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杳一向是个很理性的人。
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她还很小,但是她从没有像电视里的那些小朋友一样,哭着闹着要挽留自己的爸爸妈妈。
在弟弟伤心地哭着和她说自己不想要爸爸妈妈分开的时候,明杳还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他、说服他——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是永恒的,科学家说宇宙都有毁灭的那一天呢,更何况他们这个小小的家庭?
所有人都说,明杳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这话说得多了,明杳自己都坚信不疑。
懂事意味着明事理,那么她就不能让自己感情用事。大多数时候,她都能保持理智,像做物理题一样冷静地透过事物多变的外表,看到那个最终的本质内核。
但是遇到池嘉让之后,她似乎没之前那么理性了。
比如说,那晚池嘉让和她说的,“我永远都不会骗你”,她竟然毫无道理地就这么应了好。
她明明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永远”存在的。
距离池嘉让说这句话,才过了多久?
半个月?一个月?
然后他就编造了这么一个拙劣的谎言来骗自己。
明杳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她不敢去细想池嘉让的动机,因为这让她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
她在“他捉弄我”和“他喜欢我”之间摇摆不定,任何一点小小的暗示都能在她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而这足以证明,她对他的感情,好像有一点点不一样了。
明知道“喜欢”这种事与做数学题大相径庭,但是明杳还是迫切地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池嘉让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白,下一句话直接卡在喉咙口,下不去也出不来。夜晚的风从他们之间轻轻吹拂而过,华灯初上的城市夜景之上,是星云璀璨的银河。
恰似十六岁的星空,格外的纯粹明亮。
两个人中间隔着小半米的距离,目光看着彼此,有试探,也有小心翼翼的戒备。
再骄傲的男孩子,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也会胆怯,也会自卑。
池嘉让踌躇了一会儿,喉结滚动,那六个字几乎要从嘴里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杳杳!”
有人打断了他挣扎多时才积攒起的勇气。
庄以凝兴冲冲地跑到他们之间,“喂,你们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明杳像是才回过神来,终于将目光从池嘉让的身上移开,尴尬地笑了一下,“怎么啦,你叫我。”
“董则成说要开始个人才艺秀了!”庄以凝晃了晃她的胳膊,笑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干嘛,快点过来看热闹啦!”
“好。”明杳点了点头。
她没再看池嘉让,径直跟着庄以凝走回人群之中。
那套池嘉让处心积虑帮她要来的周杰伦明信片,就被她这么孤零零地放在天台的围栏上。她没有拿走。
池嘉让抿了抿唇,垂眼看向那套明信片。
周杰伦还是那个表情。他微微抬起下巴,眼神睥睨地看着明信片外的人,神色倨傲且不屑。
像是在嘲笑他的多此一举。
池嘉让转了个身,不再看他。
笑就笑吧。
艹。
-
董则成生日宴会上的这个个人才艺秀,整得还挺正式的。
明杳本来以为这帮男孩子平时不学无术,课余时间光打游戏去了,哪能有什么才艺秀?没想到跳街舞的跳街舞,变魔术的变魔术,形式还蛮多样,硬生生把这冷清的天台餐厅变成了园游会。
董则成是今天的寿星,所以今天干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大家嘻嘻哈哈乐成一团,兄弟间什么玩笑都能开,但他唯独没把两个人考虑进去。
一个人是杭夏。因为自己根本和杭夏不熟,往年生日他妈逼他喊杭夏一起,杭夏都不会来,也不知道他今年抽了什么风想要过来。
一个人自然是池嘉让。池嘉让向来不会参加这种庸俗的热闹,所以董则成压根没把他考虑进去。
哪知大家热闹了一轮,几乎都要散场的时候,杭夏忽然站起了身,指了指其中一个男生带来的吉他,低声问:“我……可以吗?”
董则成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要弹吉他?”
“嗯。”
“你会吗?”董则成对此十分怀疑,他还从来没听说过杭夏会弹吉他。
“给我吧。”杭夏说,“我弹一首《夏天的风》好了。”
“我靠。”董则成将信将疑地把手边立着的吉他递了过去,笑道,“学习委员要才艺表演了,大家今晚算是能大饱眼福啊……”
——“喂。”
不远处,又一道冷利的男声打断了董则成的话。
池嘉让靠在天台的围墙边,夜风送来他微哑的声线,“你会弹伴奏么。”
董则成又是一愣,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池哥的这句话并不是问自己的。
“会。”杭夏接过吉他,推了推眼镜。
“行。”池嘉让抖了抖肩膀,站直了身,“你伴奏,我唱。”
……我靠靠靠靠靠靠?
董则成下意识看了一眼天空,绚烂的银河之上,无数颗星星正一闪一闪亮晶晶。
今天太阳也是从西边落山的吧?
池哥怎么反常到这种地步?
他没听错吧?
池哥要唱歌?
自己和池哥认识都快十年了,他也从来没听这祖宗唱过歌啊?
今天池哥要在自己的生日宴会上唱歌?
