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融纠正他的话:“是陛下有意立父亲为太子,但父亲现在还不是太子。”
立太子不是一句话一封诏书就能完事的,太子为储君,册立储君,更是国之大事,按照本朝规制,须先由皇帝下诏阐明此事,再择良辰吉日,由皇帝亲自带着继承人到太庙告祭,再择日在宣政殿行读册授玺的仪式。
贺湛笑道:“陛下既有此意,父亲被立为太子,只是早晚,此处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去了外边,我定会谨言慎行的。”
皇帝最后选定了父亲,贺湛自然觉得高兴,没有人不乐意往上走,所谓高处不胜寒的感叹,那也得等先到了高处,才有感叹的闲情。
作为儿子,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没有人比贺湛他们更了解贺泰的秉性,父亲能有今日,不说许多人料不到,他们这些当儿子的,同样一开始也想不到。
贺湛忍不住道:“其实我原本以为我们一家回京,父亲封个爵位,也就差不多了。父亲虽为长子,但毕竟齐王卫王,也都不差。”
贺融摇摇头:“你不懂陛下,在陛下心目中,故太子才是最好的,没了故太子,剩下的三个儿子,其实都差不多。原本齐王有可能胜父亲一筹,但自从父亲回京之后,齐王就有些急了,后来陈无量案一出,陛下对齐王彻底失望,甚至着手清除齐王在刑部和大理寺的势力,我猜,从那时起,陛下就已经选定了父亲。”
说到底,贺泰的长子名分,的确占了不少便宜,若现在排序居长的是卫王,贺融相信皇帝也会选择卫王的。
贺湛也想到了这一层:“齐王卫王他们,会心甘情愿看着父亲成为太子吗?”
贺融:“有陛下在一日,他们不会敢轻举妄动,陛下心里定是有成算的,陈无量案是如此,调你来洛州也是如此,放心吧。”
说句难听点的,贺融觉得皇帝对父亲还不足够放心,在没把一切都给父亲安排好之前,他老人家肯定也放不下手。
贺湛将兄长手中那封薛潭的来信也拿过去看,片刻之后咦了一声:“张侯调驻甘州?”
贺融:“应该是东突厥或萧豫那边又有异动了吧。”
贺湛叹了口气:“内忧外患,真是不太平,假以时日,我定要奏报陛下,带兵前往平叛,最好是将伏念与萧豫一干叛贼通通荡平,这才清静!”
贺融:“人家又不是鹌鹑,专门窝在那里就等你去捡蛋的,他们若真有那么好收拾,陛下也不至于迟迟未动,纵容至今了,依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洛州,守好这座东都吧。”
贺湛很不服气:“三哥,你不会说点好听的吗,难不成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差劲啊?”
贺融:“要听好听的,出了门左拐找李记。”
贺湛:“为何?”
贺融:“他们家卖糖,说话肯定甜。”
贺湛嘴角一抽,转身走人。
贺融心道不至于逗一逗就真生气了吧,“上哪去?”
贺湛头也不回:“去买一石糖,塞你的嘴,看你以后还说不说我的不好?”
贺融摇头失笑,不经意低头看见自己一身蓝衣,不由伸手摸了摸,心说真有那么显黑吗,怎么季凌也穿着一身蓝,就没人说他黑?
……
季凌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不以为意,正忙着收拾案上散落的书卷,两名随行的工部吏员不似他那般神采奕奕,都一边干活一边呵欠连天,季凌见了,就让他们先回去休息,自己挽起袖子,继续埋头苦干。
外头有人过来送了两回饭,他动也没动,直到对方走到他面前。
季凌头也不抬:“不是说了我不饿吗,先放那里就是。”
“这是姜汤,郎君说你们在外头淋了雨,季侍郎还是趁热喝的好,方才能驱寒。”
季凌这才发现他面前站的是贺融的近身侍女文姜,忙起身道:“多谢文娘子,你放这儿,我自己来就好。”
文姜笑了笑,将姜汤放下:“我不姓文。文姜是郎君为我起的名字。”
季凌挠头:“抱歉,那敢问娘子尊姓?”
