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风起
于易简倒了个大霉,风光了半辈子,现在竟然栽在一个小小的国泰的手上,他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即便想反咬国泰一口,也知道根本没用。
国泰背后的是一个和砷,更何况还有冯霖递上来的账本,根本没有翻身的可能。
将于易简收监之后,仔细核对了山东府库账目,刘墉钱沣二人没发现什么别的疑点——或者说,还不能拿住和砷的把柄,即便与他们一开始的目的不符合,可至少查出了一个于易简,还算没有白来一趟。
启程回京城的时候,河上结了一层白霜,刘全儿照例在码头那边等待。
这一回去得凶险,能勉强全身而退已经算是本事了。
冯霜止心里这样想着,便随手拨动那桌台上的龙爪菊,道:“这花谢了,搬下去吧。”
“进来的时候瞧见外面的秋海棠还不错,可以搬到屋里来。”
这熟悉的声音忽然之间传过来,冯霜止一下转头看到是和砷,脸上的表情凝住了,心里百感交集,和砷上前来把她抱起来,“夫人看到为夫回来,竟然傻了不成?”
她眼泪忽地掉下来,这些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听说山东那边事情了了,可和砷还要在山东待上一段时间,她就开始等了,一直到现在才回来。
以前和砷出差,没这么凶险。
此番若是一个算计不好,怕真的就要折进去了。
和砷是怜惜她孕中还要多思,只用手掌覆盖着冯霜止那隆起的腹部,吻她耳垂,轻声道:“好了,总算是过去了,现在我回来,你便将这些事情全部放下给我算计。
你只负责把我们的女儿给养好了。”
“嗯……”
冯霜止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心里总算是安定下来了。
京城这边的局势现在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十一阿哥虽然依旧不得乾隆的喜爱,可毓舒似乎重新变成了当年那个很讨乾隆喜欢的毓舒,以儿媳妇的身份伺候在乾隆的身边,倒让永琰很是郁闷。
现在宫中插过来一个毓舒,让永琰有些施展不开拳脚。
毓舒进宫到底是个什么目的,永琰一点也不清楚,只能这样慢慢观望。
冯霜止去找毓舒,肯定是为了让毓舒分散永琰的注意力,并且对他造成威胁,可现在毓舒迟迟不发难,让永琰有些摸不准了。
和砷,他是铁了心要治的,所以即便是和砷回来了,也无法阻止事情的后续发展。
国泰的确是没什么大问题,可小问题也是问题,抓住一点细枝末节大做文章,清流们这边也算是不甘示弱了,更何况除了国泰之外还有一个苏凌阿。
国泰与苏凌阿都是和砷保举上来的,这一次是被福康安永琰乃至于清流这边一起算计,才让和砷颇有些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保举的人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和砷也是脱不开责任的。
所以和砷回来的第二天就被乾隆召见了。
早先因为李侍尧案,和砷那边阴差阳错出手坑了八阿哥跟十一阿哥,让乾隆心中有了芥蒂,现在有出了国泰跟苏凌阿这样的案子,皇帝是有心要借这一次的事情敲打和砷一下,更何况文官清议,朝廷之中忽然出来了一大片反对和砷的声音,乾隆也不能不重视。
在乾隆面前,永琰将这件事夸张叙述了,少不得要抹黑一下和砷。
对和砷的作为,乾隆也不是完全没知觉的,这一次他跟和砷说了话,便说:“这次的事情你办得不漂亮。
朝廷里刘墉那帮老臣逼着朕要处置你,朕也不能没有什么表示。
近日来你也累了,不如便卸去身上这些职务,歇一阵吧,回头朕再将你找回来。”
当初不过是官降三级留任,现在却成了个停职留任,和砷心里苦笑了一声,也只能认了。
进去的时候还是顶戴花翎,出来便将那帽子给揭下来,无数人开始看好戏了。
倒霉的也不止是和砷一个福康安也官降三级了,只是相比起和砷,这运气已经是好多了,皇帝锥偏爱的还是福康安,和砷也知道,懒得计较。
这一次,他跟福康安算得上是难兄难弟了,虽然都是自己算计来的——两个人你争我斗,现在被皇帝一巴掌压下来,都倒霉。
和砷不做官了的消息,一下传遍了整个京城,众人心里忽然都复杂起来。
好家伙,平日里期盼着和砷快点下来,可现在和砷倒下来了,又让人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起来。
冯霜止听了刘全儿快马报回来的消息也是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么个发展的情况。
和砷回来,却只笑了一声:“之前还在说冯霖能避开,不想现在倒是我能够立刻避开了。
当真是运气……”
他指的是这段时间太过敏感,尤其是八阿哥跟十一阿哥出来之后,不知道乾隆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最不安定的因素还不是这些,而是毓舒。
在宫里的毓舒,会有什么作用?
