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在母亲和薇拉之间,沉没在焦灼之中的叶深深,终于生病了,喉咙干哑,咳嗽不止。
然而生病也没辙,该忙的事情还是要忙,甚至在忙自己的设计之时,还因为那次成衣秀上的出色表现,被集团点名调到伦敦时装周为安诺特下属的另一个品牌帮忙筹措秀场事宜。
沈暨当即火了,跑去质问艾戈,认为肯定是他搞的鬼,所以才让本来就忙得晕头转向的深深身上再添一堆事。不过他显然多心了,因为当艾戈知道叶深深居然因为那次成衣秀而一举成名,被其他品牌借去委以重任时,也十分惊讶。
“叶深深居然是这么有用的人?”艾戈怀疑地问。
沈暨立即转身落荒而逃。
“看来这次的伦敦时装周,你可能要当主力了,推脱不掉了。”
沈暨趴在叶深深家的餐桌上,哀叹着说。
叶深深一边抵住胸口低咳,一边画着图,说:“没事,我这边的设计很快就能拿出完成稿,抽一周时间过去没问题。”
顾成殊看着她晕红的眼眶和苍白的面容,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说:“我和你一起去。”
叶深深抬头看了顾成殊一眼,点了点头。
沈暨有气无力:“还是我去吧,秀场的事情我还知道得多一点。”
“你也去。”顾成殊不容置疑地说,“如果艾戈不同意,我出面帮你请假。”
沈暨有点诧异:“有什么大事吗?”
“有。”顾成殊说着,走进厨房,将一大海碗面条端了出来,上面只零星点缀着番茄和黄瓜,还是生的。
“有点过分啊成殊,我来蹭饭吃你好歹也给加个蛋啊。”沈暨说着,起身到厨房自己煎鸡蛋去了。
顾成殊给叶深深夹了一小碗面条晾凉,说:“我这几天很忙,在做一个策划,赶在今天收尾,所以没空儿做饭了。”
“什么策划啊?”沈暨漫不经心地问,“哪家公司面子这么大,居然能请得到你?”
“当然是我们自己的公司。”顾成殊说。
叶深深手中的笔下意识地一划,在设计图的中间顿时画出了一条突兀的线,她愕然地抬头看向顾成殊。
而沈暨手中的鸡蛋顿时掉在了地上,像是怀疑自己耳朵似的回过头:“我们什么时候有自己的公司了?”
“很快就有了。”顾成殊语调平淡,从旁边取过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打开,调出文档来,“今天我们先商议一下公司的名字吧。”
沈暨赶紧把地上的鸡蛋液擦了擦,蹦出来说:“别这么自说自话啊!”
顾成殊抬眼看他:“上次我们谈过要创办一个品牌的,你忘记了吗?”
“对,我们是说过等深深成长了,时机成熟了,要创办一个深深自己的品牌的,但……现在是好时机吗?”沈暨想起上次被这两个人贩子轻易拐上贼船的经过,神情依然十分痛苦。
“本来,确实还不算成熟。”顾成殊的唇角露出一丝微笑,说,“但刚巧,现在有一个机会撞上门来了——前几天,有人找上门来请我帮他做一桩咨询。不过,这个案子深入后我发现,里面有一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的风险性操作,所以我已经回绝了。”
叶深深想起那天看见的顾成殊一身正装出门的样子,恍然在心里想,原来顾成殊那天并不是着意收拾好和薇拉见面的,只是巧遇啊……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无意义的一点小事,可叶深深还是感觉到莫名的开心。
“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足以改变命运。”
叶深深看着顾成殊沉静的侧面,顿时紧张起来。和顾成殊相识以来,她好像还没见过他这么慎重的表情,更何况还讲到了改变命运之类的严重词汇。
沈暨连忙追问:“不是回绝了吗,怎么又是绝佳机会?”
