不出来的时候。

笑,本是她最有把握的一种武器,她只有在面对着上官金虹的时候,才会觉得这种武器并不十分有效。

但现在,她忽然发觉在李寻欢面前也一样——一个人的信心若消失,笑得就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动人了。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绝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知道。”

李寻欢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嗯。”

李寻欢道:“但我自己却没有把握,有时我也会做出一些令人想不到的事来。”

林仙儿道:“可是,你若令我后悔了,你自己一定就要后悔得更厉害。”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若还想再见到阿飞……”

李寻欢耸然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

她似乎又恢复了自信,嫣然笑道:“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带你去找他,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他……我既然能毁他,就能救他!”

直到这时,李寻欢的脸色大变了。

因为他知道这次她说的并不是假话。

她说谎的时候固然很可怕,说真话的时候却更可怕,因为像她这种人,若不是为了要求更高的代价,就绝不会说真话。

李寻欢轻轻地摩擦着自己的手指,他觉得指尖已有些发冷,过了很久,才长长吁了口气,道:“好,你要的是什么,说出来吧。”

林仙儿脉脉地瞧着他,不说话。

李寻欢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林仙儿忽又笑了,柔声道:“我想要的东西一直很多,可是现在……我却只想多瞧你几眼。”

她咬着嘴唇,痴痴笑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你发怒,我一直在想,李寻欢发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现在我总算看到了,这机会很难得,我怎么能轻易错过。”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慢慢地坐下,将桌上一盏油灯移到自己面前,然后慢慢地斟了杯酒。

她要看,他就让她看,而且还像是生怕她看得不够清楚。

“女人若要做一件事,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去做,她自己很快就会觉得这件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有趣的。”

“因为女人无论对什么事的兴趣都不会保持得很久,但你若不让她去做,她的兴趣反而会更浓厚。”

这也许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千百年前的女人就有这种毛病,千百年后的女人也必将有这种毛病。

奇怪的是,男人对女人已研究了这么多年,但能了解女人这种毛病的男人,却偏偏还是不太多。

李寻欢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着酒。

林仙儿盯着他,甜笑着道:“你真是个妙人,不但说的话妙,做的事妙,喝酒的样子也妙,每次我看到你喝酒的时候,都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你手里的酒杯,我总忍不住要想,你对女人是不是也像对酒杯这么温柔呢?”

李寻欢听着。

林仙儿道:“其实你对付女人的法子更妙,你好像总有法子知道女人们心里在想着什么,你做的每件事都恰好正是她们最喜欢的——有时你甚至什么都不做,也自然会有人来上你的钩。”

她叹了口气,又道:“所以无论多厉害的女人,只要遇上你,就休想逃得了。”

李寻欢还是在听着。

林仙儿道:“每次我遇着你,都觉得跟你聊天很有趣,后来仔细想一想,才发现上了你的当,你根本什么话都没有说。”

最会说话的人,往往也就是不说话的人。

只可惜这道理也很少有人明白。

林仙儿笑道:“但这次我却不再上你的当了,这次我要你说话。”

李寻欢道:“等你看够了,我再说。”

林仙儿道:“我已经看够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还想要什么?”

林仙儿盯着他,假如眼睛里也有牙齿,李寻欢早已被她吞下了肚。

被一个这么样的女人这样盯着,虽然很愉快,却又实在有点受不了,她简直是想要人发疯。

只有李寻欢受得了。

林仙儿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李寻欢道:“要我?”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用你自己来换阿飞,这交易岂非很公道。”

李寻欢道:“不公道。”

林仙儿道:“有什么不公道,你认为他现在已不属于我了?”

李寻欢道:“不错,你既然已毁了他……”

林仙儿道:“就因为我已毁了他,所以他才永远属于我,我若去救他,他就不是我的了,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李寻欢当然懂。就因为他懂,所以才痛苦。

林仙儿笑了,道:“所以你若想要我放他走,就得用你自己来换,你若不答应,就永远再也休想见得到他。”

李寻欢慢慢地喝完了杯中酒,慢慢地走到她面前,缓缓道:“看来我只有答应你了,是么?”

林仙儿笑得更媚,轻轻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她声音突然停顿。

李寻欢的手已掴在她脸上,正正反反掴了她十几个耳光。

林仙儿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嘤咛”一声,扑入他怀里,喘息着道:“你要打,就打吧,只要你答应我,我情愿日日夜夜被你打。”

突听一人拍手笑道:“打得好,她既然这么说,你为何不再打?”

第七十二章互斗心机

摊子上挑着盏灯笼,灯笼已被油烟熏黑。

灯笼下俏生生地站着一个人,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

李寻欢失声道:“孙姑娘!”

孙小红嫣然道:“我本来最恨男人打女人,但这次,你却打得让我开心极了。”

林仙儿道:“我也开心极了,我喜欢被他打。”

她又勾住了李寻欢的臂,媚笑道:“你若在吃醋,不妨也过来喝杯酒,醋可以解酒,酒也可以解醋。”

孙小红居然真的走了过来,用李寻欢的酒杯倒了杯酒,一口就干了,吐了吐舌头,皱眉笑道:“劣酒喝多了虽然也就和好酒差不多,但这第一口可真难喝。”

林仙儿笑道:“等孙姑娘下次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我们一定用最好的酒来招待你。”

她仰着面,笑问李寻欢,道:“你说好不好?”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孙小红已抢着道:“你笑得真好看,我虽然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瞧几眼。”

林仙儿吃吃笑道:“小妹妹,你还不是女人,你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孙小红道:“你现在尽管多笑笑吧,因为你马上就要笑不出了。”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他绝不会答应你的。”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因为你能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能做得到什么?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明明什么事都不懂,却偏偏要装出很懂的样子。”

她吃吃地笑着道:“有些事虽然只要是女人就能做,但做得好不好,分别就很大了……这道理你也懂么?”

孙小红的脸也已有些发红,咬着嘴唇道:“我至少也能带他去找阿飞。”

林仙儿道:“你找得到?”

孙小红道:“当然,而且我也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救阿飞。”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要救他,只有一种法子。”

林仙儿道:“什么法子?”

孙小红道:“杀了你!要救他,只有杀了你!这世上若已没有你这个人,他就绝不会再有苦恼!”

李寻欢突又干了杯酒,大笑道:“说得好!”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也和阿飞一样,你难道不知大多数女人说的话都靠不住么?你难道真相信她能带你去找阿飞?”

李寻欢笑了笑,道:“世上有说谎的男人,也有诚实的女人。”

孙小红笑道:“对了,你莫将天下的女人都看得和你自己一样。”

林仙儿道:“好,那么我问你,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

孙小红道:“已跟我爷爷在一起,我爷爷已将他从上官金虹那里带出来了。”

林仙儿又笑了,瞟着李寻欢,道:“这种话你也相信么?天下又有谁能从上官金虹手上将人救出来?”

李寻欢微笑道:“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她的爷爷孙老先生。”

林仙儿的笑容看来已又变得有些生硬,道:“好,既然如此,我倒也想去瞧瞧。”

孙小红道:“用不着!他不想见你。”

她冷冷接着道:“现在你活着好像已是多余的。”

林仙儿道:“你想我死?”

孙小红道:“你早就该死了。”

林仙儿笑道:“可是你想过没有,要谁来杀我呢?”

孙小红道:“你以为没有人能下得了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这世上的男人,也许只有一个能忍心下得了手,可是他也不会出手的。”

她用眼角瞟着李寻欢,接着道:“因为他知道他若杀了我,阿飞还是一样会恨他。”

孙小红道:“你莫忘了,我不是男人,我也不怕阿飞恨我。”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小妹妹,难道这就算是挑战么?难道你想跟我决斗?”

孙小红板着脸,道:“一点也不错。”

她不让林仙儿说话,又道:“地方可以由你选,时间却得由我。”

林仙儿道:“你说什么时候?”

孙小红道:“就是现在。”

看来决斗并不是男人的专利,女人有时也会决斗的。

但女人决斗的法子是不是也和男人一样呢?

孙小红道:“我已挑了时间,现在你就挑个地方吧。”

林仙儿眼珠子转动着,道:“地方也不必挑了,看来这里就不错,只不过……”

孙小红道:“只不过怎样?”

林仙儿道:“我们用哪种法子呢?”

孙小红道:“决斗就是决斗,难道还有很多种法子?”

林仙儿悠然道:“当然有,有的叫文斗,有的叫武斗,有的斗兵器,有的斗轻功,也有的斗毒药,何况,我们到底是女人,无论做什么事至少都应该比男人斯文些才是。”

孙小红道:“你说用哪种法子?”

林仙儿眨着眼,道:“法子也由我来选么?”

李寻欢忽然道:“可能用毒药。”

孙小红甜甜地对他一笑,道:“用毒药也没关系,我七叔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绝不在五毒童子之下,只不过他使毒是为了要救人,并不是为了要杀人。”

林仙儿道:“若能用毒药救人,使毒的本事就必定已出神入化,因为用毒药救人,的确比用毒药杀人困难得多。”

她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倒真不能用毒药来跟你决斗了。”

孙小红淡淡道:“随便你用什么法子。”

她看来是这么有把握,李寻欢也不再说什么。“孙老先生”嫡传的武功,他也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林仙儿又瞟了李寻欢一眼,道:“在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我们若是拳打脚踢地打了起来,岂非是在班门弄斧,要人家瞧着笑话。”

孙小红道:“那么,你说用什么法子?”

林仙儿道:“我们既然是女人,就应该用女人的法子。”

孙小红道:“女人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林仙儿道:“当然有。”

孙小红道:“你说。”

林仙儿道:“男人自以为处处都比女人强,但有件事却只有女人才能做,本事再大的男人也无能为力。”

孙小红道:“哦?”

林仙儿道:“譬如说,生孩子……”

孙小红笑声道:“生孩子?”

林仙儿笑道:“不错,生孩子才是女人们最大的本事,最大的光荣,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谁都瞧不起的,你说是么?”

孙小红的脸又红了,吃吃道:“你难道……难道……”

林仙儿道:“我们本来可以比一比谁的孩子生得多,生得快。”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你疯了,这种事怎么能比?”

林仙儿悠然道:“谁说不能,难道你生不出孩子?”

孙小红涨红了脸,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认。

林仙儿道:“你若嫌这种法子太慢,太费事,我们也可以换一种。”

孙小红松了口气,道:“当然要换一种。”

林仙儿道:“还有些事只要是男人就敢做,但无论多厉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这些事,她也没这个胆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既然不愿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我们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

孙小红迟疑着,道:“你先说来听听。”

林仙儿道:“譬如说,脱衣服……我们就在这里把衣服全脱下来,看谁脱得快,我若输了情愿把脑袋送给你。”

这里本是个夜市,到这里来喝酒的人,虽都不愿多管别人的闲事,但若有女人当场脱衣服,打破头也要抢着来瞧瞧的。

孙小红咬着嘴唇,红着脸道:“难怪聪明的男人都不愿找女人赌钱,原来就因为你们这种女人,无论赌什么都要想出法子来赖皮。”

林仙儿笑道:“跟男人赖皮,本来就是女人的特权,不懂得利用这种特权的女人,不是丑八怪,就是个呆子。”

孙小红大声道:“我不是男人。”

林仙儿道:“我也没有赖皮,‘随便你用什么法子’,这句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

孙小红怒道:“可是我又怎知道你会想得出这种不要脸的法子?”

林仙儿悠然道:“这也只能怪你自己,你要杀我,为何不干干脆脆地动手,谁叫你还要多嘴的?”

她笑了笑,接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不能怪你,不多嘴的女人,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过。”

看来“决斗”的确是男人的专利。

因为决斗时只能用手,绝不能用嘴——无论谁若话说得太多了,勇气和斗志都会渐渐消失的。

无论在什么地方,你看到两个人打架时若先啰里啰唆吵了起来,那场架就一定打不起来了。

而女人却偏偏大多是“君子”,都很懂得“动口不动手”这道理。

——秋风肃杀,夕阳西下,两个女人一言不发地站在秋风落叶中,等着那立判生死的一刹那——

这种场面又有谁瞧见过?

不但没有人瞧见过,简直连听都未听说过。

“女人就是女人。”

男女虽平等,但世上却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

女人若一定想做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讨无趣”。

“女人就是女人”。

这道理是谁也驳不倒的。

林仙儿笑得更甜,更得意了。

看着林仙儿的笑脸,李寻欢忽然想起了蓝蝎子。

蓝蝎子虽也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但却有种非凡的烈性。

他忽然觉得蓝蝎子死得很可惜。

孙小红涨红的脸已渐渐发青。

林仙儿笑道:“现在决斗的时间、地点、方法,已全都决定,斗不斗就全看你了。”

孙小红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既然不斗,我可要走了。”

孙小红道:“你走吧。”

她忽然叹了口气,淡淡道:“这也只怪你运气不好。”

林仙儿抿嘴笑道:“是你运气不好,还是我运气不好?”

孙小红道:“你。”

林仙儿忍不住问道:“我运气哪点不好?”

孙小红道:“我嘴上说得虽凶,但若真的动起手来,还不至于真要你的命,最多也只不过要你受点伤,叫你以后害不了人而已。”

林仙儿笑道:“如此说来,我的运气岂非好极了?”

孙小红道:“我若已伤了你,别人再要来杀你,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动手的,是么?”

她笑了笑,淡淡接着道:“但现在,若有人要来杀你,我就不管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林仙儿的身子已打了个转。

对某些事,林仙儿的反应绝不比李寻欢和阿飞慢。

她目光随着身子的转动四面搜索,向最黑暗的地方搜索。

她并没有瞧见什么。

孙小红已拉起李寻欢的手,道:“我们走吧,我不喜欢看杀人。”

林仙儿忍不住道:“你是说有人要来杀我?”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说过么?”

林仙儿道:“人在哪里,你瞧见了?”

孙小红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都不会令林仙儿害怕的。

但林仙儿现在却显然有点害怕了,嗫嚅着道:“我怎么瞧不见?”

孙小红淡淡笑道:“你当然瞧不见,你若瞧见时,也许就太迟了。”

林仙儿道:“我若看不到,你怎么能看到?”

孙小红道:“因为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我。”

她又笑了笑,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若要杀你,最好莫要被你看到,因为若是先被你看到,也许就杀不成了。”

林仙儿道:“他……他们是谁?”

孙小红道:“我怎么知道谁要杀你?你自己本该知道的。”

林仙儿目光还是四下搜索着,目中已有了惊惧之色。

她一向很少害怕。

因为她总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杀她的人下不了手。

但现在,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对方根本不让她看到,她就算有一万种法子,也用不出来。

孙小红道:“难道连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谁要杀你?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杀你的人太多了?”

林仙儿情不自禁擦了擦汗。

她无论做什么事,姿态都一向很优美,很动人。

但现在她这擦汗的动作看来竟有些笨拙。

无论多聪明的人,心里若有些畏惧,也会变笨的。

所以你若想击倒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自己心里先觉得恐惧,那么用不着你出手,他自己就先已将自己击倒。

李寻欢瞧着孙小红,心里忍不住在微笑。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已不再是孩子,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

只有成熟的女人,才了解成熟的女人。

第七十三章人性无善恶

林仙儿和孙小红的这一次决斗虽未真的交手,却无异已交手,而且已交手了两次。

只不过她们斗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儿胜了。

因为她很了解女人心里的弱点,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胜的却是孙小红。

她用的也是同样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对什么事都要怀疑。

因为怀疑,才有畏惧。

孙小红若是男人,也许早已杀了林仙儿。

林仙儿若是男人,无论孙小红说什么,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为她们都是女人,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样事,无论做什么,过程既不会相同,结果更不会一样。

“决斗”也是如此。

女人的决斗当然不会有男人那么沉重、紧张、激烈,但也许却更微妙,更复杂,更有趣。

因为那其中的变化必定多些。

她们的变化,并不像武功招式的变化那样,人人都能看见,也远比武功招式的变化更复杂,更快。

只可惜她们的变化是眼睛看不见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里复杂微妙的变化,一定就会觉得女人的决斗比世上所有男人的决斗都更精彩,更别致。

女人就是女人,永远和男人不同。

谁若想反驳这道理,谁就是呆子。

这道理既明白,又简单。

奇怪的是,世上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孙小红拉着李寻欢在前面走。

林仙儿居然在后面跟着。

孙小红道:“我们走我们的,你走你的,你为什么要跟来?”

林仙儿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飞。”

孙小红道:“你还要看他干什么?难道你害他害得还不够惨?”

林仙儿道:“我只想……”

孙小红道:“我们不会让他再看见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儿道:“我只想远远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没关系。”

孙小红冷冷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着来,我们也没法子,只不过……你既然跟着来了,就莫要后悔。”

林仙儿道:“我做事从不后悔。”

孙小红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准她会跟着来的,果然没有算错。”

这句话是向李寻欢说的。

李寻欢微笑道:“你本来就要她跟来?”

孙小红道:“当然要。”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我刚才既然已没法子再对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机会,她若不跟着我们来,我哪有机会?”

李寻欢悠然道:“其实你根本不必等,刚才也可以下手,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可以不听。”

孙小红道:“你们男子汉讲的是‘话出如风,一诺千金’,难道我们女人就可以说了话当放屁么?”

李寻欢笑了,道:“但你怎知她会跟着来?”

孙小红道:“因为她想要我们保护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时,无论谁想杀她,也没这个胆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说得好听些,这就叫作狐假虎威,说得难听些,这就叫作狗仗人势。”

李寻欢失笑道:“这两种说法好像都不大好听。”

孙小红道:“你若是做了这些事,无论别人话说得多难听,也只好听听了。”

这些话林仙儿当然全都听得见。

孙小红本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但林仙儿却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也没有开口。

她这人就仿佛突然变得又聋又哑。

能装聋作哑,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孙小红忽然改变了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龙啸云要跟上官金虹结拜的事?”

李寻欢道:“听说过……你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孙小红道:“嗯,因为我们知道在这里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抿着嘴笑道:“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因为我知道可以在这里遇见你。”

李寻欢也在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很温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滋味了。

孙小红被他瞧着,整个人都像是在春风里。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你们来,说不定我已……”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说不定上官金虹已进了棺材。”

李寻欢淡淡一笑,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虽然迟早难免要一决生死,但他却不愿谈到这件事。

他不愿对这件事想得太多,因为想得太多,就有牵挂,有了牵挂,心就会乱,心若乱了,他战胜的机会就更少。

孙小红道:“其实对上官金虹那种人,你本不必讲道义,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飞尸体的时候出手,一定可以杀了他。”

李寻欢叹道:“只怕未必。”

孙小红道:“未必?你认为他看到自己儿子死了,心也不会乱?”

李寻欢道:“血浓于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点人性。”

孙小红道:“那么你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对他讲交情,他可不会对你讲交情。”

李寻欢道:“我和他现在已势不两立,谁也不会对谁讲交情。”

孙小红道:“那么你……”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道:“我不出手,只因为我还要等更好的机会。”

孙小红道:“在我看来,那时已经是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道:“看到自己的儿子死了,心虽然会乱,但心里却会生出种悲愤之气,那时我若出手,他就会将这股怒气发泄在我身上。”

他叹息着,接道:“人在悲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时大得多,勇气也要比平时大得多,那时上官金虹若出手,一击之威,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接得住。”

孙小红瞧着他笑了,嫣然道:“原来你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好的人,有时你也会用心机的。”

李寻欢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别人想的那么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会后悔喝那杯酒的。”

李寻欢道:“他绝不后悔。”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敬你酒?”

李寻欢道:“他敬我那杯酒,为的并不是我对他讲道义——讲道义的人在他眼中看来,简直是呆子。”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的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因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并不是呆子。”

孙小红眨着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样,能等,能忍,能把握机会,也能判断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孙小红道:“他觉得你也和他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赏你——一个人最欣赏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样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一定很欣赏自己。”

李寻欢微笑道:“这句话说得很好,简直不像你这种年纪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孙小红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样的人么?”

