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锦跟海瑟薇并肩走在街上。
穿过广场,路过钟楼,沿着码头逐渐向前。
这座大型浮岛有交通工具存在。
富人乘坐以鱼脂为燃料的钢铁四轮车,略逊一筹的则是兽力拉车——那是相貌奇特的海兽,看起来像是大型水母,身形浮动间会闪烁出淡蓝色的拖尾。
它们就这么在街上晃荡,没人对此表露出过多的情绪。
杀死或是奴役次级怪谈,对幽海的居民来说是很平常的事。
当然,有能力乘坐这些车辆的人算不上多。
随着脚步深入,类似的车辆越来越少,人力拉车逐渐增多。
再后来,人力拉车也消失不见,甚至没有像样的道路。
粪便与垃圾被随处丢弃在街边,腐烂的海鸟尸体,海蟹的零碎蟹壳,躺在破烂窝棚门前等死的乞丐。
下城区近在眼前。
海瑟薇对这里有些陌生。
她的巡逻路线不包括这里…准确来说,警署压根没把这里纳入管辖范畴。
毕竟那些穷人交不起税,警员也是要吃饭的。
远远看到了理查德的身影,王锦冲着那袭红裙挥了挥手。
海瑟薇并没有给出什么反应,她依旧维持着失魂落魄的状态,却又忍不住向这片几乎未曾踏足过的区域投去目光。
“欢迎来到下城区,或者说…贫民窟。”
王锦呼吸着腥臭污浊的空气,向身边的两名同伴介绍。
“注意别走小巷子,小偷跟强盗比比皆是。”
“这边是住宅,那边用作隔离…病重的人被放在那里等死,或者直接丢进海里。”
“左边冒着黑烟,那是鱼人的处理工厂,成堆成堆的废料被丢弃,会有孩子去那里抢来吃。”
王锦刚说完,便有一群面黄肌瘦的孩童挺着鼓胀的肚子,神情木然地捧着焦黑的油脂奔向远处。
他们似乎刚跟人有过冲突,不过没打起来。
“大副先生…你很熟悉这里?”理查德捂住鼻子,低声问着。
“全世界的贫民窟都差不多,我熟悉这里的布局,也熟悉他们的生活。”王锦笑笑。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昨天中午跟红桃吃完面后,他来了一趟。
转过拐角,王锦看见了自己帮忙支起来的那个小棚子。
萨尔正围着围裙,用口黑漆漆的大锅煮粥。
刚才那些孩子正捧着油脂在他面前晃悠,准备把那些东西也丢进锅里。
除了他们,棚子附近只围着零零散散几个人。
这里的居民很难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善意,正在仔细观察,分辨情况。
王锦抬起头,看了看棚子背后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屋。
跟宏伟沾不上边,跟窝棚比起来唯一的优点就是…有四面完整的墙壁,屋顶也没多少破洞。
这就是毛绒绒神教的教堂。
几名穿着粗布麻衣的孩子在萨尔周围忙活,把盛好的粥递给那些居民。
那是从主教手下救出来的孩子,这几个毒瘾还不太严重,偶尔能帮忙做点事。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隐隐有些争抢的意思。
萨尔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王锦皱起眉头,轻咳两声表明了自己的存在。
贫民们眼中明显闪过畏惧的光,他们乖乖排队站好。
萨尔如蒙大赦,他主动给王锦让出了位置,自己在边上帮忙。
看着王锦动作熟练地熬粥盛粥,理查德和海瑟薇都明显愣了一下。
他们沉默着站在旁边,注视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在理查德眼中,王锦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是能搏杀铁鸦哈拉尔的天才。
在海瑟薇眼中,王锦是奧涅罗级别的威胁,是这几起杀人案最有可能的嫌疑人。
他不应该会做这种事。
人群逐渐散去,粥也刚好见了底。
王锦在围裙上擦擦手,让萨尔自己处理剩下的一切。
他回到海瑟薇和理查德身边,笑着指指远处,带他们继续前行。
再往前走,是贫民窟深处,几乎到了浮岛的另一个边缘。
身体残缺的渔民拖拽着补蟹笼,浑身颤抖地将今天的收成分出一大半,只留下一点蟹腿放进背篓。
那些完整的,个大味美的幽海蟹被运到远处的工厂。
并非用来食用,而是作为榨取鱼人油的配料。
手持鞭子的监工面色阴沉,时不时大声喝骂,抽打那些残疾渔民。
海瑟薇皱眉想要上前,却被王锦强行拦住。
“圣哉。”
有人过来对那些监工做出手势,告知他们各自老板的死讯。
于是监工们抛下鞭子,跑向摆着人头的广场。
继续向前走。
“老师,上午好。”
高挑的金发姑娘向着王锦问好,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想要举起双手行礼,被王锦拒绝了。
塔莉垭笑着点点头,继续伸手敲打黑板,教孩子们如何辨别鱼类,怎样捕捉与大规模饲养。
她这段时间在附近帮忙。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王锦带着海瑟薇和理查德在贫民窟来回转悠。
他遇到了三四个强盗,以及数不胜数的,几岁大的小偷。
看清王锦的脸之后,他们鞠躬道歉,转身离开。
毛绒绒神教正在逐渐扎根。
到了午饭时间,王锦又带着他们回到了毛绒绒神教,跟几十名教徒一起用餐。
午饭很简单,不过味道很棒,是深蓝号厨师亲自做的。
看着面色复杂的海瑟薇和理查德,王锦笑笑,开口问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女警小姐,感觉如何?”
