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就听李老说道:“现在就以《醉翁亭记》为题材,大家作一首古诗吧。”
“为了公平起见,古典文学社这边也出三个人,各自来上一首,我们品评优劣,然后决定,夹川的同学是否具备加入古典文学社的资格。”
“李老, 我有个请求。”周至再次举手。
“周至同学你说。”
“刚刚说过,我们是一个集体,共同进退,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集体讨论创作,只要最后拿出三首诗,就算通过?”
李老笑了:“我觉得是可以的, 不过还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诗歌的水平。”
“那我没问题了。”
“张蔚然你们呢?”
“我们更没问题。”
“那就开始吧,十分钟。”
“不用。”张蔚然和周至同时盯着对方,一起开口:“第一首,我们已经完成了。”
我靠!整个活动室里顿时又想起了嗡嗡声,张蔚然的水平他们是知道的,但是一个县中学来的也能这么嚣张,那就有意思了。
别是什么狗屁口水话,连什么叫诗都不懂吧?
李老对两人胡别苗头好像也不大上心,只关心内容:“那就写出来让大家看看吧。”
让周至惊讶的是,张蔚然的书法居然不错。
然而张蔚然心头的惊讶可远比周至大多了,这娃一手欧楷,愣是让自己挑不出毛病!
两首诗送到了李老的身边,李老先将张蔚然的诗作挂上黑板,开始评断。
“我们先看这首,这是蔚然同学的——赋比千钟粟,诗轻万户侯。庐陵痴太守,枕醉亦风流。”
应该说作为一个高中生的诗作,水平已经非常好了, 李老点评道:“这首诗里,千钟粟对万户侯,这个对语用得非常的精到。”
“这一句说的是文章之重远过于高官厚禄,也很符合欧阳修淡泊名利的风范,写得不错。而且这个对法,以往的诗词当中应该没有出现过,属于蔚然同学的自创,这就很了不起了。”
这一句刚刚也是张蔚然灵感突发出来的句子,自己也非常得意,面子上却还要谦虚:“谢谢李老的夸奖。”
才说到这里,周至举手了:“李老,千钟粟对万户侯,我相信之前张蔚然同学没有见过,因此说是他的自创是没问题的。”
“但是说以往的诗词没有出现过,却又有些过了,因为据我所知就有过。”
“只能说张蔚然同学的诗思与古人相通,当然这样也很了不起,不过是另一种了不起。”
“哦?”李老眼神亮了:“周至同学,你知道有前人用过?”
“嗯。”周至说道:“明代马驯《谕俗诗》里就有——千钟粟,万户侯, 命里无时到底休。渔翁老尽无耕土, 也曾温饱百千秋。问渠活计?一叶扁舟。”
现在还是唐诗的天下,大家都在看的古典文学,一般就是《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古文观止》三件套,对于明诗和清诗,可以说研究的人极少。
李老对周至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越发的和颜悦色:“周至同学连明诗都在研究啊?相当不错。”
周至有转头看向对面的社员:“其实张蔚然同学的‘诗轻万户侯’,也是陈句,古人用过的。”
“你!”张蔚然不禁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
周至朗声吟诵:“杜牧的《登池州九峰楼寄张诂》——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即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这首诗社员都不知晓,现在听周至一念,不禁一片哗然!
尤其是最后一句,这分明是张蔚然借歌颂欧阳修拿典故暗自称赞自己!
‘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这说法就太过分了!
张蔚然都傻了,赶紧扭头解释:“不是这样的,杜牧这首诗……我……”
突然反应过来,如果承认自己知道这个典故,那就是狂妄自大,如果承认自己不知道这个典故,那么……就是承认自己的学识不如周至。
人家张口就能来的东西,自己不知道!
要是华玉良能够看到这一幕,就会呵呵冷笑,小朋友,这套路我可熟……
干坎上划船——进退两难!
终于,张蔚然还是垂头丧气:“杜牧这首诗我的确不知道,不然我绝不会这么写……”
李老呵呵笑道:“我也相信蔚然肯定也是不知道这首诗,不然也的确不会这样写。不过话有说回来,在不知道这些的情况下能够写出来这句,也的确是灵性的发挥。”
“就像刚刚周至同学所说的,一时间‘神通古人’,乃是一桩趣事儿,更是一桩雅事儿。”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周至同学的这首吧——禽鸟噪天央,从游去五乡。何人犹着意,酾酒劝斜阳。”
“轰——”古典文学社的社员还是有一定欣赏水平的,周至这首诗的文词非常简单,但是那种繁华散尽,无人理解的孤独;那种不计名利,乐观积极的气度,可谓神韵跃然纸上,任何人都能够体会得到。
多数社员只会领悟到这一层,其实“禽鸟”还指“群小”,“天央”指朝廷,“从游”指志同道合者,“斜阳”指北宋政权,这一层意思,却只有少数人能够领会了。
整首诗没有一个字直接夸人,然而却生动地刻画出了一个形象,两首诗放到一起,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李老微笑道:“既然大家都体会得到,这就不用细评了吧?”
