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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岁见      更新:2022-03-05 17:37      字数:11154

我死后的第二十年

文/岁见

“我死后的第二十年,我的丈夫卫泯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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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卫泯是在高中读书时认识的。

那时他是我们学校不学无术的代表,逃学打架,只要是跟违反校纪沾边的事情必定会有他的身影。

我和他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我的人生字典里只有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从未想到会和他有什么牵扯,但可能是老天爷见我的生活太过枯燥,便把卫泯塞了进来。

他被人围打,尽管我不想多管闲事,可也见不得他这么被人欺负,好心帮他解了围。

可没想到第二天卫泯就对他的朋友说我暗恋他许久,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避无可避,狠下心把这件事告诉了班主任,卫泯因此挨了一顿骂,还被请了家长,消停了许久。

但很快又出现了转机。

那天是我们高二最后一节体育课,刚入夏气温还没那么高,我从早上开始就身体不适,八百米热身跑下来,眼前一黑,直接倒在跑道上。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几秒,我看见眼前挤过来很多双鞋。

其中有一双,鞋面很干净,鞋带的系法我从未见过,只是还未来得及细想,我已经彻底晕了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卫泯抱着我去的医务室。

他和朋友从跑道旁路过,刚要和我打招呼,便见我身形一歪,直接朝地上扎了下去。

他直接往我这里飞奔而来。

同桌和我转述的场面可能被她自行美化,听起来格外的让人心动。但不得不承认,卫泯的那张脸确实挺容易让人心动的。

连我这样刻板又无趣的人也不可免俗。

和卫泯接触的越多,我便越觉得他这样的人生动、鲜活、有趣,是我从未见识过的活法。

他也和传闻里并不完全相同。

比如,他逃课去网吧打游戏,只是为了给奶奶多赚钱医药费。

至于打架……

他跟我说就是为了打而打,没别的理由。我被说服了,因为我觉得他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有可以被原谅的理由。

我和他不同。

如果说他是野蛮生长的荆棘,那我就是被花匠按照科学精确的数据培育出来的花朵。

在我的成长认知里,一朵花该长成什么就该是什么样,它不会突然从一朵五瓣的花变成六瓣的花。

也不可能从一朵红色的花变成一朵蓝色的花。

可卫泯可以。

他可以是荆棘,也可以是荆棘里开出的花,甚至是荆棘上的刺,他活得肆意、野性,不受拘束。

但突然有一天卫泯告诉我,我也可以。

“将一朵紫色的喇叭花放进肥皂水里,喇叭花会变成蓝色,但如果我将它放进醋里,它还可以变成红色。”说这话时,我正在卫泯家的小院子里看他的实验成果。

卫泯拿起另一朵喇叭花蹲在我面前:“至于瓣数就更简单了。”他直接将喇叭花的花瓣撕开:“你看,这样它不就多出一瓣花来了。”

我看得一愣一愣地。

“没有人能决定你会长成什么样,能决定的只有你自己。”卫泯拿起那朵未沾染其他任何不属于它原本颜色的喇叭花别到我耳后,声音和眼神一样温柔:“你想它是紫色,它就是紫色,你想它是蓝色,它也可以是蓝色。”

虽然他的话听起来很励志,可那时的我心思早就不在这处,耳廓处被他轻碰过的地方正在灼灼发烫。

烫得我浑身发麻,心跳失控。

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我在做一件大胆且不合常规的事情,可我就是忍不住,我觉得我应该是被卫泯蛊惑了。

