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旭面上所有的情绪都消失殆尽,他直直地看着林水月,良久,冷笑道:“这么说来,林大人只怕是早就已经知晓我同谭正华所做的事情了,此前却一直隐而不发,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好让我如同跳梁小丑般任由你戏耍?”
林水月抬眸看他,微顿后道:“程大人,你也是国之栋梁,先帝时曾组织过了整个翰林院的人一起编修文章,成就如今的晋朝史册的人,也曾为晋朝立下无数功勋。”
“你只觉得我捏着你的把柄,怎么不想着说,我是在给程大人最后的机会呢?”
审讯厅内的气氛忽变,程旭那双眼眸定定地看着林水月,变幻不停。
林水月却是起身,直视着他的眼眸道:“我以为,你在天牢面前问我的那一番话,是已经生出了悔意了。”
“程大人可还记得,多年前你也曾热血执剑,不为功名所折腰,甚至你出自于寒门,所走的每一步都较之他人更加辛苦。据我所知,程大人家中,一直都过得很是清贫。”
“从前能够坚守得住的底线,而今怎么就变了呢?”
林水月看着他,眼里不无感慨。
程旭听到这番话,却是感慨不已。
他眼中的光芒脸上的神采,好似在一瞬间都消失了。
他低垂着头,未再看林水月的表情,只哑着声音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林水月,你年轻,头脑好用,而且你比任何人都幸运。”
“你进入官场之后,身后始终都有人在为你撑腰,一开始是皇上,后来是裴尘,以至于到了现在,你还有名声。”
“你又如何能够理解,那等身后无人,被人步步紧逼,一步错而后步步错的凶险?”程旭说到了此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林水月抬头去看,却见得他低垂着头的地方,有一块地的颜色略深了些。
她面上微动。
“今时今日我落得这个下场,我不怨任何人,若要埋怨,那最该恨的人就是我自己,若我守住了底线的话,此后也不会日日受到煎熬。”
他静默了许久,抬起了头来,脸上看不出痕迹来,唯有沾湿的衣襟,才能看得他此前的情绪波动。
“如今落到了你的手里,我也算恶有恶报。也好,我终于能够睡上一个好觉了。”程旭苦笑了下。
林水月看了他几眼,随即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程大人真的能够睡得着吗?”
程旭看向她。
“当初你是怎么样被人引入歧途的,你心里应当比谁都还要清楚,如今你不将幕后之人供出来,明日之后,科举就结束了。”
林水月指了下外面昏黄的天。
临近黄昏傍晚,夕阳只残存了一夕光芒,整个天幕都被笼罩在了黑暗之下。
那一抹光亮,像极了人无力的推拒和挣扎。
脆弱却又淡漠,都不用黑暗倾轧,风一吹,就彻底散了。
“会有无数个似程大人这样的学子,前仆后继地走上你的老路。你算得上意志坚定,却也被对方所引导,程大人又觉得有多少人能够扛得住这样的诱惑?”
林水月轻叹:“诚然,权力动人,凡所有尝过这般滋味的人,都会赤红了双眼,但程大人有没有想过,人人都望着这滋味动人,被掏空被霍乱的,是本该昌盛的朝堂。”
“还有在这盛世之下,依旧饱含风霜被饿死的百姓。”
“程大人,你还记得未入朝堂之前,你也是地里刨食的农民吗?”
她这句话一出,厅内陷入死寂。
程旭身居内阁,又处高位,何曾露出过这般迷茫的神色来。
或许他也知道,故而午夜梦回时,才会彻夜难眠。
“我不敢说我入朝阁,而后百年不变。”林水月只看着他:“但我能给程大人的保证,就是你只要道出此人的名字,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不论又有什么羁绊在身。”
“我必同那日斩太子般果决!”林水月面色坚毅:“我说到做到。”
程旭眼眸闪烁。
其实身处在这官海沉浮里,他不是没有想过自救。
但身边之人亦是局中的人,如林水月所说,每个人都被引出了心底最为卑劣的那部分,都赤红着眼睛等待捕猎。
又有谁能够坚定不移地维持公道?