“人渣们剥削着居民的剩余价值,把他们当成牲畜和工具,应该被抓捕起来。”海瑟薇认真回应。
“那我们刚才碰到的强盗和小偷呢?他们是被人渣们逼成这样的,不行恶便无法生存,也要抓起来吗?”
“…是的。”海瑟薇犹豫了几秒钟,缓缓点头。
“恶就是恶,不论大小与缘由,都应该受到惩罚。”
“嗯…说的很对。”王锦掰了块面包。
这面包蓬松香软,哪怕没什么味道,孩子们也把它视为珍宝。
那些过来读书的小家伙,有大半都是为了中午这顿饭。
“女警小姐,你觉得新兴教派怎么样?”王锦再次开口。
“很好,特别好。”海瑟薇用力点头。
这是她一路走来的感受。
分发食物,收留孤儿,免费教育。
几乎每一件事,都是在切切实实改变着这里的环境。
如果说贫民窟是片毫无生机的废墟。
那么毛绒绒神教就是废墟上开放的花朵,用不可磨灭的亮色刺破灰暗。
这么伟大的神,完全有资格跟海父同级,甚至可以赢的幽海教会的尊重。
“也就是说这里的成员,在你眼里都是好人?”王锦咬了口面包。
“帮助弱者的都是好人。”海瑟薇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看到的百分之八十都是我出钱筹办的,我也是这里的一员。”
“那我这个幽海的最大威胁…”
王锦把汤碗挪到面前,轻轻用汤匙撇了两下。
没等海瑟薇回应,他便继续开口。
“女警小姐,请你想象一下毛绒绒神教到来之前,这里每个人的生活状态。”
“然后再仔细想想,为什么绝对公正的警局不把这里纳入治安单位,那些剥削又是因为谁的纵容。”
“…”海瑟薇缓缓低下头。
她心里乱糟糟的。
其他人对王锦那种尊敬感激的态度做不得假,奧涅罗级别的威胁,其实是个慈善家。
而莱恩·伍德,她以为是好人的上司,其实是无数恶人的保护伞。
海瑟薇发现自己对善与恶的认知似乎出了问题。
王锦放下汤碗,呼了口气。
“再说回信仰是否纯粹的问题,海瑟薇。”
他很自然地叫了对方的名字,海瑟薇也很自然地接受了。
他们现在并不是罪犯与警察的关系,反而更像是朋友。
“如果你的信仰仅仅是抓住坏人,保护好人,那么…我更惊讶于它居然能维持这么久。”
“莱恩·伍德有意让你去处理那些是非分明的案子,甚至不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奧涅罗,祂给你的指引不包括对错,只包括威胁等级,也就是你维持‘抓坏人’信仰的难易程度,是这样吗?”
看着海瑟薇失落地点头,王锦叹了口气。
“你的信仰依旧纯粹,可惜它…不能算是错的,只是有点太简单,人的好坏是不能由一件事判断的。”
王锦坐直身体,跟海瑟薇对视,看她那双带着迷茫的浅灰色眸子。
“自己去思考吧,海瑟薇,从这片贫民窟开始,一点点了解世界的真正样子,去看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早晚有一天你会想明白的,那样你才有资格审判我。”
王锦冲着萨尔挥挥手,起身离开。
海瑟薇并没有一起走,而是静静坐在原地,思考着刚才那些话。
良久,她张了张嘴,对王锦的背影喊了声什么。
——
“跟对立面的人说这么多…是想收为己用吗?”
理查德提着自己的小提琴包,在王锦身边晃悠悠走着。
他没有海瑟薇那么复杂的心情。
哪怕是常年出入高档场合的小提琴家,十几年的游历这让他见识过许多非同寻常的悲剧。
不过他还是能理解王锦想表达的意思。
莱恩·伍德确实该死。
理查德为自己昨天晚上的劝说惭愧。
“收为己用?那么麻烦的女人还是算了。”
王锦笑着摇摇头。
“今天走这一趟主要是想看看毛绒绒神教的发展进度,而且不想让你跟我产生隔阂,毕竟你说要给我件幽海怪谈。”
“至于海瑟薇…”
王锦抬起头,看着头顶那一片虚无的天空。
“很久以前,我的梦想也是做个好人来着。”
“哪怕现在抛弃了所谓的道德和正义,我也不讨厌海瑟薇那样的家伙,甚至有点羡慕。”
“总会有这种人存在,他们的灵魂说不定是金色的。”
“金色吗…大副先生,你觉得自己的灵魂是什么颜色?”理查德同样抬头看天,随口问着。
“我?乌漆嘛黑吧,跟这片天空一样。毕竟杀过很多人了。”
王锦摸着下巴,随意回答。
理查德回头看着明显有了几分生气的贫民窟,无奈地笑了笑。
“你救了更多的人啊…大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