不然我想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解释,我为什么会突然亲了卫泯一下。

卫泯好像也被我吓到了,瞳孔微微放大,呼吸声都停了好久,我并没有完全亲到他的嘴巴。

可能是因为紧张,我双手摁着他的膝盖俯身亲过去的时候,只亲到了他的嘴角。

这个姿势没能维持太久,卫泯蹲在地上,撑不住我们两个人的重量,身形往后一仰,直接坐倒在地上。

我趁他没反应过来,直接逃走了。

我躲了卫泯几天,虽然他理我文,但我们俩的教室只隔了一个楼层,他想堵我太容易了。

周五轮到我们那一组大扫除,我在班里一直是被照顾的对象,所以我分到的都是很轻松的活,只要擦擦黑板整理一下讲台,最后再把门锁上就可以。

卫泯一直在楼道口等我。

他今天穿得很好看,黑色t恤蓝色牛仔裤,低帮帆布鞋的鞋带又是我学不会的系法。

我把他上下打量了几圈,但始终没开口。

卫泯终于不耐,笑着问我:“看够了没?再看收费了啊。”

我抿着唇不接话。

他屈指弹我脑门:“说话。”

我负气道:“没看够。”

“哦。”他斜靠着墙,落进走廊的夕阳拢着他的身影:“那你接着看,给自己女朋友看不收费。”

“……”我直接脸红成天边的夕阳,又热又红。

卫泯用他的鞋尖踢了踢我的:“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他怎么可以淡定成这个样子,是脸皮太厚还是身经百战经验过于丰富?

我不想看他:“不知道说什么。”

“哦,不知道说什么,倒是知道做什么。”卫泯倏地朝我走近一步,我们俩鞋尖抵着鞋尖。

我只要一抬头就能亲到他。

卫泯没再有其他的动作,声音就在我头顶响起:“你亲我的时候不是很熟练吗?”

离得太近,我甚至可以看见他胸腔起伏的弧度,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但这些都远没有这句话来得冲击力大。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

在我亲了他没多久,我设想了无数种他来找我质问时我可以用来回答他的话,可真临到这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说什么。

我说你长得太好看了,我被你蛊惑了,我就是想亲。

他会不会以为我是个流氓。

我虽然看着文文静静,但我知道,在我心里深处还住着一头猛兽,它偶尔也会操控着我做出一些我平时不会做的事情。

比如亲卫泯。

我闭着眼睛,深呼吸几次,抬起头,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我就是——”

话还没说完,眼前这张帅脸突然放大,而后唇角一热,被什么软软的、热热的东西碰了一下。

我知道,那是卫泯的嘴唇。

上次虽然只亲到唇角,可他的唇软软的,碰上去的感觉很舒服,和这次一模一样。

但我震惊的不是卫泯亲我,而是他胆子实在太大了,这还是在学校。

我意识到这点之后,猛地往后仰了下,他没防备,跟着往前倾身,温热的唇又亲在我的鼻梁上。

我欲哭无泪,这要是被老师看到,我能说我是被他强迫的吗?

但我又想到之前我只是跟班主任简单提下了被他缠着的事情,他就被罚得那么厉害。

我认真思索后,决定如果真的被老师捉到,我就和老师说,是我强迫他的。

后来这个决定被卫泯知道,他骂我是笨蛋。

好吧。

他长得好看,他说得什么都对。

和卫泯在一起的第二周我们就开始放暑假了,整个暑假他都在外面兼职,我在学校上数英加强班。

我们俩在一起的事情除了他奶奶没有任何人知道。

卫泯的奶奶是个很可怜的人,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带着小儿子干坏事,大儿子死了,小儿子坐牢了。