左右看来,她确实格外的不同。
毕竟满天下里,也只有这么一人敢斩太子了。
程旭眼底挣扎,他依稀留存的最后一抹良知告诉他,这许是改变当下朝堂的唯一办法。
可这么多年来,做习惯了朝堂上的旁观者,将袖手旁观,冷眼相待贯彻到了骨子里,想要转变,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沉默许久,只能道:“此人谋划太深,牵扯极大,若你还是从前的刑部尚书,或许还能与之斗上一斗,如今的你,只怕是不行了。”
程旭说罢,看向林水月:“毕竟,你已经彻底失去了圣心。”
林水月沉默。
程旭所言不假,如若现在他招供,林水月也没有办法让皇帝再相信她了。
斩太子所带来的,远比任何人想象的还要深远。
或者说,在新帝登基之前,她都没办法如同从前一样,为公为民做事。
“还有我。”就在他们沉默时,裴尘开了口。
程旭怔忪非常,就见得裴尘那双平日里都极为温和的眸,今日透着些冷芒。
他看着程旭,似是察觉到了他心头的疑惑,直接道:“程大人是不是想说,我便更不行了。”
“因为你没有办法确定,我究竟是不是与那人一伙的。”
裴尘沉默片刻,随即终是道:“我心中对于此人已经有了些猜测,程大人既是不愿意说,那便由我来问,倘若程大人不否决的话,我便当自己猜对了。”
“组织密谋这些事情,联络重要官员,以科举入仕之事,来控制世家甚至是官员,许以重利,甚至将所得银钱全部给了你们这些办事官员的幕后之人……”
裴尘微顿,轻闭了下眼睛。
却察觉手上一暖。
他睁开眼,瞧见的就是一双玉手,还有那双自来凉薄如今却带着些安抚的眸。
裴尘反握住了她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可是我父亲?”
裴尘的父亲,林水月的公公,忠国公裴毅。
厅中一片安静。
这安静里,透着一股令人心慌的味道。
而在这安静中,林水月所想到的,是忠国公府上,裴尘那个偏僻的院子。
裴尘少时便入宫,大半时间都在宫中。
偶尔回到了忠国公府上,也是住在了那个冷清的竹苑中,竹苑毗邻街市,裴尘可以直接从住处离开。
以至于多年以来,裴尘与忠国公府上的人几乎算得上是陌生人一样的存在。
原本林水月以为,那只是忠国公不喜裴尘这个儿子,如今看来,也是并不想要裴尘知晓他背地里苦心经营的事情。
林水月其实此前已经隐隐有些猜测了。
凡能够做到这个地步的人,必定是在朝阁之中很久的人。
且身份还有些特别,属于既不是高官,却也轻易不会让人轻看的存在。
而这么多年来,联合的官员之多,所做的事情之广,竟然都没有叫人发觉了对方的存在。
那也就意味着,这个人拥有一个天然性的迷惑他人的身份,以及在朝堂之上,从始至终都不是扎眼的存在。
太扎眼的人,因为风头太盛,就如同刚入朝阁的林水月,会惹来无数的试探,敌视以及查探。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话,早晚会露馅。
所以对方一定是个既有身份,却又不显得特别重要的存在。
这些年,裴尘名声大噪。
他的出色,恰好成为了忠国公最天然的保护伞,旁人若提及忠国公府上,想到的一定是裴尘,而不是忠国公本人。
甚至连带着整个忠国公府,在京中,人人皆知贵重,却也不是那么的重要。
因为忠国公除了身上这个世袭的爵位外,并无其他重要的官职。
但晋朝的勋贵当中,公爵又属于地位实在是高的那部分。
一个裴尘没有怀疑过的人,一个容易被人忽视的人,一个身份很高的人。
三个条件一综合,其实留给林水月探查的范围就很小了。
她只圈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胡西西的父亲胡大人。
一个,就是忠国公。
但若说最值得怀疑的,还是忠国公。
因为他与裴尘的关系,加之忠国公府上近年来一直都是裴尘做主,一般情况下,人都是不会怀疑自己的父亲的。
比起来,胡大人的身份贵重,胡家也有许多人在盯着。
最为主要的是,上次那个云妃行事,谋划的人正好就是胡西西。
林水月见过胡大人几面,姑且能够认为,胡大人不是能够朝自己的闺女下手的人。
这么说来,便只有忠国公了。
为了能够印证了心中的想法,林水月前几日其实去过忠国公府上一趟。
那个年轻的忠国公夫人,和她相对无言。