李寻欢沉吟着,缓缓道:“在某些方面说,是的,只不过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会造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叹息接道:“有人说,人性本善,也有人说,人性本恶,在我看来,人性本无善恶,一个人是善是恶,都是后天的影响。”

孙小红凝注着他,道:“看来你不但很了解别人,也很了解自己。”

李寻欢叹道:“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并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来,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忧虑。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一个人若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经过很多折磨,尝过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寻欢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叹道:“这么说来,我倒希望永远不要了解自己了,了解得愈多,痛苦愈多,完全不了解,也许反倒幸运些。”

这次是李寻欢改变了话题。

他忽然问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时候,你们还在那里?”

孙小红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件事都是我以后听人说的。”

她嫣然笑道:“现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们的一举一动,在别人看来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这城里,至少也有十万个人在谈论你……你信不信?”

李寻欢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爷爷,身若浮云,心如止水,随心所欲,无牵无挂,这种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确已什么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谁送去的?”

李寻欢道:“我猜不出。”

孙小红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难道就是杀上官飞的人?”

她显然也已知道杀上官飞的人是谁了。

林仙儿却不知道,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只恨他们却偏偏都不肯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道:“想必就是他,因为知道上官飞尸体在那里的人并不多。”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寻欢道:“因为他想打击上官金虹。”

孙小红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寻欢又沉吟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他并不是恨,他想打击上官金虹,也许只因为上官金虹被打倒后,他才有机会去救他。”

孙小红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为何又要打击他?”

李寻欢道:“也许他是要上官金虹后悔。”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人的心,实在比什么事都难了解。”

李寻欢缓缓道:“不错,世上最难了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复杂,远在天下任何一种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着道:“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远无法达到巅峰,因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关的,武功也不例外。”

这种哲理对孙小红来说也许太深奥了些。

孙小红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如风在轻诉,道:“我什么都不想了解,只想了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视着他,眼睛里的神色不仅是赞赏,还带着种信赖,仿佛在告诉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将自己的心事全说出来。

李寻欢心里忽然又泛起了那种温暖之意,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苹果般的脸。

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这么样做。

他绝不能这么做。

他慢慢地扭转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孙小红显然在等着,等了很久,目中渐渐露出了失望之色,缓缓道:“但你却好像很怕被人了解,所以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

李寻欢道:“怕?怕什么?”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怕别人爱上你。”

她很快地接着道:“因为你知道无论谁若是真正了解了你,一定就会忍不住要爱上你的,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笑了,道:“现在的年代的确变了,以前的小姑娘,嘴里绝不会说出‘爱’这个字。”

孙小红道:“以后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说,可是我……我无论生在哪个年代,就算是生在几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里想说的话,我还是一样会说出来。”

无论是什么时代,都会有几个像她这样的人。

这种人敢说,敢做,敢爱,也敢恨。

就因为他们是活在时代前面的,所以在别人眼中,也许会将他们看成疯子、怪物。

但他们自己却还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愉快得多,因为无论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如何,他们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还是有雾。

现在虽已是冬天,但这雾,却像是春天的雾。

孙小红在雾中慢慢地走着,就像是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寻欢本来是急着想去瞧阿飞的,但现在,他也没有催促。

这些年来,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像是已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压住,压得他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只有在和孙小红聊天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轻松些。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实在很了解他,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了解得深。

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寻欢却已开始想逃避了。

“……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的心在绞痛。

他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觉得自己非但已无法再“给予”,也无法再“接受”。

每个人都戴着他自己的枷锁,除了他自己外,谁也无法替他解脱。

李寻欢如此,阿飞也如此。

他们的枷锁是不是永远也无法解脱?难道他们要戴着这副枷锁走入坟墓?

孙小红忽然停下脚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栋小小的屋子,窗子里有灯光透出。

灯光闪动着,显得特别明亮,这么小的屋子里,本不该有这么明亮的灯光。

孙小红转过身,面对着林仙儿,道:“这地方你认得的,是不是?”

林仙儿当然认得,这本是她和阿飞的“家”。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嗫嚅着道:“阿飞已回来了?”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也想进去看看他?”

林仙儿道:“我……我可以进去么?”

孙小红道:“这本是你的家,你要进去就进去,本不必问别人的。”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可是,现在……”

孙小红道:“现在当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该知道,这种情况是谁造成的?”

她冷笑着接道:“你本可在这里快快活活、安安静静地过一生,可是你自己不愿意,因为你看不起这个家,也看不起这个人。”

林仙儿垂着头,轻轻道:“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我还能够活着,全都是因为他在保护我,若是没有他,我也许早就被人杀了。”

她声音愈说愈低,眼泪也已流下!

她叹了口气,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敢来伤我一根头发……但现在,好像任何人都可以来要我的命……”

孙小红盯着她,冷冷道:“你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保护你?”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头,大声道:“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对他说两句话,然后立刻就走,这要求无论怎么都不过分,你们总可以答应我吧。”

孙小红道:“我并不是不答应,只可惜你说的话很难令人相信。”

林仙儿道:“就算我到时候又不肯走了,你们也可以赶我走的。”

孙小红沉吟着,瞧了李寻欢一眼。

李寻欢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他的心也很乱。

他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肠太软,有时他虽然明知这件事是绝不能做的,却偏偏还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很多人都知道他这种弱点,很多人都在利用他这种弱点。

他自己也知道,却还是没法子改。

他宁可让人对不起他一万次,也不愿做一次对不起别人的事。有时他甚至明知别人在骗他,却还是宁愿被骗。

因为他觉得只要有一个人对他说的是真话,他牺牲的代价就已值得。

李寻欢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你说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这种人总是你这一辈子很难再遇见第二个的。

至少你遇见他总不会觉得后悔。

他很少令人流汗,更少令人流血;血与汗他情愿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总令人忍不住要流泪——

是感动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她早已知道李寻欢绝不忍拒绝的,他几乎从未拒绝过别人。

林仙儿幽幽道:“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以后他若知道你们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去见他一次,会恨你们一辈子。”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只说两句话?说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儿凄然笑道:“我难道真的那么不知趣?难道真要等你们来赶我走?只要你们答应我这最后的一个要求,我死而无怨。”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她去吧,无论如何,两句话总害不了人的。”

第七十四章蒸笼和枷锁

屋子里很热,热得出奇。

因为屋里生了四盆火,火烧得很旺。

闪动的火光,将墙壁和地板都照成了嫣红色。

阿飞的脸也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间,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犊鼻裤。

裤子已湿透。

他仰面躺在那里,不停地流着汗,不停地喘着气。

他整个人都已虚脱。

屋角里坐着个白发苍苍的清癯老人,正自悠闲地抽着旱烟。

一缕缕轻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雾里。

他的确是个雾一般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也许他只不过是个穷愁潦倒的说书先生。

也许他就是那鬼神难测的“天机老人”。

阿飞闭着眼睛,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来。

但无论谁走进来,第一眼就会看到他。

孙小红怔了怔,失声道:“爷爷,你老人家这是在干什么?”

孙老先生眯着眼,喷出口烟,悠然道:“我在蒸他。”

孙小红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馒头,又不是螃蟹,为什么要蒸他?”

阿飞现在看来的确就好像一只被蒸熟了的螃蟹。

孙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为我要将他身子里的酒蒸出来,让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我也想将他血里的勇气蒸出来,让他重新做人。”

李寻欢长揖,苦笑道:“如此说来,我倒也的确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蒸出来,我这人只怕也就变成空的了。”

孙老先生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你身子里除了酒,难道就没有别的?”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也许还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孙老先生拊掌大笑,道:“说得妙,若没有一肚子学问,怎说得出这种话来?”

他忽又顿住笑,唏嘘道:“其实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和学问外,还有什么别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么东西来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的。”

孙小红眨着眼,道:“然后呢?”

孙老先生道:“然后我就要将天下的人全都找来,把这些东西像填鸭似的塞到他们肚子里去。”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塞一点?”

孙老先生道:“不是一点,愈多愈好。”

孙小红笑道:“这样说来,天下的人岂非都要变得和他一样了?”

孙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他一样,又有什么不好?”

孙小红道:“也有点不好。”

孙老先生道:“哪点不好?”

孙小红突然垂下头,不说话了。

这祖孙两人也许是搭档说书说惯了,平时说起话来,也是一搭一档,一吹一唱,教别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有机会开口。

他苦笑着,道:“前辈若要令天下人都变得和我一样,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赞成这主意。”

孙老先生道:“哪种人?”

李寻欢道:“卖酒的。”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来,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不赞成我这主意。”

孙小红忽然道:“谁?”

这个字她脱口就说了出来,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

因为她已知道她爷爷说的是谁了。

孙老先生果然在瞧着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为什么不赞成?”

孙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变得和他一样,你岂非就不知道要哪个才好。”

孙小红“嘤咛”一声扭转了身子,脸已红如炉火。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团火?

少女们的春火?孙老先生拊掌大笑,笑过了,就又开始抽烟。

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林仙儿这个人,也没有瞧她一眼,但却连自己烟斗的烟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林仙儿已走到阿飞面前。

除了阿飞外,她也没有去瞧别人一眼。

闪动着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红的时候看来就像是害羞的仙子,白的时候看来就如幽灵。

人都有两种面目,有时美丽,有时丑陋。

只有她,无论怎么变,都是美丽的。

她若是仙子,当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但阿飞却像是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她怎么变,都不会再瞧她一眼。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对你说两句话,听不听都随便你。”

阿飞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却又已僵硬?

林仙儿缓缓接着道:“那天,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我却不能不那么做,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种法子,上官金虹才不会杀你。”

阿飞好像还是没有在听。

可是,为什么他的拳已握紧?

林仙儿道:“今天我到这里来,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谅,我自己也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为了要让你心里觉得好受些,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于我……”

孙小红忽然大声道:“你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道:“不错,我的确已说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阿飞还是躺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

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门。

李寻欢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阿飞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只要阿飞不再见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

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

她喜欢的是令人炫目的光彩。

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喜欢奢侈、浪费、享受,喜欢被人爱,也喜欢被人恨……

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

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坟墓里。

黑暗已愈来愈近了。

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

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这刹那间,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

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辉煌、美丽!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

“只有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

一个没有信心,没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长得不难看,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

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

“只有事业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林仙儿脚步已停下,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听他说句话。

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林仙儿叹息着道:“我的话已说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飞道:“不能等?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来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阿飞道:“你想走?”

林仙儿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

阿飞道:“谁?谁要赶你走?”

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转身,凝注着阿飞。

她目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阿飞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

孙老先生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勇气蒸了出来,他却将他的情感也全都蒸了出来。

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情感却最丰富。

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林仙儿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门,是虚掩着的。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孙小红也跟了出来,咬着嘴唇,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李寻欢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说不出。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简直是忘恩负义,重色轻友!”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看错他了。”

孙小红冷笑着,恨恨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不是。”

孙小红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李寻欢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因不知道该怎么说,孙老先生却替他说了下去。

孙老先生叹息着道:“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

孙小红道:“为什么不能自主,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锁锁住他。”

孙老先生道:“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

他叹息着接道:“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枷锁,也有他自己的蒸笼。”

孙小红道:“我就没有。”

孙老先生道:“你没有,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还是个孩子,那么他呢?”

她指着李寻欢道:“他总不是孩子了吧?难道他也有他的枷锁?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他当然有。”

孙小红瞪着李寻欢,道:“你承认你有?”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因为我的确有。”

孙老先生道:“他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骂了他,对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甚至会以为他连勇气都已消失……”

李寻欢笑得更苦。

孙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险,他就会不顾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因为朋友就是他的蒸笼,只有这种蒸笼,才能将他的生命之力蒸出来,将他的勇气蒸出来。”

孙小红道:“那么,龙啸云那种人难道也有蒸笼么?”

孙老先生道:“当然也有。”

孙小红道:“什么才是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金钱、权力!”

孙小红道:“可是,他要杀李寻欢,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李寻欢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

孙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杀李寻欢,只因为他心上也有副枷锁。”

孙小红道:“他的枷锁是什么?”

孙老先生瞟了李寻欢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李寻欢的脸色比夜色更黯。

孙小红忽然也明白了。

龙啸云恨李寻欢,因为他怀疑,他嫉妒。

他始终怀疑李寻欢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寻欢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因为他自己永远做不到。

怀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锁。

这种枷锁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一副。

那么,阿飞的枷锁是什么呢?

孙老先生目光遥视着天际的星光,叹息着道:“阿飞的枷锁就和龙啸云的完全不同了……阿飞的枷锁是爱。”

孙小红道:“爱?爱也是枷锁?”

孙老先生道:“当然是,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

孙小红道:“但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因为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孙小红叹了口气,凝注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个法子救救他,将他这副枷锁解脱。”

李寻欢慢慢地回过头——

窗子里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阿飞的人一样,那么倔强,又那么寂寞。

李寻欢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

因为他知道无论谁都没法子将阿飞的枷锁解脱。

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法子救得了他。

第七十五章最慷慨的人

炉火已熄。

现在屋子里燃烧着的是另一种火。

一条修长、浑圆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胧中看来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颤抖。

阿飞紧张得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寻找着箭垛。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极度疲劳后的紧张最难令人忍受。

林仙儿当然是有经验的人。

她闪避着,推拒着,喘息着:“等一等……等一等……”

阿飞的回答不是言语,是动作。

他显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儿咬着唇,望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

“你……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我?”

“问什么?”

“问我是不是已经和上官金虹……”

阿飞的动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

林仙儿盯着他:“你一直没有问,难道你不在乎?”

阿飞不停地在流汗,汗使人软弱。

林仙儿已感觉到他的软弱。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为你爱我。”

她的声音凄楚,眼睛里却带着种残酷的笑意,就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着她的时候。

阿飞的声音嘶哑:“你有没有?”

林仙儿叹息着:“一只老鼠若是落入了猫的手里,你不必问,也该知道她的结果。”

阿飞突然倒了下去,已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林仙儿轻抚着他的脸,仿佛已有泪将流落。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我不能不说,因为我本想将这身子清清白白地交给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阿飞胸膛上,流着泪:“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要让你等这么久,虽然是为了你,可是我……”

阿飞忽然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还你的清白。”

林仙儿凄然道:“这是永远没法子还的。”

阿飞道:“有!我有法子。”

他紧握着双手,咬着牙道:“只要杀了上官金虹,杀了玷污你的人,你就还是清白的……”

他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冷笑。

一人冷笑着道:“这么样说来,你要杀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这条母狗身子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清白的时候,只要是跟她见过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谁都跟她睡过觉。”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将跟她睡过觉的男人全都杀死,就算每天杀八十个,杀到你胡子都白了的时候,也杀不完的。”

这屋子一共有三个窗户。

每个窗户外都有个人。

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同,却又有种很奇特的相同之处。

尖锐,做作,无论谁听了都想吐。

阿飞跃起,掀起被,盖住了林仙儿赤裸的身子,踢出枕头,击灭了桌上的灯,厉声道:“什么人?”

他本想冲出去,但身子跃起后,又退回,紧守在林仙儿身旁。

窗外的三个人都在大笑:“你难道还怕这母狗的身子被我们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惯了,没有男人看她,她反而会觉得不舒服。”

“砰”的一声,窗户忽然同时被撞开。

三道强烈的光柱从窗外照进来,集中在林仙儿身上。

是孔明灯的灯光。

只能看得到灯光,却看不到灯在哪里,也看不到人在哪里。

炫目的灯光亮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林仙儿用手挡住了眼睛,棉被从她身上慢慢地往下滑,渐渐露出了她的脚,她的腿……

她并没有将这条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确不怕被人看。

阿飞咬着牙,将衣服摔过去,厉声道:“穿起来。”

林仙儿眼波流转,忽然笑了,道:“为什么?你难道认为我见不得人?”

她又已几乎完全赤裸,又在媚笑。

她又同时用出了她的两种武器。

阿飞抄起张凳子,摔碎,握着了两只凳脚,厉声道:“谁敢进来,我就要他死!”

外面的三个人又笑了,这次笑声是从门外传进来的:“他居然还想要人的命。”

“就凭他现在这样子,谁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还能要一个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声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门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纷飞,三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三个黄衣人。

三个人头上都戴着顶竹笠,紧紧压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这正是“金钱帮”属下独特的标志。

第一人手上缠着根金链,链子两端悬着个瓜大的铜锤。

第二人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剑。

鬼头刀和丧门剑。

三个人的武器都已在手,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杀人的机会。

阿飞突然镇定了下来,正如一条饥饿而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气时,反而会镇定下来一样。

他的反应虽已慢,体力虽衰退,可是他的本能还未丧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气。

林仙儿却还在笑着,笑得更媚,道:“原来是‘风雨双流星’向松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松手里的流星锤不停地轻轻摇摆着,他的人却稳如泰山。

林仙儿道:“向舵主这次来,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来杀我的么?”

向松道:“你猜对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上官金虹这么急着想要我的命。”

向松道:“用不着的人,就得死。”

林仙儿道:“你猜错了,他并不是为了这原因才想杀我。”

向松道:“哦?”

林仙儿道:“他要杀我,只不过为了怕我再去找别的男人,丢他的面子。”

向松冷冷道:“上官帮主的命令从来用不着解释,只执行。”

林仙儿瞟了阿飞一眼,道:“你们敢闯到这里来杀我,想必是认为他已不能保护我。”

向松道:“他不妨试试。”

执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试。”

林仙儿道:“哦?”

执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护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试?”

林仙儿又笑了,道:“不错,他的确已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也在替他难受,只不过……”

她慢慢地站起来,赤裸裸地站在灯光下,慢慢地接着道:“你认为我自己是不是还能保护自己呢?”

她胸膛骄傲地挺立,腿笔直。

她的皮肤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奶油色的缎子。

这身材的确值得她骄傲。

阿飞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儿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柔声道:“你们杀了我,不会觉得可惜么?”

向松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来付账,付脂粉的账,付绸缎的账,无论对谁都从不小气,但你却不同。”

林仙儿笑道:“我当然不同。”

向松道:“你比她们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费,甚至连替你开门的店小二,只要你高兴,你都会让他满意。”

林仙儿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问我要小费?”

她慢慢地走过去,道:“你来拿吧,我付的小费,任何人都不会嫌多的。”

向松木立。

林仙儿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松忽然出手,锤击胸膛。

林仙儿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床上怔住了。

向松头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脸。

一张苍白的脸,满是皱纹,没有胡子,一根胡子都没有。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难怪上官金虹要你们来杀我,原来你是个阴阳人——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向松冷冷地盯着她,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很久,他目光才转向阿飞,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飞道:“出去?”

向松道:“难道你还想保护这条母狗?”

阿飞的手渐渐垂落。

向松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杀她的时候,你最好莫要在旁边瞧着。”

阿飞道:“为什么?”

向松狞笑,道:“因为你若在旁边瞧着,一定会吐。”

阿飞沉默了,垂下了头。

林仙儿的笑声已停止。到了这时,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这时,阿飞已出手!

阿飞的本能还未消失。

他选择的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只可惜他反应已慢,体力已衰。

金光一闪,流星锤飞出。

木屑纷飞,阿飞手里的凳子脚已被击得粉碎。

向松冷笑道:“我奉命来杀她,不是杀你,我从不愿多事,所以你还活着。”

阿飞紧握着两截已被打断了的木脚,就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紧握着他的最后一线希望。

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希望?

他本是杀人的人。

他杀人,别人杀他。

但现在,他已不能杀人,别人也已不屑杀他。

这表示他在别人眼中已全无价值,他是死是活,别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要爬起来很难,要跌下却很容易。”

阿飞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寻欢的时候,和荆无命决斗的时候……

那时他在别人眼中,还是不可轻视的。

但现在呢?

那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但现在想来,却已遥远得几乎无法记忆。

向松的声音似乎也已遥远:“你要留在这里也无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杀人是什么样子的。”

突然一人缓缓道:“凭你也懂杀人么?你只怕还不配!”

第七十六章生死一线间

缓慢的语声,既无高低,也没有情感,向松是熟悉这种声音的,只有荆无命说话才是这种声音。

荆无命!

向松骇然回首果然瞧见了荆无命。

他的衣衫已破旧,神情看来也很憔悴,但他的那双眼睛——

死灰色的眼睛,还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结。

向松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左手还是用布悬着,手的颜色已变成死灰色,就像是刚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这本是只杀人的手,但现在却只能令人作呕。

向松笑了,淡淡笑道:“在下虽不懂杀人,却还能杀,荆先生虽懂得杀人,只可惜杀人并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

荆无命的瞳孔又在收缩,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

向松道:“手也有很多种,我看到的并不是杀人的手。”

荆无命道:“你认为我右手不能杀人?”

