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年,邵雪她们学院和意大利某大学建立了合作关系,输送了一批学生去那儿的语言与翻译学院。她对自己家里的经济条件心里有谱,吃喝倒是不愁,只是出国读书未免显得压力过大。
这个时候,意大利大学的减免学费和她本校的补贴就显得格外难得了。
直系的师兄师姐尚在为前途发愁,邵雪不愿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却没想到只是换了一种艰难的人生。
翻译专业除了意语之外还要求掌握其他外语,她也就没把英语放下。放假的时候,她会做一些剧组的随行翻译,那次掉进河里也是陪剧组到一个偏僻山村发生的意外。
大部分时间,她都过得很寒酸。
邵雪记得自己有段时间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数钱。她那时候什么都干,地接、导游、笔译、口译。她有时候在床上铺张报纸就开始数钱,工资一堆,小费一堆,稿酬一堆……
她从数钱中获得巨大的满足感,甚至将其作为自己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
她住的地方离学校大概有二十分钟,和室友走过去的时候会路过海神广场。室友里有个德国男生是个车迷,掰着手指头给邵雪数这个地方出产的豪车——
玛莎拉蒂、法拉利、兰博基尼……邵雪插嘴:“贫穷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这样的车啊。”
那男生调侃她:“你连奥迪的车标都记了一个月才记住。”
邵雪据理力争:“不就是四个圈吗?我记住了,别一直拿这个嘲讽我。”
“没错,”身边一个当地女孩插话,“哪怕现在她看见奥迪的第一反应还是四个圈而不是车本身。”
朋友的玩笑并无恶意,只是让邵雪有种格格不入的距离感。
这是一个与她过去不同的世界,甚至比她想的要复杂得多。有钱女孩穿着亮晶晶的鞋子出没在聚会之中,混日子的富二代则在听闻《雷雨》在意大利开演的时候一脸茫然地询问这是国产的什么话剧。
半夜隔壁house里有当地人聚会,邵雪半夜三点被吵醒,拿着起泡酒无言地爬上天台。
夜风把她吹得清醒。想起没看完的文献和写不完的论文,她有点不知道当初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再往后,2012年,毕业一年后,玛雅人所预言的世界末日前夕。
邵雪承认,在甩锅丢包这件事上,全世界的人都像说好了似的那么不堪。
怒火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被点起来的。或许是经理一脸实事求是地告诉别人“是翻译错误导致的损失”,又或者是白人同事压低声音说着以为她听不懂的“很好欺负的亚洲人”,甚至可能更早,在她一年前刚进入这个项目工程时被人像个傻子一样指挥着跑遍了整座城市的咖啡馆——总之,邵雪辞职了。
这是个婉转的说法,说得好像她有能力主控一切似的。换句话说——邵雪失业了。
秦思慕在国内和她隔了六个小时的时差,当邵雪在深夜里痛哭时,她正在太阳底下挤公交车。她也不会安慰人,只好拎出自己悲惨的遭遇:“你以为我这破工作好做,起早贪黑就挣那么一丁点。昨天连干十五个小时,有一流氓客户强行让我们组加班做个大案翻译——老子这脸啊,现在糙得跟树皮一样。”
好像生活就是这样。当初在学校里天女下凡似的人物,进了社会全都被一盆水泼回了原形。最关键的是,你泼就泼吧,她还得踩着高跟鞋妆容一丝不乱。
自己告诉自己:都看着呢,站直了。
“行了,挂了吧。”秦思慕最后劝道,“本来就失业还打这么久的越洋电话,你现在流的不是眼泪,是话费。”
邵雪被金钱刺激得一激灵,“啪”一声把电话挂了。
古话不是说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邵雪丢了工作一身轻松,反倒什么顾忌都没有了。数了数这一年多辛苦工作攒下的钱,邵雪决定:管他的,出去玩一趟。
然后就选择了老毛子的故乡。
主要是你让她去那消费贵的对方她也去不起啊。
邵雪不愿意讲那段往事,那就不讲了。她的故事,应该是从这里开始的。
02.
上飞机之前,邵雪还在刷朋友圈,刷到张祁分享了一个玛雅人2012世界末日预言真实性的转发。
她掐指一算,就是第二天。
于是,她在底下回复:你们学数学的还信这个?
张祁:你别说,有点小紧张。
邵雪:普林斯顿为什么要你啊?
