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起风
冯霜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相信和砷——
大约也是因为她根本不想跟钱沣再扯上关系吧?
回来之后,她便烧了那香扇和扇囊,喜桃站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可惜,嘴里还说道:“好好的扇子,干什么烧了呢……”
冯霜止看着那明黄色的小小火焰,只对喜桃道:“喜桃,你记住,我从来只画过一把扇子,没有第二把,旁人捡到的那也不是我的。”
其实,烧扇子并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冯霜止知道,这东西留着,左右还是个隐患,不如早早解决了。
她不是没有听到福康安和毓舒之间的对话,只不过和砷也是听见了的,这人很机敏,应当不会出去胡乱说什么。
她什么都想过,什么都算过了,即便是那已经出逃的巧杏儿,她也已经有了对付的方法,更不要说是三姨娘了,可是现在——偏偏算错了福康安。
本以为这小屁孩儿是开玩笑,没有想到他还玩儿真的。
冯霜止有些哭笑不得,要是这孩子继续这么折腾下去,她说不定真的要嫁给比自己小的小屁孩了。
她头疼,按住了自己的眉心,坐了不一会儿便躺下歇了。
第二日起来,照旧去英廉那边请安,英廉问了她在傅恒府春和园的事情。
英廉多少还是听到了些消息的,只是笑着问她感觉如何。
冯霜止哪里敢说什么,还不知道英廉是怎么想呢,若是英廉当真相中了福康安什么的,她才真的是呜呼哀哉准备去撞墙了。
当即,她斟酌了一下,说道:“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还有些不习惯,别的倒是没什么……”
“没什么?”
英廉笑了一声,“我可是听说你才名远扬了。”
冯霜止愕然。
英廉抚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笑了起来,“丫头,在我面前还想遮掩,这可一点也不明智。”
老狐狸一只,冯霜止心中暗笑,最终还是决定将话摊开了说白了。
“孙女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也不过就是那样口快了一声,本来无意嘲讽钱沣公子的。”
“钱沣这人我知道,是个颇有才学的,以前我也曾看过他们这些士子吟诗作对相互应答,这人风骨不错,你却说他‘俗’,别得罪了人家。”
英廉嘴上说的似乎是警告的话,只不过脸上的笑意是不减半分,似乎他觉得冯霜止并没有做什么错事。
从他这态度上,冯霜止也隐约猜出了点什么,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好的预感。
“得罪了他那人的话,也只能说是他小肚鸡肠,不是相才。”
——假的。
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冯霜止从来不相信这句话,能当上宰相的都是有权谋的人,什么肚里能撑船,不过是表象而已。
钱沣这人过于正直,不过做宰相的料。
她很想在英廉面前说:玛法您就收着,别跟我提什么钱沣了,您孙女真的对他没兴趣。
可这话太露骨,说出来就完了,冯霜止只能忍住。
英廉听了她那一句“相才”之语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钱沣,在听了你那混账话之后竟然脸上没有分毫的怒色,这才是境界和容人之量,我倒是觉得此子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这一回,冯霜止是真的愣住了。
怎么这情况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上一世,钱沣跟和砷一起提亲的时候,英廉不是看不起钱沣,反而对和砷青眼有加吗?
怎么这一世,似乎什么都反过来了……
如果这一世,英廉还是对钱沣青眼有加的话……
冯霜止只能祈祷,钱沣不要来提亲了。
左右还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暂时不去担心。
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英廉让她有时间就多出去走走,英廉家的姑娘也没那么多拘束,大可与旗人女子一样,冯霜止真心感念,满口应着,才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天才蒙蒙亮,冯霜止带着喜桃就去上课。
路上喜桃说了冯云静的事,“听说三姨娘跟老爷商量着请了另外一名先生,不过是在角院儿里随便找了间屋子授课,小姐您看……”
“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你只要让人时刻注意着三姨娘那边的动向就可以了。”
冯霜止怀疑背后帮助巧杏儿的乃是三姨娘,这院子里,只有三姨娘有这个本事了,也基本只有三姨娘有这个动机,四姨娘还关着禁闭,即便是想做什么,也做不出来的。
“冯忠管家也在查这事儿,之前已经同他说了,若是他有什么消息通传你,你记得告诉我。”
“是。”
喜桃应声。
三味书屋,已经到眼前了。
每次看到这个名字,冯霜止就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书中三味,人生三味。
其实哪里是三味说得清楚的?