文姜:“先时跟着原来的主家时,就跟着主家姓杨。”
也就是说,杨姓也不是她原来的姓氏。
一开始,季凌与其他人,还以为贺融随身带着个侍女,是典型高门子弟那套行事作风,出个门也不忘风流,后来季凌才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文姜跟着贺融进进出出,沉默寡言,办事利落,根本不是被金屋藏娇的那种小女子。
季凌不好拂了对方的意,端起热腾腾的姜汤,一口口喝起来。
他见文姜不急着走,就与对方闲聊。
“杨娘子打小就跟着三郎了?”
文姜摇摇头:“郎君他们到房州之后过了好几年,原先的主家才将我送到贺家,为郎君差遣。”
季凌:“你原先的主家是?”
文姜:“杨郎君行商,没有官职在身。”
她话不多,有问必答,容貌谈不上如何出众,或许是跟着贺融久了,耳濡目染,也受了贺融的影响,身上也透着股沉稳娴静,乍看平平无奇,看久了,却令人有种微妙的感觉。
傍晚云霞自窗外而来,在文姜的头发和面容上也晕染出一层微光,她低头拿起空碗,看见旁边还放着已经冷掉的饭菜,便道:“季侍郎,饭菜我顺便拿去热热吧,冷了伤胃。”
季凌心头一动,脱口就道:“杨娘子,我表字敬冰,你叫我敬冰吧。”
文姜微微怔住,两人对视片刻,文姜移开视线。
“不敢失礼,告辞。”
……
贺泰面前也放了一碗姜汤。
他今日从王府入宫,进了宫城之后遭逢大雨,当时正好走在广场上,四处没个遮蔽,只能匆匆跑到屋檐下,衣裳难以避免湿透,皇帝正好在喝药,见状就让人给他住一碗姜汤。
贺泰看着这碗姜汤,却想起了往事。
“还记得小时候,也许是儿子五六岁那会儿,有一回和故太子一起在宫里捉迷藏,也是淋了雨,被陛下捉个正着,把我们俩一顿痛骂,也让人煮了姜汤,逼我们喝下去,当时我们俩谁也不肯喝,陛下没法子,只好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哄着我们喝。”
故太子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而自己当太子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贺泰时不时会讲一些与故太子有关的典故,借此表示自己与故太子的深厚情谊。
但他并不知道,皇帝听见这些旧事,却只会更伤心。
马宏想出言打岔,见皇帝脸上不辨悲喜,只好又将话咽下去。
“趁热喝吧。”皇帝只淡淡说了这一句,又让马宏拿些蜜饯过来,给自己压下口中的药苦味。
贺泰见父亲神色不显,有些惴惴,赶紧将姜汤一口喝完。
“你这几日代朕批阅奏折,有何心得?”皇帝询问。
贺泰战战兢兢:“里面说的许多事情,臣既不了解,也无经验,只能多请教周相他们,最后挑一些中肯之言批复。”
皇帝嗯了一声:“那些批复,朕也看了,老成持重,不偏不倚,是周瑛的风格,但周瑛上了年纪,许多事情不主张锐意进取,能太太平平过日子最好,你自己也须有自己的主张,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多看看,多听听。”
贺泰:“是,儿子也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皇帝:“说。”
贺泰:“您方才也说了,周相年事已高,不知在他之后,有谁可为相?”
皇帝:“户部尚书张嵩,是周瑛门下弟子,行事与他如出一辙,若为相,也是个甘草宰相,兵部尚书范懿,为人刚直,在六部任上尚可,若要调和阴阳,统御百官,就容易操之过急,武威侯张韬,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现在震慑突厥人离不开他,这些人,都各有优劣,如何取舍,还要看你。”
这说了等于没说啊,贺泰苦着脸应是。
见贺泰不安神色,皇帝又是暗暗叹了口气,生怕儿子听不懂,不得不逐一教他:“前些年国库虚耗过度,眼下已拿不出钱支持一场战争,西突厥有真定公主在,几年内可保太平无事,东突厥或萧豫,任何一方入侵,有张韬与陈巍等宿将在,可保无碍,但如果是两者联合起来,就有些棘手了。”
贺泰提起一颗心:“还请陛下教我!”