张祁:你知道牛顿最后修习神学的事吗?
旁边站着一个放行李的女人,邵雪侧过身让她进到靠窗的座位,把手机放回口袋没多久飞机就开始滑行了。常年漂泊在外,邵雪也是个怎么舒服怎么来的主,用脖套、眼罩把自己全副武装好,伸长了腿就打起了瞌睡。
习惯性耳鸣。
半梦半醒之间,飞机升上了几万米的高空。邵雪坐的座位靠过道,而刚才那中年女人则是紧挨着窗户。两个人中间隔了个空位,井水不犯河水。
平稳飞行后,女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腿。
邵雪识趣地让开。她这班航班早,自己恨不得脸都不洗就赶过来,别人估计也没比她早起太多。欧洲女人不化妆就跟少穿一件衣服似的,她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是要去洗手间简单收拾一下。
她不用。在没人认识的地方,邵雪心理上可以接受自己蓬头垢面。
大动了几下,她也就没那么困了,拿出平板看自己之前接的一单笔译活,寻求一种“虽然我在花钱但我也在挣”的心理慰藉。
有个年轻女孩站到了她身边。
皮肤有点发棕,看不出是哪个国家的人。她个子小,虽说邵雪没抬腿,却一下就从邵雪的前面挤进去了。
邵雪以为她要坐中间那个空座,却没想到她一屁股坐在靠窗户的位置。
再高超的化妆技术,也不能不到十分钟就妇女变少女吧。她怕是对方坐错了位子,好心提醒了一句:“那儿有人。”
对方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邵雪就这点臭毛病:“你和刚才那位女士是一起的吗?”
对方要说“是”她也就不管了,偏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她多了个心眼。目光一瞥,看见了夹在前座后面口袋里的手包。
刚摸出来的面包还没吃,她一边啃一边看着那个女孩不转头。
乘务员推着车子发起早餐来,那女人被堵在机舱的另一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邵雪左手一撑脸,跟那女孩僵持住了。
机舱尾部传来一阵骚乱。乘务员撤了车子,总算给那个女人让出了一条缝隙。她化好妆容光焕发地走回来,有些困惑地站住:“小姐,这是我的座位?”
那女孩浑身一震,大概是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回来,低着头匆匆蹭出去,余光冷冷地扫了一眼邵雪。
邵雪若无其事地啃着面包,把脸转向窗户另一边。
那女士落座后,有些狐疑地看向邵雪:“她为什么坐在我这儿?”
“我和她说有人了,”邵雪听出来对方英语里强烈的意大利口音,迁就地用了意语,“我还问她是不是认识你,她都不回答我。”
“真是个奇怪的人。”那女人皱了皱眉,目光落到自己的钱包上,“她是不是想偷我的东西?”
“不知道,总之我刚才一直盯着她,她也没什么举动。”
“你人真好,”那女人朝她眨了眨眼,也恢复了意语,“是我太不小心了。”
旅途有些长,她偶尔会和邵雪搭话聊天。等到两个人把早饭吃完,邵雪大概知道这个女人是个纪录片剧组的制片人,去莫斯科见完朋友便要转机非洲,去拍一档有关人类文明的纪录片。
“你以前去过非洲吗?”她问邵雪。
“没有,”邵雪笑笑,“不过我一直对那儿很感兴趣,以后有机会应该会去吧。”
“其实这也是我第一次去,我们的导演说那是个和我去过的所有地方都不同的地方,将会是一次史诗般的旅行。”
“史诗难吟,”邵雪和她开玩笑,是一句欧洲中世纪的老话,“大概要打许多预防针吧?”
“你对语言很了解啊,这句话很多年轻人可是听都没听过。”
“我靠语言吃饭。”邵雪低头喝了一口橙汁,“我是翻译,总知道这样一些奇怪的词语。比如非洲,我的一个教授告诉我他的全称是阿非利加洲,本意是阳光灼热之地。”
“你的意大利语说得非常好。”
“谢谢。”邵雪的专业如此,于是欣然接受。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那女人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问邵雪:“你刚才说,你的一个教授了解非洲?”
“也不算了解吧,”邵雪回忆了一下那个白发睿智的老人,“我之前和他学习过阿姆哈拉语,大概全国也没几个人研究,但他却乐在其中。”
“稍等……”那女人的脸色变了一下,“你说阿姆哈拉语?”
