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秋家门前早已围了一圈明黄色的隔离带,周遭的许多村民来来往往之际多少都会回眸驻足,间或谈论那么几句。
薛渺渺拿出证件,门前的警察看过,喊了声:“薛sir。”
然后,他们就进去了。
骆承川从背包里拿出一次性的脚套,在踏入厨房重地时郑重穿上。
薛渺渺绕过地上打了标记的几处地方,小心翼翼地站在了锅台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干涸了,连顶梁上的那个环形凶器都已经被人取下了。
“这就是案发现场。”骆承川抬头,目光在铁钩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视线一移,正视着薛渺渺的背影说。
薛渺渺背部佝偻,脖子探在那里,眼睛紧紧盯着土块做成的锅台,回应道:“是。”
这句话并没有出乎骆承川的意料。
骆承川用了一分钟把现场状况扫视了一遍,之后,他的心里就有谱了。
他又缓步走到门口,顺着地上警方做的标记一路走过来。
这一路上,越往锅台边走,他的心里的那个答案就越清晰。
他又蹲下身体,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捻了把地上的泥土,又用近乎趴下的姿势拿放大镜在那看了一分多钟。
薛渺渺回过头来的时候,见状,脚一跳,身体一抖。反应过来后,拍着胸口,惊魂未定。
半秒不到,整顿完毕的她绕到骆承川边上,学着他低眉去看,然后问:“你看到了什么?”
她的下颌几乎半搁在他后背的胛骨上,白大褂全开,运动型的抹胸贴着他的后背,偏生自己无知无觉,任由热气裹挟住别人的耳廓。
骆承川回头,健硕的后背弯成一个弧形,侧抵着地面。
一层阴影落在他短削的发上,他仰头。
薛渺渺垂着眼看他。
他的喉结滚动,望她:“薛小姐,太近了。”音色磁如黑胶。
那一瞬间,薛渺渺猛地和骆承川四目相对,她长长的耳线耷拉在他的脸颊上,眼睛里是他看她的样子。脸色烧红,犹如煮熟的虾皮,却还是尽量稳重道:“那我起来。”颇有些道貌岸然的嫌疑。
骆承川嗯了声,给她借了把力气,她于是站起,双手背在身后,双腿交叠而站,红着脸咳嗽了几声。
“刚刚你在看什么。”她的拳头抵在唇畔,眼梢抬起,并没有忘记之前的事情。
骆承川看过去,目光对上再移开。
他拿出放大镜,对准自己刚刚看的那块土地。
薛渺渺遇上正事也从来是全情投入,所以此刻,她再次跟了上去。
只见放大镜下有一个不规则的浅坑。
“你再往这边看。”当她看得仔细,脑中思索之际,骆承川的声音响起。
他拿着放大镜,往后移了一大步。
再抬头,清澈的目光注视着她,问:“你看到了吧,之前那个是重物坠地砸出来的凹痕,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有凹痕地方的深浅宽厚大小都一致。”
闻言,一个想法在薛渺渺的心里应运而生,但她需要确认。
于是她虚抬起自己的脚,悬在一个痕迹之上,耳线一晃,她抬头,定定看着骆承川:“什么意思?”
