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成的脸色也微微一变,笑道:‘师师,你可算回来啦。’她淡淡道:‘我再迟些回来,可就听不到这首妙词啦。“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唱为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如果我记得不错,这原是王晋卿王大人的《忆故人》,美成,你改得好,改得真好,连故人也认不出来啦。’
“听她话中有话,我更是耳根烧烫,又惊又怕。美成这时反倒平定下来了,放下笔,微笑道:‘是啊,官家喜欢王大人的这首词,又嫌不够丰容婉转,问我能够增减别撰。我想了好几天,方才急着来见你,见诗诗掌灯站在桌前,烛影摇红,只当是你,突然就想出来啦。’
“‘李师师’将信将疑地瞥了我一眼,脸色稍缓。我心里突突狂跳,急忙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回到屋里时,双腿发软,连站也站不住了。灯烛摇曳,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像着了火,嘴唇又红又肿,眼睛却亮晶晶的,迷蒙闪烁。又羞又喜又惊又惧,就像做了一场梦,分不清是幻是真。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复,睁开眼,闭上眼,尽是他的眼睛和笑容,到了四更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第二日醒来,满心忐忑也不知‘李师师’会如何责罚我,更不知见了美成又当如何。岂料一切如旧。‘李师师’似乎完全忘了昨夜之事,美成撞见我时,也只是微微一笑,便即擦身而过。
“我松了口大气,心底里却又说不出的失望,远远地看着‘师师’和他依偎在池边的亭子里,喁喁私语,格格脆笑,更是痛如针扎,泪水盈眶。原来他终不过是逢场作戏,在他心里,我也不过是他聊以取乐的黄毛丫头罢了!
“此后的六天,我就像从云端跌入了泥里。春色烂漫的‘章台园’里,处处都能遇见他,最近时相隔不过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师师’推掉了一切应酬,和他终日厮守。只有两次实在推脱不过,才去了矾楼,但每次不过两个时辰,便又匆匆赶回来了。
“哪怕她不在的时候,他依旧独自写字弹琴,读书赏画,我为他端茶送饭,他总视如不见,偶尔抬头一笑,便又自顾握卷吟诵。唯有那日黄昏,我站在桥上,看着晚霞满天,落英纷乱地卷过水面,看着涟漪纹生,自己的影子模糊不定,突然悲从心来,泪珠一滴滴坠落水中。
“水面忽然多了一道人影。我猛吃一惊,正欲揾泪起身,他递来一张罗帕,笑了笑,低声道:‘叶下斜阳照水,漾清波、沉沉天阔。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绿窗竹帘底,听几片、落英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我心里突突狂跳,接过罗帕,不敢看他,一边拭泪,一边快步回屋,迎面与另外一个丫鬟撞了个满怀。那丫鬟叫沉香,平时对我便极妒恨,冷笑一声,看了看我,又瞥了眼美成,神色古怪。我又慌又怕,忙奔回屋中,掩上门,紧紧地将那罗帕攥在胸前。”
李师师脸红如火,双眼却水汪汪的仿佛泪光滢动,叹了口气,道:“许官人,你们男人总说‘女人心,海底针’,可你们男人的心,却像天上的云一样捉摸不定……”瞟了他一眼,嫣然道:“我可糊涂啦,像你这样半大不小的男娃儿,又知道什么男女之事?”
许宣脸上微烫,便欲反唇相讥,心中忽然一凛:是了!这妖女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倒了全来,就连那些肉麻隐秘的情事也毫不避忌,必是早已起了杀心。无论我告不告诉她林灵素的下落,势必都会杀了我!
抬头望去,灰云雷火,滚滚闪耀,那只海东青却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心中剧跳,咬牙暗想,罢了!不管有无“救兵”,何时到来,先趁着妖女沉湎回忆,感应岩浆烈火,杀她个措手不及再说!
