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周二夫人提出告辞,客客气气地送走周二夫人,蔡氏的脸立时沉了下来,转脸看着陆玉簪。
陆玉簪眼羞惭满面,手足无措地抓着袖口。
“四妹,你是怎么回事?”陆初凌率先出声,不满地责怪,“毛手毛脚的,至于这么紧张吗!话都说不利索就算了,还把茶杯打翻了,丢人现眼!”
陆玉簪涨红了脸,嘴唇蠕蠕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没出息的模样,陆初凌就来气,一股小家子气,果然是小娘养的,上不得台面,天上掉馅饼也接不住。
“凌儿。”蔡氏不咸不淡地看了陆初凌一眼。
陆初凌撇撇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陆诗云视线悄悄地打了转,心里涌出一丝隐秘的欢喜,真论起来,周四公子比她未婚夫条件还好,甚至比陆初凌的未婚夫都不差,这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如今看来,这门婚事八成是黄了,看周二夫人那样,很是看不上陆玉簪。也是,周四公子虽不是长房子弟,可二房也是侯府嫡枝,周四公子作为二房嫡子,身份尊贵,哪怕娶过妻,也轮不到陆玉簪一介外室女。若不是周四公子不知打哪儿见了陆玉簪,被她迷惑了去,周二夫人岂会来相看。偏偏陆玉簪上不得台面,令周二夫人频频皱眉。
陆诗云也皱了皱眉,陆玉簪是真的太过紧张,还是……故意?
若是故意,陆诗云嘴角微沉。
“夫人,”丫鬟进来轻声禀报,“郡主和三少爷也在观里。”
大雪纷飞,陆夷光一行人顶着风雪进了紫阳观,照例在主殿上了香,风雪太大,不易出门更别提下山了。
女冠引着陆夷光去厢房歇息,“贵府二夫人带着姑娘们也在观内。”
陆夷光便让她们带她过去打个招呼。
两厢见面,各自见礼。
见了陆夷光,陆初凌有些尴尬,不敢正眼相看。
陆夷光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一般,闲扯了几句天气,便告辞离开,在观内,她有专门的厢房。
陆初凌肩头一松,可算是走了。
留意着她的蔡氏心头一叹,现在知道尴尬了,当初怎么就脑子进了水,弄得她面对大房都心虚气短。
待长女平安生产,就回大同吧,至于能不能在离开前定下陆玉簪的婚事,尽人事听天命,京城找不到,就回大同找,她不会故意把庶女往火坑里推,但也不可能为了她们的婚事殚精竭虑。
……
大雪一直下个没完没了,直到傍晚才停下,山路上积满了雪,兼之天色昏暗,路滑难行,为了安全起见,陆夷光和陆见游决定在观内留宿一晚。
用过晚膳,陆见游窝在屋子里死活不肯出门,陆夷光丢下他,带着丫鬟婆子提着灯笼出门赏雪访梅。
“你折腾个啥?”陆见游吐槽。
“我不像你,半点追求都没有,成日里混吃等死。”陆夷光嘲笑。
陆见游哼了一声,“你就是吃饱了撑的。”
陆夷光毫不示弱,“也比你吃饱了躺在床上长膘好。”
陆见游的回应是一声嘁。
陆夷光白他一眼,抱着手炉走了。
月牙弯弯,雪光凛凛,暗香阵阵。
陆夷光深呼吸一口,鼻尖盈满冷香,忽尔笑了,看来闲人不只她一个。
“四姐也出来赏雪?”陆夷光含笑道。
陆玉簪福了一礼,“闲来无事,便出来走走。”
“听说那片梅花开的不错,我要去看看,你要不要一块去。”陆夷光询问。
陆玉簪自然道好。
两人便一块前往梅花林,陆夷光寻了一个话题,“好一阵没看见如意了,它是不是长胖了?”