“这样也好,你最近头疼厉害,趁着这段时间倒能好好地修养修养,你是朝廷里的能臣干吏,哪里能真的缺了你去?
大事儿没了你都不转,看那些个人怎么办事吧。”
冯霜止是很清楚的,和砷一个人身兼数职,还能将事情办得井井有条,若是要找一个人出来代替和砷,怕是这朝廷里现在还找不到。
没了和砷,这一时半会儿还有人高兴,过两天恐怕就高兴不起来了。
事情当真如冯霜止所料。
和砷乃是崇文门税务总司、九门提督、户部左侍郎,同时还是国史馆总裁,管着四库全书的事儿,更别提和砷那军机大臣的头衔。
风光的时候,和砷脑袋上面挂着的职位是多不胜数,现在忽然之间清干净了,让出这么多个缺来,便让下面的人抢破了脑袋。
可高兴的同时,问题也来了——他们这些个办事的人要怎么办?
税务的账本递上来了,可没人来审,说找个人来核对账目,又被回复说以前这种事情都是和大人在安排,现在和大人不在,交接工作还没做好,要先等着。
这一等,户部和崇文门税务的账册便留了三天,一摞便直接堆满了桌案。
国史馆总裁那边,几个文人又因为某些文献之中的一句话要不要删改,要不要改成对清朝歌功颂德的话而争执,酸腐文人知道反正没个拿主意的,谁吵架赢了,这本子就跟着谁的意见改,于是连国史馆之中也是一团乱麻。
旁的便不必说了,军机处里福康安跟和砷都没了,几乎事事都只有王杰一个在拿主意,这固然是掌权的好时机,可也未免太累了。
更何况清流这边的势力过大,会引起旁的官员们的集体反扑。
他们不能弱,可也不能太大——朝廷为大……
可怜乾隆还在病中,毓舒只把这相关的事情当做了笑话讲给乾隆听,乾隆听了便怄住了。
和砷不过回去歇了五六日,这朝廷里就跟要开锅了一样。
若说是和砷一个人回去了,福康安也能顶上一阵,可现在福康安也在家里清闲得很,根本不上朝,这下连个挑担子的都没有了。
清流官员们这才发现,他们不是事事都能做得好的。
发现这一点的,也有永琰。
权臣有权臣的能耐,贪官有贪官的本事,清官有清官的作用。
只是他不喜欢和砷那是一定的了,上次没能借苏凌阿国泰的事情倒了和砷,还平白地让宫里面毓舒进来,虽不见得毓舒有什么行为异常,可她似乎在皇帝面前给和砷美言——永琰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一日,又听下面的人围绕一个决定吵吵了半天也没出结果,永琰出来之后便往皇帝宫中去。
吴书来迎面走过来,有些心惊胆战,便告诉永琰,毓舒在皇帝跟前儿提到了八阿哥跟十一阿哥都大好,皇上说了要见见这两个人。
而且,毓舒还在皇帝面前说路上碰到五阿哥的儿子了——这是皇帝的皇孙,五阿哥去世之后,皇孙便由福晋养着,如今年纪已经不小,很是聪明。
永琰知道事情怕是要糟了,只回头看了小路子一眼,问道:“太医呢?”
“在里面候着呢。”
吴书来深深地埋下头了。
永琰道:“那我去见见太医吧。”
这太医也算是被永琰买通了的,一早给皇帝诊脉之后,就在偏殿里听候吩咐。
看到永琰进来,连忙下来给永琰行了个礼:“给十五爷请安,十五爷吉祥。”
“章太医请起。”
永琰扶了他一把,吴书来已经很自动地到一边守着了。
永琰看了看周围没人,便直接问道:“还有多少天?”