牛逼啊。
寿星董则成正襟危坐,满脸自豪地看向前方,马上就要出演的这出千载难逢的才艺show。
-
很久很久以后,在明杳一个人待在异国实验室的无数个夜晚,她拿起手机,第一反应点开的歌,都是这首《夏天的风》。
池嘉让唱的《夏天的风》。
最孤独的时候,也是这首歌陪她走过。
她无比感谢那个时空的自己,面对坐在人群之中的少年,鬼迷心窍一般地点开了mp3的录制功能,把这首歌录了下来。
变声让青春期的男孩拥有磨砂般质感的嗓音,毛毛糙糙,不加任何修饰,但却有一种别致天真的少年感。
也许是因为在天台上空旷的缘故,他的声音被晚风肆意揉碎,注入了几丝遥远而忧伤的味道。
杭夏弹得比较慢,池嘉让唱得也慢。
少年的侧脸映着半边月色,微闭上眼。轮廓分明,认真专注。
吉他的音符一粒一粒,像是宇宙里最微妙的小尘埃,却能引起意想不到的震颤。
他们把一首本该属于白天的歌,变成了晚上的歌。
也只有在此时此刻,这个夜晚,她们才能听到这样的歌。
“七月的风懒懒的,连云都变热热的……场景两个人一起散着步,我的脸也轻轻贴着你胸口。听到心跳,在乎我和天气一样的温度……”
“夏天的风,我永远记得,清清楚楚地说你爱我。你看见我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哎!杳杳!”庄以凝在一旁疯狂戳她,“池嘉让改歌词了耶!你听到了没?”
“……啊?”明杳的脑子全程都有些晕,正在偷偷摸摸地录音,又哪里会注意到这种细节,“改什么歌词啊。”
“靠,亏你还是杰迷呢。这首你家杰伦写的歌你都听不出来?”庄以凝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就是他刚刚唱的那句啊!”
说着说着,庄以凝也跟着池嘉让轻轻哼了起来。
“你看见我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你看见我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原来的歌词是,我看见你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明杳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池嘉让。
人头攒动之中,这一眼穿越了无数海浪与晚风。不早不晚地,池嘉让也睁开了眼睛,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目光相撞的一瞬间,明杳的心跳都停止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地把惊惶写在目光里,可是池嘉让的眼神仿佛钟楼上茂盛杂芜的常春藤,死死地附着上来。不放她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音乐终止的那一瞬间,明杳总算找回了一丝理智,几乎落荒而逃。
池嘉让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来自诩灵光的明杳,平生第一次陷入矛盾。
-
收拾完宴会残局,池嘉让和董则成是最后走的。
他手里宝贝似地抓着那个新到手的psp,连手机都差点忘了带走。还是池嘉让提醒他,他才屁颠屁颠回头过来拿。
上了电梯,到没人的地方,董则成才感慨:“池哥,讲真你今天这歌唱得真不错,好听啊。怎么这么给我脸呢,专门挑今天唱?”
池嘉让按了楼层键,冷哼一声:“又不是唱给你听的。”
董则成一点儿都没生气,乐呵呵地笑了:“我知道,但是我与有荣焉嘛。”
池嘉让靠在电梯最里面,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没说话。
“对了池哥,我刚看到你和明杳在角落里说话,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啊?”董则成扭过头来问池嘉让,“昨天你整的那出够劲爆啊,我都以为你要守株待兔等着明杳自己上门来表白了——怎么,今天忍不住了,先行动了?”
“放屁。”池嘉让笑骂道。
“那咋回事啊?”董则成好奇地问,“我看你们两个之间的气场……很不对啊。有情况,绝对有情况。”
“有尼玛的情况。”池嘉让踹他一脚,“要不是因为你,我计划进行得好好的。”
“哈?”董则成一脸懵逼,“关我什么事啊。”
池嘉让懒得和他说。
电梯到层,门缓缓打开。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一路笑闹着上了门外的一辆出租车。
谁都没有看到的是,在他们背后,酒店大厅的休息区,正坐着一个纤秀的女孩子。
她戴着一顶鸭舌帽,目光牢牢地跟着他们,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
周日晚上照例返校。
晚自习的时候,不出所料,池嘉让被李老头叫出去很久。庄以凝给明杳悄悄传了一张纸条过来,只写了两个字——
【完了】
明杳:【?】
大概写得有些多,庄以凝那边的纸条隔了半天才传回来:【我不是说池嘉让完了,我是说你完了。这次池嘉让英语肯定零分,你不就能超过他拿年级第一了吗?】
之后的话,不言而喻。
明杳:“……”
她思索片刻,提笔快速写了一条传回去。
【不一定,年级里厉害的人很多,我又不一定是第一。】
庄以凝:【万一你是第一怎么办?】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能引起灵魂的共颤。
明杳犹豫了半天才写了一条回复。
【反正没人知道我许愿的事。】
在这种事情方面,庄以凝的小脑瓜一向反应很快。
【你想赖帐???】
明杳:【反正我是不会表白的。】
她把纸条折好,隔着一条走廊想要递给庄以凝,哪知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随着李老头的声音响起,一股子被命运扼住喉咙的凉意蹭蹭蹭窜上了她的脊柱骨。
在她背后,李老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她手里的纸条,打开来看了一眼。
“明杳同学。”中老年男人磁性雄浑的声音回荡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你要和谁表白呢?”
明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