倒是向她展示了许多忠国公的收藏,从表面上看,忠国公确实只是个富贵散人。
他摆在了屋子里的,都是些古玩、字画。
收藏还有玉石,雕刻之流。
全是文人雅士附庸风雅之人喜欢的东西。
然而细看之下,林水月却发觉这里头的东西很有些门道。
这也是仰仗了她的身份所在,她是刑部尚书,虽上任的时间不长,但经手的案件极多。
牵涉案件的官员们,大抵在银钱之上都是不清不楚的。
而这些官员最喜欢的隐匿方式,其实就是将银钱换成了等值的字画,甚至是更值得珍藏的藏品,以此用来保存。
比现银要低调许多,而且字画之流还更好收藏。
甚至林水月的大名还没响彻整个晋朝时,无钱居士的画作,也是他们趋之若鹜的对象。
刑部清算之下,总有核算不清楚的账务。
这是难以避免的,毕竟许多官员犯事直到如今,也有些年头了,寻常吃喝嚼用都需要银子。
不可能抄家得来的银钱,都还是从前的那个数字。
对账是个很枯燥乏味的活。
没有人会想到,林水月这个刑部尚书,竟然还会亲自对账。
最有意思的是,她还喜欢在审讯的时候,询问犯人银钱去处。
想不起来的便罢了,想得起来提过名字的,林水月绝对是有印象的。
所以她脑中有着那么多不知所踪的奇珍异宝,却在忠国公的书房内,见到了其中好几样。
出现了一样两样,甚至三样,她都算是偶然和巧合。
但件数太多,就很微妙了。
且她没有能够在那个书房待上多久,便被底下的人请了出来。
后来问及砚书,砚书说,整个忠国公府上都知道,那些藏品是忠国公的宝贝,谁都不让碰的存在。
平常谈事情,都在裴尘的院中。
而她也有所耳闻,裴尘在忠国公府上,虽说与任何人都不亲近,但是底下的人都待他是绝对的恭敬。
包括不限于裴尘出现,便会有大批的下人仆从跟随行礼。
以及他一出现,忠国公定然会出面相迎。
这等方式看着是重视裴尘,实际上也是将裴尘放在了视线之下,让他难以发觉这些事情的存在。
这张网布得很大,忠国公应当着手准备了近十年的时间。
那这十年内,裴尘在做什么呢?
先是在太学院内就读,而后还要应付太子以及宫中,另还有个病歪歪的身子。
此后考上功名后,裴尘就在为着太子之事奔波忙碌。
忠国公的棋下得很大,而且寻常行事特别的小心,前边几年,都只是在科举之上动手脚,而每年的科举,恰好就是裴尘最忙之时。
最有意思的,是林水月深查谭正华一事之后。
发现他们连秋闱都不放过,谭正华之子谭寅的事,就是秋闱考举人之上操作的。
可在裴尘参与科举的那一年,也就是三年之前的春闱,他们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也就是说,那一年的春闱,他们什么手脚都没动。
可见忠国公为避开裴尘,而付出了些什么努力。
他那些藏品,只怕裴尘一件都没见过,今次摆出来,是因为他终于按耐不住要行大事了,需要将这些值钱的东西变现,也好来实施他的计划。
而裴尘深入宫闱,据林水月了解得知,十年内他就只有三年的年节是同忠国公府上的人过的,其余时间都在宫中。
这三年,还包括了眼下与林水月成亲在将军府的这一年。
因为林水月提出,他们才去忠国公府上留了一日。
就单是一日,傍晚就回了府中。
而且林水月猜测,忠国公所行的事情,裴尘这个十年在家不超过百日的人不知,他的枕边人,日日同他相处的忠国公夫人也全然不知。
否则她不会因着与林水月无话可说,想起林水月字画了得,就把她往忠国公的私人书房内带的。
忠国公做得最好的,就是对裴尘防备至极,而对其他人全然不设防,以至于整个府中上下都以为他是正常的,而裴尘在其他人理所当然的态度之下,也不会去想。
甚至可以说,他是故意冷落裴尘。
裴尘幼小时进宫,亲情淡薄,他这般冷待裴尘,裴尘也不是主动凑上去乞求怜爱的性子。
所以裴尘对待忠国公的态度,也是极为冷漠且不在意的。
到得这个地步,林水月都说不清,忠国公对裴尘究竟是上心还是不上心。
若说上心吧,怎会对一个生病的孩子如此冷漠。
若说不上心,他这辈子最大的隐秘,都非得要绕开裴尘去。
他做得太精明,却显得格外异常。
这些事情怎么都这么巧,每次发生之际,都是在裴尘不在京城时。
谭寅考举人时,裴尘在青云山。
孟兆平之事,裴尘随太子在湖州。
云妃端妃二人是同时选秀进宫的,那时裴尘人在行宫,把刚失去了母妃的九公主带回了宫中。
连端妃产子,裴尘都在株洲。