叶深深也捧着面碗紧张地望着顾成殊。
顾成殊转头朝叶深深笑一笑,抬手在她的头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就像在轻抚一只猫一样温柔:“做好准备,迎接人生中的巨大挑战吧,深深,只要抓住了这次机会,我们就可以立即创立属于你的品牌,立足巴黎,面向全球,甚至可以成为国际顶级品牌。”
叶深深顿时被面条呛到了,她赶紧端碗喝汤,才把自己剧烈的咳嗽给压下去。
她看着桌上的素面,心想,行不行啊顾先生,为什么忽然在吃着这么凄惨的面条时,提出这么宏伟的设想!
沈暨有点迟疑,说:“以深深现在的能力,我想我们要创办一个品牌还是可行的。毕竟从设计到生产、从发布到推广,深深和我都已经深入涉足,十分熟悉,更何况我们也有国内网店做后盾,原料供应和加工工艺都不愁,只是……”
“只是好像还太早了一点。”叶深深比沈暨更没有底气,声音畏怯,“毕竟我在国际时尚界刚刚起步,虽然有一两件成品和几组设计受到了肯定,评价一直都不错,但如果真的要撑起一个品牌,恐怕还不够吧……”
顾成殊毫不留情地说:“是还不够,所以目前你还不能亲自上阵,必须借力攀上高峰,在别人的品牌上移植渠道与方向,开出自己的花。”
沈暨眼睛一亮,问:“类似于借壳上市?”
顾成殊点了点头。
沈暨急问:“赶紧说说你找到的机会。”
“是一家资本公司,与我接洽后希望能帮他们介入一桩商业收购案,可能会有控制操盘的行为——当然我推辞了,这种事情虽然可以做,但不符合我的价值观,而且我也要规避风险,不想走到幕前引火烧身。不过我觉得,这桩案子完全可以让我们借鸡生蛋,或者说,以蚂蚁的力量吞噬掉大象。”
顾成殊的声音很平静,可叶深深和沈暨却都觉得心跳得厉害,紧张不已。
“在他们要发动的这一场争夺中,可能有一家投资公司要被卷入。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我分析了他们隐约透露的目标情况,经过计算分析之后,我认为,这家目标公司控股了多个服装产业分支公司,其中有一个下属品牌,不大不小,欧洲一线中生品牌,绝对是我们下手的最好对象,现在也正好是我们最有利的时机。”
沈暨迟疑地问:“那么……那个被你瞄上的倒霉的品牌是谁?”
顾成殊终于微微一笑,说:“element.c。”
叶深深和沈暨顿时都惊呆了,面面相觑。
叶深深有点牙痛模样地吸着冷气,轻声说:“成殊,element.c是安诺特下属的品牌。”
从那个可怕的艾戈手中夺走这么大一家公司,简直是虎口夺食啊,叶深深光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沈暨则不由自主地追问:“对方要对付的是安诺特?”
顾成殊摇了摇头,说:“不,以我的判断,应该是安诺特的好队友,一同注资element.c的hdi。”
沈暨喃喃:“好疯狂……把握大吗?”
“他们模糊了细节,但按照关键节点和数据走向对比,我敢肯定就是hdi。hdi和安诺特除了element.c还有其他许多交集,到时候风浪必然会侵袭到安诺特,可怜的element.c两个决定性的大股东都风雨飘摇,其他的小股东零零散散,有那么几天时间,它会成为无主之地,也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机会。”
叶深深抿唇想了片刻,问:“所以,如果我现在不敢上,还软弱拖延的话,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顾成殊确切地说:“绝不可能再有了。”
沈暨痛苦地捂住脸,反问:“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好歹我是安诺特集团总裁特别助理,在安诺特即将被风雨波及的时刻,你们当着我的面商量坑我的东家,这样好吗?”