如意就是陆夷光之前送给陆玉簪的那只猫,名儿是陆玉簪起的。
“上回称了称,有十斤了。”陆玉簪笑着道。
陆夷光惊了一下,“看来嘟嘟后继有猫了。”
陆玉簪忍俊不禁。
说笑声轻轻飘散在风里。
冷冷的朔风刮在脸上,刀子一般,王保望了又望,终是硬着头皮出声,“陛下,风越来越大了,您保重龙体。”
一身玄衣的皇帝手抚着冰冷的墓碑,双眼出神地看着坟茔。他很多年没来过这儿,这不过是个衣冠冢罢了,芳骨在西苑,他触目可及的地方。
生前她不愿进宫长伴他左右,死后,终是用另一种形式伴随他身侧,待他百年之后,还会随他一起进入皇陵,生同衾死同穴。
若是亡灵有知,她该是生气的吧。
皇帝扯了下嘴角,他们之间起于他的强求,后来,清猗到底是认了命还是动了情,其实他也不是很确定,那就当她动了情吧。
不由得,皇帝想起了往昔点滴。
有了阿萝之后,他们关系趋缓。
他提出接她进宫,以后位待她。若是皇子,他会给他万里江山,若是女儿,他会让她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小公主。
可清猗直言她不想应付嫔妃命妇。
他哑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若是皇子,待他长大难保孩子不会怨恨他们断了他的前程,甚至他的兄弟容不下他。
如此才说动了她,若诊出是男孩,她便进宫。
可惜,是个女儿。
皇帝慢慢呼出一口气,阿萝很好,但若是个男孩就更好了,总归是有些遗憾的。
更遗憾的是,孩子不能认祖归宗。
陆家待她甚好,视如己出,宠爱有加,然而终究是委屈了她,陆氏女的身份岂比得上公主尊贵。他的公主可以更加逍遥自在肆无忌惮。
他们之间只有阿萝这么一滴骨血,他觉得怎么疼宠都不为过,偏偏受限于名分,他想宠女儿还得拐着弯来。
要不是顾忌着清猗的遗言,他早把孩子认回来,给孩子安排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易如反掌。
叹了一声,皇帝轻轻拍了拍墓碑,转身离开。
王保赶紧撑着伞跟上,小心翼翼地觑一眼怅然若失的皇帝,这位清净真人在圣上心里地位果然非同一般。王保如是想着,他伺候皇帝不过十年,并不知陛下和这位清净真人有过怎样一段过往,可就凭陛下专程从西苑过来,又趁着夜色在墓碑前立了小半个时辰,便知关系匪浅,想来是陛下心上人了,人去了十几年还能令陛下念念不忘,这位真人倒是好本事了。
寒风呼啸,皇帝加大步伐,忽的脚步一顿,瞳孔微微一缩,“清……猗?”
陆夷光和陆玉簪正赏着梅,骤然刮起了北风,风寒彻骨,两人自然没了雅兴,抄了小路回来。
不想遇上了……皇帝。
陆夷光愣了愣才上前请安,“陛下。”
陆玉簪呆住了,若说之前在周二夫人面前的紧张是装出来,此刻的紧张却是货真价实,陛下?皇上!
被陆夷光扯了下,陆玉簪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行礼,隐隐的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顿时如芒刺在背,陆玉簪头低的更低了。
皇帝一阵失望,远看着像,近看又不像了,尤其是神态,又自嘲的掀了掀嘴角。人都离开十一年了,他在想什么呢!
“起来吧。”皇帝淡淡道。
陆夷光直起身,有些诧异地看着皇帝,陛下怎么会在这儿,却没敢问出来,问了就是窥伺帝踪了。
皇帝含笑道,“你这丫头大晚上的不睡觉,待在外面做什么?”
陆夷光腹谤大家一样一样,口中乖巧道,“左右无事,就和堂姐去赏梅,哪想风大了起来,我们就回来了。”
堂姐,原来是她侄女,怪不得像了,侄女像姑,倒比阿萝还像。
“你倒是有闲情逸致。”皇帝笑。
陆夷光笑容可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皇帝说道,“既然闲着就陪朕走走。”
陆夷光还能拒绝不成,欢喜应好,看一眼紧张的陆玉簪,十分自然地说道,“那四姐帮我向三哥捎句话,还有啊,不要声张,陛下是微服私访呢!”
陆玉簪忙不迭点头,见皇帝抬了脚,又忙忙屈膝恭送,等人消失在夜色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居然是圣上,圣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玉簪摇了摇头,这不是她该关心的。
“姑娘?”翠色声音紧绷,显然是没从面见皇帝的震惊和紧张中缓过神来。
陆玉簪拍拍她的手背,“回去吧。”
说是随处走走,皇帝却是把陆夷光带到了不远处的温泉别院内,陆夷光知道这座别院,可不知道这是皇帝的产业,应该,是皇帝的产业吧,看架势熟门熟路。
屋内中间的案几上放着一个锅子,旁边摆满了菜肴,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应有尽有。
陆夷光眨了眨眼。
皇帝笑着道,“你不是最爱吃锅子的,下雪天吃这个倒是舒爽。”
“晚上吃这个,我会长胖的。”陆夷光娇声道。
皇帝坐了下去,“你太瘦了,再胖一些会更好看”
陆夷光咯咯笑,“有陛下这话我就放心了,以后要是有人说我胖,我就能理直气壮反驳,我是奉旨发胖。”
皇帝失笑,指了指她,“下次谁敢说说你胖,你告诉朕,朕替你出气。”
陆夷光一个劲儿笑,端起酒壶注入皇帝面前的酒杯,“陛下真好!”
皇帝笑了一声,“坐下吧?”