“是,埃塞俄比亚的官方语言,”邵雪自嘲地笑笑,“当时不懂事,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去那个地方,却偏偏学了那里的语言……”
“你说得怎么样?”
那女人询问的急切有些出乎邵雪的意料。她说得怎么样?这问题太难回答了,于是她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北京奥运会的时候,我给从那里来的运动员做过随行翻译……”
飞机遭遇气流猛烈地一抖。那女人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欧洲人才会有的那种夸张的语气说道:“我曾听过一句话——我们所做的一切,终将派上用场。”
邵雪一怔。
大风穿越西伯利亚,猎猎如歌。
墙壁和窗户将低温隔在室外,但狂风的呼啸仍让人从心理上觉得寒冷。
邵雪伸出手,接过张一易递来的咖啡。
她还没适应这里的气候,把身上披着的毯子提了提,又把脚缩到椅子上。
张一易是俄语系的,毕业以后到莫斯科读研。听说邵雪来了,他格外积极地去机场把她接到自己的公寓。
然后,他就在车上听完了邵雪全段的传奇旅程。
那女人的纪录片的一个重要拍摄地点便是埃塞俄比亚。通晓阿姆哈拉语的人太少,他们迟迟找不到合适的翻译。随行翻译的酬金并没有高到能够吸引别人放弃正经工作而抽出几个月的时间奔赴非洲,更别说这一去还要面临许多未知的危险了。
“你想去?”
“当然,我太想去了。”
这颗种子是怎么种下的,连邵雪自己都不太清楚。或许是当初奥运会的时候那个长跑运动员给她留下的念想吧。他那时候很喜欢和邵雪聊起自己的家乡,邵雪第一次知道,原来非洲并非都是炽热的阳光与肤色黝黑的当地人。
东非大裂谷贯穿全境,火山与咖啡是最有名的特产,人类文明从那里发源。
邵雪捧着咖啡杯,慢慢陷入了沉思。
辞职,空档期,自己也不知道未来将何去何从。
她似乎别无选择,又似乎是遵从着内心的选择。
“歇够了吗?”张一易看她迟迟缓不过神,站起身拉伸了一下颈椎,“那个嚷嚷着要看伏尔加河的人是你吧?”
她立刻放下咖啡杯跳起来。
“走。”
张一易把“地主之谊”这四个字诠释得格外霸气。三千五百多千米长的伏尔加河沿着东欧大陆流经森林草原,从莫斯科北部大约一百公里处绕过去,途经无数古老的俄罗斯城市——
他毫不吝啬地开车把邵雪送到了遥远的特维尔。
河水千里冰封。
对于这条河,她有过许多幻想。奔腾千里的,平静无波的,深不见底的。
却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季节到来。
是纯粹的河流,没有码头,没有人烟,亦没有船只。有的只是天苍苍,白茫茫,大河冰封,落雪千里。
邵雪蹲下身,把手伸进河边的雪里。冷气沿着毛细血管一路向上,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她说:“我第一次知道伏尔加河,是在郑素年家里。”
这个痛骂过张一易的人显然让他印象深刻。他摸摸耳朵,笑着调侃她:“他喜欢你。”
邵雪沉默了。
他喜欢她。那么明显的喜欢,连张一易这样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看出来。
邵雪仰起头,看向千里冰封的伏尔加河。
“张一易,你听没听过《伏尔加河长流水》?”
男生被冻得鼻尖发红,站在她身后踮起脚,摇了摇头。
是一首多小众的歌啊。
她把目光转回冰封的河水。雪把一切覆盖,但仍可以想见它融化时的壮丽。
邵雪闭上眼,裹紧自己的斗篷,只感到一阵风从河面袭来。
冷。
凛冽的风声里,有歌声穿破岁月,席卷而来。
“伏尔加河长流水/从远处奔腾来/向前去不复回/两岸庄稼低垂/漫天雪花纷飞/伏尔加河流不断/我如今十七岁。
“伏尔加河长流水/从远处奔腾来/向前去不复回/两岸庄稼低垂/漫天雪花纷飞/伏尔加河流不断/我已经三十岁。”
时光回到2003年,北京。雀上枝头,杨柳抽芽。郑素年家的旧电视上播放着周星驰的《喜剧之王》。十五岁的邵雪闭上眼,西伯利亚的风雪里,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在冰冻的长河上渐渐远去。
她知道那个身影是谁的了。
03.
