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乌杀羽向天一指,天一下子黑了下来。
或者说,不是天黑了,而是四面八方全黑了。给人的感觉,就是天被墨染了一遍,然后——塌了下来。
天塌了!
所以这个世界没有光了!
四周一下子变得伸手不见五指,那种黑暗是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瞎了的程度。
危色甚至感觉到身体在往下坠,就好像那种在睡梦中忽而掉下深渊的感觉。
那或许只是个错觉——周遭的一切变成了一个颜色,他也失去了方向感。
除了视觉,他赶紧被一起剥夺的还有听觉和嗅觉。
就在之前,他还置身于嘈杂的祭坛之前。虽然乌杀羽的震慑,让所有人都暂时失声。但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并不是真的失声。
就危色这双经过训练的耳朵,能听到各人的各种声音:沉重的呼吸声,咯咯打战的磨牙声,砰砰的心跳声,无意识发出的衣衫配饰摩擦声……
现在,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寂静的就像眼前的这黑暗一样纯粹。
而鼻端传来的味道,包括那些人淡淡的体汗味,擂台上残余的血腥味,祭品中果品花卉发出的甜甜香味还有那种影泽粘稠而湿漉漉的味道……也统统消失了。
一切的一切,一切能证明别人存在的证据都消失了,证明他存在的证据也消失了。这让他在一瞬间感觉被世界遗弃了。
难道说,他已经不在人间这个世界了,被罔两拉入影渊去了吗?
或者说,所有人都被一起拉到了另一个世界。
如果是罔两出手,那一切都有可能吧?
被剥夺感官令人发疯。
尽管危色现在还算冷静,但时间一长,他肯定会受到影响。
他已经能想象,如果是其他庄园主,恐怕现在不是在吱哇乱叫就是在瑟瑟发抖吧?
就在他心渐渐那往不可测的深渊沉下去时,眼前却是微微一亮。
一道细细的银线出现在眼前。
那条线或许并没有明亮,最多微微有些银色。但在如此黑暗中就好像太阳一样明亮,充满着希望的气息。让人不自觉的想要伸手去抓。
尤其那银线并非笔直,而是在空中飘舞,飘过来、荡过去,捉摸不定。又像是飘起的白发,又像是银色萤火虫在空中徘徊的轨迹。
看到会动的小东西,情不自禁想要捉在手里,世上恐怖不止一人有他这个毛病吧?
就在他不自觉的伸手去碰触那银线时,眼前又有一道银线飘来。
某个瞬间,就仿佛有人打开了萤火虫的箱子,漫天的银光飘了过来,一道又一道。道道在他眼前飞舞,速度正好不快不慢,是要悉心去捉又不会完全摸不到轨迹,似乎在说“来捉我呀,来捉我呀。”
危色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应该捉一条。
不是他以童心在玩乐,而是他理智的判断。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关键词“游戏”。
罔两是要把他们拖入一局游戏吧?
也就是说,它不打算一开始就要他们死,而是像猫捉老鼠一样先戏耍他们,或者搭一个台子让他们在上面扮俊扮丑、彩衣娱人。
所以,这种黑暗只是序幕,一开始总该会给点希望的。
眼前这银线就是希望。
想到这里,危色定了定神,伸出手去一捉——
抓到一根。
抓到之后,他紧接着用力一拉,线立刻绷直了。
有戏!
这线好禁拉拽,他使力不小,那么细的线完全禁得住。
而且,一拽没拽动。
线的那头有东西!
看来那根线通往终点,拴在某个标志物上。只需要沿着线往前走,就能……
等等?
可能是他拽的太用力了,那根线的尽头竟然移动了一下。
难道拴着的东西不结实,被他拽下来了?
这个感觉……是活物?
难道会是……
还没等他冷静的思考,就听乌杀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各位,都已经抓到了你们的线了吧?我想你们也一定会去抓的。”
“有没有感觉到线能拽得动?”
“这是当然的,因为每条线都是两个人拽着,一人拽一头。现在线往那边拽,就是哪边使得力气大。”
“呵呵,有些人已经猜到了,这就是规则。呵呵,这可不是叫你们拔河,规则就是——两个拉住同一根线的人是一组。同组的人只能活下一个。”
危色微微一震,心情变得糟糕。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我先说明,现在还不算正式的游戏。这只是一个预选赛。罔两大人觉得你们的人太多了,看得心烦,所以特意进行了一个预选赛,淘汰掉一半人。或许不止一半,等到比赛截止时,赢了的人看到出口,出来进入真正的棋局当中,输了的人死了不说,没有分出胜负的人就两个一起永远的留在黑暗中吧。在没有出口的日子里,或许你们会因为饥饿自相残杀,只为了吃掉对方的尸体,到时候你们会无比后悔,还不如当时就拼死一搏,还能活一个。哈哈哈……”
随着一声怪笑。乌杀羽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周围归于黑暗与静默。
危色拽着那根线,仿佛看到了线的那一端那个注定和自己分个死活的人,手微微颤抖。
他是在害怕。
他不是害怕杀人,也不是害怕对方比自己强,而是害怕那一端竟然是自己人,让他必须杀死朝夕相处的熟面孔才能活下去。
这种残酷的淘汰会勾起他记忆最深处的灰暗记忆。
在黑暗中等待自己的对手,无论是谁,是亲是友,要把他杀了才能生存,这种规则对于其他人或许很残酷,很罕见,但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么做的。
阎王店的筛选从来都这么残酷,从来都不少死人,也多是在同一批的孩子中间展开的。而同一批的孩子同吃同住同训练,朝夕相处,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危色曾经被不止一次杀过昨日还和自己同一个桌上吃饭的伙伴。
痛苦吗?