陆夷光依言坐在对面。
“今天怎么想起上山了?”皇帝状似随意地问。
陆夷光:“快过年了,来上几炷香求平安,再来祭拜下姑姑。”想着皇帝也许不知道,遂补充,“我姑姑是观内的清净真人,就葬在观内息园内。”
“是个孝顺的。”皇帝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阿萝时不时来祭拜,陆家将她养的很好。
陆夷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应该的,姑姑生前那般疼我,我自然该尽孝。”
皇帝捏着白玉酒杯,眼神莫测,“朕记得,你姑姑去的时候,你还挺小,你都记得?”
陆夷光微愣,一想姑姑是有名的坤道,皇帝崇尚道教,略知一二也寻常,便道,“四岁了,也不是特别小啊,模模糊糊记得一些,不过大多还是听我爹娘说的。据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是姑姑废寝忘食调养好的。”
皇帝眼神轻动,是啊,她早产体弱,清猗费尽心思调养,养到周岁她白白胖胖,清猗却是瘦了一圈,开头那半年,他们提心吊胆,惟恐这丫头撑不过来,幸好这丫头争气,越长越健康,现在看着,哪里想得到她小时候虚弱的差点养不住。
皇帝眼神更加柔和,“是听说过,你姑姑擅长歧黄之术。”
陆夷光笑眯眯点头,拍马屁,“陛下也精通歧黄之术,是不是向道之人都这么厉害。”
皇帝一笑,来了兴致,“一般而言,钻研丹道之人都会学习歧黄之术……”
陆夷光听得头有点大。
看出她没兴趣,皇帝不禁遗憾,他和清猗都精于丹道,可这丫头一点兴趣都没有,罢了,人各有志,她爱干嘛就干嘛,待他炼出仙丹,还能少了她不成。
皇帝另起了话题,“听闻你娘在替你相人。”
陆夷光脸红了下。
皇帝笑,“女大当婚,没什么可害羞的,你喜欢什么样的,朕给你赐婚。”
陆夷光脸更红了,红彤彤的,就像是锅里的虾子一样。
皇帝好笑,“你看沛国公府的世子如何?”
陆夷光惊了,来真的,忙摇头,“赵世子人中俊杰,只是,”她挠了挠脸,小声道,“长得太严肃了。”
皇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他又换了一个人。
陆夷光又婉拒了。
生怕皇帝一时兴起乱点鸳鸯谱,陆夷光拿捏着语气,虽然今天格外的平易近人,还像长辈一样操心她的婚事,但毕竟是皇帝,“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大概是缘分没到吧,缘分到了,我肯定立马跑到陛下这来求赐婚,到时候,陛下可一定要成全我。”
“朕总是会让你顺心如意的。”皇帝既叹且慨。
陆夷光微微一怔。
旁边帮忙加菜的王保手轻轻一颤,陛下当真宠爱长乐郡主,这是爱屋及乌?
回过神来,陆夷光欢天喜地站起来谢了恩。
皇帝轻轻笑了,以过来人的语气说道,“缘分来了,一定要抓住,千万别畏首畏尾,错过了,遗憾的是自己。”
陆夷光慢慢点下头,望着若有所慨的皇帝,觉得皇帝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来着,鬼使神差的来了一句,“陛下抓住了吗?”
问出来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窘迫,“阿萝僭越,陛下恕罪。”
“算是抓住了。”皇帝冲她安抚一笑。
陆夷光心里咯噔一响,算是,是怎么回事,听着怎么有股不祥之感。
皇帝轻轻转着手中酒杯,眼望着陆夷光,目露追忆,“可惜红颜薄命,早早的去了。”
陆夷光心里揪了下,干巴巴道,“陛下节哀!”把宫里早逝的娘娘过了一遍,一时倒不能确定是哪一位。
皇帝牵牵嘴角,“莫要吃了,免得积食。”
陆夷光顺势放下象牙筷,便有人撤了席案。
又闲话一会儿,皇帝打发陆夷光下去泡温泉,“今晚你就歇在这儿吧。”怕她不自在,“让阿游也过来,人多热闹点。”
陆夷光再次谢恩。
温泉别院环境自然比紫阳观好,陆夷光又泡了温泉,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大抵是席间说起了陆清猗,陆夷光再一次梦见了她。
在梦里,她清晰的知道自己在做梦,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玄妙。
容色无双的素净女子,是姑姑。
白白胖胖的小团子,三岁左右的模样,自己吗?
斜刺里伸过来一双宽阔的手掌,从姑姑怀里抱起小团子,前一刻还在咧嘴笑的小团子收起笑容严肃地皱起眉头,胖乎乎的身子往后扭,张着手要扑回去。
一只手掌托住她的后背,被按着肩膀的小团子气呼呼地扭来扭去,嘴里哼哼唧唧。
“没良心的丫头,才半个月不见就不认得朕了。”
朕!?
陆夷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使劲想看清那个男人的脸,这一着急,就醒了。
陆夷光傻愣愣地瞪着床顶,好似被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劈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