“学生霜止,问先生早安。”
“今日来得倒是早。”
郑士芳照旧坐在那个位置喝茶,只不过今日他的眼神很奇怪。
冯霜止一看,就觉得这眼神跟今早请安的时候看到的英廉的眼神差不多,只不过郑士芳这眼神明显要有深意得多。
“听说昨日冯二小姐在傅恒府春和园小出了一把风头,可厉害着呢。”
这说的是哪里话?
出风头最大的,肯定是毓舒小姐才是,只不过因为冯霜止身边的人关注的都是冯霜止,所以才给她造成一种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情的错觉,真实的影响根本就没有那么大。
冯霜止笑眯眯地:“不知道先生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道听途说这种事情,似乎不应该发生在先生的身上呢。”
有过一段时间接触的冯霜止跟郑士芳,说话也逐渐有了窍门。
郑士芳像是魏晋风流之士,在很多事情上不拘小节,但也在有的事情上对人要求相当严格。
像是冯霜止这样跟他说话,反而更得他的意。
如她所料,郑士芳根本没生气,只是笑她:“小妮子越发长进了,之前我问你可读了诗书,你说不曾,昨日却在春和园大展才华,虽然在真正厉害的人眼底还是算不得很厉害,只不过在你这个年纪也是难得了。
你可知道,有一罪,名为‘欺师灭祖’?”
这是郑士芳在给自己戴帽子呢,冯霜止心知他只是开玩笑,只解释道:“额娘生前教训时候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只不过她不愿看着我泯然众人,与其他女子一般,所以肯教我读书写字,但却训我——才不露,名不彰,方是真隐士。
霜止修炼不到家罢了。”
郑士芳一听这番话,却是微微一搭眼帘,“这话倒是很不错的。
只不过今日你既然已经露了才出来,我便与你考校一番。”
说着,他手一指自己左手边的圈椅,让冯霜止坐下来,先是考了她几首吟诵,此后又考了格律,连着他随兴想到的诗歌典故也一起问出来,冯霜止能答的便说,不能答的便坦言不知,不知不觉,上午的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一半。
末了,郑士芳摇头感叹了一句,“以你之才,若是在咸安学宫,身为男儿,怕是要比那些纨绔好上不少的。”
冯霜止现在一听到这四个字就头疼,连忙就想转移话题,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郑士芳看破了。
“我老觉得,你似乎对咸安学宫很是忌讳。”
冯霜止心中一跳,脸上却平静极了:“雍正爷设立咸安学宫,规定只能男子入学,先生在我这女学生面前说是咸安学宫之事,似乎不大好。”
这倒是为了郑士芳好了。
郑士芳嘴上不说话,当是听了冯霜止的,只不过心底存了个疑影,眼看着早上的时间也要过了,便叫她先回去,他自己却要去咸安学宫走上一遭的。
冯霜止行礼告退,回院子里用过了膳,就接到了通告,说是承恩毅勇公府上小姐熙珠邀冯霜止过园一叙,还递上了拜帖。
从去参加毓舒小姐的宴会开始,冯霜止就知道——她是真的跨进京城名嫒这个圈子了。
一点也不乱甚至不惊讶地答复了来人,冯霜止说下午就去,让她家小姐放心,中午睡了一会儿便已经起身去。
马车备好,这一次却没有冯云静同路,显得无比清净。
冯雪莹现在都没什么动静,也不知道上次她去找三姨娘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路上冯霜止想这事儿,马车放过了前街,便走不动了,前面一阵吵闹之声,冯霜止奇怪道:“这大道上怎么也有人挡路?”