卫泯的爸爸是那个小儿子。

他爸爸是在他妈妈怀他那年坐的牢,所以他妈妈给他起名卫泯,是希望他良心未泯,不要像他爸爸那样。

他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加上一直心情忧郁,月子还没出人就没了。

卫泯是由奶奶带大的,奶奶心脏不太好,他的愿望是攒够钱给奶奶做换心手术,但奶奶的愿望是他能好好读书。

卫泯说他努力过,但他落下太多,再努力也只能到这里了。

我没有强求他一定要怎么样,毕竟是他告诉我一个人能活成什么样,只能他自己去决定。

我相信卫泯,他一定可以活成他想要的那个样子。

高三那一年过得很快,我和卫泯的地下工作做得很谨慎,直到高考结束,我父母都不知道我谈了个男朋友。

恋爱没成为我学习的阻力,反而成了我的动力,整个高三我都比之前更刻苦,因为我想去更好的学校,拿到更多的奖学金。

我想帮卫泯,我不想他那么辛苦。

他夏天在工地搬砖,冬天在街头发传单,一年四季都在做着不同的兼职。

我心疼他。

卫泯高考考得还可以,虽然上不了很好的学校,但可以留在我们本地上一所公办二本,比起民办和专科,不管是学费还是其他都要好很多。

他按照老师的建议,报考了经济金融相关的专业,而我则是第一次违背父母的意愿,没有报考他们中意的师范大学,而是去了复旦学新闻。

我和卫泯开始异地恋。

尽管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异地不可避免,也给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但在车站看着卫泯离开的背影时,我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我上午送父母离开时刚哭过一场,这次直接把眼睛哭肿了。

卫泯还是舍不得我,留下来陪我多呆了两天,他比我还要快熟悉了我学校的地形。

在我上课迷路找不到教室时,我还给他打过电话。

异地的第一年很快过去,在这一年春节,我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我和父母坦白了我恋爱的事情,但隐瞒了开始的时间。

但我显然低估了父母的能力,在他们知晓卫泯和我毕业于同所高中却不在同一所大学时,得出了我和卫泯早恋的结论。

我本就不擅长撒谎,默认便是答案。

父母朝我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火,但我这次没再沉默,我拿出我这一年在大学获取的各种奖金和成绩单,试图用实绩去说服他们。

“我没有让恋爱耽误我自己,我现在在你们眼里看起来这么优秀,也有卫泯的一部分原因。”

我一直重复这样一句话,父母逐渐冷静下来,可能是那一沓成绩单无法忽视,也可能是他们终于意识到我不再是他们放在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花朵,我不再需要他们定时定量的浇水施肥,我拥有了独自成长,承受风雨的能力。

父母突如其来地沉默,也让我有一瞬地心酸和难过,我们的成长,代价却是父母的老去。

尽管我不喜欢他们对我的教育,但我也曾反思过,他们施加自以为是好的东西给我时,我是否有过反抗。

我并没有,我只是顺从的接受,给了他们做对了的错觉,是我们彼此都没有及时的将这个错误纠正。

父母虽然开始接受我谈恋爱的事实,却没有接受我跟卫泯谈恋爱这件事,准确的说,是他们不接受卫泯。

不接受他的家庭和背景。

我知道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我没有争吵也没有反驳,我也没有隐瞒卫泯。

因为这一次,需要我和他一起努力才能完成。

卫泯这一年没完全在做单纯的苦力工作,他开始在学长的带领下,做一些跟动脑袋有关的工作。

他家里的小院子还是那个样子,夏天爬满喇叭花,冬天堆满落雪。

我有时在院子里看星星,有时在二楼南边的卧房看月亮,更多的时候是和卫泯一起做成年人的事情。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没能等到卫泯攒够钱,在我们大三那年冬天离世,更让人难过的是,卫泯的父亲在知道这件事后,没多久也离世了。

卫泯在半年接连失去两位至亲,在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步不出。

他把自己关了多久,我就在外面陪了他多久,他不吃饭喝水,我也不吃不喝,他不睡觉,我就坐在门外陪他说话。

两天后,卫泯胡子拉碴的从房间里出来,我因为在地上坐了太久,被他抱到床边。

我拉拉他的手,他忽然凑过来亲我。

我被他压在柔软的被子里,房间和他都充斥着并不美好的味道,可我并没有阻止他。

他亲着亲着,忽然俯身埋在我颈间。

他在哭,我也跟着哭,眼泪顺着眼角落进他的头发里。

水乳相融也不过如此。

我摸着他的头发,他唇瓣贴着我的脖颈,闷声喊我:“宝贝。”

“嗯?”

