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道里钻出来,周致诚深吸了一口气。
眼前是近郊的一处私宅,产权在他某个小情的名下,前年小情过度整容去世,这里就成了他的秘密基地。
他走进去,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一口喝尽。
碰一声将瓶子砸在桌上,他坐到椅子上,双掌交叉,下颌搁在手背上,手肘落在桌子上。
眼前是玻璃窗,在他眼里像是一面墨色镜子,上面有人影,
是他小半生的画面。
他不禁冷笑了一声,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警方怎么会查到林晓月是死于心理逼迫,而非甘愿自杀。
他必须要弄清这一点。
父亲原本在大哥死后已经答应将杰尔顿的大权给他。
现在功亏一篑。
玻璃窗里现在是他握紧的拳头,他站起来,给合作的私家侦探打去电话:“我想知道警方怎么会知道林晓月的死因的?”
这位私家侦探与周致诚合作了十年,九曲玲珑心,很多事心知肚明。这是最后一桩生意,他也清清楚楚。
于是如实告诉周致诚:“警方里面我没有人,不过,相信一定是有人执意要深挖追查所以才发现了端倪。”电话里声音在话落后静了一瞬,最后语气果断:“那么周总,十年合约到此为止,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旋即,耳边一阵忙音。
周致诚也没有啰嗦,忙音响到第三秒,拿出ic卡,折断。
两半卡,掉在地上。
周致诚唇边轻缓念着私家侦探话音里的关键词:有人执意深究。
那一瞬,当初对薛渺渺这位相亲对象做的私家调查讯息如在眼前:薛渺渺,鉴证专家,拥有极高的专注力。
是她。
父亲交出大权的嗓音与薛渺渺将搜查令拍在桌上的动作重合。
周致诚面色骇然一凛,眼一挑。
他一向对薛渺渺礼貌有加,为的是等杰尔顿大权到手后,与杏芳斋结亲。薛渺渺没有男朋友,他也没有明面上的女朋友,门当户对,几率很大。
索性当初只是利益熏心的倾心,所以现在争锋相对起来他也能顺畅地不留情面。
“林晓月。”他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闹不清楚林晓月死因被发现的原因,就是不能知己知彼。
所以他开始自己回想一切始末,
于是时间一下子倒流回三个月以前。
记得那天——
杰尔顿要跟cbd最大的一家购物中心谈续约,他推着父亲去往办公室。
“丰林啊,你那边的业绩表我最近看了,比上个季度高出了七个百分点…我看你上次的那个合并方案也不错,欧洲与亚洲地区的分析也很独到,等你回来我让致诚跟你多学学。”
行进过程里,父亲与哥哥周丰林聊了半个多小时。
这在他周致诚的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爸,到了。”轮椅推至办公室门前,周致诚低头,这样说到。
那时周老先生方把手机收起来,示意周致诚敲门。
笃笃笃三下,门内出来一个与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这也就是父亲亲自来这个商场谈续约的原因:对方的老总和父亲是多年好友,父亲偶在国外,回国则来叙旧。
但这在周致诚的眼里,却有一点变味:似乎父亲并没有像信任大哥一样信任他,所以才陪着来。
也许这种观点站不住脚,但人心自古就是容易多想的。
续约很快就敲定,两个老人家开始叙旧攀谈,让他和老总的女儿出来转转。
于是两人在偌大的商场里东拉西扯——全是国外留学的陈芝麻烂谷子,却要讲得冠冕堂皇,得是学识涵养。
“sharlie。”当时他衣装考究,温煦地喊这位富家女的名字,实则心底烦透了,目光从那张精致的妆容上走过,便含笑望向了别处。
“叫我简小姐就好。”女人半显疏离的声音像是显示了态度,转而巧笑盼兮,话音一转,“听说你有一个哥哥,是和我一个大学毕业的。”
周致诚尴尬了一下:“是,听说是和简小姐一个大学毕业的,比你长三届。”
“听说还没有女朋友?”
“这就要简小姐自己去问他了。”再好的脾气也有逆鳞,周致诚语气不由变化。
那位简小姐到底是做过功课的,“我知道你们杰尔顿有心和我们家结亲,但虽说你们哥俩的长相都差不多,可依我看,到底是哥哥强一些。以后,掌管公司的,也会是那个有能力的。就算只是见见面,我也想去见那个强一点的,总归没有人的时间是不宝贵的。”
周致诚闻言唇角扯了一下,倏然就这么站定了,转眸看进他眼里,语气不无讽刺:“既然简小姐早有打算,怎么还跟我出来?”