皇帝:“能和,则和。五年内尽量不要轻启战端,如此方能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因为南方也不大太平,南夷首领归义夫人去世,据岭南道呈报上来的奏疏,南夷现在已经分裂为三部,一部为归义夫人的儿子所统领,另外两部,则各有新的首领,若归义夫人那一部能统一其它三部,再与其母一样,向朝廷称臣,自然最好不过,如果不能,你也得做好朝廷出兵的打算。”
贺泰张了张口,语调有点干涩:“是……”
皇帝掀了掀眼皮:“你是不是觉得,朕留了个烂摊子给你?”
贺泰忙道:“没有没有,臣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期望!”
这个“烂摊子”丢给谁,谁都求之不得。
皇帝咳嗽起来,贺泰赶紧为老父抚背揉胸,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方才顺过一口气。
“当家不容易,当一个大国的家,更不容易。”
皇帝并不认为贺泰现在已经具备了为人君王的合格资质,但他却不得不开始着手安排后事。
贺泰:“是,在您治下,国家蒸蒸日上,百姓得享太平,这些都是您的丰功伟绩。”
皇帝并没有反驳,他自问在位期间,的确尽力了,只因前朝末年,皇帝昏庸无能,信用宦官掌权,宦官又与世家高门内外勾结,以致于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十户九空,本朝建立之后,经高祖皇帝与他两代的治理,能有如今局面,已是不易。
“你膝下的几个儿子,各有长处,又能独当一面,这自然是好事,但他们既已成年,个个能干,都留在你身边,反是不好,如齐王卫王,朕现在就有些后悔,当年没有让他们各自去地方上出任实职,大郎二郎他们,你可想过如何安置?”
贺泰:“大郎既然居长,理应实至名归。二郎喜欢舞刀弄棒,就让他去军中磨炼,三郎五郎他们,如今已经崭露头角,往后也可以辅佐大郎左右,七郎年纪尚小,还不着急,唯有四郎,成日无所事事……”
文德帝打断他:“你已认定大郎,再不更改?”
贺泰愣了一下,迟疑道:“不瞒您说,王妃已答应将大郎认在她的名下,虽说王妃亲生的孩子必然是嫡出,但那孩子必然与大郎年龄相差太大……”
文德帝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就直截了当道:“朕说的,非是裴氏所出的孩子,而是二郎、三郎、五郎。”
贺泰:“这、这……虽说三郎与五郎的确能干,但他们非嫡非长,若将他们立为继承人,大郎与二郎他们又置于何地呢?届时恐怕会平地生波,儿子从未如此想过!”
文德帝又问:“若三郎五郎功高盖主,大郎心生不满,又当如何?”
贺泰瞠目结舌:“三郎他们兄友弟恭,又同历患难那么多年,想必不会像您说的这样……”
但这世上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又何曾少过?皇帝很想这样问。
在他看来,长子根本尚未做足登基为帝的准备,随便一个问题,都能将贺泰问得哑口无言。
罢了。
也许是他将人心想得太坏,史书上同样也有手足情深的记载,贺穆他们未必就做不到。
文德帝合上眼,心道罢了,他眼看寿命将近的人,也管不了那么多身后事,哪怕贵为帝王,能统御生前万民,难不成还能管得了江山社稷的气数?
君不见秦皇汉武,谁不想长命百岁,王朝代代相传,可最终又如何?