“我没有爸爸了。”他的眼泪烫得我心里直发酸:“我没有家了。”

我一边流泪一边安慰他:“你还有我,以后我就是你爸爸。”

“……”

“不是,我爸就是你爸。”

他破涕为笑,胳膊支起上半身,抬起头看着我:“爸爸。”

“……”我擦掉他眼角的泪水:“我们结婚吧,卫泯,我想嫁给你,想和你有一个家。”

我觉得我真是一个勇士,初吻是我先主动的,就连求婚这件事都是我先开口的。

不过卫泯没有答应我的求婚。

他坐起来,把我抱到他怀里,我们鼻尖蹭着鼻尖,我可以在他眼里看见一个小小的我。

这会让我觉得他的眼里只有我。

但也确实是这样。

这么些年,他的眼里只看得见我。

我记得大二的时候,他们专业有女生追他,怎么拒绝都没用,后来女生约他来上海玩,他把人直接带我学校门口,告诉对方:“这是我女朋友,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们可以带你去。”

女生回去后在校园网大肆造谣卫泯,不过很快被证实都是谣言,被卫泯和他的室友堵了几天,最后在校园网公开向卫泯和我道了歉。

自此,学校内没人再敢追卫泯。

此时此刻,我和卫泯面对面坐着,他跟我说:“再等我两年,我一定娶你。”

别人让我等,我肯定拒绝,可卫泯让我等,我没有办法拒绝,他就像我的神明,我心甘情愿为他臣服。

他的等让我有所期盼。

我们是零三年上的大学,那时候国内房产行业才刚刚开始被大家关注,房价在这一年以一个非常稳健的速度上涨。

到我们毕业的第二年,全国一线城市的房价高涨到第一个高峰,而卫泯和几个学长早前一直在琢磨这一行业。

卫泯一毕业就来了上海,一方面是为了我,我在这里读研,另一方面是这里机会多。

他和几个学长在学校的时候积攒了不少人脉,一群人来到上海之后从低做起,在07年房价涨到第一个高峰期时,也迎来了他们事业的第一个高峰期。

07年整个房产行业都达到了空前新高的水平,商品住宅投资占房产开发投资比重超过百分之七十。

市场大下海的人就多,同个市场能得到的资源就会减少,随着住房保障体系建设得到政府更多的重视之后,卫泯他们开始调转方向,从早前的商品住宅投资转做经济适用房和廉租房的投资。

这一决定,让他们顺利度过了08年的金融危机,他们公司也成了大浪淘沙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金子”。

卫泯的事业如日中天,他也早就攒够了给奶奶做手术的钱,公司上市那天,他去奶奶的坟头坐了一天。

回来后,他开始筹备向我求婚的事情。

卫泯不是一个能瞒得住事情的人,在我察觉到他开始旁敲侧击琢磨我左右手无名指的尺寸时,我就猜到他要向我求婚。

这一天虽然迟到很久,但我依然很期待,因为我并不是很清楚,他会在哪天向我求婚。

这让我每天都很紧张,一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护肤和化妆,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希望自己在这样的重要的时刻是不够漂亮的。

可偏偏老天就是这么爱捉弄人。

2009年9月1日,那天是很普通的一天,要非说有什么特别,也就只能说是我们开始走向九年义务制教育的第一天。

我想不到这天有什么特别,养足精神化了三个月的妆,在这一天偷了懒。

下午五点多,我在家里处理工作,突然接到卫泯电话,让我给他送一份文件,他平时有什么事都是让助理回来,那天我不知道是下午午觉睡多了睡糊涂了,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到地方,我按照他的指示抵达他口中的9栋901室。

这显然是刚装修好的新房,我不知道卫泯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开会,门半掩着,卫泯让我直接进去。