叶深深朝顾成殊看看,心虚地吐吐舌头。
“有什么不能商量的?除了那几个绝对大牌,安诺特集团对于旗下其他品牌一贯习惯控股但不占大头,因为一方面要以较小的代价控制品牌,从而抑制住对方强有力的竞争,另一方面则要从投资中获取收益。”顾成殊冷静地分析道,“据我所知,安诺特占element.c的股份不过22%而已,如果这次真的能形成恐慌性抛售,通过收购hdi和其他散户手中的股份,我们必定能压倒安诺特,保送深深入主element.c。”
叶深深心中的惊惧恐慌,随着顾成殊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渐渐平复下来,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期待与跃跃欲试的渴望,让她全身的肌肉绷紧,连脚趾都开始蜷缩起来,仿佛连它也在竭力抓紧大地,想要一触即发地向目标狂奔。
沈暨看看始终平静地算计一切的顾成殊,又看看眼中满是光亮的叶深深,只能喃喃地说:“从安诺特和hdi的口中抢夺这样一个成熟品牌……难道你们不知道艾戈有多可怕吗?”
顾成殊提醒:“所以最近你切记,不要在艾戈面前提起这件事。”
沈暨点头,一脸悲伤:“看来最近我要躲着他一点,免得被他发现我做贼心虚。”
“心虚倒也不必。”顾成殊不动声色地说,“下手对付他们的人又不是我们,所以我们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艾戈根本无法向我们兴师问罪。何况严格说起来,我们的作为是要帮安诺特和hdi托市,是在挽救他的损失而不是损害他的利益,难道他不应该感谢我们?”
沈暨对叶深深吐吐舌头,低声说:“你看吧,这种人就是典型的把你卖了你还要帮他数钱,幸好是我们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叶深深托腮看着顾成殊,说:“反正成殊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这不是我们最大的幸运吗?”
“不,我们最大的幸运是遇上了这场风波,让现在一无本钱二无渠道的我们,可以抓住千载难逢的时机。”顾成殊朝着叶深深微弯唇角,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法国注册公司需要六十天,我们先去维尔京群岛把品牌公司注册了,联系好那边的人,我们不需要过去,一两天便可办好,可以立即开展各种经营和并购活动,等以后条件成熟迁回欧洲或者国内都可以。”
叶深深点头:“好,你待会儿告诉我需要什么材料,我先准备好。”
“沈暨你也准备好,这是我们三个人的公司。股份分配的话,深深49%,我们两人平分剩下的51%。”顾成殊直截了当地对叶深深说,“深深,你得理解我们需要平衡力量,以防万一。”
叶深深乖乖地说:“这样吧,我觉得我们三人应该平分股权,每人33%,剩下1%,可以赠送给努曼先生或者……”
顾成殊根本不考虑她的提议:“就按照我原先的设想决定了。你是主设计师,一个品牌这样操作比较妥当,这是之前很多服装品牌合伙人采用的模式。沈暨有意见吗?”
沈暨艰难地摇摇头,表示对于顾成殊的设想并无任何异议。
顾成殊这才继续敲击笔记本电脑:“沈暨,你去煎几个荷包蛋,就当庆祝我们品牌的诞生。”
沈暨应了一声,走到厨房去煎蛋:“对了,我们的品牌要叫什么名字呢?一般来说都是用设计师的名字,那么叫叶深深?”
叶深深扶额:“叶深深这个名字……拿来当品牌名字怪怪的啊。”
顾成殊略一思索,说:“叫深叶吧,发音为‘senye’,正式外文名用法语feuillage,意译为叶子。品牌logo用你那个单笔画的叶子,作为标志也挺好的。”
叶深深点点头,用手指在桌上下意识地画出自己那个单笔画的叶子标志,思忖着这个名字。
“深叶这个名字挺好的,外国人发‘senye’也比较方便,毕竟‘叶深深’的发音对他们来说太难了。”沈暨举双手赞成,“而且,深深的风格清新,每一件设计都像是森林中的一片叶子,但因为有千千万万点奇妙的构思,这些叶子就会组成宏大的森林,覆盖全世界!”
叶深深心里又兴奋又心虚,问:“那,这个计划的成功率……大吗?”