文德帝并非彻底看淡红尘的人,他尚有许多事情想做,尚有许多雄心壮志,奈何现在命不由己,他不得不如此劝慰自己。
“钦天监与礼部择好了日子,三个月后,也就是元月正旦,太庙告祭。又三日,行太子册封仪式,原本朕应该亲自带你去太庙,但如今朕身体不适,就由卢容代行其职吧。”
……
临近新年,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
小老百姓奔波一年,也只为了年关的时候饭桌上能有酒有菜,稍微丰盛一些,高门大户虽不用为此烦恼,但府内同样张灯结彩,为即将到来的正旦做准备。
尤其鲁王府,双喜临门,裴王妃特地给府内婢仆都发了双份薪俸,除此之外,却反倒让众人减少宴请行乐,宋氏自然没有二话,她娘家本就不在京城,贺秀的妻子小陆氏却颇有微词,她性子活泼外向,又从小在长安长大,不可能像宋氏那样愿意一天到晚都待在府里。
终于,在小陆氏带着贺嘉出门赴了临安公主的盼春宴回来之后,裴王妃将内宅女眷都叫到一块儿,说明鲁王即将册立太子,但一日未行册立典礼,一日就名不正言不顺,这种时候更要低调行事,不能给人留下把柄,影响了鲁王的前程。
贺嘉面薄,被说得脸色一红,主动认错:“母亲说得是,是我们思虑不周,我往后再不出去了。”
裴王妃敛了冷肃,和颜悦色道:“不是让你们不要出去,平日里你们出去交际玩耍是好事,我巴不得你们多往外跑跑,也免得待在家里闷,但如今非同以往,莫说陛下如今龙体有恙,殿下也未正式册封,哪怕将来入主东宫,也更要谨言慎行,方为东宫表率。”
贺嘉:“母亲说得是。”
宋氏也道:“谨遵母亲教诲。”
事关一大家子的前程命运,小陆氏自然不敢再说什么。
旁边的袁氏,则是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她本来也没出门,只是自从贺泰迎娶了裴王妃,袁氏大病一场之后,就变得越发沉默寡言,非不得已,绝不开口。
裴王妃说完话,便让她们各自散了,小陆氏与贺嘉要好,就一道去了贺嘉屋里。
回想方才一幕,小陆氏忍不住抱怨:“新年将近,处处都有宴乐,难道咱们府里大过年的,也不举宴了?”
贺嘉道:“其实王妃说得也有道理,陛下现在身体不好,我们却在外头寻欢作乐,未免有失孝道,嫂嫂今年就忍过这一年吧。”
小陆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贺嘉将旁边绣了一半的嫁衣拿起来端详,便打趣道:“堂堂乐平县主,要什么有什么,竟还得自己绣嫁衣,说出去实在是奇事一桩了!”
贺嘉伸手去推她,脸颊飞红:“嫂嫂说什么呢!”
被册封为乐平县主之后,贺嘉的婚期也一并下来了,就在明年三月,春暖花开之时。
小陆氏快人快语:“难道不是么?我为了带你出门赴宴,让你亲自看一眼未来夫君,还被王妃给训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贺嘉抿唇一笑:“大不了等我绣完嫁衣,就为嫂嫂绣一座小屏风如何?”
小陆氏:“罢了罢了,你光是绣这嫁衣,都要花费不少工夫,若是还要绣别的,怕是出嫁之日眼睛都要坏了,我可赔不了周小郎一个新县主!”
“嫂嫂莫要打趣我了,其实衣服上大半绣活,都是婢女们在动手,我也就绣这一只凤凰而已,总归是自己一辈子的大事,聊表心意罢了。”
“我想聊表心意,也没你这能耐,想当初我嫁给你二哥,嫁衣都是旁人动手,我也就拿着针线往上边刺几下,表示自己动过了。”小陆氏摸着嫁衣上那只五彩斑斓的凤凰,惊奇道:“嘉娘,你这一手绣活,比起京城里出名的绣娘,也差不到哪里去!”
贺嘉笑道:“我这门手艺,是在房州时,被袁侧妃手把手教的,当时我们以为这一辈子都要在房州了,我学得格外认真,就想着长大之后也能接点绣活,帮衬帮衬家里。”
对贺家从前那段日子,小陆氏知道得很少,因为贺秀不大在她面前说,她觉得对方不太愿意提,也就没细问。
“袁侧妃也像现在这样,半天不说一句话吗?”
贺嘉叹了口气:“不是的,自从……之后,她就这样了。”
小陆氏见她情绪低落,便笑道:“好了,都怪我,不该问起这个,昨日听你二哥说,三郎五郎他们,今年约莫是赶不回来了。”
贺嘉一怔,紧张起来:“那明年我出嫁,他们能回来吗?”
小陆氏:“这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正月初一父亲去太庙告祭,我们也要入宫去向陛下和贵妃拜年,届时你再找机会问问吧。”
贺嘉点点头,想起婚事,复又有些羞赧起来。
一辈子的大事,她希望自己所有亲人都能在场。
……
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贺融与贺湛在洛阳觉得尚有许多事要做,天下则终于迎来文德二十四年的正旦。
对贺泰而言,这一日,也将是他毕生命运转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