那档纪录片团队哪国人都有,平常开会统一用英语。也是邵雪的听力惊人,才能在各式各样浓重的法语口音、德语口音里交谈自如。导演叫里昂,和她小时候看过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男主角同名。
“这在中国是个非常有名的法国名字。”她告诉对方。
“那女人呢?”
她想了想:“苏菲,苏菲玛索。”
里昂露出夸张的窒息神情:“是我的初恋。”
邵雪大笑起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她们租住在埃塞俄比亚首都的斯亚贝巴富人区的一处黑人旅店,鲜花开满庭院,蔓藤攀上栅栏。
刚到的时候,邵雪还不习惯当地人慢吞吞的做派。一行人下了车站在小别墅前四处张望,焦急地等候着那个与她们约好时间的女老板。同行的还有一个当地的导游,因为居无定所被人们称之为斯亚贝巴的飞鸟,英语说得颇为流利,和邵雪一起担任翻译。
旅店是一整栋别墅,他们剧组所有人正好住满第二层,一楼的主卧住着老板和她的女儿。黑人小女孩八岁,扎两条辫子,穿着花花绿绿的小裙子。
邵雪洗完澡散着头发陪她在客厅玩,她问邵雪:“你是中国人吗?”
邵雪点点头。
“我喜欢那儿。”她笑,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我想去那儿念书。”
把手里的玩具放下,她又问:“你见过极光吗?”
被小丫头跳跃性的思维惊讶了一下,邵雪歪着脑袋想了想。
她是见过极光的。
那是个圣诞假期。室友看不下去她天天打工,拉着她去芬兰看极光。北回归线以北的国家,遥远得仿佛世界的尽头。她们去的时候,极夜笼罩赫尔辛基,人们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跳舞与狂欢。
极光像是一条莹绿色的长鞭,被宇宙握在手里,毫无章法地击打着地球的大气层。
也在她的大脑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于是,她又点点头:“看过。”
“你可真厉害,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小女孩羡慕地望着她,“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分明是不同的肤色和长相,邵雪却在她的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光。那光和那个站在大雪皑皑的太和殿前的自己重合起来,让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跌跌撞撞,她竟然也长成了别人梦想的模样。
里昂下楼接水,正好看见她和小女孩闹成一团。他抓了抓自己蓬松的鬈发催促:“明天还要拍摄呢,你早点睡。”
邵雪“嗯”了一声,打着哈欠回了自己的房间。
拍摄的第一站便是首都斯亚贝巴的博物馆。
国家博物馆,有自己专门的英语导游。邵雪的作用主要体现在没有人懂英语的地方,越是这种规范的景点反倒越没有她的事。里昂的团队扛着机器推过去,她站在大厅入口处那副巨大的骨架照片前发呆。
棕色的骨骼化石拼凑起一个不完整的人,照片的最底部写着一行意蕴悠长的字:欢迎回家。
飞鸟凑到她身边:“是不是有些惊讶?”
“你来干什么?”相处了小半周,邵雪也和他熟了,“两个翻译全都掉队。”
“有博物馆的翻译呢,”飞鸟撇嘴,“这些翻译最看不起我们这种向导了,觉得我们抢了他们的饭碗。我还是早点溜出他们的视线比较好。”
大概了解了他们的爱恨情仇,邵雪把目光重新转回了那张照片上。
“为什么要欢迎回家?”
飞鸟没直接回答,反倒问她:“你知道这具骨架的主人叫什么吗?”
残缺的颅骨和四肢,胸腔腰腹更是所剩无几。邵雪摇摇头,有些不知所谓。
“露西,南方古猿阿法种,距今三百五十万年。”
漫长的岁月之尺,让邵雪肃然起敬。
撇了撇嘴,飞鸟又问:“我直接说阿姆哈拉语你听得懂吧?”
“当然可以了。”
于是片刻之后,这门生于斯的语言便回响在邵雪耳边,诉说着关于露西的那个故事。
“埃塞俄比亚首都附近有一片名为‘阿法’的盆地。1974年夏天,在漫长而辛苦的挖掘工作后,队员们终于挖掘出了这具最为古老的人类化石。
人们为了庆祝这一事件,彻夜播放披头士乐队的《天上藏着宝石的露西》,非洲夏娃由此得到一个现代的名字。”
“为什么叫非洲夏娃?”