顾成殊一眼便感觉到了她心里的没底气,不由得笑了笑,放缓声音说:“别担心,不成功也没损失,只是将你创建品牌的时机往后再推一段时间而已。”
沈暨捧着煎好的鸡蛋出来,给每个人的碗中分了一个,脸上露出牙痛的表情:“你们说,将来‘深叶’成为传奇品牌的时候,我们会不会回忆起今天,三个人捧着三碗鸡蛋面,坐在这个狭小的客厅中,燃起了关于未来的星星火种……”
叶深深忍不住托着下巴笑了出来:“那么以后我们每年的这一天都一起煮面庆祝吧,这是‘深叶’生日的长寿面哦!”
“好提议!哦,对了,还要喝点酒庆祝一下!”沈暨说着,站起身拉开冰箱门,找了半天找到两罐啤酒,又拿了三个杯子回来,倒上啤酒后给一人面前放了一杯。
沈暨举杯:“来,为了我们的深叶,干杯!”
三个玻璃杯碰在一起,清脆的撞击声回响在三人耳中。
笑容灿烂的三人,一口气喝完了杯中酒。
未来仿佛触手可及,希望就在咫尺。
终于送走了沈暨,叶深深却感觉自己睡不着,连夜收拾资料准备公司注册事宜。
顾成殊帮她检查校对时,想起一件事,说:“对了,下午等你回来时,我和沈暨擅自看了你最新的设计。”
叶深深“咦”了一声,随口问:“哪个?”
顾成殊将目光移向墙角好几大沓的设计图,站起身走到最前面一摞,开始翻找:“这么多设计图,都是我来了之后你画的?”
叶深深点点头:“嗯,对呀,不过有时候这么多的设计图也找不出一件我满意的作品呢。”
“平时要上班,还要出差、奔波、忙碌,难怪我几乎没见你在十二点前睡过觉。”顾成殊说道。
这是在埋怨自己没有将时间多给他吗?叶深深有点愧疚,看看满满当当的设计图,赶紧说:“我过几天有空儿了整理一下,把自己的灵感理一理。”
“其实有很多设计都很独到,扔掉了很可惜。”顾成殊说着,将其中几张设计抽出来,放在叶深深的面前,“你看,几何分割的这一系列,我们就很欣赏。”
叶深深开心地问:“你和沈暨都喜欢吗?”
“嗯,非常独特的设计,尤其是那款包,我看好它会像mcm的双肩包一样,成为带动整个品牌一炮而红的单品。”顾成殊说,“所以看到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感觉深叶成功的可能性又提高了。”
叶深深也松了一口气,笑看着顾成殊:“真的吗?原来顾先生也会担心啊?”
顾成殊笑了笑,说:“这个设计确实可以作为你自己品牌草创初期的独特流行元素,围绕这个设计努力发掘,必定能够让人们对品牌留下深刻印象。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推广与营销。这一点交给我就好了,我已经找到了最好的途径。而你,只要负责创造出最好的作品就可以了。”
顾成殊这样说,叶深深当然是崇敬地看着他点头:“我们一定会成功吧?会吧……”
顾成殊凝视着她,在她竭力鼓起勇气的表面下,隐藏着的忐忑难以抑制地从眼睛中浮现出来,湿漉漉地等待着他的肯定。
他微笑着,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说:“别担心,我既然敢提议,就敢对你承诺未来。”
听到他这样说,叶深深觉得心口紧绷的那些弦全都松弛了下来,她轻轻嘘了一口气,许久也舍不得放开顾成殊的手掌,这贴心的温暖,让她好想将自己的脸贴上去,靠一靠那种安心的体温。
可是,不知为什么还是觉得羞怯,所以她还是迟疑着放开了顾成殊的手。
然而顾成殊却将手掌一翻,将她的手再度握在了手中。
顾成殊的手有力而坚定,干燥而温暖,令叶深深不敢看他,只垂着眼睫低下头,不知道自己是在紧张还是在期待。
他们紧贴着的掌心,几乎可以同时感受到对方炙热血脉的流动。
许久,叶深深听到顾成殊的声音,依然如此坚定,却不知为何略带喑哑,似乎他也和自己一样,被激动所侵染。
他说:“深深,我一向认为,一桩成功的生意需要两个要点,一是技术,二是钱。如今你的设计、沈暨的打版和人脉就是技术,而我的经验和element.c的渠道就是钱。这样看来,我们成功的可能性应该不需要太过担心。”
叶深深点了点头,既为他的话感到欣慰,又在心里暗自郁闷,为什么明明只有两个人独处了,顾先生还在谈工作呢?你就不能讲点……嗯,比如说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吗?