向松微笑道:“人也有很多种,有些人容易杀,有些人不容易。”

荆无命道:“你是哪一种?”

向松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杀不死的那一种。”

他目中充满了仇恨,像是在激荆无命出手,他要找个杀荆无命的理由。

荆无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样,笑的时候远比不笑时更残酷,更可怕。

向松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荆无命道:“原来你恨我?”

向松咬着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还很少。”

荆无命道:“你想杀我?”

向松道:“想杀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荆无命道:“但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向松道:“要杀人就得等机会,这道理你本该比谁都明白。”

荆无命道:“你认为现在机会已来了?”

向松道:“不错。”

荆无命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

向松忍不住问道:“什么秘密?”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的咽喉,缓缓道:“我右手也能杀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剑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剑是从哪里拔出来的,更没有瞧见剑怎么会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见寒光一闪,鲜血已涌出,只听到“咯”的声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顿,连眼珠子都几乎完全凸了出来。

“鬼头刀”和“丧门剑”的眼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来。

两个人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

荆无命根本没有回头,冷冷道:“你们既已听到了我的秘密,还想走?”

寒光又一闪。

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玛瑙珠链,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可爱。

良药苦口,毒药却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最可怕、最丑恶的东西,在某一刹那间看来,往往比什么都美丽,比什么都可爱。

所以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

所以有人说:“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

“真实”,绝不会有美。

杀人的利剑也和菜刀一样,同样是铁,问题只在你看得够不够深远,够不够透彻。

可是,也有人说:“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那间的美就已足够,永恒的事且留待于永恒,我根本不必理会。”

就在一瞬间以前,向松还是享名武林的“风雨双流星”,还是“金钱帮”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和别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荆无命垂着头望着他的尸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意兴萧索时,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林仙儿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这口气她已憋了很久,到现在才总算吐出来。

她瞟着荆无命,似笑非笑,如诉如慕,轻轻道:“想不到你会来救我。”

荆无命没有抬头,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知道你的意思。”

荆无命霍然抬起头,盯着她,道:“你知道什么?”

林仙儿道:“你来救我,只因为上官金虹要杀我。”

荆无命盯着她。

林仙儿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坏。”

荆无命还是盯着她。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你这个人,才知道上官飞也是你杀的。”

荆无命的眼睛忽然移开,移向掌中的剑,缓缓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因为你若杀了我,岂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愿?”

她甜甜地笑着,接着又道:“你非但不会杀我,而且还会带我走的,是么?”

荆无命道:“带你走?”

林仙儿道:“因为你既不能让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愿让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带我走。”

她声音更温柔,道:“我也心甘情愿跟着你去,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跟着。”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瞧了阿飞一眼。

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有阿飞这么个人存在。

阿飞却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儿也瞟了阿飞一眼,忽然走过去,一口口水重重地唾在他脸上。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已不必再说。

林仙儿终于跟着荆无命走了。

阿飞没有动。

口水干了。

阿飞没有动。

窗纸发白,天已亮了。

阿飞还是没有动。

他已躺了下来,就躺在血泊中,尸体旁。

他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已只剩下了一条线……

××日,×时,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

冬天终于来了,连树上最后一片枯叶也已被西风吹落。

这封信的颜色就和枯叶一样,是黄的,却是种带着死味的黄——黄得没有生命,黄得可怕。

这封信上只写着这十几个字,简单,明白,也正如上官金虹杀人的方法一样,绝没有废话。

信是店伙送来的,他拿着信的手一直在发抖。

现在,孙小红拿着这封信,似也感觉到一阵阵杀气透人背脊,再传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发冷。

“后天,就是后天。”

孙小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过黄历,后天不是好日子,诸事不宜。”

李寻欢笑了,道:“杀人又何必选好日子?”

孙小红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你能不能杀他?”

李寻欢的嘴闭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孙小红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李寻欢还猜不出她出去干什么,她已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磨好墨,铺起纸。

孙小红始终没有再瞧李寻欢一眼,忽然道:“你说,我写。”

李寻欢有些发怔,道:“说什么?”

孙小红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

她的声音仿佛很平静,但提着笔的手却已有些发抖。

李寻欢又笑了,道:“你现在就要我说?我还没有死呀。”

孙小红道:“等你死了,就说不出了。”

她一直垂着头,瞧着手里的笔,但却还是无法避开李寻欢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湿了,咬着嘴唇道:“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譬如说——阿飞,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还有什么事要为他做的?”

李寻欢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长长吸了口气,道:“没有。”

孙小红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寻欢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杀别人,却无法要他不去爱别人。”

孙小红道:“别人若要杀他呢?”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现在还有谁要杀他?”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绝不会再杀他,否则他现在早就死了。”

孙小红道:“可是,以后呢?”

李寻欢遥注着窗外,缓缓道:“无论多长的梦,都总有醒的时候,等到他清醒的那天,什么事他自己都会明白的,现在我说了也没有用。”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么,她呢?”

这句话她似已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

李寻欢自然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过去,用力推开了窗户。

孙小红垂着头,道:“你……你若有什么话,有什么事……”

李寻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孙小红道:“可是你……”

李寻欢道:“她活着,自然会有人照顾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来关心,我死了对她只有好处。”

他的声音仿佛也很平静,但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为什么不敢回头?

孙小红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泪珠,滴在纸上。

她悄悄地擦干了眼泪,道:“可是你总有些话要留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

李寻欢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孙小红道:“你说了,我就记下来,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后……”

李寻欢霍然转过身,盯着她,道:“然后怎么样?”

孙小红道:“然后我就死!”

她挺着胸,直视着李寻欢,不再逃避,也不再隐瞒。

李寻欢道:“你……你为什么要死?”

孙小红道:“我不能不死,因为你若死了,我活着一定比死更难受。”

她始终直视着李寻欢,连眼睛都没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平静,很镇定,无论谁都可看出她已下了决心,这种决心无论谁都没法子改变。

李寻欢的心又开始绞痛,忍不住又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孙小红才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若要我活着,你自己就不能死……上官金虹也并不是一定要找你决斗,他对你始终有几分畏惧。”

她忽然冲过去,拉住李寻欢的手,道:“我们可以走,走得远远的,什么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带你回家,那地方从没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还是想来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寻欢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

有风吹过,一阵烟雾飘过来,迷漫了他的眼睛。

孙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已响起,带着叹息道:“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会走的。”

孙小红咬着唇,跺着脚,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走?”

孙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种人,你也不会这么样对他了。”

孙小红怔了半晌,忽然扭转身,掩面轻泣。

李寻欢长叹道:“前辈你……”

孙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她不去杀人,却无法要她不去爱人,是么?”

爱,这件事本就是谁都无法勉强的。

李寻欢又开始咳嗽,咳嗽得更剧烈。

“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脚下的树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栏杆上的红漆也已剥落。

西风肃杀,大地萧索。

李寻欢徘徊在林下,几乎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踏过。

“后天,就是后天。”

夕阳已西,又是一天将过去。

后天,就在这里,就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候,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将了结。

那也许就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夕阳满天,艳丽如昔。

可是,在一个垂死的人眼中,这永恒的夕阳是否还会同样娇艳?

孙老先生和孙小红一直静静地坐在亭子里,没有去打扰他。

孙小红突然问道:“决斗的时候还未到,他先到这里来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高手间的决斗,不但要看武功之强弱,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上官金虹选择这里作战场,当然有他的用意。”

孙小红道:“什么用意?”

孙老先生道:“他想必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而且说不定还会先到这里来设下埋伏。”

孙小红道:“所以李寻欢也一定要先到这里来瞧瞧,先熟悉这里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

孙老先生道:“不错,古来的名将,在大战之前,也必定都会到战场上去巡视一遍,无论哪一种战争,若有一方先占了地利,就占了优势。”

孙小红道:“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要在这里逛来逛去呢?”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他这么逛来逛去当然也有目的。”

孙小红道:“哦?”

孙老先生道:“他要先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看看这里的土质是坚硬,还是柔软;是干燥,还是潮湿。”

孙小红道:“那又有什么用?”

孙老先生道:“因为土质的不同,可以影响轻功,你同样使出七分力,在软而潮湿的地上若是只能跃起两丈,在硬而干燥的地上就能跃起两丈五寸。”

孙小红道:“那相差得也不多呀。”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高手相争,是连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

李寻欢忽然走了过来,站在亭外,面对着夕阳照耀下的枯林,呆呆地出起神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小红忍不住悄悄问道:“他站在这里发呆,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七十七章高明的手段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后天他来的时候,上官金虹必定已先到了。”

孙小红道:“怎见得?”

孙老先生道:“因为先来的人,就有权先占据最佳地势,上官金虹当然不肯错过这机会。”

孙小红道:“那么,李寻欢为什么不跟他争先?”

孙老先生叹道:“也许他从不愿和别人争先,也许……他还有别的用意。”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小李探花并不是个普通人,他的用意,有时连我都猜不透。”

孙小红眨着眼道:“以我看来,这里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实在看不出最佳地势在哪里。”

孙老先生道:“就在现在他站着的地方。”

孙小红道:“他站的这地方和别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孙老先生道:“上官金虹站在这里,李寻欢势必要在他对面。”

孙小红道:“嗯。”

孙老先生道:“决斗的时候,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

孙小红抢着道:“我明白了,夕阳往这边照过去,站在那边的人,难免被阳光刺着眼珠,只要他眼睛一刹那看不见,就给了对方杀他的机会。”

孙老先生叹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既然一定会站在这地方,他站在这里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他站在这里,才能发现这地方有什么弱点,才能决定自己要站在什么地方。”

他接着又道:“你看,夕阳照在枯林上,也有闪光,因为枯枝上已有秋霜,所以站在这里的人,眼睛也有被闪光刺着的时候。”

这时李寻欢已走到对面一株树下。

孙小红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他瞧了过去,忽然觉得一阵光芒刺眼——那棵树上的积霜显然最多,折光的角度也最好,所以反光也就强烈。

孙老先生微笑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孙小红还没有说话,李寻欢突然一掠上树,只见他身形飞掠,如秋雁回空,在每根枯枝上都点了点。

孙老先生叹道:“世上只知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却不知他轻功之高,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孙小红道:“但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孙老先生道:“他是在试探那边的枯枝是否坚牢,容不容易折断,这又有两种作用。”

孙小红道:“哪两种?”

孙老先生道:“第一,他怕上官金虹在枯枝上做手脚。”

孙小红皱眉道:“什么样的手脚?”

孙老先生道:“当他面对着上官金虹时,树上的枯枝若是突然断了,就会怎么样?”

孙小红道:“枯枝断了,自然就会掉下来。”

孙老先生道:“掉在哪里?”

孙小红道:“当然是掉在地上。”

她眼睛忽然一亮,很快地接着又道:“也许就掉在他面前,也许就掉在他头上,他就难免会分心,一分心上官金虹就又有了杀他的机会。”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还有,到了万不得已时,他只有往树上退,以轻功来扳回劣势,那时树梢就成了他的战场。”

孙小红道:“所以他必须将每一棵树的情况都先探测一遍,就正如他探测这里的土质一样。”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总算明白了。”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决斗之前还有这么多学问。”

孙老先生道:“无论做什么,做到高深时,就是种学问,就连做衣服、炒菜,也是一样。”

他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他们的决斗之期虽然在后天,其实远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开始,这段时间才是真正考验他们细心、耐力、智慧的时候,他们的胜负,在这段时间里就已决定,到了真正出手时,一刹那间就可解决了。”

孙小红叹道:“但别人却只能看到那一瞬间的事,所以人们常说‘武林高手一招争’,又有谁知道他们为了那一招曾经花了多少工夫?”

孙老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萧索之意,敲燃了火石,点着了烟斗,望着烟斗里闪动的火光,缓缓道:“一个真正的高手活在世上,必定是寂寞的,因为别人只能看到他们辉煌的一面,却看不到他们所牺牲的代价,所以根本就没有人能了解他。”

孙小红垂着头弄着衣角,幽幽道:“但他们是不是需要别人了解呢?”

李寻欢撩起了衣襟,脚尖轻轻点地,“唰”地,掠上了八角亭顶。

孙老先生长长喷出了口烟,叹道:“别人都以为李寻欢是个脱略行迹、疏忽大意的人,又有谁能看到他小心仔细的一面?到了真正重要的关头,他真是一点地方都不肯放过。”

孙小红垂着头,叹息道:“这也许是因为他放过的已太多了……”

她忽然抬起头,盯着孙老先生,道:“这一战既然早已开始,以你老人家看,到现在为止他们是谁占了优势?”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谁也没有占到优势。”

孙小红又开始用力去咬她自己的嘴唇。

她心乱的时候,就会咬自己的嘴唇,心愈乱,咬得愈重。

现在她几乎已将嘴唇咬破了。

孙老先生忽然问道:“你看呢?”

孙小红道:“我看……上官金虹对自己好像比较有信心。”

孙老先生道:“不错,这只因近年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无往不利,一帆风顺,可是,他儿子的死对他却是个很大的打击。”

孙小红道:“还有荆无命,荆无命一走,他的损失也很大。”

孙老先生道:“所以他急着要找李寻欢决斗,为的就是怕自己的信心消失。”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又道:“所以这一战不但关系他两人的生死胜负,也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命运。”

孙小红眨着眼,道:“关系这么大?”

孙老先生道:“因为这一战上官金虹若是胜了,他对自己的信心必定更强,做事必定更没有顾忌,到了那时,世上只怕也真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了。”

孙小红眼珠子转动着,道:“现在我忽然觉得这一战他是必胜不了的。”

孙老先生道:“哦?”

孙小红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的飞刀从未失手过。”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上官金虹也从未败过。”

孙小红已不咬嘴唇了,抿着嘴笑道:“你老人家莫忘了,他曾经败过一次的。”

孙老先生道:“哦?”

孙小红悠悠道:“那天,在洛阳城外的长亭里,他岂非就曾经败在你老人家手下?”

孙老先生忽然不说话了。

孙小红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老人家什么,现在,我只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孙老先生又喷出口烟,将自己的眼睛藏在烟雾里,道:“你说。”

孙小红道:“我只求你老人家千万莫要让李寻欢死,千万不能……”

她忽然扑过去,跪到她爷爷膝下,道:“这世上只有你老人家一个能制得住上官金虹,只有你老人家一个人能救他,你老人家总该知道,他若死了,我也没法子活下去的。”

烟已散了。

孙老先生的眼睛里却仿佛还留着一层雾。

像秋天的雾,凄凉,萧索……

但他嘴角却带着笑。

他目光遥视着远方,轻抚着孙小红的头发,柔声道:“你是我孙女中最调皮的一个,你若死了,以后还有谁会来拔我的胡子,揪我的头发?”

孙小红跳了起来,雀跃道:“你答应了?”

孙老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含笑道:“你说来说去,为的就是要等我说这句话?”

孙小红的脸红了,垂着头笑道:“你老人家总该知道,女大不中留,女儿的心,总是向外的。”

孙老先生大笑道:“但你的脸皮若还是这么厚,人家敢不敢要你,我可不知道。”

孙小红的嘴凑到他耳旁,悄悄道:“我知道,他不要我也有法子要他要。”

孙老先生忽然抱住了她,就好像已回到十几年前,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抱着她柔声道:“你是我最喜欢的孙女,但却太调皮,胆子也太大,我一直担心你找不到婆家,现在你总算找到了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我也替你欢喜。”

孙小红吃吃笑道:“我找到他,算我运气,他找到我,也算是他的运气,像我这样的人,这天下也许还没有几个。”

孙老先生又大笑,道:“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都没有。”

孙小红伏在她爷爷膝上,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愉快,说不出的得意。

因为她不但有个最值得骄傲的祖父,也有个最值得骄傲的意中人。

亲情、爱情,她已全都有了,一个女人还想要求什么别的呢?

她觉得自己简直已是世上最快乐的女人。

她觉得前途充满了光明。

但这时大地却已暗了下来,光明已被黑暗吞没。

她却完全没有感觉到。

“爱情令人盲目。”

这句话听来虽然很俗气,但却的确有它永恒不变的道理。

孙小红此刻若能张开眼睛,就会发现她爷爷目中的悲哀和痛苦是多么深邃——别人就算能看到,也永远猜不出他悲痛是为了什么原因。

夜临,风更冷。

万籁无声,只剩下枯枝伴着衰草在风中低泣。

李寻欢的人呢?

孙小红忍不住跑出去,大声道:“你在上面干什么?为什么还不下来?”

没有回应。

李寻欢的人呢?

八角亭上难道真有什么阴恶的埋伏?李寻欢难道已遭了毒手?

八角亭上铺的是红色的瓦,还有个金色的顶。

金顶上却摆着个小小的铁匣子,用一根黄色的布带捆住。

铁匣子是很普通的一种,既没有雕纹装饰,也没有机关消息,你若打开这铁匣子,里面绝不会飞出一支弩箭来射穿你的咽喉。

“但这铁匣子怎么会到了八角亭的顶上呢?”

铁匣子里只有一束头发。

头发也是很普通的头发,黑的,很长,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成万个普通人的头发一样。

但李寻欢却一直在呆呆地盯着这束头发看,孙小红叫了他几次,他都没有听见。

这头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孙小红看不出来。

无论谁都看不出来。

李寻欢的脸色很沉重,眼睛也有点发红。

孙小红从未看过他这样子,就连他喝醉的时候,他眼睛还是亮的。

他怎会变成这副样子?

头发就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李寻欢还是在盯着这束头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头发?”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任何人都可能有这样的头发。

孙小红道:“这么长的头发,一定是女人的。”

她自己当然也知道这判断并不正确,因为男人的头发也很长。

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

谁剪短头发,谁就是不孝。

有人说故事,说到一个人女扮男装忽然被人发现是长头发,别人就立刻发觉她是女人了。

说这种故事的人脑筋一定不会很发达,因为这种事最多只能骗骗小孩子——奇怪的是,却偏偏还有人要说这种故事,不但说,甚至还从不变。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无论如何,这只不过是几根头发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孙老先生忽然道:“有。”

孙小红怔了怔,道:“有什么?”

孙老先生道:“奇怪,而且很奇怪。”

孙小红道:“哪点奇怪?”

孙老先生道:“很多点怪。”

他接着又道:“头发怎会在铁匣子里?铁匣子怎会在亭子顶上?是谁将它放上去的?有什么用意?”

孙小红怔住了。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必定是上官金虹的杰作。”

孙小红失声道:“上官金虹?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孙老先生道:“就为了要让李寻欢看到这束头发。”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他……”

孙老先生道:“他算准了李寻欢一定会先来探测战场,也算准了他一定会到亭子上去,所以就先将这匣子留在那里。”

孙小红道:“可是这头发又有什么特别呢?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怎么样呀,他这么样做岂非很滑稽。”

她嘴里这么说,心里也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了,很不对。

像上官金虹这种人,当然绝不会做滑稽的事。

孙老先生眼睛盯着李寻欢,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头发?”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

孙老先生厉声道:“你能不能确定?”

他说话的声音如此严厉,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道:“你也不能确定。是不是?”

他不让李寻欢开口,接着又道:“上官金虹这么样做,就是要你认为这头发是林诗音的,要你认为她已落入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他才好杀你,你为何要上他的当?”

孙小红也抢着道:“不错,林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里,他为何不索性当面来要挟你?”

李寻欢叹道:“因为他不能这么样做——别人能,他却不能。”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不能?”

李寻欢淡淡道:“若有人知道上官金虹是用这种手段才胜了李寻欢的,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

孙小红道:“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不过让你看到了一束头发而已。”

李寻欢道:“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处。”

孙小红道:“这头发也许并不是她的。”

李寻欢道:“也许不是,也许是……谁也不能确定。”

孙小红道:“那么你若完全不去理会,就当作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心计岂非就白费了。”

李寻欢道:“只可惜我已经看到了。”

孙小红道:“就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所以你才怀疑;就因为他算准了你会怀疑,所以才这么样做。你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却偏偏还要落入他的圈套。”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这种荒唐的事,为什么偏偏要让我遇到?”