前面赶车的车夫恭敬道:“是一群人在打个瘦子。”
这话倒是有意思,一群人打一个瘦子。
这世上奇怪的事情多了,冯霜止坐在车里,也没打算理会,连车帘子也没掀一下,便说道:“不管他们,过去吧,那边明瑞大人家的小姐还等着我去呢。”
“是。”
那车夫应了一声。
英廉府的车,便缓缓地重新开始往前了。
路上的人并不多,因为打人的那几个乃是出了名的恶霸,谁人要是靠近了,怕是要遭殃,所以左左右右的都跑得远远的。
冯霜止的车过去的时候,那几个莽汉还使劲地用脚揣着地上的人,嘴里骂骂咧咧:“老子让你们拖欠!都说了用田产抵押,你听不明白吗?
什么都统,银子面前屁都不是!老子说了那是我的就是我的,有你废话的份儿吗?”
这言语颇为粗俗,让人听了就皱眉,冯霜止没说话,只等着快些过去。
市井之中污言秽语,多了去了,听一回便生一回气,还真是要气不过来了。
“驾——”
马车甩了甩鞭子,赶着马就往前走,那几名恶霸听到车轱辘压在地上的声音,还有车夫那一声赶马的喊声,转过脸来劈头便骂道:“娘的你们不知道换条道儿走吗?
没见到你爷爷正在教训人吗?”
只是他一转脸,便瞧见这车驾的不一般,立刻就跪下来磕头道:“原来是副都统家马车,小人一时口快,冲撞了——”
“双福。”
冯霜止的声音冷冰冰地,也不大,只是一开口就已经截断了那莽汉的声音,“方才开口的是谁,下去抽他几个大嘴巴子!”
什么脏话冯霜止听不得?
唯有一条,她视为至亲之人不容他人侮辱。
这人劈头便来是“娘”“爷爷”,冯霜止倒是要让他知道,谁是他娘!
双福平日里见惯了这场面,只听说府中小姐温和,没有想到冯霜止之前还好好的,没什么反应,现在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倒是奇怪了。
不过主子的命令,只能遵从,更何况里头坐着的还是一位身份尊贵的。
双福马鞭子一抽,就已经下了车辕,看着那几个莽汉在他一个人面前瑟瑟发抖,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笑感觉。
这京城里是抬头低头都能看见官老爷的地儿,一般小官不敢怎么横,这几个恶霸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殴打他人,还看也不看就辱骂官家小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双福看那几个壮汉都怂了,直接走到方才那说话的汉子前面,“算你还有几分眼力,认得是哪一家的车,只不过我家小姐发话了,要怪就怪你自己不长眼!”
“啪”地一声响,双福只觉得自己巴掌疼,看那汉子恶狠狠瞪着自己,竟然有些发憷。
冯霜止在马车里只听见一声响,后面便没声儿了,眼底冷意一闪而过,最后却随手一按自己眉心,略略抚散了眉心之中凝结着的冷煞,平静道:“双福,怎么不继续?”
双福手抖得厉害,“小,小姐……这……”
冯霜止正想训他,没有想到方才那被人殴打,躺倒在地上的瘦子,竟然慢慢地爬了起来,跪在地上给冯霜止磕了个头:“奴才刘全儿,谢过冯二小姐救命之恩。”
这吐词清楚,而且声音洪亮,竟然熟悉得厉害。
冯霜止听到“刘全儿”几个字,就心头一跳,原来外面挨打的那个瘦子竟然是刘全?
她有些疑惑:“你不是和公子家仆吗?
怎么在这大街上与人争执?”