仿佛被她心里的念头所召唤,顾成殊果然说:“接下来,我们……谈点私事吧。”
叶深深愣了愣,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甚至有些温热的血一股脑儿涌往脸上,让她的脸颊都开始绯红起来:“要说……我们之间的事情吗?”
顾成殊点了一下头:“跟你坦承一点,最近我在家做了几个咨询和策划,赚了一笔钱,不多,大约相当于你在巴斯蒂安工作室和国内网店分红收益两三年的收入。”
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叶深深脸颊上的绯红迅速褪去了,心里就像被塞了一团乱麻似的,堵得难受极了。
什么私事,最后讲的还不是工作的事?
什么收留顾先生?什么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这个劣迹斑斑的渣男,依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最终自己依然没办法掌控他。
叶深深连声音都喑涩了起来:“哦……恭喜你了,我还觉得自己挺有钱了呢,都想在国内替妈妈买房了。”
还给他家用呢……他一定在心里偷偷嘲笑自己很久了吧。
顾成殊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但也没有解释,只轻轻搭住她的肩,说:“可我们如果要收购element.c的话,仅仅我们三人目前的钱相加,远远不够。沈暨那边可能好点,但他当初一意孤行去学设计时,曾经放话说不会再依赖家里一分一毫,所以目前来看……我们这些想要吃掉大象的蚂蚁,还是三只胃口很大、口袋很瘪的蚂蚁。”
这可是件大事啊,所以叶深深赶紧问:“那怎么办?”
顾成殊看着她,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叶深深狗腿又充满期待地说:“因为,你既然会提出这样的议题,那么心里肯定已经有了对策嘛。”
顾成殊笑了笑,说:“对,所以我们得去一趟伦敦,那里有能帮我们解决这件事的人,而且,你也很熟悉。”
叶深深万万没想到,她身边居然还有一个隐藏大boss。
伊文稳稳当当地踩着十二厘米高跟鞋,行走如风地出现在咖啡厅,一如既往地和叶深深打招呼。
不同的是,这回她身后跟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架着黑框眼镜,穿着理工宅标志性的格子衬衫,脚上还踩着增高球鞋,但比伊文还矮了七八厘米。
伊文指指男人:“我未婚夫安德森,家里开银行的,我带他和你们洽谈一下公司贷款事宜。”
叶深深还没回过神,安德森已经伸手匆匆忙忙地和他们握手,语速快如机枪扫射:“幸会幸会我是安德森在谢菲尔德大学就读生物医学专业目前主攻细胞分化学,现阶段我们实验室正是冲击一项世界难题的紧要关头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们先和伊文谈我还有点事。”
然后他掏出笔记本电脑坐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开始疯狂运算。
叶深深瞠目结舌:“伊文姐……”
伊文镇定地给叶深深推了推咖啡杯,说:“别惊讶,他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据我所知他今年只回了一次家,还是要实验经费去的。”
叶深深眨眨眼,不明状况地喝着咖啡。
顾成殊便闲聊一般地对叶深深解释说:“伊文是我和艾戈的学姐,我校有史以来第一个连续多年拿到了最高奖学金的女生。那个奖学金是安德森家设置的,所以她还未毕业就被他家看上了,希望以后能代替这个沉迷生物的儿子来打理家族事务。”
叶深深顿时崇拜地看着伊文,两眼放光。
伊文看看旁边的安德森,耸耸肩:“反抗过,还跑回了国内帮顾先生搞云杉。谁知回国就被父母逼婚,有段时间天天疯狂相亲,综合比较一下那些奇形怪状的人还不如安德森,所以再次回到伦敦后,就和这个科学怪人又联系上了。”
安德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这边毫无察觉,仿佛遇到了一个什么障碍,他停下来用指关节烦躁地敲着桌子,两眼瞪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伊文示意服务生过来,给安德森送一杯水。
安德森看也不看,拿过手边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又低头开始疯狂运算。
叶深深托腮看着他们,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伊文拍拍叶深深的头,说:“好了,说回正事,资料带来了吗?虽说是熟人,可我也得先审核一下,毕竟还要过高层审计的。”
顾成殊从包中取出牛皮纸袋,推到她面前。
伊文打开,取出厚厚一沓东西,一页页看过,一边看一边跟叶深深八卦说:“哎,深深,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顾先生的传奇事迹?毕业多年后,我重回学校,发现顾先生当年交的作业还在校内流传,一代代的新生都拿着它当范本,简直已经成了每一代老生都会传给新生的知识财富!”