第七十八章兴云庄的秘密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世事本就如此,有些事你纵然明知是上当,还是要去上这个当的。”

孙老先生忽然道:“不错,若有人能令我心动,我也一样会上当。”

孙小红跺了跺脚,咬着嘴唇道:“你们上当,我偏不上当……”

孙老先生叹道:“其实你也已上当了,因为你也在怀疑这头发是否是林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乱了,现在你若和人决斗,对方的武功纵然不如你,你也必败无疑。”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

可是怎么样,她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金虹的目的就是要李寻欢心乱,无论李寻欢是相信也好,是怀疑也好,只要他去想这件事,上官金虹的目的就已达到。

李寻欢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牵梦萦的人,他几时忘记过她?

他就算明知这并不是她的头发,还是忍不住要牵肠挂肚,心乱如麻,因为上官金虹已让他想起了她。

问题并不在头发是谁的,而在李寻欢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一计正针对李寻欢而发的,若是用在别人身上,也许就完全没有用了,因为别人根本就不会想得这么多,这么远。

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

他永远知道对什么人该用什么样的手段,他的手段在别人看来也许有点不实际,甚至有点荒唐,但却永远最有效。

因为他很懂得兵法中最奥妙的四个字:“攻心为上”。

李寻欢靠着栏杆坐了下来,就坐在地上,将四肢尽量放松。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孙老先生和孙小红却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到兴云庄去,看看林诗音还在不在?”

在长途跋涉之前,他必须先将体力恢复。

每次他作了重大的决定之后,都要使自己的身心尽量松弛。

这是他的习惯。

这无疑是个好习惯。

孙小红咬着嘴唇,咬得很用力。

“原来他还是忘不了她,还是将她看成比什么都重要,她在他心里的地位,无论谁都不能代替——就连我也不能。”

孙小红的眼圈已红了,终于忍不住道:“你一定要去?”

李寻欢没有回答。

有时不回答就是回答。

孙老先生叹道:“他当然要去,因为他只有去看一看,才能心安。”

孙小红道:“可是……她若已不在那里了呢?”

李寻欢目光遥视着亭外的夜色,缓缓道:“无论她在不在,我都要去看看,然后我才能下决定,决定应该怎么样做。”

孙小红道:“你若去了,才真正落入了上官金虹的圈套。”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他这么样做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你到兴云庄去一趟,决战的时间就在后天,这里离兴云庄并不近,你就算能在两天之内赶回来,到了决战时体力也已不支,他在这两天内却一定会尽量休息。”

她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他以逸待劳,你在两天之内奔波数百里之后,再去迎战,这一战的胜负,也就不问可知了,何况,他在那里说不定还另有埋伏。”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有些事你纵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孙小红嗄声道:“但你若去了,就等于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她对你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抬起头,凝注着她。

孙小红的眼睛已湿了,扭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寻欢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你若换了我,你也一定会这么样做,她若换了你,我也会这么样对你的。”

孙小红没有动,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可是她眼泪却已流下了来。

女人若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绝不容第三者再来加入。

但无论如何,李寻欢心里毕竟已有了她。

她痴痴地站在那里,心里也不知是甜?是酸?还是苦?

孙老先生忽然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他非做不可的事,就让他去吧。”

孙小红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笑了,笑得虽辛酸,却总是笑。

她带着泪笑道:“我忽然发现我自己实在是个呆子,他认得她在我之前,我还没有看到他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有许多许多事发生了,我是后来才加入的,所以,应该生气的是她,不应该是我。”

孙老先生也笑了笑,柔声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是呆子,就表示这人已渐渐聪明了。”

孙小红眨着眼,道:“但也有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孙老先生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我要陪他去,非去不可。”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你陪他去也好,只不过……”

他转头去瞧李寻欢,下面的话显然是要李寻欢接着说下去。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既然已说了非去不可,自然就是非去不可了。”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我活到六十岁时才学会不去跟女人争辩,你学得比我快。”

李寻欢已站了起来,道:“既然要走,今天晚上就动身,你……”

孙小红抢着道:“你不要以为女人都是婆婆妈妈的,有的女人比男人还干脆得多,也一样说走就走。”

孙老先生道:“到了那里,莫忘了先去找你二叔,问问那边的动静。”

孙小红道:“我知道……”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接着道:“他若不愿我跟他一起进去,我就在二叔那里等他。”

李寻欢忽然道:“孙二侠已在兴云庄外守候了十三年,他究竟为的是什么?”

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很奇怪。

十三年前,正是他将要离家出走的时候,那时孙驼子就已守候在那里,他实在猜不透孙驼子的用意。

孙驼子不但和李家素无来往,和龙啸云也全无关系,至于林诗音,她本是孤女,很小时候就已来投靠李寻欢的父亲。

她本是个很内向的人,这一生几乎从未到别的地方去过,自然更不会和江湖中人有任何来往了。

若说孙驼子是受了别人的托付,那人是谁呢?

他要孙驼子守护的是什么?

假如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自然就是孙老先生。

孙老先生并不是个深沉的人,李寻欢希望他能说出这秘密。

但他却失望了。

孙老先生又开始抽烟,用烟嘴塞住了自己的嘴。

孙小红瞟了她爷爷一眼,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李寻欢瞧着她,等她说下去。

孙小红道:“龙小云在上官金虹面前砍断了自己的手,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他本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做的事也特别。”

孙小红道:“他能做出这种事,我倒并不大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他明知当时上官金虹已动了杀机,所以就先发制人,让上官金虹无话可说,这么样一来,非但性命能够保全,而且还令人觉得他很有胆色很有孝心,因此更看重他。”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么做,的确很聪明,也够狠了,但他本就是个又聪明、又狠毒的孩子,所以我并不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那么,你奇怪的是什么?”

孙小红道:“他武功已被你废了,体力本该比普通人还衰弱,是不是?”

李寻欢叹道:“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孙小红道:“人的骨头很硬,纵然是很有腕力的人,也难一刀就将自己的手砍断。除非他用的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李寻欢道:“不是宝剑?”

孙小红道:“绝不是。”

李寻欢道:“但龙小云随手一挥,就将自己的手削了下来。”

孙小红道:“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用什么力。”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的确比我细心,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

孙小红道:“还有,普通人的手若被砍断,一定不能再支持,立刻就要晕过去。”

李寻欢道:“不错,纵然是壮汉,也万万支持不住,除非他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孙小红道:“但龙小云却只不过是个武功已被废,体力很衰弱的孩子,他为什么偏偏能支持得住?”

李寻欢不说话了,目光闪动着,仿佛已猜出了什么。

孙小红道:“他非但能支持得住,而且还能侃侃而谈,还能将自己的断手捡起来,一个没有武功的人,怎么能办得到?”

李寻欢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武功已恢复?他平时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道:“我废他武功的时候,用的手法很重,按理说他武功绝无恢复的可能,除非……”

他盯着孙小红,缓缓道:“除非那传说并不假,兴云庄里的确藏着那本稀世的武功秘籍,无意中被龙小云得到。”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喃喃道:“孙二侠在那里守护了十几年,难道为的也是这本武功秘籍么?”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孙老先生忽然笑了,道:“你既然想告诉他,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呢?”

孙小红垂着头,用眼角偷偷瞟着他,道:“我怕挨骂。”

孙老先生大笑,道:“你若想女人替你保守秘密,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永远莫要跟她提起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能提。”

孙小红嘟起嘴,道:“我又没有说出去……”

孙老先生笑道:“你用的法子更高明,你自己不说,却要我替你说。”

孙小红抿嘴道:“就算我说了,我也只跟他说,他……他又不是别人。”

“他又不是别人?”

这句话李寻欢听在耳里,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自己又已欠下了一笔债,这辈子只怕也休想还得了。

一个女人若不再将你当作“别人”,那就表示她已跟定了你,你就算像马一样长了四条腿,也休想再能跑得了。

孙老先生的笑声突然顿住,一字字道:“兴云庄里的确藏着本武功秘籍,那并不是谣言。”

李寻欢动容道:“是谁的武功秘籍?我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孙老先生将烟斗重新燃着,望着袅娜四散的烟雾,缓缓道:“你可听说过王怜花这个人么?”

李寻欢道:“这名字天下皆知,我当然不会没听说过。”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本是沈浪沈大侠的死敌,后来却变成沈大侠的好朋友,因为他这人本在正邪之间,虽然邪,却并不太恶毒,做事虽任性,但有时却也很讲义气,很有骨气,所以,他虽然害过沈大侠很多次,沈大侠还是原谅了他。”

李寻欢道:“听说王怜花已与沈大侠伉俪结伴归隐,远游海外,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孙老先生道:“不错,他后来的确被沈大侠所感化。”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要杀一个人很容易,要感化一个人却困难得多。沈大侠的确是人杰,你若早生几年,一定也是他的好朋友。”

李寻欢目中也不禁露出了向往之色,却不知千百年后,他侠名流传之广,受人崇敬之深,绝不在他所向往的沈浪之下。

孙老先生道:“沈大侠虽是人杰,但王怜花却也不凡,否则又怎会成为沈大侠的死敌?”

两个聪明才智相差很远的人,也许可以结成朋友,却绝不会成为敌人,所以只有上官金虹才有资格做李寻欢的仇敌,别的人简直不配。

李寻欢道:“听说这人乃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才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武林中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孙老先生道:“不错,此人不但善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来得,而且医道也很精,易容术也很精,十个人都学不全,他一个人就学全了。”

他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他见猎心喜,什么都要学一点,所以武功才不能登峰造极,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又怎会屡次败在沈大侠手下。”

李寻欢突然想起了阿飞。

阿飞的聪明才智是不是比王怜花更高,因为他只学一样事,只练一剑,他这一剑本可练到空前绝后,无人能抵挡的地步。

“只可惜聪明人偏偏时常要做傻事。”

李寻欢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改邪归正后,已知道他以前所学不但太杂,也太邪,本想将那本《怜花宝鉴》付之一炬。”

李寻欢道:“什么?《怜花宝鉴》?”

孙老先生道:“《怜花宝鉴》就是他将自己一生所学全记载在上面的一本书。”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第七十九章恐怖的决斗

孙老先生谈到王怜花想将自己所著《怜花宝鉴》烧了的事,李寻欢不由问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孙老先生道:“因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记载着他的下毒术、易容术、苗人放蛊、波斯传来的摄心术……”

他叹息着接道:“这么样一本书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里,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李寻欢也叹道:“那的确是后患无穷。”

孙老先生道:“但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舍得将之毁于一旦,所以,他远赴海外之前,就将这本书交给了一个他认为最可靠的人。”

听到这话,李寻欢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已了解,也已猜到藏在兴云庄里的那本武功秘籍,就是《怜花宝鉴》。

但还有几件事他想不通,试探着问道:“他将这本秘籍交给谁了?”

孙老先生道:“交给了你!”

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着又道:“他将这本《怜花宝鉴》交托给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还想要你替他找个天资高、心术好的弟子,作为他的衣钵传人。”

李寻欢苦笑道:“但这件事我却连一点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道:“因为你那时恰巧出去了。”

李寻欢沉思道:“十三年前……不错,那时我到关外去了一趟,回来时又遇伏受了重伤,若不是龙啸云仗义相救,我……”

说到这里,他咽喉头似已被塞住,再也说不下去。

这本是他这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一件事。

就因为这件事,他的一生才会放变——由幸福变为不幸!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虽未见着你,却见到了林姑娘,那时他远游在即,沈大侠已在海口等着他,他自然不能停留,所以就将那《怜花宝鉴》交给了林姑娘。”

男女之间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怜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然已看出林诗音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非比寻常。

但林诗音为何从未将这件事向李寻欢提起?

李寻欢迟疑着道:“这件事不知前辈是从哪里听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孙老先生道:“绝对可靠。”

孙小红忍不住插嘴道:“这件事就是我二叔说的,王老前辈到兴云庄……不,到李园去见林姑娘的时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着。”

她叹息了一声,幽幽道:“自从那天之后,一直到现在,我二叔就从未离开过那地方一步!”

李寻欢苦笑道:“难道他就是受了王怜花的托付,在那里监视着我?”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既然肯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就绝不会对你不放心,只不过,他对你的武功还不大信任,生怕有人听到消息,会去夺书,所以才会要老二留在那里,到了必要时,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孙小红道:“我二叔当年游侠江湖间,曾经被王老前辈救过一命,他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辈要他做的事,他的确可说是万死不辞。”

孙老先生道:“但后来却在无意中听到林姑娘并没有将那《怜花宝鉴》转交给你,所以你出关之后,他更不放心,更不肯离开一步了。”

李寻欢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孙二侠的确不愧为王老前辈的好朋友,只不过……”

他盯着孙老先生,一字字道:“孙二侠又怎会知道林姑娘未曾将《怜花宝鉴》转交给我?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长长吸了口烟,缓缓道:“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从来也未想到林诗音对他也有隐瞒着的事。

孙老先生又道:“王怜花不但有杀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后医道更精,的确可说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孙小红道:“龙小云是林姑娘的亲生儿子,一个做母亲的是不惜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意思李寻欢却已听懂——无论谁都应该听得懂的。

林诗音一定已将那本《怜花宝鉴》传给了她的儿子,她一定将这本神奇的书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问题是,她为什么始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呢?

李寻欢第一次看到林诗音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梅树下的雪也仿佛分外洁白。

那天李寻欢正在梅树下堆雪人,他找了两块最黑最亮的煤,正准备为这雪人嵌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是他最愉快的时候。

他并不十分喜欢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过是为了要享受这一刹那间的愉快——每当他将“眼睛”嵌上去的时候,这臃肿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变得有了生命。每当这刹那间,他总会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欢建设,憎恶破坏。

他热爱着生命。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跑来堆雪人,因为他不愿任何人来分享他这种秘密的欢愉,那时他还不知道欢愉是绝不会因为分给别人而减少的。

后来他才懂得,欢乐就像是个聚宝盆,你分给别人的愈多,自己所得的也愈多。

痛苦也一样。

你若想要别人来分担你的痛苦,反而会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脸是圆的。

他正考虑着该在什么地方嵌上这双眼睛,他多病的母亲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园,身旁还带着个披着红氅的女孩子。

猩红的风氅,比梅花还鲜艳。

但这女孩子的脸却是苍白的,比雪更白。

红和白永远是他最喜爱的颜色,因为“白”象征纯洁,“红”象征热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对她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几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风吹倒。

他母亲告诉他:“这是你姨妈的女儿,你姨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她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在我们家里。”

“你总是埋怨自己没有妹妹,现在我替你找了个妹妹来了,你一定要对她好些,绝不能让她生气。”

可是他几乎没有听到他母亲在说些什么。

因为这小女孩已走了过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雪人。

“他为什么没有眼睛?”她忽然问。

“你喜不喜欢替他装上对眼睛?”

她喜欢,她点头。

他将手里那双黑亮的“眼睛”送了过去。

他第一次让别人分享了他的欢愉。

自从这一次后,他无论有什么,都要和她一起分享,甚至连别人给他一块小小的金橘饼,他也会藏起来,等到见着她时,分给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他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远没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样。”他知道,他确信。

甚至当他们分离的时候,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是认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欢乐,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确信如此,直到现在……

陋巷。

昨夜初雪。

积雪已融,地上泥泞没足。墙角边当然也有些比较干燥的路,但李寻欢却情愿走在泥泞中,他喜欢一脚踏入泥泞中时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这往往能令他心情松弛。

以前,他最憎恶泥泞,他情愿多绕个大圈子也不愿走过一小段泥泞的路。

但现在,他才发觉泥泞也有泥泞的可爱之处——它默默地忍受着你的践踏,还是以它的潮湿和柔软来保护你的脚。

世上有些人岂非也正和泥泞一样?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和轻蔑,但他们却从无怨言,从不反击……

这世上若没有泥泞,种子又怎会发芽?树木又怎会生根?

他们不怨,不恨,就因为他们很了解自己的价值和贵重。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

墙是新近粉刷过的,孙驼子那小店的招牌却更残旧了。

从这里看,看不到墙里的人。

现在还是白天,当然也看不到墙里的灯。

“到了晚上,小楼上那盏孤灯是否还在?”

李寻欢忍不住想起了他不愿想的事,这两年来,他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旁等着那盏孤灯亮起。

孙驼子总是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

孙小红忽也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客人还不会上门,不知道二叔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孙驼子并没有在抹桌子。

他永远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里还抓着块抹布,抓得很紧。

小店的门本是关着的,敲门,没有响应,呼唤,也没有响应。

孙小红比李寻欢更急,撞开门,就瞧见了这只手。

一只已被齐腕砍了下来的手。

孙小红一惊,冲过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寻欢两年来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寻欢的脸色也已发青,他认得这只手,他比孙小红更熟悉,两年来,这只手已不知为他倒过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时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这只手。

他生病的时候,伺候他汤药的也正是这只手。

现在,这只手却已变成了块干瘪了的死肉,血已凝结,筋已收缩,手指紧紧地抓着这块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时候被人砍断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干净。

他在抹这张桌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李寻欢?

李寻欢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绞痛。

孙小红目中的眼泪开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李寻欢沉重地点了点头。

孙小红嗄声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冲了出去。

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小红再奔回来,李寻欢还是站在桌子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节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李寻欢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孙小红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孙小红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地转回身,面对着李寻欢。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寻欢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兴云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龙啸云,所以你心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

李寻欢的嘴闭得更紧。

孙小红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

李寻欢忽然道:“你呢?”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上官金虹并不急着要杀我。”

李寻欢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

孙小红道:“我非进去不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上官金虹那么了解我。”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

孙小红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李寻欢,热泪沾湿了他憔悴的脸。

她摩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暗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暗。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狱中呐喊。

声音赫然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的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七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三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砰”的一声,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

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话。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

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恻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无消息的铁传甲?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铁传甲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铁传甲,嗄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谁也不能……”

“唰”地,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铁传甲。

她死得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铁传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剑,跺脚道:“你们真的不走?……你们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将我带走?”

瞎子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们全都死了,也要将你的鬼魂带走!”

他武功虽然比有眼睛的人还可怕,但毕竟是个瞎子,交手时全凭着耳朵“听风辨位”。

无论谁在动嘴的时候,耳朵都不会像平时那么灵的,他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前胸已被一柄虎头钩划破了道血口。

钩再扬起,钩锋上已挂着条血淋淋的肉。

血,肉!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也杀过人,但却绝不是凶手,他的骨头虽硬,心却是软的。

现在,他几乎连手都软了,已无法再杀人。

他忽然大声道:“我若是死在你们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这里的事本就和我们无关,我们本就是为了你来的。”

另一人厉声道:“中原八义若不能亲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这人满脸麻子,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正是北派“阴阳刀”的唯一传人公孙雨。

铁传甲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他笑得实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来你们只不过想亲手杀了我,这容易……”

他反手一拳,击退了面前的黄衣人,身体突然向公孙雨冲了过去——对准公孙雨的刀锋冲了过去。

公孙雨一惊,短刀已刺入了铁传甲的胸膛!

铁传甲胸膛还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现在……我的债总可还清了吧!你们还不走?”

公孙雨的脸在扭曲,忽然狂吼一声,拔出了刀。

鲜血雨点般溅在他胸膛上。

他吼声突然中断,扑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枪。

枪头的红缨还在不停地颤抖。

铁传甲也已倒下,还在重复着那句话。

“我的债总算还清了……你们为何还不走?”

他瞧着另一柄花枪已向他刺了下来,既不招架,也不闪避。

第八十章义气的朋友

公孙雨突又狂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嗄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花枪!

枪拔起,在凄恻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已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已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珠子立刻就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地咯咯发响。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刀。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里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无影无踪地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入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有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四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人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也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过来,慢慢地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嗄声道:“你要找孙驼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已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地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地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又像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易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已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睁开,这才瞧见了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等着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已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地阖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能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来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悚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作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白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愈说愈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枭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着道:“上官金虹这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劫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问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的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像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作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一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暗,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暗,更消沉。

灯,就在李寻欢面前,酒,也在李寻欢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酒杯发怔。

灯芯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孙小红道:“我……我也去?”

李寻欢道:“我们一起来的,当然一起回去。”

孙小红道:“回去?你不到兴云庄去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

孙小红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为了要到兴云庄去瞧瞧?”