只怕裴尘能够那么快就知道是忠国公,也是因为做得太无可挑剔了,他只需要把已知的证据联系在一起,就能够明白其中都有空缺的人便是他。
像是要完美将裴尘摘出去,不留半点痕迹的模样。
他埋的钉子很深,且埋了这么多年,一直都不用。以至于这些钉子扎进了晋朝的土壤里,逐渐融为了一部分,光从外部来看,真是看不出半点不对来。
尤其他太了解裴尘。
裴尘性格太冷漠,林水月一开始称呼其为疯子,不是没有道理。他常年病着,眼里没有别人的生命,没有他人的死活。
在林水月未出现前,甚至在原书里,他唯独出手护过的,仅有九公主一人而已。
原书对朝堂部分描述不多,但依旧磨灭不了林水月对裴尘的印象。他的谋划,更像是看着这些人自相残杀,看着太子自己走向灭亡,看着皇帝宠出个坏种来,自食恶果。
在整个情况彻底失控的时候,他才肯动手。
中间有没有推波助澜姑且不说,但他的冷漠和那种非人类的疏离感,就是林水月刚穿书时,最害怕的角色。
这天下里,选择随波逐流的比比皆是,想要救世的如她这般的也有之,唯有这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全身而退保持冷然的人,像开了上帝视角,却透着股窒息的冷漠。
忠国公就是太知道裴尘的这个性格,才能这般行事。
只中间出现了林水月这个变数。
林水月不知道裴尘在喜欢上她后,心境发生了什么改变,但有一点便是,她要做的事情,裴尘一定会满足于她。
所以她斩太子,他护。
她诛奸臣,他替她铲平所有的后果。
其实今日她并不打算在裴尘面前审出结果,原本程旭说出那句话后,今日审讯便该结束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裴尘自己问了出来。
林水月心情复杂。
气氛压抑,程旭目光落在了林水月及裴尘的身上,良久不言。
到得最后开口,也不过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又何苦刨根问底呢?”
林水月及裴尘二人感情极好,程旭每逢听到二人的名字,必然也伴随着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之类的话。
此前他还听闻田阁老一早就想撮合他们的事。
但唯独只有程旭不看好他们二人,他可看得明白,这二人的性格,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林水月看似冷漠,实则有颗赤忱之心。
裴尘瞧着温和,靠近后却发觉是块没有感情的冰魄。
这样两个人,能成就什么好姻缘。
眼下不就是这样的结果。
林水月探查真相,胆敢斩太子的人,必然容不得这样的污秽。
但对方是忠国公,裴尘的生父。
林水月斩太子,难道也斩裴尘之父吗?
哪怕裴尘当真半点不在乎这与自己感情淡薄的父亲,那世俗又如何能容得下他们二人这段姻缘?
与生父仇人成就佳话?
或者,叫林水月放掉忠国公?
林水月那等血热之人,忠国公所行之事皆是祸端,他不信林水月忍得。
程旭想着,忍不住摇头道:“林大人此前还问我,作何会到了今日这等地步,眼下这个话,也当还给林大人了。”
“人在朝局之中,就是半点不由人,半点不由心的。”
“只怕林大人少不得也要步我后尘了。”
他念及此,竟还有些痛快。
似是林水月这样的人,最为不理解的,就是旧日的抱负皆为泡影,俗世里的大梦一场吧。
不信官场蛰伏,这次,她必然是要摔个大跟斗。
只是程旭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审讯厅内,砚书脚步匆匆,快步进门,甚至顾不得在场的其他人和那个五花大绑的程旭,他只高声说道:“大人!”
“老爷进宫了!”
砚书这几日得了裴尘的叮嘱,特地派人注意着忠国公的动静。
一连许多日都很是平静,他光是这么看着,还真的没有看出任何的不对劲来。
直到今日临近傍晚,忠国公便入了宫。
宫中的消息说是忠国公知晓太后和皇帝身子都不好,特地找了些上好的补品送进宫去。
砚书听到消息,便察觉不对,忠国公平常连宫门都懒得进,送什么补品之流的事情,更是不会亲自过问,都是手底下的人在忙活。
眼下进宫,究竟是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