“她是个成年女人,曾经孕育过生命。在她的盆腔中曾经安放现今可考的最早的一具子宫。”
非洲夏娃。邵雪忍不住扬扬嘴角。
人类起源于非洲。如果这个学说真的可靠的话,那么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欧洲人、亚洲人、非洲人,还是北美南美、大洋洲,全都与这架枯骨沾亲带故。
中国人讲究认祖归宗,国外也有相应的家族荣耀感。人们总是天然地去寻找自己从哪儿来,又下意识地将上一辈留下的东西继续传承。
我们说,女娲造人,炎黄子孙。
里昂是基督徒,他相信上帝七天创造世界。
那么如果抛开唯心主义,从dna的角度去认真追溯,我们的祖先是否源于非洲大陆呢?
从非洲来,从露西的子宫中来。三百五十万年前的地球,阿法盆地一片荒芜。未知的,稀疏抑或茂密的草地丛林间,露西站在大地动脉之上仰望苍穹,她知道自己的后人会因无数原因分裂斗争吗?
还是她只是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用一种早已消失的语言说:“孩子呀,我的孩子。”
你终于回到故乡了。
漂泊五年,邵雪不曾回到故乡。
小时候不懂乡愁,也不觉得北京有多好。古树红墙,都是看厌了的景色。
她想去外面,看极光,看教堂,看一切故乡没有的景色。
后来,她成了游子,忙着念书,忙着赚钱,也就不想家了。
在网上和郁东歌视频聊聊天,社交网络给老友点个赞,被现代文明压抑的血脉联结变得淡漠,变得细小,却仍旧未被斩断。
她没想到会在异国他乡想起家来。
想起故宫的大雪,悠长的胡同。杏上枝头坠得枝丫垂首,鹦鹉和御猫在琉璃瓦底下声嘶力竭地叫唤。
想起她坐在郑素年的车后座上,一阵风似的经过古老的房屋。想起他身上老植物似的香气,在暖风之中直起腰,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背上。
那些被时间之尺勾起的有关人类的浩大思绪缥缥缈缈地落下来,她终归还是个普通人。三百五十万年太远了,她感觉自己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她曾经想过很多,自己到底和郑素年哪里不一样。
她是个很别扭的人,脑子里想什么,很多时候和别人说了别人也听不懂。
比如她和郑素年,她知道他们俩的性格里是有什么东西错位了的。
他不习惯改变。
他要做什么就会一直做,用这样一种自虐的方式体悟人生。以前上学读书也是这样,后来进了修复室临摹古画也是这样。做到最后人就进了化境,好像在进行一场修行。
邵雪则是需要不停地改变的。
她需要不停地流浪,最后积累出一片宏大的画卷,从这片画卷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极光也好,伏尔加河也好,非洲广袤的平原也罢。她一直拼了命地努力,无论是读书、工作还是旅行,只是在不停地跳脱自己之前的生活。
她本以为他们活着的方式不同。
可是那个时候,站在人类之母面前,她忽地觉出了自己的可笑。
她和郑素年所区别的只是生活方式,却忽略了他们真正感知生命的渠道。
他们都是用时间的流逝来感知的。只不过郑素年是通过手中凝固不动的古画感知时间的流逝,而她则通过跳动的极光、不息的河流与非洲大地上的勃勃生机感知。
殊途同归。
他们其实有着相同的衡量生命的方式。不是金钱,也不是任何世俗用来衡量一个人的东西。就好像郑素年会放弃高考而选择把晋宁没做完的事传承下去,而她会放弃稳定的工作转而选择这样一趟到非洲来的、前途未卜的翻译之行。
漂泊岁月长,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境下想通了。
飞鸟不知道她内心有天人交战。他推推邵雪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邵雪笑笑:“在想一个人。”
“想就去找他啊。是男人吧?”
她思忖片刻,轻声说:“可惜晚了。”
没有人会像个傻子一样等她。
这场没头没尾却贯穿她生命的爱。
是她先行撤退的。
郑素年新换的液晶大屏电视里,一只伺机待发的猎豹扑食了在河边吃草的羚羊。一时间,羚羊的后腿被撕开一道裂口,鲜血四溅。
“你跟这儿看什么呢?”柏昀生放下刚因为挠坏键盘挨训的二黑,走到郑素年身边。
郑素年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野性非洲。”
“你有病吧,又到了交配的季节了是吧。”
郑素年没搭理他,把二黑抱上自己的膝盖:“我说它现在怎么这么胖?