李寻欢:“现在已不必。”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堂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

孙小红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

李寻欢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

孙小红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相见争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

孙小红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孙小红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

李寻欢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却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

第八十一章可怕的错误

孙小红嘟起了嘴,冷冷道:“原来你也并不十分够义气,至少对死人就没有对活人够义气。”

李寻欢忽然问道:“昨天我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孙小红沉吟着,道:“晚上,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

李寻欢道:“今天我们是什么时候赶到这里的?”

孙小红道:“戌时前后,天还没有黑。”

李寻欢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孙小红道:“我们先坐车走了段路,然后就用轻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换快马。”

李寻欢道:“所以现在我们就算用同样的法子赶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戌时前后才到得了,对不对?”

孙小红道:“对。”

李寻欢道:“但现在我们已有很久未休息,体力绝对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纵然还能施展轻功,也绝不会比昨天晚上快。”

孙小红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赶不上你,难怪爷爷说你的轻功并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寻欢道:“所以,我们就算现在动身,也未必能及时赶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

孙小红忽然不说话了。

李寻欢忽然抬起头,凝注着她,沉声道:“所以你本该催我快走才对,你总该知道我从不愿失约。”

孙小红垂着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故意逃避着李寻欢的目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这次我们坐车赶回去,不换马,也不用轻功赶路。”

李寻欢道:“你要我在车上休息?”

孙小红道:“不错,否则你就无法及时赶到,你一到那里只怕就得躺下,你总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官金虹决斗吧。”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笑了笑,道:“好,我就听你的,我们坐车。”

孙小红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展颜笑道:“我们还可以把酒带到车上去,你若睡不着,我就陪你喝酒。”

李寻欢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会睡着的。”

孙小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能在车上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上官金虹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寻欢笑道:“你对我倒很有信心。”

孙小红眨着眼道:“当然,我对你若没有信心,又怎会……”

她的脸忽然红了,忽然一溜烟蹿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雇车,你准备酒,若是时间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绝不会吃醋的。”

她的辫子飞扬,转眼间就跑得瞧不见了。

李寻欢目送着她,又痴了半晌,才缓缓地站起来,走出门。

猛抬头,高墙内露出小楼一角。

小楼的孤灯又亮了。

小楼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为她的爱子缝补着衣服?

慈母手中的线,长得好像永远都缝不完似的。

但却还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长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缝不完的线,缝不完的寂寞——

她已将自己的生命埋葬,这小楼就是她的坟墓。

一个人,一个女人,若是已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她还要生命做什么?

“诗音,诗音……你实在太苦,你实在已受尽了折磨。”

李寻欢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虽然站在这里,心却早已飞上了小楼。

他的心虽然已飞上了小楼,但他的人却还是不得不留在这里。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纵然是最后一次,也不能——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

她已不属于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儿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绝在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现在却连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寻欢用手背擦了嘴角的血渍,将嘴里的血又咽下。

连血都仿佛是苦的,苦得发涩。

“诗音,诗音,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满意足,天上地下,我们总有相见的时候。”

但林诗音真的能平安么?

风凄切,人比黄花瘦。

李寻欢孤零零地木立在西风里,是不是希望风能将他吹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小红已回来了,痴痴地瞧着他,道:“你……你没有去看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去叫车?”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车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们就走。”

李寻欢道:“走!”

车在路上颠沛,酒在杯中摇晃。

是陈年的老酒。

车却比酒更老,马也许比车还老。

李寻欢摇着头笑道:“这匹马只怕就是关公骑的赤兔马,车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来,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做的事你总是觉得不满意,是不是?”

李寻欢道:“满意,满意,满意极了。”

他闭上眼睛,缓缓道:“一坐上这辆车,就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孙小红道:“哦?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那匹木马,现在我简直就好像在马车上的摇篮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进了他的嘴。

孙小红吃吃笑道:“那么你吃完了这枣子,就赶快睡吧。”

李寻欢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错,只可惜……”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叫这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好好睡一觉,只要你能真的睡着,明天早上我们再换车好不好?”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道:“既然这么样,我就多喝几杯,也好睡得沉些。”

孙小红立刻为他倒酒,嫣然道:“不错,就算是孩子,也得先喂饱奶才睡得着。”

杯中的酒在摇晃,她的辫子也在摇晃。

她的眼波温柔,就如车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梦。

李寻欢似已醉了。

在这么样的晚上,面对着这么样的人,谁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寻欢斜倚着,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车座上,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但饮者又何尝不寂寞?……”

声音渐低,渐寂。

他终于睡着。

孙小红脉脉地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伸出手,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时,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也许都成了过去,到了那时,我就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她还年轻。

年轻人对世上的事总是乐观的,总认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永远和人愿差着很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她若知道他们想的和事实相差得多么远,她只怕早已泪落满衣。

赶车的也在悠悠闲闲地喝着酒。

他并不急。

因为雇他车的姑娘曾经吩咐过他。

“慢慢地走,我们并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会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车,也不会急着赶路的。

他很羡慕李寻欢,觉得李寻欢实在很有福气。

但他若知道李寻欢和孙小红会遇着什么样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现在已经是“明天”。

李寻欢醒的时候,红日已照满车窗。

他不至于睡得这么沉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这酒。

李寻欢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马车还在一摇一晃地走着,走得很慢,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仿佛正在打瞌睡。

孙小红也已睡着,就枕在李寻欢的膝上。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柔如泥水。

李寻欢探出头,地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日正当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个石碑,刻着前面的村名。

现在已快到正午,距离上官金虹的约会已不到三个时辰。

但他们却只不过走了一半路。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冷、发抖。

他有时忧虑,有时悲哀,有时烦恼,有时痛苦,他甚至也有过欢喜的时候,但却很少动怒。

现在他纵未动怒,也已差不多了。

孙小红突然醒了过来,感觉到他的人在发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她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头,眼圈儿已红了,嗫嚅着道:“你在生我的气?”

李寻欢的嘴闭着,闭得很紧。

孙小红凄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我还是要这么样做,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明白我这么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心也软了下来。

孙小红这么样做,的确是为了他。

她做错了么?只要她是真心对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李寻欢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

孙小红道:“你……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你?”

李寻欢道:“你若明白我,就该知道你这次就算能拖住我,让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但以后呢?我迟早还是难免要和他见面的,也许就在明天。”

孙小红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变得不同了。”

李寻欢道:“明天会有什么不同?”

孙小红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说不定已死了,他也许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满了自信。

李寻欢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孙小红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约,却也没有人能怪你,因为这本是上官金虹逼着你这么做的,否则你又怎会要赶到兴云庄?若不走这一趟,你又怎会失约?”

李寻欢还在想,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孙小红的神情却已愉快了起来,坐在李寻欢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会有人说你……”

李寻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不是你爷爷要你这么样做的?”

孙小红眨着眼,嫣然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寻欢道:“难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决斗?”

孙小红笑了,道:“不错,你该知道,上官金虹一见了我爷爷,简直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她轻轻拉起李寻欢的手,还想再说些话。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李寻欢的神情,孙小红更连问都不敢问了。

李寻欢却问道:“是你爷爷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孙小红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李寻欢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孙小红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人人都得而诛之,并不一定要你去动手。”

李寻欢慢慢地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他不但恐惧,而且忧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

李寻欢用不着回答这句话,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孙小红道:“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为我爷爷?”

李寻欢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是为了你。”

孙小红道:“你在为我担心?担心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想法子挽回,但还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补救。”

他凝视着孙小红,接着又道:“一个人一生中只要铸下一件永远无法补救的大错,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终生都得为这件事负疚,就算别人已原谅了他,但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才真正可怕。”

他当然很了解这种感觉。

为了他这一生中唯一做错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之大,实在大得可怕。

孙小红瞧着他,心里忽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颤声道:“你在担心我会做错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你爷爷在一起?”

孙小红道:“嗯。”

李寻欢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使用武功?”

孙小红沉吟着,道:“好像没有……”

第八十二章无心铸大错

孙小红很快地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要。”

李寻欢道:“没有必要?”

孙小红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呢?”

孙小红道:“他也……”

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所作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

孙小红道:“他……他的确对上官金虹很愤怒。”

李寻欢道:“但他却没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孙小红垂下头,道:“他没有……”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

孙小红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

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巅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愈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孙小红只觉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

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寻欢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我的想法不对,只不过……”

孙小红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在怕,怕得很。

李寻欢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是同情,是怜惜,还是悲哀?

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种人几乎从来也不会做错任何事。

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多情的人铸下永无挽回的大错呢?

一个人若是多情,难道他就已错了么?

孙小红抽搐着,流着泪道:“求求你,带我赶回去,只要能及时赶到那里,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窗外有马嘶,是个马市。

李寻欢虽非伯乐,却能相马——有很多人都知道,李寻欢对马和女人都是专家,要做这样的专家并不容易。

因为马和女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他选了两匹最快的马。

最美丽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可爱的,最快的马也不一定最强壮——美女往往缺少温柔,快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渐临,渐深。

人仍在狂奔,他们既不管路人的惊讶,也不顾自己的体力。

他们已不顾一切。

夜色渐临,渐深。

路上已无人行。

又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灯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岂非就是上官金虹约战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长亭中一点火光。

火光忽明忽灭,亮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孙小红忽然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现在,也许是奇迹,也许是因为她的恐惧。

恐惧往往能激发人的潜力。

但现在,她终于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气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寻欢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他已看出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仿佛有种奇异的节奏,有时明亮的时候长,有时熄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长亭里,李寻欢也看到过这种同样的火光。

那天,是孙老先生在长亭里抽着旱烟。

除了孙老先生外,李寻欢从未看到过另一个人抽旱烟时,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李寻欢只觉目中似乎忽然有热泪盈眶。

孙小红已伏在地上,低低地哭泣了起来。

这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老天毕竟没有要她铸下大错。

李寻欢扶起了她,再往前去,走向长亭。

长亭中仿佛迷漫着一重烟雾,人,就坐在烟雾中。

这烟的香气,也正是孙小红所熟悉的。

她心里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挣脱李寻欢扶着她的手,飞奔了过去。

她一心只想冲到她爷爷的怀抱中,向他说出心里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声大呼:“爷爷,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长亭中的火光忽然熄灭。

然后,就响起了一个人平静的声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着你们!”

声音冷漠、平静、坚定,既没有节奏,也完全没有感情。

孙小红突然怔住,胸中的热血立刻冰冷,冷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这声音就像是一根棒子,一下子就将她从天堂打下地狱。

突然间,四盏灯笼亮起。

四盏金黄色的灯笼,用细竹竿高高地挑着。

金黄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冷得像黄金,硬得像黄金,连他的心都像是用黄金铸成的。

他正在抽着旱烟。

他抽的是孙老先生的旱烟。

上官金虹!

坐在长亭里抽烟的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风凄切,雨飘零。

谁也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孙小红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呐喊,可是她没力气,她想冲进去,可是她不能动。

她的胃在痉挛,收缩,想呕吐。

可是她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李寻欢本就走得比她慢,现在还是在慢慢地走着,脚步并没有停。

但他的呼吸却似已将停顿。

他慢慢地走到长亭外,面对着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着手里的旱烟,淡淡道:“你来晚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

他只觉自己的嘴里很干燥、很苦,舌头就好像在舐着一枚已生了锈的铜板,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难道这就是恐惧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

李寻欢道:“你本该知道我迟早总要来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该来的人来迟,不该来的人反而先来了。”

这句话说完,两人忽然全都闭上了嘴,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们显然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动。

这一动就不可收拾。

风雨中,暗林里,还有两个人,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都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其中一双眼睛温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难再找到一双如此美丽动人的眼睛。

另一双眼睛却是死灰的,几乎已和这阴森的夜色融为一体,就算是在地狱中,只怕也很难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魅隐藏,此刻也应该早已溜走。

这双眼睛连鬼魅见了都将为之战栗。

林仙儿和荆无命竟先来到这里,而且仿佛已来了很久。

林仙儿倚在荆无命的身旁,紧紧抓着荆无命的膀子。

荆无命不响,也不动。

林仙儿忽然道:“你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荆无命冷冷道:“现在已有人杀他,已用不着我出手。”

林仙儿道:“我不是要你去杀李寻欢。”

荆无命道:“杀谁?”

林仙儿道:“上官金虹,杀上官金虹!”

她兴奋得全身都在发抖,指甲都已嵌入荆无命的肉里。

荆无命不动,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却已露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林仙儿道:“他现在正全心全意要对付李寻欢,绝没有余力再对付别人,何况,他还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杀了他!”

荆无命还是不动。

林仙儿道:“金钱帮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杀了他,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

她低低喘息着。

她的喘息声并不十分好听,就像是条动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着又道:“你就算不想当金钱帮的帮主,但也该让他看看你的厉害,让他下了地狱后还要后悔,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你。”

荆无命眼睛中若是藏着地狱的火种,现在火就已燃烧。

林仙儿道:“去,快去,错过这机会,后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荆无命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林仙儿吐出口气,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后就永远是你的人了。”

荆无命道:“你用不着等我。”

林仙儿怔了怔道:“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林仙儿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

她美丽的眼睛里刚露出惊惧之色,荆无命已拧住了她的手。

林仙儿并不时常流泪,她认为一个女人若只有用眼泪才能打动男人的心,那女人不是很愚蠢,就是很丑陋。

她有许许多多更好的法子。

但现在,她却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泪。

她几乎能听得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颤声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荆无命缓缓道:“你这一生中,也许只做错了一件事。”

林仙儿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你不该认为每个人都和阿飞一样爱你!”

李寻欢背对着树林。

他并没有看到从林中走出来的林仙儿和荆无命,他只看到上官金虹脸上突然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

上官金虹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

他从未给过别人这样的机会,以后也绝不会再给。

但李寻欢却并没有把握住这机会,他的飞刀竟未出手。

因为他也已感觉到背后有种可怕的杀气。

他的飞刀并不单只是用手掷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的飞刀若出手,就再无余力来防御身后的攻击。

他的脚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荆无命。

荆无命已来到他身后。

然后,他才看到林仙儿,他从未想到她也会变得如此狼狈。

雨更大了。

每个人身上都已湿透。

高挑着的灯笼虽已移到长亭檐下,却还是照不远。

荆无命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个人就像是个影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但李寻欢的眼睛却已从上官金虹身上移开,盯着他。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已从李寻欢的身上移开,也在盯着他。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一战胜负的关键已不在他们本身,而在荆无命的手上。

荆无命突然笑了,大笑。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大笑过,他笑得弯下了腰。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笑吧,因为你的确应该笑。”

荆无命道:“你不想笑?”

上官金虹道:“我笑不出。”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道:“不错,我知道,我的确知道。”

他突然停住笑声,慢慢地站直,缓缓接着道:“因为现在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死活,但你们却不敢向我出手。”

他说得不错,的确没有人敢向他出手。

上官金虹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杀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李寻欢手里。他当然不会给李寻欢这机会。

李寻欢的情况也一样。

荆无命缓缓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杀了李寻欢,也可以帮他杀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荆无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岂非已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又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

荆无命道:“你怎么知道你看错了?也许我的确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荆无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儿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无论谁想要用一只手制住她,都不容易。”

荆无命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果然看出来了,只可惜太迟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不但看错,也做错了。”

荆无命道:“你也知道不该那样对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确不该那样对你,我本该杀了你的!”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没有杀?”

上官金虹道:“我不忍。”

荆无命脸上突也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嗄声道:“你也有不忍的时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荆无命道:“所以你认为我也不忍杀你?”

上官金虹瞟了林仙儿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来杀我。”

荆无命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要杀我,就不会将她带来了。”

林仙儿忽也大笑了起来。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泞中,此刻忽然笑了,实在令人吃惊。

她大笑着道:“他的确不敢杀你,因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现在才明白,他这人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在你面前证明他自己是多么重要,可是在别人眼中,他根本连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杀你却很容易。”

林仙儿道:“你以为他敢杀我?……你要杀我,他却救了我,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道:“因为他要亲手在我面前杀你。”

林仙儿道:“你错了,他并不是要自己亲手杀我,而是要看你亲手杀我……”

她大笑着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疯,那时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我,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都恨,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儿子是谁杀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无表情,淡淡道:“他若是为了我而杀人,无论杀谁都没关系。”

林仙儿瞧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一向总认为我很能了解男人,可是我却实在不了解你们,实在想不通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冷笑着接道:“我只知道无论那是种什么样活见鬼的关系,都一定令人恶心得要命,所以你们就算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说的却太多了。”

林仙儿道:“但我无论说什么,也没法子要你杀他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没法子!”

林仙儿转过脸,转向荆无命,道:“我当然也没法子要你杀他,是不是?”

荆无命道:“是。”

林仙儿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只有让你们两个人来杀我了,问题是谁动手呢?是他,还是你?”

荆无命不再说话。

他的手一抬,就将林仙儿摔了出去,摔在上官金虹脚下。

林仙儿这次既不再挣扎,也不再动,就这样蜷曲在地上。

但她毕竟是女人。

你可以令她不动,不反抗,却不能要她不说话。

第八十三章无言的慰藉

你若是多加注意,就会发觉一个女人死的时候,身上最后僵硬的一个地方就是她的舌头。这只因女人舌头上的肌肉永远都比其他任何地方灵敏得多。

林仙儿道:“不错,当然是你,他把我带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看你亲手杀我,只有用这法子他心里才会觉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你呢?死在我手上,你是不是也觉得舒服些?”

林仙儿道:“那就要看你用什么法子来杀我了,我倒不希望死得很快,因为只有慢慢地死,才能真正领略到死的滋味。”

她忽又笑了笑,道:“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次这么样的机会,纵然要我多忍受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上官金虹淡淡道:“而且死得若慢些,你也可以多说几句话,因为说话不但能减轻你的痛苦,也能减轻你的恐惧。”

林仙儿道:“你当然也不会很快就杀了我的,是不是?你本就喜欢看着人慢慢地死,何况,我对你总算不错,至少我辛辛苦苦存的一点私房钱,已全都被你想法子弄走了,你叫人去杀我的时候,就已经把我刮得干干净净。”

上官金虹道:“不错,你现在的确已一文不值,所以我根本已懒得杀你。”

他忽然一脚将林仙儿踢了出去,踢到李寻欢面前。

这次她连话都说不出了,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她身上。

她的胴体依然是美丽的。

这本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不但美,而且聪明。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但现在,她却连死也不能好好地死。

她本是云端上的仙子,但现在却变得就像是条泥浆中的野狗。

这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从不知道对自己应该珍惜的东西多加珍惜?

雨更大了。

李寻欢瞧着倒在泥泞中的林仙儿,心里忽然很悲哀很同情。

他并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阿飞。

她本是自作自受,但阿飞呢?

阿飞并没有错。

他虽然爱错了人,但爱的本身并没有错。也许这才是最值得悲哀的。

上官金虹却在瞧着李寻欢,缓缓道:“我不杀她,只因我觉得你比我更有理由杀她,我让给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又低估了我。”

上官金虹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又低估了你,你也不会杀她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杀人,要杀气,你的杀气要全部留着来对付我,怎么会浪费在她这种人身上呢?”

李寻欢道:“人不对固然不能杀,地方不对也不能动手。”

上官金虹道:“这地方不对?”

李寻欢道:“本来是对的,现在却不对了。”

上官金虹道:“有什么不对?”

李寻欢道:“这地方现在太挤。”

上官金虹又笑了,道:“是他令你不安?”

李寻欢道:“是。”

他并不想隐瞒,荆无命纵然不出手,对他也是种威胁。

何况荆无命随时可能出手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他和上官金虹的联手一击。

上官金虹的脸又沉了下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他既然已回来,就没有人再能要他离开,是不是?”

这最后一句话自然是问荆无命的。

荆无命道:“是。”

他还是站得很远,但无论谁都能感觉到他和上官金虹已又结成了一体,结成了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没有人能摧毁,也没有人能抵御。

李寻欢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阿飞。阿飞若是在这里……

上官金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悠然道:“阿飞若在这里,你们也许还有机会,只可惜……他却很令人失望。”

李寻欢道:“我并没有对他失望,有些人无论倒下去多少次,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他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当然是。”

上官金虹淡淡道:“就算你没有看错,但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你必已倒了下去,我可以保证这次你一倒下去,就永远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现在……”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绝对没有机会,一分机会都没有。”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所以你至少应该让我选个地方,一个人若非死不可,他至少有权选择在哪里死!”