那几名莽汉开口便要说话,却不想那刘全儿回头用一种难言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颇有几分歹毒的味道,不知怎的,他们就不敢说话了。
于是刘全顺理成章道:“这几人作恶,趁着老主子去世,说要如果主子不给银子,就要收回宅子。
可这宅子是早就已经卖给我主子一家的,他们强词夺理,乃是恶霸,要赶我们出去,还说给不起银子,当掉田产也要给。
奴才心里不平,便跟这群杂碎理论起来,不想他们小人动手不动口,奴才打不过,这才落得如此下场,若不是遇到冯二小姐,今日怕是要交代到这里了。”
刘全儿是个人物,即便他只是和砷的管家,可是这管家怕是很出名的。
在日后和砷的手下,他也算是一手遮天的。
冯霜止现在看着,只觉得这刘全说话顺溜,而且条理清楚,进退得体,甚至颇有几分心机。
有其主必有其仆,和砷这仆人,就是说话也带着那种感觉。
君子动口不动手,刘全儿顺嘴一改,竟然就成了“小人动手不动口”,倒也有几分意思。
冯霜止不好对这说什么,她不过只是路上遇到,也不想跟和砷扯上什么关系,只是遇到了也不能不说。
和砷若是发迹了,哪天想起现在自己见死不救这一遭,若是计较起来,冯霜止才是吃不了兜着走呢。
她道:“房契在何人手中?”
刘全答道:“在主子手里。”
“那你直接去告官,且看看他们怎么做,这群恶霸——”她本想说就这样算了,语气略有停顿,却不想这个时候刘全接了话。
他再次给冯霜止磕了一个头,隔着帘子,冯霜止略拉开了车帘的一角,能够瞧见,她没说话。
只听刘全道:“这群恶人辱骂奴才主子,今日仇已经结下,方才小姐曾要惩戒这几人,奴才愿意效劳。”
这刘全倒是……
有胆气。
冯霜止的目光,从这车帘缝子里出去,她沉默了片刻,而后让喜桃将车帘那一角放下来,说道:“那你便动手吧。”
双福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差事就已经让别人干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刘全已经下了狠手,几个耳刮子抽得那些恶霸唇边溢血,脸肿得老高,可见刘全下手之毒。
冯霜止在车里只听到“啪啪啪”的响亮耳光声,喜桃在车里已经有些吓住了,捂住自己的耳朵,冯霜止却还端端正正地坐在车里,一句话也不说。
等到外面动静停了,冯霜止才道:“让那几个人滚。”
双福这个时候赶忙上前踹那几个人,大约是之前这几个恶霸已经完全被刘全打得没脾气了,这个时候双福才敢对他们大呼小叫:“我家小姐让你们滚,还在这儿愣着干什么?
看什么看,滚!当心再打你一顿!”
那几个恶霸终于走了,这道中也终于安静了下来,之前看到恶霸打人,都没人过来,清净得很。
刘全站在一边,躬身下来对着马车行礼:“多谢小姐大恩。”
冯霜止本来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是想想自己跟刘全完全没关系,也就咽下了已经冒出来的话。
刘全下手太毒,已经是不准备给自己留余地了,只是不知道这事情到底会怎么发展。
她只说道:“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只是你自己多加注意,双福,我们走吧。”
于是双福看了刘全一眼,回来继续赶马,刘全站在道边,穿着灰色的袍子,躬身驼背,一副卑微模样。
喜桃现在才反应过来,拍着她的胸口道:“吓死奴婢了……小姐你……你怎么插手这事儿?
刚才小姐你那样子,也吓到奴婢了。”
冯霜止一笑道:“怎么,觉得你家小姐我也可怕了?