又听李师师道:“那天夜里,我攥着罗帕,回想着他的那首词,反反复复地猜测着他的心思。‘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他说的‘萧娘’是我么?‘书一纸’是不是那张写满了他名字的纸笺呢?他真的因为念着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么?越想越是意乱情迷,鬼使神差地推开窗,朝他与‘师师’的厢房望去。
“却见月满西楼,一个人影倚在阑干边,正双目灼灼地凝视着我。我当胸如被重锤猛击,霎时间呼吸不得。是他!是他在看着我!我耳颊滚烫如烧,想要躲到窗后,全身僵凝似的一动也无法动弹,泪珠忽然模糊了视线。
“他也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眸就像暗夜里的星星,闪闪发亮。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听不见他的话语,但那一刻,却明白了他所有的心事。在我这一生中,从未有如那一刻般幸福喜悦,过去没有,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
“我们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对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更梆迭响,有人提着灯笼从长廊里走来。我如梦初醒,急忙关上窗。等到更梆声越紧越远,小心翼翼地重新打开窗子时,他却已经不见了。过了一会儿,远远地传来大门‘吱呀’开关的声音,接着骏马长嘶,蹄声渐去渐远。他就这样趁着天色未亮,突如其来地离开了‘章台园’。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波澜不惊,我苦苦地等着他的音信,度日如年。直到那日午后,‘师师’突然将我叫到西厢房。我见沉香立在门口,满脸幸灾乐祸,隐隐觉得不妙。刚跨过门槛,便听‘师师’冷笑一声,道:‘李姥可真是慧眼识珠,做得一手好买卖。看不出你这没人要的小娼货都已经值上一千贯了!’
“我猛吃一惊,她忽然一掌重重地掴在我的脸上,将我扇倒在地,接着抓起沉香递来的木棍,一边劈头盖脸地朝我打来,一边厉声喝道:‘小娼货,我教你的那些招,都用在勾引美成上了罢?居然勾得他神魂颠倒,花了几年的俸禄为你赎身来啦!’
“转眼之间,我便被打得满脸是血,只能抱头蜷身,强忍剧痛,但心里却惊喜激动得像要炸开来了。原来美成为了替我赎身,暗地里凑了一千贯钱,委托他的朋友来买我为婢。李姥见他指名道姓,买无人知晓的‘李诗诗’,心下起疑,便旁敲侧击,弄清了来龙去脉。‘师师’知晓后,自是妒怒如狂,一心要将我活活打死。
“好在李姥及时赶到,命人夺下了她手中的棒子。那时我已经迷迷糊糊,一动也不能动了,心里却依旧说不出的喜悦,就算被她生生打死,也不枉了这一世了。‘师师’怒极而笑道:‘小娼货,你倒是天生的狐媚子!好,我就成全你,让他看看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婊子!’
“等我醒来时,全身已洗净抹香,一丝不挂地躺在架子床上。我吃了一惊,奋力挣扎,双手、双脚却被绳索绑在床柱上,难以动弹。四周烛影摇红,焚香袅袅,也不知在什么地方。
“过不片刻,门突然开了,沉香领着一个又黑又矮的壮汉进来,那汉子瞧见我,两眼发直,颤声笑道:‘妙极!妙极!一百贯换得如此一个美人儿的初夜,真真太值当啦!’我脑中‘嗡’地一响,哭着苦苦哀求,却反倒激得他哈哈大笑……”
李师师睫毛一颤,泪珠倏然滑落,嘴角却依旧挂着微笑,淡淡道:“接下来的七天,我被数十人轮番蹂躏,痛不欲生。起初还想着一死了之,但到了后来,已经渐渐麻木了,心底里的怒火越来越炽烈。我咬着牙,将这些人的脸容牢牢地记在心底,暗暗发誓,终有一天,我要将他们,将李姥、沉香、‘李师师’,将所有践踏我、凌辱我的人,全都斩尽杀绝。
“七天之后,他们终于将我松绑。‘李师师’看着奄奄一息的我,格格大笑,柔声道:‘小娼货,打死你就太便宜你啦。我要你这一辈子生不如死。’我浑身颤抖,恨不能咬住她的喉咙,将她生吞活吃,但还是匍匐在地,故意装出极度恐惧、恭顺的模样。
“李姥将我送入矾楼,做最低贱的活儿,陪最乖戾的客。好几次,我找到了毒死李姥和‘李师师’的机会,却又强行忍住了。‘师师’说得不错,杀死一个人太便宜了,要先让她生不如死。
“之后的半年,我再也没见到美成,终日如行尸走肉,往来于那歌舞不休、纸醉金迷的矾楼。终于有一天,当我强颜欢笑,为满座宾客弹着琵琶,唱着《瑞龙吟》时,他与数人并肩走进来了,瞧见我,笑容顿时僵住。我指尖颤抖,泪水盈眶,不敢抬眼望他,真恨不能即刻便死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