上官金虹道:“你又错了,杀人的才有权,被杀的人什么都没有,只不过……”

他逼视李寻欢,缓缓道:“对你,我也许会破例一次,你不但是个很好的朋友,也是个很好的对手。”

李寻欢道:“多谢。”

上官金虹道:“你想死在哪里?”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若是活得太辛苦,就忍不住会想要死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无论怎么样死,都不会太舒服的。”

李寻欢道:“我只不过想找个没有雨的地方,换套干净的衣服,我不喜欢湿淋淋的死,不喜欢倒在湿淋淋的地方。”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老实说,除了洗澡的时候,我都宁愿自己的身上是干着的。”

上官金虹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常听人说你不怕死,但却一直不相信,因为我根本不信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直到现在——现在我才有点相信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一个人若在临死前还能说这种话,可见他对生死的确已看得很淡,所以我才更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奇怪?”

上官金虹道:“千古艰难唯一死,除死之外无大事,一个人若连死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他死的时候身子是湿是干呢?”

他盯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所以我想,你这么样做,一定另有目的。”

李寻欢道:“你认为是什么目的?”

上官金虹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你这只不过是故意在拖时间,因为一个人就算已明知必死无疑却还是要尽量想法子拖一拖,希望能有奇迹出现,至少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李寻欢道:“你也这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我一直没有低估你。”

他接着道:“你当然知道绝不会有奇迹出现,这世上根本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救得了你,何况,你根本就不怕死。”

李寻欢道:“那么,你怎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想,你这么样做,只不过是在找机会让她们逃走而已,因为你知道我在杀你之前,绝不会杀别的人,这正如一个人若知道有山珍海味可吃,就绝不会先用馒头大饼来填饱肚子,免得坏了胃口。”

李寻欢淡淡笑道:“这比喻并不好。”

上官金虹道:“不好,但却不假。”

李寻欢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不假,但你难道会将她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上官金虹道:“我不必。”

他的确不必。

她们活着,对他已全无威胁。

他若要她们死,随时随地都方便得很。

李寻欢几乎不忍再去瞧孙小红一眼。

但无论如何,她现在总算还有生命,还能呼吸。

这已足够。

除此之外,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上官金虹道:“我已说过,我为你破例一次,因为你和别的人全无关系。”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活得很干净,我至少总不能让你死得太龌龊——至少总不能让你像野狗般死在泥巴里。”

死,是怎么样死,死在哪里?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死得安心,死得干净。

孙小红呢?

李寻欢一直不忍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

他的注意力绝不能分散。

他甚至没有听到孙小红的声音。

但现在他就要走了,她当然也知道他这一走,以后也许就永远没有见面的时候,这一走也许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她怎么能就这样看着他走?

他生怕她会赶过来,要跟他一起走,要陪着他一起死。

她若这样做,他只有狠下心,将她打晕,或者点住她的穴道,然后再告诉她,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那种场面一定很悲伤,很感人。

但李寻欢却不希望她这样做,现在,他心里的负担已够重,她若这么样做了,他的情感说不定就会崩溃。

他的性格虽坚强,情感却很脆弱。

孙小红并没有这么样做,她甚至没有过来和李寻欢话别。

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瞧了她一眼。

她并没有晕过去,也没有走。

她也正在瞧着李寻欢。

她神情虽悲伤,但目光却那么温柔,那么坚定,她的嘴虽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在告诉李寻欢:“既然这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去做吧,我绝不会拉住你,也不会打扰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做得很对。”

虽然只瞧了一眼,李寻欢的心情就已不再那么沉重了。

因为他已明白她是个坚强的女人,绝不会要他操心,用不着他说,她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她对他只有安慰,只有鼓励。

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她这么做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

他忽然觉得自己能遇着这样的一个女人实在是运气。

李寻欢终于走了,走的时候,步履已远比来的时候坚定。

孙小红静静地瞧着他走,过了很久,才将目光转到林仙儿身上。

林仙儿正挣扎着从泥泞中站起来。

她尽力想做出骄傲高贵的样子,但她自己也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狼狈。

孙小红仍在瞧着她,没有一点表情。

没有表情就是种轻蔑的表情。

林仙儿突然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更看不起你?”

孙小红道:“不知道。”

林仙儿道:“你害了你爷爷,也害了李寻欢,但你却只不过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这里。”

孙小红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样?”

林仙儿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孙小红道:“我知道。”

林仙儿道:“那么你就应该忏悔,应该难受。”

孙小红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难受?一个人若是真觉得忏悔,觉得难受,并不要用嘴来说的,要用行动来表示。”

林仙儿道:“你表示了什么?做了什么?”

孙小红道:“现在我能做什么?”

林仙儿道:“你明知李寻欢这一去必死无疑,至少应该拉住他……”

孙小红道:“我能拉得住他么?”

她叹了口气,道:“我若去拉他,只有使他的心更乱,死得更快。”

林仙儿道:“可是你……你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的确想流泪,想大哭一场,但却不是现在。”

林仙儿冷笑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孙小红道:“明天……”

林仙儿道:“但明天还有明天的。”

孙小红道:“就因为永远有明天,所以永远有希望。”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虽然做错了,但那已过去了,我纵然要流泪,也不妨等到明天,因为今天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只有懦夫和呆子才会永远为“昨天”的事而流泪。

真正有勇气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也就会同样有勇气面对现实,绝不会将自己埋葬在眼泪里。

眼泪并不能洗清耻辱,更不能弥补错误,你若是真的忏悔,就得拿出勇气来,从今天从头做起。

林仙儿怔住了。

她说这些话,为的就是要打击孙小红。因为她知道孙小红看不起她,她也想要孙小红自己看不起自己。

但她却失败了。

孙小红远比她想象中坚强,远比她想象中有勇气。

第八十四章伟大的爱心

过了半晌,林仙儿才咬着牙,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你做了什么?”

孙小红缓缓道:“一个女人要帮助她的男人,并不是要去陪他死,为他拼命。而是要鼓励他,安慰他,让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让他能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并没有被人忽视。”

林仙儿冷笑道:“这已够了么?”

孙小红叹息了一声,道:“除此之外,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她不必再做什么。

这已足够。

无论哪个男人遇到她这样的女人,都应该十分感激。

孙小红忽然又道:“我知道你是在想法子打击我,但我并不怪你,因为我忽然觉得你很可怜。”

林仙儿冷笑道:“可怜?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孙小红道:“你以为自己很年轻、很美、很聪明,以为世上的男人都会拜倒在你脚下,所以别人真心地对你好,你反而看不起他,认为他是呆子,可是你总有一天会发现,世上对你真心的原来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真情并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买得到的。”

她幽幽地接着道:“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你原来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一个女人要是到了这种时候才是最可怜的时候。”

林仙儿道:“你……你认为我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

她声音颤抖,因为她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气愤,是冷,还是恐惧。

孙小红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瞧着她脸上的乌青,满身的泥污,这已经比说任何话都要令她难受。

林仙儿突然笑了,大笑道:“不错,我的确看不起他,我一直把他当作呆子,可是我现在要去找他,他还是一样会爬着来求我的。”

孙小红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林仙儿道:“我不必试就知道,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她嘴里虽在说不必,但人已转身奔了出去。

她走得那么快,已用出了所有的力量,因为她知道这已是她最后一个机会,这机会若再错过,她才真的活不下去。

孙小红痴痴地怔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

大地一片黑暗,雾一般的雨丝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人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也已在这里等候了很久。

孙小红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明亮,也许是因为泪流得太多,所以目光看来有些呆滞,但其中蕴含的那种悲哀幽怨之意,连铁石人看了也要动心。

然后,孙小红就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也不是完美无瑕的。

她的脸色太苍白,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未曾见到阳光。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认为她是自己这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头发已凌乱,衣衫已湿透,看来当然也应该很狼狈,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她狼狈。

她看来还是那么清丽,那么高贵。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令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气质,独特的魅力。

孙小红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只瞧了一眼,已猜出她是谁了。

林诗音!

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能令李寻欢那样的男人颠倒终生。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为什么别人都要说林仙儿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第一美人应该是她才对,莫说她年纪轻的时候,就是现在,她还是比林仙儿强得多。”

她这么想,也许因为现在是雨夜,也许因为她是女人。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总和男人不同的。

林诗音也在看着她,正慢慢地走了过来,柔声道:“你……你就是孙姑娘?”

孙小红点了点头,忽然道:“我也知道你,我常常听他说起你。”

林诗音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她当然知道孙小红说的“他”是谁。

孙小红道:“你也早就来了。”

林诗音垂下头,道:“我听说他要在这里决斗,本来想赶来跟他说几句话的,可是,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出过门,已经连路都不认识了。”

她忽又黯然一笑,接着道:“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我要对他说的话,跟你说也一样。”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惨,仿佛每说一句话,都要先考虑很久。

她无论说什么都是清清的、淡淡的,要是别人听了一定会认为她是个很冷漠、很无情的女人。

但孙小红却很了解,她能够说出这种冷漠清淡的话来,那只因她已痛苦得太多,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孙小红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也想见你,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肯跟他见面呢?”

林诗音道:“我……我不能。”

她本来是想和李寻欢见面的,但她来的时候,已有别人在旁边,所以她才不敢现身,因为她怕别人看破她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和李寻欢见了面,自己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这些话她纵然没有说出来,孙小红也很了解。

孙小红叹道:“以前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要听别人的摆布,让别人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才明白,你听别人的话,并不是因为你怕他,而是因为你爱他,你知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林诗音本来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但现在,她却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眼泪已涌泉般流了出来。

因为孙小红的这些话,每个字都说到她心里去,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得她心疼。

她曾经问过自己:“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正如林仙儿一样,但这情况是谁造成的呢?难道是我的错么?”

她曾经埋怨过李寻欢,恨过李寻欢。

这种悲惨的结局,岂非正是李寻欢所造成的?

但现在她知道错的并不是李寻欢,而是她自己。

“那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是爱他的,除了他之外,我谁也不嫁。”

孙小红柔声道:“我虽然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事,可是我知道……”

林诗音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也已知道,我看到你,才知道我错了。”

孙小红愕然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要是也和你一样有勇气,和你一样坚强,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孙小红道:“可是你……”

林诗音道:“我现在才知道我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只有你才配得上他。”

孙小红垂下头,道:“我……”

林诗音根本不让她说话,又道:“因为只有你才能安慰他,鼓励他,无论他做什么,你对他的信心都不会改变,而我……”

她黯然叹息,眼泪又流下。

孙小红垂着头,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你以后还是有机会见着他的,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以后你们还是可以……”

林诗音又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认为他还有机会?还有希望?”

孙小红道:“他当然有!”

她又笑了笑,道:“别人看他那样子,一定会认为他对自己已全无信心,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对自己失却了信心,那还有什么希望?”

林诗音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但我却知道,他做出那样子来,只不过是因为故意要上官金虹轻视他,上官金虹若有了轻敌之心,就难免有疏忽。”

她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只要上官金虹一有疏忽,他就能杀了他!”

林诗音叹了口气,道:“他对自己有信心,也许就因为知道你对他有信心,你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红垂下头,抿嘴一笑,道:“我知道。”

她不但对李寻欢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

林诗音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羡慕,是酸楚,是为自己难受,还是在为李寻欢高兴。

李寻欢半生潦倒,心力交瘁,也实在只有孙小红这样的女人才能安慰他,否则他这次纵能战胜,以后还是要倒下去。

纵然没有别人能击倒他,他自己也会将自己击倒的。

林诗音长长叹息,道:“他能遇到你,也许正是上天对他的补偿,这本是他应得的,可是……”

她忽然问道:“荆无命呢?他就算能击败上官金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抵挡他们两个人。”

孙小红沉吟着,道:“荆无命也许不会出手,因为上官金虹既然自觉有必胜的把握,就根本不用他出手,那么,等他想出手时,就已太迟了。”

她说得不错,这正是李寻欢唯一的机会。

他们要击倒李寻欢,也只有一次机会——小李飞刀绝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问题是,谁能把握住这一次机会?

林诗音道:“你的意思是说,荆无命若不出手,他才有机会?”

孙小红道:“不错。”

林诗音道:“你怎么能确定荆无命不出手呢?”

孙小红道:“我不能。”

她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我却能确定,在一个时辰之内,他们谁都不会出手。”

林诗音道:“就算你说得不错,在一个时辰内,也不会有奇迹出现的。”

孙小红道:“会有。”

林诗音道:“什么奇迹?”

孙小红道:“阿飞。”

林诗音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表情却很失望。

无论谁都已对阿飞失望。

孙小红道:“大家都认为阿飞已不行了,那只因他身上背了副枷锁。”

林诗音道:“枷锁?”

孙小红道:“嗯,枷锁,他的枷锁也许只有一个人能解开。”

林诗音道:“谁?”

孙小红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林诗音道:“你是说……林仙儿?”

孙小红道:“不错,等他真正发现林仙儿并不值得他爱的时候,他的枷锁就解开了。”

林诗音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也许不错,可是,他已堕落很久,又怎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中振作起来?”

孙小红道:“为了别的原因,他当然不能,但为了李寻欢,他也许能的。”

她缓缓接着道:“一个人为了他自己所爱的人,往往就能做出许多他平日做不到的事。”

林诗音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孙小红道:“所以我现在要去找阿飞,将这种情形告诉他。”

林诗音道:“等一等,我……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孙小红道:“我在听着。”

林诗音道:“我已有很久没有到外面来走动,但外面这些人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你不觉得奇怪么?”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不奇怪,因为我知道你有个很聪明的儿子。”

林诗音又垂下了头,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儿子,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所以……我希望你转告他,要他原谅……”

孙小红叹道:“他从没有恨过任何人,你总该知道的。”

林诗音沉吟着,仿佛有些话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出口。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他那《怜花宝鉴》的事?”

林诗音有些惊讶,道:“这件事你也知道?”

孙小红笑了笑,道:“这件事本就是我告诉他的,我二叔……”

林诗音恍然道:“不错,王老前辈来的时候,孙二先生也在。”

孙小红道:“这么说,那本《怜花宝鉴》的确是在你手上了?”

林诗音道:“是的,但我却一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那时我觉得武功非但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害了他,他的武功愈高,麻烦也愈多,所以……”

孙小红道:“所以你才将他瞒住,因为你只要他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地过一生。”

林诗音凄然道:“这正是最大的原因,别人也许不会相信……”

孙小红道:“我相信。”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若是你,做法只怕也会和你一样。”

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的想法。

只有女人才知道一个少女为了她所爱的男人,是无论什么都做得出的,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所做的事也许很可笑,但在她们自己看来,世上所有的原因都没有这一点重要。

林诗音道:“但现在我却很后悔,觉得不应该瞒着他的。”

孙小红道:“你瞒着他,也是为他好,有什么不应该的?”

林诗音道:“因为……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今天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纵然联手对付他,也没关系了。”

孙小红道:“所以你觉得很内疚,希望他能原谅你。”

林诗音点了点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怪我,可是我……我若不将这件事说出来,心里就更难受。”

孙小红道:“但你却错了。”

林诗音道:“我错了?”

孙小红道:“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也许更不是上官金虹的对手。”

林诗音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的剑为什么可怕?”

林诗音道:“因为他快,比任何人都快。”

孙小红道:“他怎么能比别人快?”

林诗音道:“因为他……”

孙小红道:“他快,只因为他比别人专心,小李飞刀也一样,他们若是练了别的武功,反而会分心,也许就不能这么快了。”

林诗音垂着头,想了很久,缓缓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将我的意思告诉他。”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

第八十五章忽然想通了

林诗音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

她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道:“以后我们也许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孙小红皱眉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因为我就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孙小红道:“你……你一定要去?”

林诗音道:“一定!”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已下了决心。”

孙小红说不出话了。

林诗音忽又笑了笑,凄然道:“我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我做事从来没有决心,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下决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来要我改变。”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现在说话的时候也不多了,你总该让我再见你一次,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林诗音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这里等你,明天早上。”

林诗音也走了。

现在,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孙小红一个人。

她一直没有流泪,但现在,她眼泪却突然泉水般流了出来。

她也下了决心。

只要李寻欢不死,她一定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自从她第一次看到李寻欢,她就决心要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他。

这决心她从未改变。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太自私,她决心要牺牲自己!

因为她忽然觉得林诗音比她更需要李寻欢!

“他们都已受了太多苦,都比我更有权利享受人生,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将他们拢合在一起。”

她本就属于他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该拆散他们。

“龙啸云也不能,他根本不配!”

“至于我……”

她决心不想自己,咬着嘴唇,擦干了眼泪。“就算要流泪,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抬起头。

不错,现在的确很黑暗,因为夜已更深。

但黑夜既来了,光明还会远么?

有些人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好人,一种坏人。

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样。

林仙儿当然是属于坏人那一类,但林诗音和孙小红呢?

她们当然都是好人,但她们也不一样。

无论是什么事,林诗音总是忍受、忍受……

她认为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

孙小红却不同,她要反抗!

只要她认为是错的,她就反抗!

她坚定、明朗、有勇气、有信心,她敢爱,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远看不到黑暗的一面!

就因为世上还有她这种女人,所以人类才能不断进步,继续生存。

“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

这句话也正是为她这种女人说的。

“只要我去找他,无论什么时候,他还是会爬着来求我的。”

“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林仙儿真的这么有把握?

她的确有把握,因为她知道阿飞爱她爱得要命。

但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他一定还在那屋子里,因为那是‘我们的家’,那里还有我留下的东西,留下的味道。”

“他一定还在等着我回去。”

想到这里,林仙儿心里忽然觉得舒服多了。

“这两天他一定什么事都不想做,一定还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甚至连那些尸体都还没有搬走。”

想到这里,林仙儿又不禁皱了皱眉。

“但是没关系,只要我一见他,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抢着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动手。”

林仙儿满足地叹了口气,一个人已到了她这种时候,想到还有个地方可以回去,还有人在苦苦地等着她,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愉快。

“以前我对他也许的确太狠了些,将他逼得太紧,以后我也要改变方针了。”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听话,多少也得给他点甜头吃吃。”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发热。

“无论如何,他毕竟不是个很令人讨厌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见的那些男人全都强得多。”

她忽然发觉自己还是有点爱他的。

她这一生中,假如还有个人能真的令她动一点感情,那人就是阿飞了,想得愈多,她就愈觉得阿飞的好处比别人多。

“我真该好好地对他才是,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并不多,以后我也许再也找不到了。”

愈想她愈觉得不能放弃他。

也许她一直都在爱着他,只不过因为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觉得无所谓。

他爱她爱得若没有那么深,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他。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矛盾。

所以聪明的男人就算爱极了一个女人,也只是藏在心里,绝不会将他的爱全部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阿飞,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令你伤心了,我一定天天陪着你,以前的事全已过去,现在我们再从头做起。”

“只要你还像以前那么样对我,我什么事都可以依着你。”

但阿飞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么样对她呢?

林仙儿忽然觉得并不十分有把握,对自己的信心已动摇。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只因她以前从未觉得阿飞对她有如此重要,无论阿飞对她是好是坏,她都全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只有在很想“得到”的时候,才会怕“失去”。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正是人类许多种弱点之一。

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愈急切,“失去”的可能就愈大。

林仙儿抬起头,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

屋子里居然有灯。

她忽然停下来,将贴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块,就着雨水洗了洗脸,又用手指做梳子,梳了梳头发。

她不愿让阿飞看到她这种狼狈的样子。

因为她绝不能再失去他。

屋子里的灯还在亮着。

灯在桌上。

灯的旁边,还有一大锅粥。

屋子里并不像林仙儿想象中那么脏,尸体已搬走,血渍已清扫,居然打扫得十分干净。

阿飞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地喝着粥。

他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很慢,因为他知道食物并不易得,所以要慢慢地享受,要将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但现在,他看来却并不像是在享受。

他脸上甚至带着种厌倦的神色,显然是在勉强自己吃。

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是不是因为他不想倒下?

夜已深。

一个人面对着孤灯,慢慢地喝着粥。

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象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景象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然后,门轻轻被推开了。

林仙儿忽然出现在门口,瞧着他。

在看到阿飞的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就好像流浪已久的游子骤然见到亲人一样。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血本是冷的。

阿飞却似乎根本没有发觉有人进来,还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就好像世上只有这碗里的粥才是真实的。

但他脸上的肌肉却似在逐渐僵硬。

林仙儿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小飞……”

这呼唤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阿飞终于慢慢地抬起头,面对着她。

他的眼睛还是很亮,是不是因为有泪呢?