你是怎么喂的,别到时候患了高血压、高血脂。”
“你先别说它,”柏昀生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你爸让你相亲那女的怎么样了?”
“昨天相亲那个?”郑素年想了想,“嫌我工资低。”
郑素年也不知道郑津着的哪门子急,从他一过二十五就开始唠叨着结婚的事。今年他终于坐不住了,跟小区里遛狗的大妈掺和了一门相亲。相亲那姑娘一看也是被硬拱来的,两人相顾无言半天,郑素年说:“你要不回去跟你家里人说,嫌我工资低?”
那姑娘点点头:“那你就回去跟你爸说,觉得我丑。”
郑素年笑了:“不用这么损吧。”
“我就说你当时应该跟着我干!”柏昀生听闻此事一拍大腿,“哥们儿对钱那是天性敏感,你看要不是我前年催着你买房,现在这房价就你那点工资猴年马月能交上首付啊……”
“你又开始了是吧?”郑素年瞪他一眼。
柏记珠宝是前年开起来的。柏昀生听了薛江畔的话,从起步就做高端交易,客户都是岁数比较大,在社会上有些地位的中年人。他自己能干,再加上薛江畔穿针引线,短短两年就在北京和苏州各开起一家实体店。
这两年城市变化天翻地覆,他家原来的铺子大多被拆迁或者变卖。柏昀生骑着自行车转遍故乡,在老城区一处未被拆迁的古街盘下一处店面。
两百平方米的铺面装修得古香古色,有上了岁数的老苏州一进门就哭了,拉着自家儿女的手说:“这就是当年的老柏记呀,就是这样的呀。”
人们对老字号的依恋,连去围观开业的郑素年都不禁动容。
柏昀生这两年总是出差,不在的时候就把二黑扔郑素年家里照顾。做生意过日子,这人看着一点事没有,唯一的毛病就是一喝多了就开始找顾云锦。
顾云锦走了以后他确实去苏州找过,可惜已是人去楼空。褚师傅家里人知道他的事,只说顾云锦走前给褚师傅上了坟,至于去哪儿,连他们都不知道。
现在这个社会,找一个人多容易啊。手机、微信,各种各样的网络联系。
可是当一个人真打定主意消失的时候,却也可以这么彻底。
顾云锦对这个世界的依恋很少,活了二十几年无非一个柏昀生,一个褚师傅。
她现在都可以割舍下了。
他消沉了一段日子,再回来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只认钱的混账样子了。
柏昀生在五环租的那个房子一直没退,东西摆放整齐,偶尔还会去打扫。
大概是想着顾云锦走的时候带着钥匙,要是她什么时候想回来还能开锁进门。
郑素年觉得这事基本属于痴人说梦。
总之,柏昀生现在,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当得起一声“柏老板”。
“你赶紧带着你们家二黑滚出我家,我真是收拾不动它这毛了。”
窦思远种的杏子在这个季节成熟。
杏树不但长得枝繁叶茂,又因为种在墙边,现在大有四十多支红杏出墙来的气势。中午午休的时候,郑素年一边看几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上蹿下跳地打杏子,一边拿着个塑料盆跟在窦思远屁股后头要杏。
“你要?”
“时老师要。”
“我就知道。”
窦思远给郑素年挑了几个好的,另外一边的傅乔木正抱着窦言蹊往外溜达。他们俩上班的带孩子不容易,但凡家里老人有事就得把窦言蹊领到单位来。
小崽子长到这个岁数也很会看人下菜碟,知道郑素年脾气好,满手的水彩就往人家身上蹭。
“你怎么那么讨厌!”傅乔木戳他的脑门,“干什么!”
“我要小郑叔叔跟我去买冰棍!”