“按照您之前的计划,皇上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儿了。”
章太医头上有些冒冷汗。
“等不及了,你想法子把药量给加大了,半个月之内完事儿吧。”
一旦危险开始临近,永琰又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反正现在他已经将朝廷清理得差不多了——乾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么早将朝政的大事拿给永琰处理。
永琰看似是孤立无援,还需要乾隆这个皇阿玛帮着,可事实上他背后有一个福康安,还笼络了一帮大臣,很快就把朝政抓在手里了。
这个时候,永琰已经完全有能力脱出他的掌控,现在即便是乾隆想要开始将权力回收也不能够了。
再加上他似乎是因为年纪大了,身子也不行了,自从病倒之后,这病便似乎再也没好过。
乾隆甚至有一种自己天命将至的感觉,可背后其实是他的儿子在搞鬼。
永琰吩咐了太医之后,便走了出去,进暖阁看了乾隆,毓舒伺候在他的身边,看了永琰一眼,行了个礼,知道他们有话说,这才出去。
毓舒病没有走远,虽听不见那边的对话,却也藏在帘子的大花瓶后面,拐角里过往的人几乎都会忽略这样一个地方,她也落得个清净。
一股药味儿飘过来,毓舒扭头一看便瞧见了宫女端着药来,不过章太医从旁边过来,拦住那宫女,似乎是要查查有没有问题。
这场面常常看到,毓舒本也没在意,那章太医用一个银勺子搅了搅药,而后将那药盅端起来看了看,手指就搭在边缘上,看过了才叫宫女走。
宫女没觉出什么异常来,便端着药去了,可章太医在宫女走了之后,却举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这个动作很不一般……
毓舒瞧见了,她距离得比较远,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章太医要擦自己的额头,一般来说,这是冷汗吧?
他在害怕什么,他又做了什么?
这人是太医……
毓舒想着,便觉得事情要糟,可她在永琰服侍皇帝吃完药之后去看了一会儿,皇帝依旧没什么事儿——可这并不能让毓舒放心。
皇宫里什么害人的手段没有?
今日出宫之后,毓舒觉得这件事不寻常,现在和砷跟永琰已经撕破了脸皮,她决定还是找冯霜止说一说这件事。
出去之后便找了一家茶楼,让下面的人去请冯霜止,只是冯霜止那边还没来,毓舒便瞧见从楼上下来的周曲了。
周曲也没想到会见到她,便一拱手行礼道:“给十一福晋请安,您怎么也到这样的地方来?”
毓舒笑了一声,看周曲换了这么一身浅蓝色的袍子,只觉得跟这寒霜日渐的秋天很适合。
她道:“我有些事情要找你家夫人,她现在还没来,但我一会儿很忙,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到她,你出现倒也正好,随我来吧。”
周曲是冯霜止的人,只要将话传达给周曲就不会有问题了。
十一阿哥已经从宗人府里放出来了,毓舒现在还要回去照顾着他,从宫里出来之后这行踪就有人看着了。
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周曲,末了看他那不动声色的表情,本以为平头百姓知道这样的消息之后一定会很惊讶,甚至是恐惧,可周曲竟然纹丝不动,倒让毓舒佩服了起来。
走的时候,毓舒倚着门框,忽然道:“你这样的人,何必在和夫人手下当个小小的办事的呢?
若是投奔为皇子幕僚智囊,定然有大前途。
现在我说多了,你定然不想听,不过若是有一日你想要谋个出路了,不如来找我。”
“福晋好意,小人心领了。”
依旧只能心领——周曲不会轻而易举地就被收买。
毓舒见他不动心,也没什么表情,转身过去的时候却冷笑着。
其实周曲被不少人挖过墙角,可最后都没走。
也不是没动心过的,可事情如果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周曲想想,这事儿怕还是给冯霜止说说,让她警惕起来的好。
宫里面竟然已经凶险到这个程度了吗?
他回去之后,看到冯霜止正在窗边下跟和砷下棋,丫鬟去通报了一声,便听冯霜止道:“进来说话便是。”
和砷手中执着白棋,看了周曲一眼,又低下头去看棋盘了。
冯霜止道:“方才说十一福晋请我过去,不过我正预备着去,便听说你回来了。
毓舒可跟你说了什么?”