“诗歌和作文一样,高明的作者,不会直接宣泄,强行灌输,而是会以一种潜移默化的形式,让读者引发共鸣,欣然接受。”
“现在古典文学社的同学们,在创作中有一种不太好的倾向,那就过度追求守律合韵,却忘了‘诗言志’,‘思无邪’的本真;过度讲求形式,却完全忘记了内容。”
“大家要记住,文学的创作,首先要情感真诚,其次才是格调高雅,再其次才是表达高明。切莫本末倒置。”
“周至同学这首诗,就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范例。”
“好了,那就开始第二场,还是十分钟。”
这一次双方都不敢再夸口什么不用了,对面也算是彻底知道了夹川县中学的水平,张蔚然和两个理事开始商议起来。
周至这边也在商议,不过好像又没如何认真的商议。
十分钟时间到,双方交卷,不过这次的诗作,让李老一看就有些皱眉头。
文学社这边的是——“松山雪浪冰轮洁,空谷霜花处士贤。清雅淡泊谦君子,飘逸独行隐人间。”
还是那种硬灌的风格,尤其是刚刚李老才交代过文学社现在的问题之后,还犯这种错,让老头特别不满意。
周至这边交上来的则是——“春山万鸟鸣,羽鹭追云行。深潭石下影,真是醉翁亭。”
这首也过于简单,就是将《醉翁亭记》里描绘的景物做了一次诗化的翻译,除了最后三个字能够点名主题外,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值得称道。
很明显,文学社那边是抄旧作,说是写欧阳修甚至不如说是写陶渊明王维竹林七贤,而且开头尚可,后句格调不高。
而夹川中学这边则是投机取巧,直接中译中,不过总算知道写大写多不如简而化之,单抓一个小镜头,虽然中译中,但是起码翻译的格调也算是比较雅致。
然而张蔚然却举手质疑:“李老,他们这首诗失粘了吧?”
“失粘”是作诗的一个毛病,律诗的要求是上一联的下句和下一联的上句,二四六字所依的平仄必须相同,这规矩就叫“粘韵”。
如果用错了,那就叫“失粘”。
这方面对自己要求最高的就是诗圣杜甫,以《蜀相》为例:
丞相(仄)祠堂(平)何处(仄)寻?
锦官(平)城外(仄)柏森(平)森。
映阶(平)碧草(仄)自春(平)色,
隔叶(仄)黄鹂(平)空好(仄)音。
三顾(仄)频烦(平)天下(仄)计,
两朝(平)开济(仄)老臣(平)心。
出师(平)未捷(仄)身先(平)死,
长使(仄)英雄(平)泪满(仄)襟。
竖着一看,那就一目了然。
然而周至也立刻举手:“李老,我认为蔚然同学这个说法不对,一味讲求格律,本来就不是诗人的追求。”
“那你说说看。”李老眼里有了些笑意。
“张蔚然同学所说的这套规矩,那是对律诗、绝句的要求,我们这次说的是写诗,但是并没有严格要求一定得写律诗和绝句。”
“我随便举个例子,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这首诗的颔联与颈联,‘晋代衣冠成古丘’和‘三山半落青天外’,很明显失粘了,但是哪怕在古人的分类里边,也多将这首诗归为律诗。”
“大家能以‘失粘’的这个说法,来质疑李太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不是一首合格的诗吗?”
“还有王维大大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首也明显失粘,所以也不能算是诗吗?”
“啊说到这儿,刚刚又想到一首更过分的……”
“《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第二言和第一言叠韵,第三言和第二言失粘,第四言和第三言再次叠韵!”
“在蔚然同学眼里,这算不算胡拼乱凑,大逆不道?这两首诗,是不是彻底侮辱了王维大大‘诗佛’这个高贵的名头?”
“哈哈哈哈……”活动室里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甚至就连张蔚然和两位理事的身后,都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为周至这番言语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