莫不是要化作鬼怪,一口吃了你不成。”
喜桃摇摇头道:“也不是,反正就是……”
“反正就是你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我明白的。”
冯霜止接了她的话茬,而后以一种意料之中的神情看着喜桃顿时微妙起来的脸色。
喜桃其实是顿时无语了,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所以她很成功地被冯霜止这一句话打败了。
马车向着明瑞府去,冯霜止方下马车,就有人出来接,从小门进去了。
因为路上的耽搁,冯霜止来得比原来的预计的时间迟,倒叫熙珠好一顿数落。
明瑞外出争战,前不久才加封了一等公,现在这府中却还是旧日的模样,跟英廉府差不多的,规模很小,远远不如昨日傅恒府的轩峻。
熙珠只是数着日子无聊,好不容易结识了冯霜止这么个对胃口的朋友,肯定要时常联络的,拉了冯霜止就要问怎么做香扇的事情。
冯霜止想了想,尽管不愿意,却知道推脱不过,更何况做香扇并不等同于香扇,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她应了,去了熙珠的院子,两人便待了一下午。
却说刘全这边,从街上离开之后,就忍住身上的疼痛,去了咸安学宫,让人递了个口信儿去。
和砷正在跟着吴省兰说话,这吴省兰是个很势利的人,之前曾有人写了首歪诗讽刺他,后面落款是和砷,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拿着和砷出气了,只不过现在气消了,又看到和砷一如以前那样谦卑,又有才华,更有求学之心,逐渐地倒是喜欢上他,也就时不时地提点他两句。
今日正好遇到庶吉士朱珪授课,郑士芳也一起来了,他早就欣赏这和砷了,和砷的答卷便是他看到的,一直有一种自己便是那伯乐的感觉。
现在众人坐在屋子里,和砷给吴省兰奉上了茶,而后立在了一边。
只听吴省兰道:“经学之事,向来如此,日后你们是要参加科考的,典故都出自四书五经,也别瞧不起八股,能做好八股也是一种学问。”
朱珪听了这话,轻轻一挑唇角,却不说话,只是看着,郑士芳算是朱珪的学生,现在也只是微微一笑,既不说赞同,也不说反对。
和砷站在一边,自然是什么也不说的。
这科举场上多少黑暗肮脏,这些个从里面出来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吴省兰不过是说得好听而已。
朱珪与郑士芳不说话,那是看不起吴省兰这人,和砷不说话,那是现在他还不知道。
有的事情,真的不是一句两句就能够说得清的。
众人在这闲暇时间之中聊了几句,不一会儿吴省兰等人要说事儿,便让和砷出去了。
他手上还带着伤,那伤药他并没有使用,只是让刘全放着了,才走出这屋里不久,顺着走廊转了半圈,便有人找到了他,为他传了口信,说是外面有他的家仆来找。
和砷心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便出去,刚过宫门口,就看到刘全缩在花园边,看到他出来了忙行了个礼:“奴才给爷请安。”
“怎么弄成这样?”
一看到刘全那模样,和砷的脸色便冷了下来,眼底寒光闪烁。
刘全知道就算是他不说,和砷事后也会去查个清楚,所以这个时候最好的还是照实说:“今日奴才在大街上遇到那几个强说我们有债的恶霸,与他们争执了起来,他们人多势众,奴才打不过,所以受了伤。
不过碰到了冯二小姐的马车,还好冯二小姐救了奴才。”
他将当时的情景详细说来,一边说一边看和砷的脸色。
和砷堪称是很平心静气地听着,末了他道:“你受苦了。”
“为了主子,奴才受这点苦值得。”
刘全说话一点也不含糊,若没了和砷,现在他早已经是街头冻死骨了。
过了这一茬儿,和砷很久没有说话。
他缓缓地用自己的左手,摸了右手伤处一下,“开罪了那一帮人,我们倒是无挂碍,只是不知道……”
“分明便是那伊阿江支使那些人来折辱我们的,主子,此事绝不能忍。”
刘全对和砷的事情也很清楚,和砷新进学的时候风头太盛,即便是和砷自己想要韬光养晦也没有机会,毕竟之前英廉玩儿的那一手太过高端,直接让乾隆点名称赞了他,虽是看起来日后前途无量,可是朝中没人依然办不成事儿。
和砷已经成为了这咸安学宫之中其余人等的眼中钉肉中刺,自古英才遭人妒,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和砷暗地里估摸了一下时间,只怕自己这风头,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够磨下去,在此之前发生任何事情,都只能他一个人承受住了。
伊阿江,便是之前在宴会上,背地里讽刺和砷,还出言准备让钱沣难堪的那一个。
这人是十足的纨绔子弟,下面一帮狗奴才跟着,日子混得倒是逍遥。
刘全都说“此事绝不能忍”了,似乎是真的忍不下去了,可是真的忍不下去了吗?