骆承川明白她已经有所领悟了,点头道:“除了最初的那个凹痕,后面几个特别不明显的痕迹就是脚印。运用脚印的大小、走路轻重去寻找案犯在我国已不罕见,相信刘局也请了相关专家前来帮忙。但,薛小姐,有一点你我这种外行人都能够看出来。”
薛渺渺收回脚,宛然一笑,点了点头:“没错,不止是你,像我这种外行人都能看出来,这四周最多的就是这种前重后轻,也就是走路惯常将力道施在前端的人的脚印。”
骆承川一哂:“是。”末了,一抬头,问:“对了,薛小姐,你刚才来通北村之前看的那份文件是……”
薛渺渺不知怎么的,眉眼上挑,她看着骆承川的眼睛,脑海中的那个念头更加清晰,于是笑意更深:“巧了。”她说:“我看的就是关于案发现场的脚印分析报告。报告里说的和你刚刚说的一样。只是,脚印专家通过比对,明确了“前重后轻”的所属人。”
“就是乔惠芳。”薛渺渺字句清晰。
“这就对了。”骆承川语气利落,“我之前来过通北村,看过这四周的地形,何永秋家所种植的田地那边,土质松软且与别处有着较为明显的差别。而你看,锅台四周的土虽然经过这些天,湿度和温度都有了变化,但只要稍与其余地方的土质进行对比,就不难发现锅台四周的这些碎土,全是新土,且与田地里的一致。”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骆承川的目光抬起,又从薛渺渺那儿落到地上,“案发之时,频繁来此处,且经常能够接触到何永秋家田的人有重大嫌疑。”
这话说完,站着的两人陡然陷入了一种迷之沉默里。
温煦的光线在地上照出一条白路,连带着窗格子的形状也被映照在了土地上。
骆承川抬起头来,看样子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而薛渺渺此时的模样也是话在喉头。
他们明明相识不久,却在这一刻默契地明白:对方恐怕怕早已心中有数。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一齐道:“乔惠芳。”
又一道静默半秒。
最后是骆承川先笑了,问:“为什么?为什么是乔惠芳。”
村民说,何家,何永秋去城里拉活,乔惠芳负责种地。因此他圈定了乔惠芳。
但你……
骆承川的目光落在薛渺渺的脸上:为什么你会往这个方向上猜。
“因为想不通。”薛渺渺说:“你看啊,假如是他杀,那么,凶手最简单的方式应该是直接用戴塑胶手套的手去拉那个绳子。我们鉴证科的人之前对于凶器做过检测,发现这是一个做工略显粗糙的仿制成品。相似的东西,在三年前的一则杀人案中有过报道。当时是情杀,凶犯是一名机械爱好者。正是因为当时凶犯的兴趣所在,所以不管是此刻的环形工具还是当时的凶器,都有一个开关。按下那个开关,环形才会在受压迫的情况下收拢。”
“显然——”薛渺渺小心迈一步,昂头,修长的脖子在白大褂的领子下显得更为白皙,“你看,退一万步说,虐杀乔惠芳的凶手与三年前情杀案的凶手一样,都是享受拉着绳子,看着被害人被一点点切割的快感的。那么,假使,凶手力气非常小,按照逻辑来说,选择杠杆或者滑轮才是最省力的方式吧?我想,没有一个犯人会无聊到特地用重物坠落所造成的重量压迫来牵动绳子,从而触动机关。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薛渺渺讲话时,那种画面感就在骆承川的脑内形成,因此,当薛渺渺落下尾音之时,骆承川就顺畅无比地衔接上去了。
他说:“除非,既要杀了乔惠芳,又要在同一时间牵动绳子,触发机关。也就是,非凶手与受害人为一人不可。”
“可……”说到这里,骆承川不由得看向薛渺渺,欲言又止。
薛渺渺掏出手机,边按键边唇角上提:“不过我们还没有证据……通了。”她突然眼一乜,唇一挑。
千斤顶底部月白土料的身影与身后锅台面上月白嵌饰的样子,仿若两道残月交汇于空中,缓缓合二为一。
当初乔惠芳用湿润的棉被包裹着千斤顶在锅台上反复试验的场景,宛若眼前。
乔惠芳大抵不会想到,她某次直接将千斤顶放置锅台上,在无数次的试验中无意间沾染上的土料,成为了吐露真相的决定性线索。
“陆霄。”
“渺渺,我正想打电话给你。”
“我这边找到关于乔惠芳死因的一些线索。”
那边静了一瞬,仿佛是陆霄顿了一秒。而后,他说:“我这边也是。”
“乔惠芳的死很可能是自杀。”
“吕东平案发当天和同村的一个妇人以及她的孩子在一起,他们在做将女孩子变成男孩的手术。实则,是骗人圈钱的幌子。”
薛渺渺脱口而出:“难怪,难怪他当时不肯说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原来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就对了。”薛渺渺眼一眨,“既然是这样的话,他就不在被怀疑人之列了。我这边其实是这样的……”
薛渺渺把自己和骆承川的发现一五一十告诉给陆霄。
陆霄听完后,沉默了半晌,他说:“渺渺,那你们先过来。”
薛渺渺说了声好。
而此时,因为尸体原因,迟迟没有给出自杀还是他杀明确论断的法医,及时地传来一条新的讯息:侥幸残存的死者手指上有向内的伤痕,应该是死者进入环圈后,生怕自己掉下来用力扒拉着边缘时留下的口子。
这样的消息让薛渺渺一时难以消化。
生与死的边缘里,乔惠芳非但没有用胳膊肘向外顶环圈,以造出逃生机会。
反而。
她反而生怕自己抓不稳,功亏一篑。
寻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然而,她却不惜选用了最残忍的一种。
到底,怨念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