身旁的女人闻言,装扮好看的手指一指大门的方向,笑:“谁说我是要跟你一起出来的,我是要去门口,做我自己的事情……走了。”耸肩,女人扬长而去。
富豪贵胄家里是有礼貌要求,但精打细算利益最大化也是常态。
谁也不怕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只不过他还不是最强的,要温良恭俭礼义廉耻。
大小姐也不怕得罪他,因为她知道自己值的只是最强者。她这种家境,追随者趋之若鹜,哪怕失手,也有高枝。
何况,商圈里也知道——老爷子重长。
有千百个理由解释小辈之间的不和睦,只要利益长存,长辈就能年年相见。
“还真的是谁都能骑到我的头上来。”站在原地,周致诚勾出一抹笑。笑里精明又冰冷。
魔鬼的假面在最寒的心里。
他倏然转身,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许广平。
许广平从一家相片店里出来,动作很快,唇角愉悦。
你知道的,有的人在最丧的时候,是见不得旁人的幸福,尤其是本该卑贱于自己的人的幸福。
可能还有百无聊赖的成分,所以,许广平走后,周致诚进了那家相片店。
有时候人为是七分,天意占三分。
老板恰好在整理相册的装帧事宜,周致诚瞥一眼:“这是刚才那个人的相册?”
“先生你有什么需要?我马上为您处理。”老板放下手头工作,有眼力见的员工也跑上了前来。
周致诚随意那么一划拉:“我想拍一个跟这个一套的。也要……”也要笑的那么高兴。
员工陪着笑脸:“那您的女伴在哪里?这位客人的是情侣照……哦,不对,是我弄错了,这位客人是自己拍的,然后拿到我们这里洗的。如果您喜欢这个风格,单人照也可以。”
情侣照三个字让周致诚的眸色深了一寸,他摆出擅长的无害表情:“能给我看一眼吗?”
老板犹疑了一下,周致诚表情放松,目光往下落了一寸,已经尽收眼底。“如果麻烦的话,就不必了。”依旧是那个儒雅万分的周致诚。
算着长辈的会谈还有一阵子,他就顺水推舟,指着老板手里的照片,“那就来一样的。单人照。”眼睛是笑,也不知是那种意味。
总之,赚钱的生意没有不快的道理,周致诚坐了会儿,排到他号,他就进去摆拍。
摄影师拧眉:“这位先生,你动作不要那么僵硬。”
“好。”周致诚蹙眉,身体贴住外景的树木,
“表情再自然一点。”
“就这个表情。”他落字成音,摄影师本想劝,却看到这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宛如一个木楞的娃娃,每一寸肌肉都调动不起温度。
咔擦。
拍摄终了,
长青树下,站着一个衣装革履,眼睛看着前方,唇角像是勉力笑了又像是没笑。
相片里这个人,总算是周致诚了:温良恭俭、礼义廉耻都一并剔除,连父亲的爱都懒得再争了。
他自己感到有一点悲哀,但已经很久了,很久很久都忘记了如何是真正的笑。
生活在比较声里,生活在不被偏爱的那方情绪里,努力往上蹦却好像没什么用的感觉,很久了。
所以拿到快照的时候也盯了很久,最后攒出一抹笑,好似见到了彤日出云。没有了假象。
也是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父子、兄弟在被人尊重的前面不值一提,连简小姐都能论斤挑两的他,不想再做一回鱼肉。而机会跟真相一样都在相片里。
“许广平。”将相片放进西装内侧口袋里,他又成了那个儒雅的周二公子,脸上表情动了动,转身去接父亲。
·
隔日一早工作日,他借口出差,实则亲自来到了私家侦探所说的那间市中心出租屋。甚至他早有准备,花了高价在黑市上请人配了这里的钥匙。
林晓月坐在轮椅上给花浇水的时候,听到了门口的开门声,起初以为是许广平回来了,花洒都没放,高兴地转头喊:“广平。”
“林小姐,好久不见。”门口站着周致诚,他抬手将门从背后关上,
花洒落在地上,水渍飞溅,发出碰得一声。
林晓月故作镇定:“什么林小姐,这位先生,我不认识你,再不出去,我要报警了!”她指节冰凉,战战兢兢去掏出手机。
其实她没道理害怕周致诚,毕竟她才是受害者。只不过,如今重病缠身,还对美好生活贪恋无比,没那么多日子跟他们耗了,也不想跟他们耗。所以才怕。
怕日子无形里又少一天。
“我听说你身患重症。”周致诚一改人前儒雅,在椅子上坐下,抽出一根烟递到了嘴畔。
香烟很快燃起,烟雾喷一下散开,猩红的蒂。
她咳嗽。听见他说:“你这屋子里都是许广平的照片,想必很恩爱。反正你都要死了,我们做一笔生意怎么样?”