林仙儿的眼睛似也有些湿了,柔声道:“小飞,我回来了……”

阿飞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动作了。

林仙儿已慢慢地向他走了过来,轻轻道:“我知道你会等我的,因为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的对我好。”

这一次她没有用手段。

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已决定要以真心对他。

“我现在才知道别的人都只不过是利用我……我利用他们,他们利用我!这本没有什么吃亏的,只有你,无论我怎么样对你,你对我总是真心真意。”

她没有注意阿飞脸上表情的变化。

因为她距离阿飞已愈来愈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许多她应该看到的事。

“我决心以后绝不再骗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了,无论你要怎么样,我都可以依着你,都可以答应你……”

“嘣”的一声,阿飞手里的筷子突然断了。

林仙儿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声音甜得像蜜。

“以前我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以后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我会要你觉得无论你对我多好,都是值得的。”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无论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绝对再也舍不得移开。

阿飞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开了。

林仙儿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恐惧之意,道:“你……你难道……难道不要我了?”

阿飞静静地瞧着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

林仙儿道:“我对你说的全都是真话,以前我虽然也和别的男人有……有过,但我对他们全都是假的……”

她声音忽然停顿,因为她忽然看到了阿飞脸上的表情。

阿飞的表情就像是想呕吐。

林仙儿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你……你难道不愿听真话?你难道喜欢我骗你?”

阿飞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林仙儿道:“你奇怪什么?”

阿飞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林仙儿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

阿飞没有再说别的。

他用不着再说别的,这一句话就已足够。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将林仙儿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飞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个人若已受过无数次打击和侮辱,绝不会不变的。

一个人可以忍受谎言,却绝不能忍受那种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样。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样。

林仙儿只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飞已拉开了门。

林仙儿忽然转身扑过去,扑倒在他脚下,拉住他的衣服,嘶声道:“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我现在已只有你……”

阿飞没有回头。

他只是慢慢地将衣服脱了下来。

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干净。

他终于甩脱了林仙儿,甩脱了他心灵上的枷锁,就好像甩脱了那件早已陈旧破烂的衣服。

林仙儿却还在紧紧抓着那件衣服,因为她知道除了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别的。

“到头来你总会发现你原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

林仙儿泪已流下。

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原来的确是一直爱着阿飞的。

她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

“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最爱她的男人呢?”

到现在,她才知道阿飞对她是多么重要。

因为她已失去了他。

“女人为什么总是对得到的东西加以轻蔑,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也许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样的。

林仙儿突然狂笑起来,狂笑着将阿飞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么,我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只要我喜欢,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换十个都没有关系。”

她在笑,可是这笑却比哭更悲惨。

因为她也知道男人虽容易得到,但“真情”却绝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买得到的……

林仙儿的下场呢?

没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两三年以后,有人在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中,发现一个很特别的妓女,因为她要的不是钱,而是男人。

据说她每天至少要换十个男人。

开始时,当然有很多男人对她有兴趣,但后来就渐渐少了。

那并不仅是因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为大家渐渐发现她简直不是个人,是条母狼,仿佛要将男人连皮带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欢摧残男人,对自己摧残得更厉害。

据说她很像“江湖中的第一美人”林仙儿。

可是她自己不承认。

又过了几年,长安城里最卑贱的娼寮中,也出现了个很特别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并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丑,丑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当她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自称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说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洒在阿飞胸膛上,他觉得舒服得很,因为这雨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麻木的,两年来,这或许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而且他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远处有人在呼唤:“阿飞……”

呼声很轻,若在几天前,他也许根本听不见。

但现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聋了。

他停下,问:“谁?”

一个人奔过来,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

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只不过显得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孙小红终于也找到了他。

她奔过来,几乎冲到阿飞身上,喘息着道:“你也许不记得我了……”

阿飞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记得你,两年前我看到过你一次,你很会说话,前两天我又见过你一次,你没有说话。”

孙小红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记性这么好。”

她的心境忽然开朗,因为她发现阿飞又已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无论被人击倒多少次,都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她觉得李寻欢的确是阿飞的知己。

阿飞虽然知道她找来一定有事,但却没有问。

他知道她自己会说出来的。

孙小红却没有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飞终于道:“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说,因为你是李寻欢的朋友。”

孙小红眨着眼,道:“你见过她了?”

阿飞道:“嗯。”

孙小红道:“她呢?”

阿飞道:“她是她,我是我,你为何要问我?”

以前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林仙儿时,他都会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就连她的名字对他来说都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

但现在他却很平静。

孙小红凝视着他,忽然长长松了口气,嫣然道:“你果然已将你的枷锁甩脱了。”

阿飞道:“枷锁?”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笼,也有他自己的枷锁,只有很少人才能将自己的枷锁甩脱。”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孙小红道:“你真的懂?……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

阿飞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孙小红也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少……”

阿飞似乎已不愿再提起这些事,忽然问道:“是他要你来找我的?”

孙小红道:“不是。”

阿飞道:“他呢?”

孙小红突然不说话了,笑容也已不见。

阿飞悚然动容,道:“他怎么样了?”

孙小红嗫嚅着黯然道:“老实说,我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阿飞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小红道:“我也许可以找得到他,只不过他的死活……”

阿飞道:“他的死活怎么样?”

孙小红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他是死是活,全都得看你了!”

第八十六章错的是谁呢

外面虽下着雨,屋子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窗户很小,离地很高。

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也洒不进来。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谁也看不出这墙是土石所筑,还是铜铁所铸;但谁都能看得出这墙很厚,厚得足以隔绝一切。

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一张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甚至连一只杯子都没有。

这屋子简直比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竟会住在这么样的地方。

李寻欢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着他,悠然道:“这地方你满意了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道:“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上官金虹道:“的确很干燥,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接着道:“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没有酒,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

李寻欢道:“血呢?有没有在这里流过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但死在这里倒不错。”

上官金虹道:“哦?”

李寻欢道:“因为这地方本来就像是坟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他目中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脚下的一块地,接着道:“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寻欢淡淡道:“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太多了,岂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会痛苦,从来没有过。”

李寻欢道:“那只因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有时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动,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有些人也许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但还有些却更可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也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寻欢道:“因为我已知道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说话,接着又道:“在你眼中,看来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寻欢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烦恼,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带着笑道:“现在我想坐,就坐下来,想闭起眼睛,就闭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紧。

李寻欢道:“你当然不能,因为你还要担心很多事,还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现在我总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应过不让你湿淋淋地死,本想等你衣服一干透就出手的,可是现在我主意又变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现在我不但要给你套干净的衣服,还要给你一壶酒,因为你说的话实在很有趣,能听到死人说如此有趣的话,实在不容易。”

龙小云蜷曲在被窝里,似已睡着,但地上却有几个湿淋淋的脚印还未干透。

燃着灯,灯芯已将燃尽,黯淡的灯光使这半旧的客栈看来更阴森森的,仿佛全无生气。

林诗音悄悄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

慈母的脚步永远那么轻,她们宁可自己彻夜不眠,也不忍惊醒孩子的梦。

龙小云也许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深沉世故,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看来却还是个孩子。

他的脸还是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瘦弱,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毕竟还是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对人生还是充满了迷惘。

林诗音悄悄地走到床前,凝视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楚。

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

她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他的。

可是现在……

林诗音猛然回身,将灯芯挑起。

“无论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几眼,多看他几眼,以后……”

以后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泪已夺眶而出。

龙小云眼睛虽然闭得很紧,但眼角似也有泪痕留下。

他身子突然发抖,是太冷,还是在做噩梦?

林诗音俯下身,想为他将被拉紧些。

她忽然发觉被子是湿的,龙小云的衣服也是湿的,湿透。

林诗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原来你也出去过。”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闭着嘴,闭得更紧。

林诗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面跟着我?”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

林诗音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见了。”

龙小云忽然从被窝里拿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高高举起,道:“拿去。”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岂非正是为了要拿这东西才回来的么?”

林诗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来看你的。”

龙小云道:“若不是为了这东西,你还会回来看我?”

他忽然张开眼睛,盯着他的母亲。

他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离开我,若不是为了这样东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诗音黯然道:“我的确准备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我……”

龙小云打断了她的话,道:“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林诗音道:“你知道?”

龙小云道:“你要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林诗音又怔住了。

龙小云嗄声道:“你准备用这本《怜花宝鉴》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他将手里的油纸包抛到林诗音面前,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拿去?为什么还不去?”

林诗音身子摇了摇,似已支持不住。

龙小云道:“有了这本《怜花宝鉴》,上官金虹一定会见你的,因为他也是练武的,见了这种东西也会心动。”

他咬着牙,接着又道:“你想利用这机会跟他拼命,但你当然也知道要他死并不容易,所以你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将他先抱住,能将他多抱住一刻,李寻欢就能多活一刻,阿飞也许就能及时赶去救他!”

林诗音黯然无语。

龙小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每句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已没有什么话可说。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确对你很好,你为了他就算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没有人能说你不对。”

他抖得更厉害,接着又道:“可是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有没有替我想过,我毕竟是你的儿子……我……我……”

林诗音的心就像是被针在刺着,忍不住握紧了她儿子的手,道:“我当然也替你想过,我……”

龙小云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过,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里去等他们,你既已为他死了,他们见到我,自然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我。”

他嗄声接着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里岂非更乱、更难受,就算阿飞能赶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诗音的身子也已开始发抖。

龙小云道:“何况,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顾我,我也不会跟着他的,我根本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林诗音凄然道:“为什么?”

龙小云咬着牙,道:“因为我恨他!”

林诗音道:“但是你已经……”

龙小云又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恨他,并不是因为他废了我的武功。”

林诗音道:“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龙小云嘶声道:“我恨他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我若是他的儿子,你岂非就不会离开我了,一切事岂非全都会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林诗音心已碎了,整个人已崩溃。

她只觉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倒了下去,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孩子若是他的儿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这念头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处,她又何尝没有偷偷地想过?

不幸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错的只是父母,孩子并没错,为什么也要跟着受惩罚,跟着受苦?

林诗音挣扎着爬起,扑在她儿子身上,泪如雨下,嗄声道:“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做我们的孩子实在不容易……”

窗外忽然传入一声凄凉而沉重的叹息。

一人哽咽着道:“你并没有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你。”

龙啸云。

以前见过他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如此狼狈,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门口,竟似没有勇气走进这屋子。

龙小云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唤他一声:“爹。”

但他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龙啸云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儿子。”

林诗音猝然回首。

龙啸云目光转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妻子,我这人活着本就是多余的。”

林诗音道:“你……”

龙啸云不让她说话,又道:“可是我却一心要做你们的好父亲、你们的好丈夫,只不过……看来我并没有做好,我什么事全都做错了。”

林诗音瞧着他。

他本是个最讲究衣着、最着意修饰的人,他本来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永远都生气勃勃。

但现在呢?

林诗音心里忽也涌起一种怜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做你的好妻子。”

龙啸云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没有遇见你,没有遇见李寻欢,你们全都不会变成这样子,全都会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运岂非也是因此而改变的?

他若没有遇到李寻欢,岂非也不会变成这样子?

林诗音泪又流下,道:“无论你做过什么事,你至少也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家,保护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没有错,我绝不能怪你。”

龙啸云凄然笑道:“也许我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林诗音目光茫然遥视着窗外的风雨,喃喃道:“错的是谁呢?……错的是谁呢……”

他无法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许多事是人们无法解释、无法回答的。

龙啸云缓缓道:“我本不想再来见你们的,这次你出来,我就知道你已下了决心要离开我,所以我既没有劝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为……”

他长叹,流泪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伤心,也令你失望,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偷偷地跟你们一起出来,只要能远远地看你们一眼,我就满足。”

林诗音失声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龙啸云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的确不该再说了,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太迟。”

林诗音流泪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太多,我不能眼看着他死。”

龙啸云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让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决心,忽然大步走了过去。

林诗音嗄声道:“你想做什么?你难道……”

龙啸云忽然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咬着牙道:“你不能死,也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我,我活着,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们反而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一把抓起了那本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鉴》,人已冲了出去。

只听他话声自风中远远传来,道:“孩子,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至于我这父亲……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

龙小云瞪大了眼睛,望着门外的风雨。

他已不再流泪。

但他那种眼神,却比流泪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放声大呼,道:“我承认,只有你才是我的父亲,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儿子,除了你,什么人我都不要,无论什么人……”

这是儿子对父亲的忏悔,也是父子间独有的感情,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亲的已听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觉悟的时候。

纵然他觉悟只不过是因为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也还是同样值得尊敬。

血浓于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辱、一切仇恨。

生命的归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诞生的。

第八十七章血洗一身孽

这是座很广阔的庄院。

这座庄院看来和别的豪富人家的庄院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你只要走得近些,一走上大门前的石阶,你就会立刻觉得有种阴森森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龙啸云已走上了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连一个人都没有,但他一踏上石阶,忽然间就有十几个人幽灵般出现了。

是十八个黄衣人,龙啸云根本无法分辨他们的面目。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根本不必分辨这些人的面目——所有金钱帮的属下,几乎都是完全一样的。

他们都没有嘴,因为他们根本不说话,纵然说话,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声音。

他们没有眼睛,因为他们根本不用看——他们能看得到,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们看的。

他们只有一个很小的耳朵,因为他们只听得见上官金虹一个人的声音。

他们都没有灵魂,但每个人的四肢都很灵敏,在一刹那间已将龙啸云围住。

龙啸云长长吸了口气,道:“看来金钱帮的总舵果然在这里。”

有人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龙啸云道:“找人。”

有人道:“找谁?”

龙啸云道:“你们的帮主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来了?”

“上官金虹”这名字就似有种神奇的魔力,他们的态度立刻改变了些。

“帮主已回来了,请问足下……”

龙啸云道:“我要见他,有样东西想送给他。”

“请稍候,帮主现在不见客。”

龙啸云又吐出口气,道:“他是不是还和李寻欢在里面?”

“是。”

龙啸云道:“那么我现在就要见他。”

“请问尊姓大名。”

龙啸云厉声道:“姓龙。我有样极重要的东西现在非交给他不可,你们若是耽误了大事,这责任谁能担当得起?”

“姓龙……前两天要和帮主结拜的,莫非就是你?”

龙啸云道:“是。”

“是”字刚出口,寒光已飞起。

一把刀,两柄剑,同时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

龙啸云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的喝声虽响亮,却没有人再听,也没有人再回答。

龙啸云狂吼,挥拳。

他的武功并不弱,他的拳法刚猛迅急,一拳击出,虎虎生威。

但他只有一双拳。

对方的兵刃却有二十二件,其中有钩、双剑、双鞭、双笔。

笔最短,也最险,使的赫然正是昔日“生死判”嫡传的打穴心法,这人在兵器谱中的排名,绝不会在“风雨双流星”向松之下。

剑是松纹剑,剑法隐然有古意,出手萧疏,意在剑先。

当代使剑的高手,绝不会有十人以上能胜得过他。

最狠的还是刀。

九环刀,环声一震一销魂,七刀劈下,刀风已笼罩龙啸云。

判官笔就打上了龙啸云的穴道。

没有呼声,没有呻吟。

因为他的喉管已被刺穿,声带已被砍断。

只有血。

血,箭一般自他喉管流出来。

他的人倒下。

血刚好洒落在他自己身上。

死不瞑目。

龙啸云的眼睛还是在瞪着他们,眼珠子似已凸出。

他本是为了求死而来,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让他见上官金虹一面?

因为“看到龙啸云就杀!”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因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让他走进这院子一步。

这也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上官金虹永远令出如山。

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鉴》,自怀中掉了出来,也已被血染红。

没有人看它一眼。

像龙啸云这种人身上带着的东西,又怎会被人重视?

于是这本神奇的《怜花宝鉴》也和世上其他许多本武功秘籍一样,从此绝传。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油纸包又被塞入龙啸云怀中,尸体被抬走。

金钱帮属下对于处理死人的尸体也是专家,他们处理尸体有一套很简单,也很特别的方法。

人,的确很奇怪。

他们往往会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寻找、去抢夺某样东西,甚至不惜拼命,但等到这样东西真的出现时,他们却又往往会不认得,往往会看不见。

这是人类的愚昧,还是聪明?

阿飞没有剑。

但是这不重要,因为他忽然又有了勇气和信心。

路旁有片竹林,站在这里,已可看到金钱帮的家院。

阿飞砍下段竹子,从中间剖开,剖成三片,削尖,削平,撕下条衣襟,缠住没有削尖的一端,就算作剑柄。

他的动作很迅速,很确实,绝没有浪费一分力气。

他的手很稳。

孙小红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瞧着,仿佛觉得很新奇,很有趣。

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怀疑,拿起柄竹剑,掂了掂,轻得就像是柳叶。

她忍不住问道:“用这样的剑也能对付上官金虹?”

第八十八章重生

阿飞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无论用什么样的剑也不能对付上官金虹。”

孙小红想了想,道:“那么……要用什么才能对付他?”

阿飞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知道要用什么去对付上官金虹,可是他说不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说不出的。

孙小红轻轻叹了口气,道:“除了上官金虹外,你也许还要对付很多人。”

阿飞道:“我只问你,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到这里。”

孙小红道:“我想绝不会错。”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他在这地方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有人看到。”

阿飞道:“能杀李寻欢,并不丢人,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到?”

孙小红又叹息了一声,道:“一个人在做他最喜欢做的事时,往往都不愿被人看到。”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道:“你最喜欢吃什么?”

阿飞道:“什么都喜欢。”

孙小红道:“我最喜欢吃核桃,每次吃核桃的时候,我都觉得是种享受,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吃。”

她笑了笑,道:“但若有很多人在旁边眼睁睁地瞧着我吃,那就不是享受了。”

阿飞沉吟,道:“你认为上官金虹将杀他当作种享受?”

孙小红叹道:“所以我才能确定上官金虹绝不会很快地杀了他。”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假如我只有一个核桃,我一定会留着慢慢地吃,吃得愈慢,我享受的时候愈长,吃完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有点难受。”

其实那种感觉并不是难受,而是空虚。

只不过“空虚”这两个字她也说不出。

她接着又道:“在上官金虹眼中,这世上唯一的敌人就是李寻欢,杀了李寻欢,他一定也会有我吃完核桃那种感觉,而且一定比我更难受得多。”

阿飞慢慢地将剑插入腰带,突然笑了笑,道:“我杀了他绝不会觉得难受。”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并不很快,因为他先要准备——对付上官金虹那样的人,当然一定要先作准备。

走路的时候他往往会觉得四肢渐渐协调,紧张渐渐松弛,这正是种最好的准备。

他终于走上石阶,走进门。

突然间,人已出现——十八个黄衣人。

这正是金钱帮总舵所在地的守卫,当然也就是金钱帮的精锐。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道:“我虽不愿杀人,也不愿有人挡我的路。”

一人冷笑,道:“我认得你,挡了你的路能怎样?”

阿飞道:“就得死!”

那人大笑,道:“你连条狗都杀不死。”

阿飞道:“我不杀狗,你不是狗!”

没有剑光,竹剑没有光。

但竹剑也能杀人——在阿飞的手中就能杀人。

那人还没有笑完,咽喉已被刺穿。

现在竹剑有了光。

血光!

判官笔、双钩、九环刀,五件兵刃带着风声击向阿飞!

两柄锐利的刀去削他手里的剑。

孙小红在担心,她知道阿飞与人交手的经验并不多,纵然和人交手,也大都是一对一,很少被人夹击围攻。

他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已够快,但若对付这么多人呢?

孙小红想冲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她还没有冲过去,就已看到三个人倒下。

她明明看到刀锋已削及阿飞手里的竹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竹剑偏偏没有被削断。

她明明看到判官笔已点着了阿飞的穴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倒下去的偏偏不是阿飞!