郑素年单手把他往上一提溜:“走着。”
郑津在后面冒了个头:“素年,家里没洗发水了,你一会儿一块买一瓶。”
“买!”郑素年声震苍穹地应了一声,头发被窦言蹊抓成了鸡窝。
盛夏时节,西三院的杏子掉了一地。蚂蚁勤勤恳恳地搬运着腐烂的杏肉,在地砖上蜿蜒成一条蚁流。郑素年抱着窦言蹊像过地雷阵一样一块地砖一块地砖地闪避,把小孩的话颠得断断续续的。
“郑……叔叔……我喜……欢我……们班的……一个女生。”
“哦?”郑素年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也不颠了,“说说。”
“她特别爱缠着我,”窦言蹊趴在他的耳朵边说,“我也喜欢她,可是明年幼儿园换班我们就要分开了。”
这么大点人,还懂得分离之苦了。
便利店离得不远,郑素年让窦言蹊先挑冰棍。然后,窦言蹊抱着他的大腿跟着他走进生活用品区,看他在几款洗发水间犹豫了一下。
窦言蹊那身高也就够得着最底下那个牌子的洗发水,而郑素年连考虑都没考虑——他懒得弯腰。等矮的那个把最底部的瓶子都闻了一遍,他拉着郑素年说:“买这个吧。”
郑素年:“为什么?”
“这个好闻。”
郑素年蹲下来把他挑出来的那瓶洗发水拿在手里,还挺好奇,也闻了闻。
然后,他又闻了闻。
窦言蹊不知所谓:“怎么不走啊?”
郑素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小不点“啊”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郑素年:“薯片?糖?饼干?海苔?”
窦言蹊:“都要!”
郑素年:“都买。”
“哇”的一声过后,窦言蹊整个人扑进了零食区。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轰隆隆的吹风机声夹杂着郑素年的声音。
“你这是什么洗发水?”
“挺香的吧,我一会儿回去给你看看。”
“不用了。我随便问问。”
……
真的好香啊。
04.
从非洲刚回来的那段时间,邵雪黑得像刚从煤炉里拎出来的。
她几次三番拒绝了郁东歌视频的请求,直到中秋节那天她妈边打电话边哭:“唉,人家姑娘都是贴心小棉袄。我呢?我生个闺女不回家就算了,现在连视频都不愿意……”
邵雪特意抹了白一号的粉底才打开摄像头,郁东歌在那边沉默半晌,镇定地问道:“你是不是没开灯?”
邵雪:“光线不好。”
在剧组的时候吃住全免,给的酬金也够她空闲两三个月的。邵雪不急不慢地发简历,最后去一家语言学校面试。
她读的两所大学都拿得出手,也有一定的工作经验,面试顺利,面试官提的问题她也都能答得八九不离十。只是临到最后,那个女人有点好奇地合上面前的夹子。
“一个私人问题,”她小心地问,“你真的是中国人吗?”
邵雪:“啊?”
对方:“你是不是中非混血?”
邵雪上班的这家企业是中外合资的培训机构,在规划上是和孔子学院挂钩的。学校里中国人不少,有个叫高阳的男人是大她十几届的校友,经常主动帮她解决一些工作上的麻烦。邵雪孤身一人在他乡,对他不胜感激。
有一次两个人出去吃饭,高阳突然大发感慨:“这样一直给人打工,到底是没意思。”
邵雪倒也没想那么多。有饭吃,有觉睡,挣得也不少,她觉得这工作挺好的。
“你想不想单干?”高阳问她。
高阳应当是她的叔叔辈的了,只不过邵雪觉得都是同事,平常只称呼一声阳哥。
“单干挺累的吧?”她想了想,“异国他乡的,什么事弄不好怪麻烦的。”
“有我啊,”高阳给她夹菜,“我在这边路子通,要不是没有合伙的,还用这样朝九晚五?”
邵雪糊弄着搪塞了过去:“先吃饭吧,这菜不错。”
这么搪塞着也就到了年底。
她那段时间感冒反反复复的,终于在过年的时候发烧了。室友回家过年,合租公寓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她躺在床上给自己加盖了两床被子,咳得昏天黑地,满脸通红。
这时有人敲门。
她张了张嘴想问是谁,无奈嗓子早就哑得说不出话来。打开门,高阳和他老婆捧着一保温桶的饺子惊讶地看着她。
“阳哥、嫂子,”邵雪眼圈“唰”地就红了,“你们怎么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阳嫂赶忙挤进来把门关上。摸了摸邵雪的额头后,她赶忙差遣高阳出去买药。
“我们本来说这大过年的,你一小姑娘人在异乡就过来看看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邵雪一箩筐的话哽在喉咙口,甫一开口全都咳了出去。
“这个小可怜,”阳嫂给她把被子盖好又倒了杯水,“好好歇着啊,我出去给你做点面条。”
阳嫂出去后,邵雪松了口气。
电话握在手里,要不是这两个人来,她差点就给郑素年拨过去了。她心里暗自懊恼这种一委屈就想找他的潜意识,把手机狠狠地塞到了枕头底下。
人在脆弱的时候,别人稍微对她好一点就够感激涕零一辈子。高阳夫妻照顾了她一阵,回春的时候,邵雪总算是缓了过来。她买了一堆礼品送去高阳家,还给阳嫂买了一副很贵的耳坠。
“你看你这孩子,”阳嫂怪她,“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呀?咱们华人在国外就应该互相照顾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瞒您说,我在外面这些年一个人都习惯了。”邵雪难得羞涩,“你们对我这么好,都让我想起来小时候那些住在我隔壁的叔叔阿姨了。”
她一下就跟这对夫妻亲了起来,慢慢也就了解到,高阳是二十年前来的意大利,家里还有一双儿女。大儿子在中国工作,小女儿尚在读高中。
过了一段时间,高阳又找上了邵雪。
“您又要说合资办学校的事啊?”