我推开门,屋内没开灯,宽大的落地窗上用玫瑰花瓣贴着一圈爱心,在爱心中间是我和卫泯的合照。

而在窗户的外面,隔得很远的地方,是两栋正在建造的大楼,那是卫泯的事业王国。

我断掉的反应弧终于连接上信号。

整间屋子都透露出只属于卫泯的浪漫氛围,我甚至还在桌上看见三种不同颜色的喇叭花。

我有一些庆幸他贴在玻璃上的花用得是玫瑰,不然我可能会跟他翻脸。

卫泯穿得很正式,黑西装白衬衫,皮鞋擦得发亮,鞋带依旧是我学不会的系法。

他手捧着玫瑰花走到我跟前,缓缓跪下。

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我知道他不会说,我也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只是流着泪、静静地看着他。

“当初答应你的两年我没能做到,但娶你这件事一直是我的人生目标。”

卫泯把玫瑰花递到我眼前,我这才看见在花朵中间放着一个敞开的戒指盒,只是盒子里放着的不是我想象中钻石戒指,而是一枚钥匙。

我不忍让他跪太久,拿起钥匙:“为什么是钥匙?”

“你说过的,你想和我有个家。”卫泯仍旧跪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第二份真心:“宝贝,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足克的钻石戒指在昏暗的光影里仍旧散着璀璨的光芒,却都远不及卫泯眼里期盼的光。

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拒绝卫泯。

“我愿意。”我哭成泪人,但让我更没想到的是,在卫泯给我戴上戒指后,靠近南边的卧房里走出来两个人。

我哭得更加厉害,从卫泯怀里离开,朝他们走过去;“爸爸……妈妈……”

妈妈也很感动,笑着擦掉我的眼泪:“是高兴的事情,不要哭。”

卫泯走过来,爸爸看了他一眼跟我说:“是他回去请求我们过来,还说我们不来你就不愿意嫁给他,我看你倒是没这么难答应。”

我破涕为笑,虽然依旧不擅长对父母撒娇,但也比之前好了很多:“爸爸,你不要开我的玩笑了。”

我知道我父母没那么容易松口,卫泯一定对他们说了很多,也做了很多。

我们的婚期定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在荷兰拍婚纱照时,我忍不住问:“干吗这么着急,我又不会跑。”

卫泯替我整理头纱:“我想早点过上有家的生活。”

摄影师在不远处找镜头,让我们就这样自然的交谈着,我想起求婚的那天:“那求婚,为什么会定在那天?”

卫泯搂着我,隔着头纱吻在我额头上:“因为那天是八中的开学日,也是我第一次在遇见你的那天。”

“你说高一开学?”我没有一点印象。

卫泯简单说了两句:“在报到处,我捡到了你的学生证,你去拿的时候我正准备离开,你没看到我。”

大概是开学那天的事情太多,我还是没多少印象,卫泯笑:“不重要,重要的以后。”

我笑着说是。

蓝天白云下,我提起裙摆在草地上奔跑,站在辽阔的草坪上,我朝远处的夕阳大喊:“卫泯!”

他追过来,停在我身后:“我在。”

我回头看着他,那时候夕阳的光落下来,拢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影,我又想到那个无人的傍晚,他斜靠在我教室墙外的身影。

我朝他笑着大喊:“卫泯!”

他应:“嗯。”

“我爱你!”

风从远方而来,将我的爱意传送于他。

我看见卫泯动了动唇。

他在喊我——

宝贝。

他在跟我说——

我爱你。

我看着他笑。

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好的以后和很长的一生。

拍完婚纱照回来,我们最后定了那张卫泯隔着头纱吻我的照片放在卧室里,我还选了两张放在我的办公室,也给卫泯洗了一份。

卫泯挑完婚礼要用的照片,把在荷兰拍的各种照片视频都要了一份存档。

我们的婚礼办得盛大而温馨,蜜月旅行我们还是定在荷兰,我喜欢那里的气候和甜点。

度完蜜月,卫泯忙了小半年,每天早出晚归,我休息的时候会去公司陪他加班。

我们一年又一年,生活得简单平静,却又很幸福。

我想,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和卫泯应该会拥有很圆满的一生。

我记得那天是16年5月27日,卫泯一早要出差,我正好也要去他周边城市出差,顺路和他一起去机场。

从我们住的地方去机场有三条路,平时走得那条路发生了塌陷,卫泯司机从外圈饶了远路。

在路上,我接到台里电话,说出差取消,我退了票,想着把卫泯送去机场我再让司机送我去台里。

我和卫泯坐在后排聊天:“你这次出差多久?”