“国外学生也这样啊?顾先生好厉害!”
伊文一心二用,边看边说一些关于顾成殊的好玩的事情,还和以前一样活泼。叶深深看着顾成殊笑得太投入,一个不小心,咖啡溅了出来,打湿了她的前襟。
叶深深狼狈不已,赶紧说了一声,站起身跑到洗手间去。
幸好她今天穿的是薄纱的料子,很快就冲洗干净并吹干了。
她轻快地走出洗手间,顺着咖啡厅高大的柱子往回走。
柱子后传来伊文压低的声音:“顾先生要以云杉作为抵押吗?”
叶深深怔了一下,怀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下意识地就躲在了柱子后面。
顾成殊的声音平静无比:“对,反正云杉目前也在无限期休息之中,搁置了所有的事务,我接下去也无暇再顾及。”
“顾先生这是把一切都压在深深身上了啊。”伊文轻轻叹息着,又问,“市场风云变幻,一时离开后可能再也回不去,顾先生应该比我更了解这一点吧?”
顾成殊没有回答,大概是默认了。
“而且,你还为了她,和顾家决裂了,自己一个人出走,这种孤注一掷的作风,可真不太像你呢……”
“没有这么严重,谈不上决裂。”顾成殊轻描淡写地说,“我也不会与家族明着撕破脸,不然,我倒是无所谓,深深恐怕会受到他们的打击报复,到时候有什么好处?”
伊文静默了片刻,抬手撑住脸颊,凝视顾成殊许久。
叶深深看不到顾成殊的表情,只看到伊文的唇角微微弯起,望着顾成殊说:“这甘之若饴地丢弃事业又丢弃家族的决心,顾先生,你是完蛋了啊,彻底沦陷。”
躲在暗处的叶深深,只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隐约的心悸。她还未彻底明白伊文的意思,但已经紧张得心口都微微抽动起来。
“是,但既然已经开始了,我也没办法结束,就这样走下去吧。”叶深深听到顾成殊缓缓地说着,声音如同轻叹,“至少,深深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竭力想要实现的愿望;第一个渴望携手共行的人;第一段让我无法掌控又无法抗拒的感情……”
叶深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伊文所说顾成殊所沦陷的对象,是她。
她只觉得全身都战栗起来,一股从脚底燃起的火焰,迅速席卷了她的全身,让她忽然之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靠在身前的柱子上,将自己眩晕的头靠在手肘上,激动又惶惑地咬住下唇,不敢出声。
就像忽然之间实现了自己所有愿望的小孩一样,除了束手无策与茫然无措,她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在这一刻,一直沉沉压在她心中的薇拉,似乎也如冰雪一样消融了。唯有心旌中摇曳着的一小簇火苗,在雀跃地燃烧着,不停释放着“顾成殊也喜欢你”的光晕,一圈一圈如涟漪般照亮她整个人,难以停息,仿佛可以无休无止地扩散下去。
她陷入茫茫然的幸福眩晕之中,直到他们的对话再度在耳边响起。她听到伊文诧异而恳切的声音,说:“是为了找一个女孩子,代替你母亲实现成为优秀设计师的理想吗?”