“十一福晋才从宫里出来,说是看到那给皇上诊脉开药的章太医有些不对劲。”
周曲顿一下,又道,“十一福晋怀疑说,可能是要……下毒……”
“啪嗒”一声轻响,冯霜止的棋子按在了棋盘上,便一挑眉,终于扭头看向了周曲,这一下,便是连和砷都停下来。
“宫里皇上的病也不止是一个太医在诊脉,怕的就是这样的事儿,若是章太医有问题,旁的太医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
没道理让一个太医这样胡作非为,除非背后是有人的。
背后有什么人,想也想得到了。
若是此言属实……
冯霜止只觉得头皮一炸,万万没有想到永琰竟然可能如此大胆!
这岂止是欺君,这是犯上弑父!
和砷扭头看周曲,道:“你将十一福晋原话说与我听。”
周曲重复了一遍,十一福晋只是将她最近在宫中的见闻说了出来,之后给出了这样的一个推论,到底是真是假还很难说。
和砷道:“你下去吧。”
周曲躬身退下,之后和砷才与冯霜止对望了一眼,他听她问道:“毓舒这话的真假,你说有几分?”
“看上去应该是五五,可我反倒觉得有七三了。”
和砷这么一说,将冯霜止一目棋子从棋盘黑白的缝隙之间抠出来,道,“十一福晋若是想要借刀杀人,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现在我已经被罢官,即便将这消息告诉我也是没用。
即便是旁人知道我余热不尽,也会推测我相比往日已经没有了那么大的能量,所以找我来说这件事肯定是不明智的。”
和砷这一番话,其实已经将他的想法全部摆出来了。
冯霜止却是长长叹一口气,“皇帝的身子治了一年多了也不见好,反倒越来越差,虽说是有年纪大的原因,但……若是以现在这情况推断来,兴许一直有人在背后做手脚。”
“你可还记得当初审理李侍尧一案的时候永琰的表现吗?
若是没他的那些处理,皇帝不会被气得吐血。
原本看着已经好了一些,没想到后面竟然又出了差错,皇帝的身子也就没好起来过了。”
那是和砷觉得永琰最可疑的一点,只是事后也只当是永琰不想放下手中的权力,却还没想到什么下毒之类的事情上去。
现在消息一来,和砷就觉得麻烦了。
他现在虽然说已经脱离了朝廷,可事实上门庭并没有冷落下来。
还有不少的官员到他府中拜访,时常通一些消息,说是抽身,可只要在这京城就会成为永琰的眼中钉肉中刺。
说实话,和砷当初也不是没动过真心支持永琰的念头的,可一来他作为一个臣子,给储君的压力太大,或者说储君认为他这样的人有威胁,所以储君觉得不能留他。
另一方面,是永琰先行发难,上次便要将和砷置于死地,但是没能成功,反而让两个人的矛盾白热化。
现在永琰既然已经兵行险招,和砷这边就要开始担心自己的出路了。
就算是倒戈给永琰,最后怕也捞不到什么好下场。
进退两难之间,和砷想着这处境,终究叹了一口气。
最近几天闲下来,也觉得有闲下来的好处。
他看了冯霜止一眼,忽然道:“若是能躲过这一劫,便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吧。
天南海北,哪里去不得?”
他忽然之间冒出来的这句话,让冯霜止一时手误,放错了棋。
和砷顿时抚掌一笑,道:“夫人不认真,输了。”
冯霜止这才定睛向着棋盘看去,果真是输了三目半。
原本这一盘棋已经下了很久,厮杀到了中场已经要扳回来,没想到现在还是出了这样的问题。
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只投子认输,又道:“你舍得这三千繁华吗?”
“扬州万里繁华,三千何足道哉?”
和砷很认真地看着她,也很认真地说着这一番话。
你舍得这三千繁华吗?
扬州万里繁华,三千何足道哉?
他像是已经为两个人打算好了出路了。
冯霜止的手,抚在自己的腹部,眼眯起来,似乎有几分懒洋洋的味道,便道:“你舍得,我也舍得。”
伉俪情深,虽风雨贫贱,亦不能移。
和砷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便隔着这一张棋盘握在了一起。
一盘棋,江山万里;两双手,好合百年。
外面忽然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院外的秋海棠早落了满地残花,这京城的秋来了,也日渐地冷起来。
起风了,也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