和砷知道,忍不下去也得忍,至少现在不能够出事。
“忍不了多久了,你放心。”
和砷安慰了刘全一句,心里的盘算却是重重叠叠的,一点也不曾停下。
他站在那儿,又对刘全说了两句话,便让他回去歇着了,身上那么多的伤,若不小心留了病根儿就不好了。
伊阿江这件事,还得很快地处理掉才好。
唯一能够庆幸的是,现在和砷是在咸安学宫,还颇得福隆安几分赏识,朱珪一开始因为与英廉的赌注,对和砷抱有偏见,可是现在也被和砷给哄好了。
只不过这学宫之中,学生们家中的势力往往要比老师厉害,所以很多时候是先生们去巴结下面的有权有势的学生,却要向无权无势的学生伸手要贿赂,和砷是个没权没势的,也是个没钱的,在这学宫之中的处境,可想而知。
不过他庆幸的是,这里才是认识人的地方。
有志者,从不感觉自己面前是艰难险阻,只会想方设法度过难关。
现在和砷就面临这么个难关,伊阿江阿玛是永贵,伊阿江也是个不讲道理的,只不过上次——和砷在傅相府的宴会上,一句话为钱沣解围,也阻止了伊阿江犯下大错,还给了伊阿江顺坡下驴的机会,现在的伊阿江应该是对和砷有一定的好感的。
只这么一想,和砷便已经有了计划。
刘全走后,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高原的天,看了一阵也就回去,眼看着要上课,和砷才回来。
他前面坐的就是伊阿江,看到和砷,他竟然还跟和砷打了声招呼:“和兄方才干什么去了?”
和砷脸上挂出几分为难的笑,“家仆来找,被人打了,不说也罢。”
他这表情分明就是有难言之隐,又不愿意说的样子,周围的人都多少知道点和砷的处境,没仇怨也没势力的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去为难风头正劲的和砷的。
只不过伊阿江就不一样了,他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当然是清楚得很的,当下他一笑:“和兄有什么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昨日在傅相府的宴会上,和兄为我解围,此恩难报啊。”
和砷心下冷笑,这伊阿江也就是个蠢货,真当别人都看不出来了吗?
他对伊阿江的目的是一清二楚,看着他附庸风雅地拿着扇子扇风,也不言语一句,只顺着伊阿江的话说道:“不过就是宅院的事情……有几个恶霸硬要我拿宅院抵债,只不过和砷既不欠他钱款,也不该给他田宅……方才我家仆刘全被他们打了……”
伊阿江一脸惊诧的模样,转而却笑道:“这等小事,和兄何必挂怀?
回头我让我奴才提点那些人一二,必定不让他们搅扰了和兄的清净。”
不过是一种拉拢的手段而已,只不过伊阿江这种简直是下作到了极点。
和砷心底恶心,却知道自己现在是势不如人,无法说任何话,只能附和,还一脸温和笑意,向伊阿江道谢。
伊阿江满以为计策成功,得意极了,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可是等到下学了,他要乘马车回自己的府中的时候,却见到那被自己派出去当恶霸的几个奴才灰溜溜地肿着脸跑回来,“狗东西,怎么搞成这样?
这模样腌臜,也敢到爷的面前来?
!”
伊阿江嫌恶地皱起了眉头,岂料那几人“扑通”一声给他跪下,哭嚎道:“爷啊,您要给奴才们做主啊!奴才们丢脸,打狗也要看主人,凭什么他护军统领府的就敢打咱们啊!”
这话说得忒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了,可见这奴才也不是完全没心思的。
伊阿江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知道定然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一问才知道,他们去找和砷身边那条叫刘全的狗的时候,竟然被路过的冯霜止给撞见了。
这几名仆人不敢说是他们先出言不逊,只说是冯霜止一看到他们就直接让人动手打人,害怕生出什么事端来。
伊阿江本来就是个不动脑子的,听了这扭曲事实黑白的话,当即直接将那扇子往地上一扔,冷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冯二小姐,好一个护军统领府,好大的威风!她算个什么东西?
臭娘们儿,连我的事也敢拦!”
其实和砷的事情,原本只是被波及到而已,现在满洲王公贵族之中,都盛行圈地,圈了那地便是他们的,原来的地主人被赶出去,贵族们占有大片大片的良田。
伊阿江是想给自己建一座宅子,才看上了和砷手中那块地附近的土地,圈到和砷身上不过是兴起,好自己导演一出好戏,顺便笼络了和砷,哪里想到这冯霜止来横插一脚,坏事的娘们儿!