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从暖融融的碧蓝湖底打捞出来,猝不及防地被抛到了岸上,叶深深一时未曾迅速回神,但那冰冷的话语,已经开始在心中一圈圈回荡——代替母亲的理想……
她如梦初醒,在心里想着,是啊,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为什么自己会值得顾成殊这么关切,其实,都是因为他母亲的遗愿吧……
若不是想完成母亲的梦想,他怎么会不远千里来寻找自己,怎么会看上她这样一出生就被父亲抛弃的普通女孩,又怎么会将一切寄托在她的身上,要扶持她实现梦想。
他对她另眼相看,只是因为,她能帮他实现母亲生前的愿望而已。
沮丧淹没了叶深深,她默然站在柱子后面,等待着顾成殊的回答。
或许在她的心里,还存着一线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望,希望顾成殊会否认,会反驳,会真真切切地说出那一个字吧。
但她失望了,顾成殊并没有回答,只以沉默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缄默片刻,抬头看向旁边,自言自语:“深深怎么还没回来?”
叶深深咬一咬牙,用力收紧十指,让指甲嵌进掌心。
微微的一点疼痛,让她似乎清醒了不少。
她的唇角露出一个弧度,勉强让笑容浮现在脸上:“我回来了,已经搞定衣服啦。”
她确信自己的声音轻快自然,不会有任何痕迹。
然而顾成殊的目光却定在她的脸上,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许久也不曾移开。
伊文朝叶深深眨眨眼,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好的,文件我接收了,走特殊流程,顺利的话一周内就有消息,等我通知吧。”
叶深深赶紧致谢:“多谢伊文姐!”
“加油吧,我可是你的忠实粉丝之一哦,等你的新设计!”伊文和叶深深握手告别,又对顾成殊说,“有个忠告,你离家出走之后,大部分事务都转移到你父亲身上了吧?那个浪荡的老狐狸,肯定不满自己悠闲的生活就这么结束了,你们还是小心提防吧。”
“多谢,他已经来找过我了。”顾成殊平静地说,“而且也已经采取了行动,把薇拉重新找回来了。”
叶深深顿时愕然,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顾成殊。
伊文朝叶深深吐吐舌头,给她一个同情的目光,转身去敲安德森的桌面。
安德森赶紧左手捧笔记本电脑,右手单手打字,一边思索一边跟着她走出咖啡厅。
叶深深崇敬地看着安德森,说:“他一定会成功的。”
“你也会。”顾成殊瞥了她一眼说。
叶深深吐吐舌头:“我可以吗?”
“因为我从未见过你有过休息日,也几乎未见你在午夜之前安睡过,更没见过有人在两个月内画的设计图摞起来会比本人还高,而且是在业余时间。”顾成殊握紧了她的手,轻声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惊艳整个时尚界,相信付出总有回报,相信上天永远不会辜负这样努力的你。”
叶深深默然将自己的手指收紧,与他十指交缠。
其实她真的很想问一问,薇拉的回归与他父亲真的有关系吗?
而他现在为她所做的一切,是否全都是为了他的母亲?
她嗫嚅着,却无法开口。她有点害怕,怕听到他的回答。
顾成殊低头看着她,抬起她的手,轻轻吻在她的手指上。
他此刻的表情如此虔诚,亲吻如此温柔,让叶深深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而他凝望着她,轻声说:“深深,我们都努力吧。我会去赌一场关系我们成败的局,而你,一定要不负自己的理想,成为超越所有前人的伟大设计师,让深叶成为我们的骄傲。”
他凝望着她的神情太过认真,灯光照在他一向沉静的面容上,光芒在睫毛上微微闪烁,那是不安的希冀,是孤注一掷的信赖。
叶深深的心跳也仿佛被他睫毛的微颤带动,剧烈而急促,让她不自觉地心口抽搐,唯有用力地、肯定地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