“是啊。”高阳为难地看着她,“我女儿要上大学了,儿子明年也要结婚。
现在这点家底,根本不够啊。”
看邵雪有些心软的样子,高阳趁热打铁:“你看现在这些办学校的,稳赚不赔,更何况咱们俩都是行内人。邵雪,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做事很靠谱的。”
她仔细想了一整天。
做老师,拿的怎么都是工作签证。可开公司的话,就有了移民的筹码。
高阳一家对她那么好,这种事情又是互惠互利,邵雪实在没理由不帮人家。
之后,她去银行提取了自己这些年的积蓄,踏踏实实地交到了高阳手里。
工作的改变对于邵雪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教语言罢了。高阳负责了管理,邵雪负责了教育。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做了大半年,总算把学校做出了一定的规模。
事情是从秋天的一个傍晚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高阳那段时间好像特别忙,一周能露一次面就不错了。邵雪问起来他总是搪塞,说些她听不懂的手续问题。阳嫂许久没叫她去家里吃过饭,偶然见了一次,邵雪发现她不再戴自己送给她的耳环。
她很喜欢那副耳环,自从收到后几乎没摘过,这事让邵雪起了疑。
“阳哥,”有一次下了课,邵雪晃到高阳的办公室,“学校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啊?”
“问题?”高阳一愣,险些把桌上的书碰到地上,“没有的事,你别瞎操心了。等忙过这阵子,咱们就可以歇歇了。”
邵雪点点头,半信半疑地走出办公室。
高阳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拿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这回真的没办法了,咱们得走了。”
“没办法了?”阳嫂的声音也很疲惫,“我可是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咱们这回赔得可是血本无归了。”
“碰上这倒闭潮,我有什么办法。”高阳长叹一声,“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儿子说会在国内接咱们。”
话筒那头沉默许久,阳嫂有些艰难地问:“邵雪那姑娘呢?”
“大难临头,能自保就不错了。她一个小姑娘,人在异乡,又一点管理不懂,弄不出什么大浪来的。”
邵雪把教室的黑板擦干净,哼着歌路过高阳的办公室。
“阳哥,我走了啊!”
高阳的手指一松,复又攥紧,终是狠下心来。
“好,走吧。”
那段时间在国外做语言学校的都会有印象,语言培训机构的倒闭潮,企业互相担保,一家倒掉就会产生连锁反应。高阳的这所学校刚开不久,哪经得起这种大风大浪,资金链断裂,他倒卖了大半身家,总算是没欠下债。
只是却血本无归。
一同散尽的,还有邵雪的所有积蓄。
打拼六年,最后剩下的钱堪堪够买一张回国的机票。邵雪的签证因为这件事也出了问题,邵雪就像个木偶,被线牵拉着办完手续,在机场度过了自己在异乡的最后一夜。
高阳一家人的电话全都打不通了。邵雪如散架一般瘫在飞机的座椅上,随着起飞听见自己的耳膜因为气压的变化发出尖锐的震动声。
一场大梦。
再醒过来的时候,飞机已经抵达北京。
阔别六年,她没想到自己再回来的时候,会是这样一无所有。
邵雪在出站口站了一会儿。时间接近半夜,大厅里的乘客比白天稀疏不少。
她拿起手机冲着空荡荡的机场大厅拍了张照片,然后在朋友圈里发了两个字:“挺住。”
但几乎就在下一秒,她把图片删除了。
那股哽咽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邵雪把箱杆拉起来,昂着头朝着门外走去。
夜风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