这原因只有使判官笔的人自己知道。

他认穴一向极准,出手一向极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明明已打着了阿飞的穴道。

但就在他笔尖触及阿飞衣衫的那一刹那,他全身的力气突然消失。

竹剑已刺穿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比他快很多,只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够了。

孙小红终于还是冲了过去,身子就像是只穿花的蝴蝶。

江湖中的女子高手,特长往往是轻功和暗器一类,较小巧而不吃力的武功,很少听说有女子的内力深、掌力强的。

孙小红也不例外。

她暗器出手极快,身法更快,脚步的变化更奇诡繁复,简直令人无法捉摸。

但她最大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保护阿飞。

她始终认为阿飞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有余,对付这么多人则不足。

阿飞运剑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门派的剑法都不同。

他的剑法没有“削”,没有“截”,只有“刺”!

刺,本来只有向前刺。

但阿飞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刺,无论往哪个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臂下刺,往胯下刺,从耳旁刺。

他能向前刺,向后刺,向左右刺。

忽然间,一人着地滚来,刀花翻飞。

地趟刀!

这种刀法极难练,所以练成了就极有威力。

但阿飞的身后也似长着眼睛,身子突然一缩,避开了迎面刺来的枪,剑已自胯下反手向后刺出,刺入了那地趟刀名家的咽喉。

这时另一人已自使枪的身后抢出,掌中一双兵刃以“推山式”向阿飞推出,不但招式奇特,兵刃也奇特。

他用的是一双凤翅流金铛。

这种兵器江湖中更少人用,铛上满是倒刺,此刻用的虽是“推”字诀,但却同时兼带“撕、挂”两诀的妙用。

无论谁只要被它沾着一点,皮肉立刻就要被撕得四分五裂,——这一着“推窗望月”下面的招式,正是“野马分鬃”。

阿飞本该向后退跃。

他若向后退,就难免失却先机,别的兵刃立刻就可能致他的死命。

但他当然更不能向前迎,若向前迎,流金铛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

这道理无论谁都能想得通。

谁知阿飞却像是偏偏想不通,他身子偏偏向前迎了上去。

孙小红眼角瞥见,几乎已将失声惊呼。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已自裤下挑起,自双铛之间向上刺出。

“哧”的一声,剑刺入了对方的咽喉。

流金铛虽已推上阿飞的胸膛,但使铛的人只觉喉头一阵奇特的刺激,全身突然收缩,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铛翅再推出半分。

他双眼渐渐凸出,全身的肌肉都渐渐失却控制,突然觉得裤子一片冰凉,大小便一起涌出,双腿渐渐向下弯曲。

他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他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剑,这么准的剑。

可是他非相信不可。

突然间,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出手。

每个人都在眼睁睁地瞧着这流金铛名家可怕的死法,每个人都已嗅到从他身上突然发出的恶臭。

有的人胃里已在翻腾,忍不住要呕吐。

令他们呕吐的并不是这恶臭,而是恐惧,他们仿佛直到现在才突然发现“死”竟是如此可怕,如此丑恶。

他们并不怕死,但这种死法却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阿飞没有再出手,从人群中静静地穿过。

剩下的还有九个人,眼睁睁地瞧着,一个人突然弯腰呕吐,一个人突然放声痛哭,另一个人突然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还有个人突然转身飞奔而出,奔向厕所。

孙小红又何尝不想痛哭呕吐?她心里不但恐惧,也很悲哀,她想不到人的生命有时竟会变得如此卑贱。

阿飞在前面走,手里提着剑。

剑犹在滴血。

就是这柄剑,不但夺去了人的生命,也剥夺了人的尊严。

剑竟是如此无情!

他的人呢?

甬道的尽头有扇门。

门关得很紧,而且从里面上了闩。

这就是上官帮主的寝室,上官帮主就在里面,那李寻欢也在里面。

上官金虹还没有出来,李寻欢显然还没有死。

孙小红心里一阵欢跃,大步冲了过去,冲到门前。

她整个人突然僵住!

门是铁铸的,至少有一尺厚,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撞开。

上官金虹自然更不会自己在里面将门打开。

孙小红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就像是一脚踩空,落入了万丈深渊!

她再也站不起,人倒在门上,泪如雨下。

她整个的计划都已成空,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

这计划若是从头就失败,也许反倒好些,最痛苦的是,明明眼看着它已到了成功的边缘,才突然失败。

这种打击才最令人不能忍受。

阿飞怔在那里,突然间,他就像已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野兽,用尽全力向铁门上撞了过去。

他的人被撞得弹了出去,跌倒,再冲出,全力刺出一剑。

剑折断。

世上也没有任何一柄剑能洞穿这铁门,何况是柄竹剑?

第八十九章胜败

阿飞的腿弯下,整个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每次都要令他发疯。

但发疯也没有用。

李寻欢就在这扇门里,慢慢地受着死的折磨。

他们却只能在外面等着。

等什么呢,等上官金虹自己开门走出来?

他若出来的时候,李寻欢就不会再活着。

等什么呢?难道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他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死的时候。

孙小红突然走过来,用力拉起阿飞,道:“你快走吧。”

阿飞道:“你……你叫我走?”

孙小红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飞道:“你怎么样?”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垂头道:“我跟你不同。”

阿飞道:“不同?”

孙小红道:“我早就说过,他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可是你……”

阿飞道:“我并不想陪他死。”

孙小红道:“那么你就该走。”

阿飞道:“我也不想走。”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孙小红道:“我知道你一定要为他报仇,但那也用不着急在一时,你可以等……”

阿飞道:“我不能等。”

孙小红道:“不能等就……就……”

阿飞道:“就怎么样?”

孙小红的嘴唇已咬出血,道:“就死!”

阿飞凝视着竹剑上的血迹。

血已干枯。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还想试试,但那也没有用的。”

阿飞道:“你留在这里陪他死又有什么用?”

孙小红说不出话来了。

阿飞缓缓道:“你留下来,只因有件事你纵然明知做了没有用,还是非做不可。”

孙小红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说话的口气愈来愈像他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无言地点了点头。

他承认,不能不承认。

只要是人,只要和李寻欢接触较深,就无法不被他那种伟大的人格感动。

若不是遇见李寻欢,阿飞只怕早已对人类失去了信心。

“绝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绝不要受任何人的好处,否则你必将痛苦一生。”

阿飞的母亲这一生显然充满了痛苦和不幸,阿飞几乎从未看到她笑过,她死得很早,只因她对人生已毫无希望。

“我对不起你,我本该等你长大后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实在太累了……我什么都没有留给你,除了那几句话,那是我自己亲身得到的教训,你绝不可忘记。”

阿飞从来也没有忘记。

他从荒野中走入红尘,并不是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为了要向人类报复,为他的母亲报复。

但他第一个人就遇见了李寻欢。

李寻欢使他觉得人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痛苦,人类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丑恶,他在李寻欢身上发现了很多很多美德。

他本来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些美德存在。

他这一生受李寻欢的影响实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亲还多。

因为李寻欢教给他的是“爱”,不是恨。

爱永远比恨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毁灭,毁灭别人,毁灭自己,毁灭一切。

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不该这么样死的。

孙小红忽又叹了口气,凄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一定开心得很。”

阿飞咬着牙,道:“就让他开心吧,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就是恶人!”

突听一人道:“你错了!”

铁门虽沉重,但开门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何时门已开了。

从门里慢慢走出来的人,赫然竟是李寻欢。

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却还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飞和孙小红猝然回首,怔住,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这是欢喜的眼泪,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无法动。

李寻欢也已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缓缓道:“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不会寂寞的,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

孙小红突然扑过去,扑在他怀里,不停地啜泣起来。

她实在忍不住要喜极而泣。

又过了很久,阿飞才长长吐出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上官金虹呢?”

李寻欢轻抚着孙小红的柔发,道:“想必也很痛苦,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阿飞道:“他做错了什么?”

李寻欢道:“他的确有很多机会能杀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无法还手,可是他却故意将机会错过了。”

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怎会将机会错过?

孙小红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他心里始终想赌一赌。”

孙小红道:“赌?赌什么?”

李寻欢道:“赌他自己是不是能躲得过我的出手一刀。”

孙小红眸子里发出了光,道:“他当然不信‘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句话的。”

李寻欢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件能让他相信的事。”

孙小红道:“结果呢?”

李寻欢淡淡道:“他输了。”

他输了!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这一刹那却是何等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邃!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孙小红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甚至不必亲眼看到,只要去想一想,她呼吸都不禁为之停顿。

流星也很美,很壮丽。

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

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闪的刀芒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暴。

这一闪刀光所留下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

门已开了。

没有人能永远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在门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绝,必先被世人摒弃。

阿飞走进了这扇门。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飞刀!

刀并没有直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却足以致命。

刀锋是从喉结下擦着锁骨斜斜向上刺入的,这一刀出手的部位显然很低。

这一代枭雄死的时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鄙视的人没什么两样,也同样会惊慌,同样会恐惧。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却偏偏要等到最后结局时才懂得这道理。

上官金虹脸上也充满了惊惧、怀疑、不信。

他也像别人一样,不信这一刀会如此快。

甚至连阿飞都很难相信,他甚至想不通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寻欢能将当时的情况说得详细些,但他也知李寻欢不会说。

那一瞬间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没有人能说得出。

“他输了。”

上官金虹的手紧握,仿佛还想抓住什么,他是不是还不认输?

只可惜现在他什么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飞心里忽然觉得很闷,忽然对这人觉得很同情,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虽然没有输,可是他又抓住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过了很久,阿飞才转过头。

他这才看到荆无命。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别人进来,他虽然就站在阿飞身旁的那张大桌子后面,却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眼睛虽是在瞧着上官金虹,其实却是在瞧着他自己。

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里还有影子?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荆无命在那里,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胁、无形的杀气。

但现在,这种感觉已不存在了。

阿飞走进这屋子里的时候,甚至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他这个人存在。

他虽然活着,却已只不过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而已,正如一柄无锋的剑,就算还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义。

阿飞又不禁在暗中叹息,他很了解荆无命此时的心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忽然走过来,用一只手托起了上官金虹的尸首。

他还是没有看别人一眼,慢慢地向外走,眼看已将走出门。

阿飞忽然道:“你不想复仇?”

荆无命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停。

阿飞冷笑道:“你不敢?”

荆无命脚步骤然停下。

阿飞道:“你腰上既然还有剑,为何不敢抽出来?难道你的剑只是摆摆样子的么?”

荆无命霍然回身。

尸体已落下,剑已出手。

剑光一闪,刺向阿飞的咽喉。

他出手还是很快,甚至还是和以前同样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剑距离阿飞咽喉还有半尺时,阿飞手里的竹剑已先到了他咽喉。

阿飞削了三柄剑,这是第二柄。

他凝注着荆无命,缓缓道:“你还是很快,但不能杀人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剑垂下。

阿飞道:“这只因你比别人更想死,当然就杀不了别人。”

荆无命本已全无生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沉痛凄凉之色,又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

阿飞道:“我却能杀你。”

荆无命道:“是。”

阿飞道:“但我不杀你。”

荆无命道:“你不杀我?”

阿飞道:“我不杀你,只因你是荆无命!”

荆无命的脸忽然扭曲。

他已忆起这几句话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阿飞时完全一样,只不过那天他说的话,现在却变成阿飞在说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眼睛里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复燃。

阿飞凝视着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

荆无命道:“走?”

阿飞道:“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也给你一次……最后一次。”

阿飞瞧着荆无命走了出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荆无命以前所给他的,现在他已同样还给了荆无命。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只有两种力量才能令他再生。

一种是爱,一种是恨。

阿飞自己就是靠了爱的力量而重生的,现在,他却要以恨的力量来激发荆无命生命的潜力。

他想要荆无命活下去。

假如这也算报复,那么这种报复只怕就是世上最伟大的报复了。假如世人的报复都和他一样,人类的历史必定更辉煌,人类的生命必将永存。

无论如何,报复总是愉快的。

但阿飞现在真觉得很愉快么?

他只觉很疲倦,很疲倦……他手里的剑已掉了下去。

孙小红一直静静地瞧着,直到现在,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地活着,就难得多了。”

这是李寻欢说的话。

无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他的出发点都是爱,不是恨,因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只有毁灭,爱却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远是那么宽阔,人格永远是那么伟大。

现在,孙小红发现阿飞也几乎变得和他完全一样了。

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李寻欢仿佛也很疲倦,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

孙小红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两个人已被你们击败了,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帮会也已在你们手中瓦解,你们本该觉得很开心、很得意才对,但你们看起来却连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简直就好像败的是你们自己一样。”

第九十章蛇足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缓缓道:“一个人胜利后,总会觉得很疲倦,很寂寞的。”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已经完全胜利,完全成功了,已没有什么事好再让他去奋斗的,一个失败了的人精神反而会振作些。”

孙小红咬着嘴唇,悠悠道:“这么样说来,成功的滋味岂非也不好受?”

李寻欢又沉默很久,忽然笑了笑,道:“虽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总比失败好得多。”

胜利和成功并不能令人真的满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是在你正向上奋斗的时候。

你只要经历过这种快乐,你就没有白活。

长亭,自古以来就是人们饯别之地,离别总令人黯然神伤,这使得“长亭”这两个字的本身就仿佛带着凄凉萧索之意。

雨已住,荒草凄凄。

长亭外,小道边,正有一双少年男女在殷殷话别。

英挺的少男,多情的少女,他们显然是相爱的,他们本该厮守在一起,享受青春的欢愉,为什么要轻言离别呢?

少男的身上负着剑,但无论多锋利的剑也斩不断多情儿女的离愁别绪,他眼睛红红的,仿佛也曾流过泪。

“送到这里就够了,你回去吧。”

少女垂着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少男道:“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

少女的泪又流下,道:“你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为什么一定要走?”

少男的腰挺得更直,道:“我早就说过,我要找到那些人,将他们击败!”

他凝注着远方,眼睛里发着光,接着道:“那些在兵器谱上列名的人,上官金虹、李寻欢、郭嵩阳、吕凤先……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比他们更强,然后……”

少女道:“然后怎么样?我们现在已经很快乐了,你将他们击败后,我们难道会更快乐?”

少男道:“也许不会,可是我一定要去做。”

少女道:“为什么?”

少男道:“因为我不能就像这样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我一定要成名,要像上官金虹和李寻欢那么样有名,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他紧握着拳,显得那么坚决,那么兴奋。

少女望着他,目中带着叙不尽的柔情蜜意,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无论你要去多久,我都等你。”

他们心里充满了离别的痛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他们当然不会注意到别人。

林下却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们。

直到那少年昂首阔步,踏上征途,孙小红才叹了口气,悠悠道:“这少年若知道上官金虹的结局,只怕就不会离开他的情人了……”

一个人成名后又怎么样呢?

孙小红凝视着李寻欢,目中似也有泪,悄悄接着道:“他想和你一样有名,可是你……你是不是就比他快乐?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不会像他这么样做的。”

李寻欢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处,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若是他,也会这么样去做。”

孙小红愕然道:“你?……”

李寻欢道:“人活着,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顾一切去奋斗,至于奋斗的结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乐,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嘴角带着微笑,眼中发着光,缓缓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这种人傻,但世上若没有这种人,这世界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孙小红目中忽也充满了和那少女同样的柔情蜜意,她也和那少女一样,正为她的男人骄傲。

阿飞站得更远些,现在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但孙小红还是紧紧拉着李寻欢的手,没有松开,她并不害羞,因为她觉得她的感情并没有羞于见人的地方。

她简直恨不得将她的感情当着全世界的人表露出来。

阿飞突然道:“我想她一定不会来了。”

他们本是在这里等林诗音的。

林诗音和龙啸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并不知道,正如上官金虹的遭遇,那少年也不知一样。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听到“她”想到林诗音,孙小红的手才不知不觉移开。

但她立刻又握紧,握得更紧,道:“她跟我约好,一定会来。”

阿飞道:“她不会来!”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她自己也该知道,她已不必来。”

这句话本是孙小红问他的,但他在回答的时候,眼睛却在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没有放开孙小红的手。

以前他每次听别人说起林诗音,心里总会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像是一把锁,将他整个人都锁住。

他总认为自己必将永远负担着这痛苦。

但现在,他的痛苦却似已不如昔日强烈,是什么力量将他的锁解开的呢?

他和林诗音的情感是慢慢累积的,所以才会那么深。

孙小红和他的情感虽较短暂,但却经过了最大的患难折磨,经过了出生入死的危险。

这种情感是不是更强烈?

这时林诗音已离开他们很远了。

阿飞说得不错——她没有来,因为她也觉得不必来。

龙小云曾经问过她:“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最后一次?”

林诗音就又问她的儿子:“你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龙小云回答的时候咬着牙,道:“我至少要让他知道,我父亲是为了什么死的。”

龙啸云无论做错过什么事,现在都已用血洗清了。

做儿子的自然希望别人知道。

但林诗音却不这么想:“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自己觉得应该这么样做,并不是要求别人原谅,也并不是想要别人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他不但为自己洗清了债,也为我们还清了债,只要我们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她不想再去见李寻欢,因为她知道见了只有令彼此痛苦。

他们也没有再去寻找龙啸云的尸身,因为江湖中人都知道,金钱帮处理尸体的方法不但很特别,而且很迅速。

他们若去找,找到的也只有痛苦——这也正如孙小红所知道的一样,她爷爷的尸身也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世上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论谁都无能为力。

这种事虽痛苦,但一个人若要活着,就得想法子将这种痛苦甩掉。

他们都决心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死也不是解决这种问题的好法子——死根本就不是解决任何事的法子。

长亭中又有人在饯别。

这次要去的是阿飞,他说他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长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但李寻欢也并没有阻拦他。

因为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甚至在李寻欢面前,他也从来不愿提起,但每当李寻欢说起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朱七七这些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时,他脸上总会现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

难道他和这些前辈名侠有某种很奇特微妙的关系?

他这次要远游海外,为的就是要去寻访他们?

李寻欢并没有问。

因为他认为一个人的身世并不重要——人既不是狗,也不是马,难道一定要“名种”的才好?

一个人要成为怎么样的人,全都要看他自己。

这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间的离别总少不了祝福,也免不了伤感,但他们的离别却只有祝福,没有伤感。

因为他们确信彼此都会好好地活着,确信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尤其当阿飞看到李寻欢的手时,他觉得更放心了。

李寻欢的手还是和孙小红的紧紧握在一起。

这双手握刀的时候太多,举杯的时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现在正应该让它享受温柔的滋味。

世上还有什么比情人的手更温柔的呢?

阿飞知道孙小红一定会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双手的,这双手上纵然还有剑痕,也一定会渐渐平愈。

至于他自己,他当然也有过剑伤。

但他不愿再想。

“过去的,全都已过去……”

这句话看来仿佛很简单,其实真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幸亏李寻欢和阿飞全都已做到了。

阿飞忽然道:“三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他微笑着,瞧着他们的手,又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当然要请我喝酒。”

李寻欢道:“当然,只可惜三年未免太长了些。”

阿飞道:“我要喝的那种酒很特别,不知道你们肯不肯请?”

孙小红抢着道:“你要喝什么酒?”

阿飞道:“喜酒。”

喜酒,当然是喜酒。

就因为要喝喜酒,所以才得等三年——无论为谁守丧,三年都已足够。

孙小红的脸红了。

阿飞道:“我什么酒都喝过,就是没喝过喜酒,只希望你们莫要令我失望。”

孙小红的脸更红,垂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李寻欢。

李寻欢的神情很特别,“喜酒”这两个字,似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我什么酒都请人喝过,就是从未请人喝过喜酒,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阿飞当然不知道,李寻欢也不想要他回答。

李寻欢自己说了出来,道:“因为喜酒太贵了。”

阿飞怔了怔,道:“太贵?”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一个男人若要请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辈子都得慢慢地来付这笔账,只可惜我又偏偏不愿令朋友失望。”

孙小红“嘤咛”一声,投入他怀里。

阿飞也笑了。

他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样笑过。

这一笑,使他骤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起来,对自己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对人生又充满了希望。

就连那凋零的木叶,在他眼中都变得充满了生机,因为他知道在那里面还有新的生命,不久就要有新芽茁长。

他从不知道“笑”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他不但佩服李寻欢,也很感激,因为一个人能使自己永葆笑音,固然已很不容易,若还能让别人笑,才真正伟大!

“画蛇添足”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愚蠢得可笑。

但世人大多烦恼,岂非就因为笑得太少?

笑,就像是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别人快乐。

你若能令别人笑一笑,纵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完

相关情节请看《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