“生意?”
“是。”周致诚将烟夹在手指间,轻抬眼皮,“你肯定也考虑过你死后,许广平的生活。你一了百了,他却光是让你金屋藏娇就欠了银行不少钱。何况还有杰尔顿的的债务……”
脸上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周致诚的法眼,他唇尾上挑,笑。却不再说话,等林晓月先开口。
林晓月那时就想:到头了。再好的日子都到头了。
她在网上托人去买特殊的兴奋剂,意识就变得更清醒。无数次睡醒后看到广平彻夜难眠的样子。
生活不止快乐还有金钱。
思绪里辗转良久,理智却在告诉她,或许周致诚的到来真的可以是让广平逃出升天的机会。“你能给我什么?”先问了报酬。
周致诚说:“这栋房子以及你跟许广平的债务一笔勾销。”
不是没有犹豫过,但周家钻法.律空子,而要让广平自由,也只有周家办得到。“那你要我做什么?”唇部发颤,眼神发直,林晓月说这话时,紧紧看着周致诚的眼睛。
周致诚唇勾了一下,烟蒂燃到手指,不觉得痛:“我想要——”他字正腔圆,最后几个字宛如消音,
林晓月反应了良久,才震惊重复:“你要我……杀……”
“杀了周丰林。”一劲站起,周致诚居高临下,看着她。
林晓月仰头:“我做不到。”
周致诚洞悉一切:“不,你做得到,我会给你专门的训练,也会给你的兴奋剂加入更有效的药剂。”
“为什么找我?”
一道无声气音,周致诚像是想了很久,又像是没有想很久。总之他就这样回答了,“因为——可以一箭双雕。”
那时,林晓月不懂一箭双雕的含义,甚至在近三个月的偷偷训练里也没有悟破这句一箭双雕。
只不过等她死的那天,一切正如周致诚想要的那样。
“他一箭双雕,一雕是哥哥周丰林的命,一雕是杰尔顿具有人文关怀的企业形象。他算计好了一切,请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凶手去作案,而自己全身而退。”双臂撑在病床前的栏杆上,骆承川的声音传入薛渺渺的耳廓里。
此时距离周致诚炸燃烟雾弹逃生已经过了五个小时,被医生诊断为腹部受创的薛渺渺刚睁开眼一个小时。
骆承川知道她这种性子极为关注案情,于是第一时间就把情报告诉给她。
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病号服的短发女人,报告案情的声音详尽无比:“呐,以上这些消息呢就是杨警官审问杰尔顿那位周老先生后分析出来的。据说,周老先生自己都没料到周致诚是这样一个人,若不是周致诚自己败露,大概再过不久,他就会把大权交出去了。”
“诶……你们怎么都围着我?!”专注力一级棒的薛渺渺听人讲话的时候,眼里只有骆承川。
听完话,抬眼才发现,这哪是只有骆承川一个人,简直有满屋子的人都在病房里看着她。
于静、孟刚、薛大宝贝、甚至忙得陀螺转的周女士都在看着她。
“你怎么只看见骆专家了啊。”于静高声打趣。
周女士紧张地问:“你肚子有没有好一点,女人的肚子可是很重要的。”
周大宝贝胳膊肘撞一下周女士:“肚子,肚子,注意场合。”
骆承川无声,征询地看进薛渺渺的眼里,好似也是在问:刚刚真的只看见我一个人了吗?
薛渺渺目光触过去,
盯一下,
视线相碰,
飞速挪开。
她目光落向点滴液,高声转移话题:“你们不要纠结这种问题,还是周致诚比较重要。你们说周致诚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在那种关头突然暴露自己啊?”
“因为颜面。”骆承川早已想到答案,他看着她说:“周老先生说他从小自尊心很强,我想,一般有两个孩子的家庭里会有比较,而周致诚是次子,若这时他自尊心很强就容易对外界的看法有过多的想法。既然林晓月的死跟他有关系,那么周丰林的死也就和他脱不了干系。”
“他没想过许广平和林晓月能够透过相片传递讯息,所以没有想到许广平会发现林晓月不是心甘情愿的自杀。所以——”
“所以——”于静孟刚他们齐声说:“时间越往后,他周致诚走的越高,到时候我们发现真相把他拽下来,他就摔的更无尊严。不如自己表明,在最不起眼的时候,起码不会摔到最痛。”
“所以——”骆承川的眼神却看向薛渺渺,依旧在无声问:“所以,你刚刚是只在看我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