“半个月。”卫泯叮嘱我:“不准点外卖,我会让阿姨看着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点不点。”我凑到他眼前:“等我周末休息,我飞来看你。”

卫泯哼笑:“懒得信你。”

“我这次真的去!”我举手跟他发誓,却见他神色陡然一变,紧接着我眼前便一黑,只听见耳边巨大的碰撞声,身上传来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我听见卫泯在耳边叫我的名字,我想去回应他,可我实在没有力气,我只知道自己好像在往下沉陷,而后便陷入完全的黑暗里。

再醒来,我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以一个灵魂的姿态活在卫泯身边,听得见看得见却摸不着。

别人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不知道是不是鬼差办事时不用心,才把我遗漏在在这世界上,但我又很庆幸,我可以陪在卫泯身边。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

出事后的第二天,我父母赶到上海替我处理后事,卫泯一直昏迷不醒,我的尸体又不能存放太久,他们替卫泯做主将我火化,骨灰取回来放在我和卫泯的家里。

卫泯昏迷了大半个月,这半个月我一直呆在他身边。

他没有办法接受我的离开,像过去那样将自己关在我们的卧室里,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在门外陪着他。

他抱着我的骨灰躺在卧室的床上,不吃不喝,我妈妈在门外停留无数次都没能将他叫起来。

最后还是我父亲叫来人把门撬开,他也很难受,中年丧女,这样的打击没有人能承受,可他除了是父亲,同时还是一个男人,是丈夫,他有他的责任。

他拉开卧房的窗帘,阳光晒进来,我以为我会怕光,但并没有,我还是站在那里。

看着爸爸把我的骨灰盒从卫泯怀里夺过去。

卫泯这才有了反应,但因为太久没进食,没能成功把我抢回去,整个趴在床边,一点精气神都没有:“爸,我求求你,把她还给我……”

尽管我只是一个灵魂,但我还是会流泪,我想冲过去抱住卫泯,但我做不到。

爸爸站在床边,句句泣血:“卫泯,你给我振作起来,你当初求我和你妈来上海看你求婚时,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会好好照顾小辞,可你做到了吗?!”

卫泯哽咽:“是我做错了,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是我……都怪我……”

我知道爸爸是为了卫泯好,我看见妈妈站在门外抹眼泪的身影,我却无能为力。

爸爸告诉卫泯要是想拿回我的骨灰,他就要振作起来,他们没有了女儿,得有一个人来给他们养老送终。

大概是养老送终这四个字让卫泯终于意识到我的父母也在很久之前成了他的父母。

他也有他的责任。

我看着他走出卧室,我以为他会走出我离开的阴影,可他并没有,他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虽然还在生活,却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社交,把日子过得很苦。

卫泯将我葬在了我们老家的墓园,我隔壁就是奶奶和他妈妈,他爸爸在台阶下的另一排墓地,不跟我们在一处。

他将部分生意迁回了这里。

每年我的生忌死忌,他都会来这里坐上很久,有时是跟我说话,有时是跟奶奶妈妈说话,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去看看他爸爸。

但他爸爸的墓碑和我们隔得不远,我想他应该还是能听见卫泯说话的。

我陪着他一年又一年,忽然有一天,我发现卫泯好像并没有变得很老,他还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模样。