第一次杀人时极度痛苦,后来渐渐麻木了。到最后他和同伴在最后一次考核中下手杀了几乎像父亲一样教导他们的教官,也并没有犹豫。
他同一批其他活下来的孩子都成了优秀而标准的杀手,习惯于杀人和享乐,甚至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但危色并没有,他始终憎恨那段日子。
如果他想和解,也能做的到,但那样他现在就会在阎王店享受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不会孤注一掷离开阎王店了。
后来他终于过上了平静的不至于朝不保夕的生活。他觉得很舒适。
哪怕现在让他去战斗,去拼命,他并不抵触,他从不怕战斗,只要刀剑向外,别对着自己人。
但是今天,昔日的情景又仿佛重回眼前。那银丝都是在黑暗中随便拿的,谁知道对面是谁?
或许这其中没有他亲朋好友,但只要是熟悉的人,哪怕是看管乌杀羽的那个年轻人,危色也不想和他生死相搏。
心中这么想着,他又告诉自己要冷静。其实概率并没有那么高。
他们的主力不在这里,只有几个镇场子的高手。即使是他们一起来祭祀的队伍,大部分也不过是庄园奴隶主,杀之毫不可惜。
如果不是自己人,那就杀了吧,规则如此,他无力反抗之下,就会如以前那样遵守。即使到现在,他也并不在意杀人。
这么想着,他慢慢在黑暗中蹲坐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的呼吸声轻若无闻,连心跳都变慢了。
这是他作为杀手的基本功,“潜伏”状态。
收敛一切存在感,潜伏在阴影里,等着猎物上门,发出雷霆必杀的一击,这是他做过无数次的事了。
他最长的记录是七天六夜。潜伏在泥潭里,在第七天晚上等到了目标,爆发一剑,杀了那个久负盛名的老侠客。
若论实力,那人是比他强的。但是杀手若是只能杀比自己弱的人,那和沿路抢劫的强盗有什么区别?
这也是他并不担忧对面那人强大的原因。虽然他只是个剑生,这里剑客很多,正面对战几乎个个都强过他。但如果比杀人,他不会输。
黑暗是他的舞台,也是他的猎场。
他正在静静等待他的猎物,像以前一样。
在罔两山的山脚下,还有一支队伍蛰伏于此。
这些人就是日出大本营的队伍,云集了数百剑客,明面上足足四位剑侠压阵,是最庞大也是实力最强大的队伍。
这些人作为一方势力在祭坛上登场的话,那些庄园主立刻就得噤声。龟寇也得琢磨马上班援兵。
不过按照计划,他们只是等待山脚下,等候指令再冲上山,作为预备队生力军加入战场。就像龟寇也在大本营留高手压阵一样。
所以他们等着,等啊,等啊,等到了天黑。
是真的天黑了!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仿佛黑色鸡蛋一样的巨大罩子凭空升起,霎时间笼罩了祭坛,一股脑将横跨三重阶梯的大祭台全罩了进去。
自然,也把里面的人都罩了进去。黑色鸡蛋里面就像另外一个世界。
从外界看,那黑色罩子倒也不是全黑,上面有一层层银色的丝线,仿佛蜘蛛网一样黏在罩子上。让“黑色鸡蛋”勉强算得上一只“花纹鸡蛋”。
这种霎时间改天换地的手段一下子震住了那些白发剑客,让他们本来冲上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心大为削减。
毕竟和庄园主剑客拼是一回事,直面那神威莫测的罔两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心里罔两是不可战胜的。
在这队伍做主的是白玉京檀、冯二位剑侠。两人立刻止住队伍行进,谨慎的留在外面。同时让最擅长探查消息的欧剑侠去查看情况,同时安抚队伍道:“这是强者的对抗。罔两固然厉害,你们看到那些银色丝线吗?那是我们的殿下的手笔,她正在对抗罔两,丝毫不落下风。这种战斗用不上你们,你们只管等好消息吧。”
欧剑侠去了片刻就回来了,显然是一到那里就赶紧往回赶,生恐多留片刻,回来一声不吭,让气氛更加凝重几分。
冯剑侠不动声色,檀剑侠却是悄悄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欧剑侠脸色发白,嘴唇微微发抖,道:“我看到……罔两!它坐在黑色世界上面,戴着一个黄金面具,正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