他这边已经在想着怎么对付护军统领府找回面子了,冯霜止那边本还不知道这件事,方从熙珠屋里出来,被熙珠送出了府,正要走的时候有人上来在熙珠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她便看到熙珠脸色一变,只会挥手让那下人走了,却转过身来叫住了已经准备离开的冯霜止。
“熙珠姐姐还有何事?”
冯霜止停下来,有些疑惑。
熙珠上前来握住她的手,神情有些凝重:“你来的时候为我解释说,路上遇到恶霸,顺手让仆人收拾了他们,可是?”
“是。”
冯霜止一皱眉,看着熙珠的脸色,就知道这件事可能不一般,只不过她眼神很镇定,反倒是让之前还在担心的熙珠放下心来。
熙珠道:“那些人本不是恶霸,乃是伊阿江手下的奴才——伊阿江你知道,便是昨日宴席上那个。
这人一向张狂,你打了他的奴才,回头他肯定要找你麻烦,这人根本无赖,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名声。
他若找上你来,报复你,你便将事情全部推到那个什么和砷的身上,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是个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儿而已。”
这番话,原本是极其正确的,冯霜止听着也觉得这分析很是理智,可见熙珠也是个有计较的人,只不过她说出来的这番话,让冯霜止有些震惊。
这事情之中竟然还有这么人的隐情,这是她震惊的一个原因,可是另一个却是熙珠最后的话——将事情全部推到和砷与他家仆刘全的身上。
这本是阴谋,但却是个很正常的阴谋。
按理说,冯霜止为了保住自己,可以随随便便做出这么个决定——但同时也因为她是冯霜止,因而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冯霜止凝视着熙珠,像是要看到她的心底去,在熙珠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冯霜止就已经知道,熙珠是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朋友才敢说这种话。
这是非常小人的行径,关系一般若是说了这种话,是徒惹人厌恶的。
冯霜止反握住了熙珠的手,浅浅笑了一声,“熙珠姐姐肯对我说这话,便是已经将我看成了朋友,那么今日霜止也有一句话送给姐姐。”
熙珠有些不明白,此刻的冯霜止有些过于深不可测,脸上那种笑容,乃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这一刻,熙珠才明白,冯霜止藏得还要更深,更深。
冯霜止用一种很平缓的、平地流水一样的语气,说道:“那和砷不是简单人物,熙珠姐姐你莫要随便得罪了他,今日妹妹所言,于姐姐绝无坏处。”
这话,冯霜止是真心说的。
只可惜,现在的熙珠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她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看冯霜止表情郑重,认为冯霜止只是不愿意将事情推到和砷的身上,当即叹了一口气,却道一声:“省得了。”
而后冯霜止上了马车,喜桃一路上都在害怕,下车的时候,冯霜止只对她说了一句话:“那几个奴才,言语辱及我已亡故的额娘和尚在人世的玛法,即便是告到圣上那里,也是我有理,此事我自问做得问心无愧,也绝不后悔,有什么只管来。
我堂堂护军统领府嫡出二小姐,还怕了伊阿江那种纨绔浪子不成?”
护军统领府和伊阿江的这事情,逐渐地传开了,只不过似乎已经跟和砷没什么关系了。
冯霜止回府之后,已经很是疲乏,刚吃过一点东西,便听到外面丫鬟的叫喊声,东北角跨院那边一片哭喊的声音。
她被搅得头疼,坐在那烛台边,寒声道:“大晚上的,何人在外面吵闹?”
冯霜止话音刚落,梅香便急急忙忙跑进来通禀道:“四姨奶奶出事了,说是在院子摔了,怕是要小产!”
冯霜止正在挑着灯芯,听了这话,那手一歪,便将整个灯芯按进了蜡烛里面,整盏灯一下就熄了,好在周围还点着灯,是亮堂的。
她扔了拨灯芯的簪子,“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