我不由得感慨,男人四十一枝花,这句话真的不假。

到今年,我已经去世整整二十年,情人节那天,卫泯忽然将自己收拾了一番,穿着很正式的出了门。

我平时很少跟着他出门,今天也没有跟过去,只是在他晚上回来时,我听他给我父母打电话才知道,他在半年前有了稳定的交往对象,对方父母希望今年年底两人可以完婚。

我开始回忆他是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但不管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我想可能是我作为灵魂的灵力不够了,才开始有了记忆退化的迹象。

卫泯要结婚这件事,我父母听着好像还挺高兴,我也替他高兴,这么多年,我看着他一个人生活,曾不止一次希望他能敞开心扉接纳一个新的人。

他的前半生已经那么苦,我不想他的后半生还过得这么苦。

卫泯的婚期很快定了下来,他开始频繁的早出晚归,有时甚至还会在外面过夜。

高兴之余我还有一丁点的难过,毕竟也是我曾经爱过的人,如今真的要独属于另外的人了,但也只有一丁点。

我已经想好了,等卫泯结婚后,我就挪到我父母那儿,能陪他们多久就陪多久。

很快婚期将近。

婚礼前一天,卫泯跟我父母说要去看看我,卫泯这些年来墓地我都会跟着,怕他做傻事,虽然他真的做了我也没办法,但我也想听听他会跟我说什么。

今天,我也想听听卫泯跟我说些什么。

我跟着他下了车,跟在他身后,走台阶下台阶,路过一排柏树,才抵达埋着我的地方。

卫泯刚蹲下来要烧纸,电话响了起来,他走到一旁接电话。

我往前走了一步,看见镶在碑上的照片和碑文,整个人定在原地。

夏天的烈阳直落落地晒下来,阳光刺眼,我往前走得更近,伸手去摸碑上的照片。

我顾不上惊讶我竟然可以摸到实物。

我顺着照片往下,一个字一个字摸过去,嘴里低念着:“亡……夫……卫……泯……之……墓……”

“亡夫卫泯之墓……”

“亡夫卫泯之墓……”

我一遍遍摸,一遍遍读,脑袋像是要裂开一般的刺痛,我不停摸着那几个字,直到指尖都磨红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我看见我戴在手腕上的牌子,牌子是用薄铁片做的,上面刻着一行字。

“我叫温辞,是一名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如果你在路边捡到我,麻烦您给我的儿子卫寻打电话。他的手机号码是:114xxxxxxxx/0987-xxxx-xxx。谢谢。”

我叫温辞。

我念着这四个字,眼泪掉落在铁片上,那些关于卫泯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进我的脑海里。

脑袋深处传来的刺痛感让我好似又回到车祸那天。

卫泯的血滴在我的脸上,我想抬头看他,却怎么也抬不起头,我听见他在耳边的低喃声。

他在喊我——

“宝贝。”

他在跟我说——

“好……好活下去,我永远……爱你。”

我的眼泪在瞬间涌出来。

在车厢里的那短短十几分钟,我能感觉卫泯正在离开,我想留下他,我不要他离开,可我做不到,我连一声回应都做不到。

我努力发出声音,却只能发出很轻的呜咽声。

卫泯。

我不要。

我不要你离开我。

我们的泪和血混在一起,这是我们这一生最后一次的最近距离。

我永远的失去了卫泯。

我也永远没有办法拒绝卫泯。

我看着镶在碑上的照片,当初卫泯火化时我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母亲用了我和卫泯结婚证上的照片。

他留着不长不短的头发,穿着简单干净的白衬衫,眉目英俊,依旧温柔的看着我。

好似永远没有离开。

我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原来。

活下来的一直是我。

我哭得浑身疼。

整个人跌倒在地,带倒了卫寻带来的酒瓶,玻璃瓶和地面碰撞发出的动静引起了卫寻的注意。

他回过头,神情紧张地朝我跑过来:“妈!”

我在泪眼朦胧里看见他那张和卫泯如出一辙的脸,仿佛回到了十七岁那个夏天。

蓝天白云下,十七岁的卫泯朝我飞奔而来的身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