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陆家已经告知陆夷光真相,皇帝便有些坐不住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产生过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情,甚至其中还夹杂着微妙的忐忑。
等了二日,得来上午去紫阳观祭拜清猗,下午来西苑的喜讯,可皇帝忍不住微服来到紫霞山庄。
紫霞山庄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们一家三口曾在这里短暂的住过几日,虽只有寥寥几日,却是难得的团圆。
“陛下,长公主和郡主到了。”
皇帝回头,便见陆夷光跟在南康长公主一步后跨进门。
陆夷光眼眶发红,显然是刚哭过,皇帝目光泛怜,“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无须见礼。”
话虽如此,陆夷光还是把礼行完了。大哥跟她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位卫灵公,他有一爱宠弥子瑕,卫灵公甚爱之。一日,弥子瑕吃桃,咬了一口觉味美,便把剩下的桃子送给卫灵公。卫灵公欣喜,逢人便道,弥子瑕爱他,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让给他。数年后,弥子瑕色衰爱弛,卫灵公再想起这一桩往事,却说弥子瑕将吃剩下的东西给他,无君臣之礼。
陆夷光半垂着眼帘,神色漠然。
皇帝看了看南康长公主,南康长公主歉然又无奈的笑了笑。
皇帝不由苦笑,叹了一声,对陆夷光道,“你都知道了吧。”
陆夷光盯着脚尖不吭声。
皇帝:“这些年委屈你了。”
“不委屈,这些年我过得很好。”陆夷光声音里带着几分赌气。
被顶了一下的皇帝不怒反笑,点头,“你姑姑和你舅舅将你照顾的很好。”
陆夷光听着耳不顺。
皇帝走向陆夷光,“将你养在你姑姑膝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些年来,朕无时无刻不想认回你,给你无上尊荣。”
陆夷光抿紧了唇。
“过去的事不提了,”皇帝停在她面前,神情慈爱的如同寻常的父亲,“以后父皇会好好补偿你。”
陆夷光睫毛颤了颤,慢慢抬起眼。
迎着她复杂的目光,皇帝生出一缕期盼,期盼这孩子能唤他一声父皇,等了十六年的父皇。却见陆夷光又合上嘴唇,低了头。
皇帝失望,无声一叹,但也能理解,哪是这么容易改口的,慢慢来吧,“十六是个好日子,朕会在那天昭告天下封你为公主,封号沿用长乐二字,盼你长寿喜乐一生。”
话里掩饰不住的宠爱,陆夷光心里犹如打翻调料瓶,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滚,她承认这些年皇帝待她极好,可一想起一些事,又说不出的别扭。
“阿萝,还不谢过陛下。”南康长公主提醒直愣愣站着的陆夷光。
陆夷光又要下拜。
这一回被皇帝托住了,“父女之间何须见外。”
陆夷光心情更复杂了。
皇帝岂能没有察觉,“陪朕走走吧。”
陆夷光看一眼南康长公主,南康长公主对她微微一点头。
皇帝笑了笑,抬脚出屋,陆夷光跟上,南康长公主没有跟着离开。
“小时候,你来这里玩过,还有印象吗?”
陆夷光望望四周,摇了摇头。
皇帝比划了下,“也是,那时你才这么一点大,哪里记得。”
经过桃花林的时候,皇帝驻足停下,“有一次也是这个季节,你指着桃花兴奋的叫,朕举你起来,没想到你抓了一把桃花就往嘴巴里塞。不让你吃,你就哭,哭得可大声了,可把你娘心疼坏了。”
陷于回忆中的皇帝目光里一片温柔。
陆夷光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的叙述想象那个画面。
见状,皇帝故意挑了一些美好的回忆来说,希望能触动她。他嫔妃无数,儿女成群,可唯独在清猗和阿萝母女俩身上,体会过寻常人家的温暖。
清猗无欲无求,不像那些女人,眼里除了算计就是算计,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从他这里得到利益。连带着孩子也被她们教的失了纯真,在他面前不像儿女,更像臣民。
好一会儿,陆夷光忍不住问出来,“您与,”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称呼母亲还是姑姑才好,陆夷光含糊了下,“她,是怎么认识的?”
皇帝眺望花海,目露追忆,“那是个下雪天,就在这凤凰山,朕遇见了你母亲,恍惚间以为自己遇见了仙女。”
不期然间,陆夷光中脑海中冒出一句话,喜欢一个人,始于容颜。她忘记是在哪个话本子上看到的,当时她深以为然,此刻更加坚信。
“然后朕便打听了你母亲的身份,我俩是同道中人,朕便找借口接近你母亲,”皇帝笑了笑,笑容舒缓,彷佛想到了美好的记忆,“你母亲察觉到之后,便想不动声色的疏远朕,朕岂能毫无所觉,朕便装傻。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母亲看着冷,实则最是心软不过。朕用了两年,终于打动了你母亲。”
陆夷光听得格外认真。
皇帝又是一叹,“遗憾的是,你母亲不肯随朕回宫。朕知道,其实她是担心有朝一日色衰爱弛,在宫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母亲她,终究没有全然信任朕。”
陆夷光垂了眼,傻子才相信帝王长情,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民间有句糙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话糙理不糙。
若是进了宫,谁知道帝王的真情能维持多久。直到现在,陆夷光都不确定,皇帝的念念不忘有几分是因为没有彻底得到,有几分是因为红颜薄命的遗憾,剩下几分是真心实意的情。
皇帝看她一眼,“这也是朕做的不够好,不能让你母亲消除后顾之忧。”
陆夷光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见她愕然,皇帝怅然道,“朕对不起你母亲,更对不起你。朕不是一个好丈夫,对不起你母亲。朕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不起你。你母亲已经芳逝,朕无从补偿。幸好,朕还能补偿你,朕会带着你母亲那一份,好好补偿你。”
陆夷光心里又酸又涩,眼睛也跟着酸涩起来。
皇帝眼底露出欣慰之色。
这一天,皇帝没有直接带陆夷光回西苑,操之过急,事倍功半。他只是先向后宫递了消息,也是借此向外释放讯号。
后宫……后宫懵了。
惠妃的八公主没有夭折,陆夷光就是八公主!
好些人青天白日的捏了一把自己,抽气,不是做梦!
慈仁宫的郑太后,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利索,听说了也只是嗯了一声,在皇帝过来时,强打着精神说,“这孩子打小就招人疼,原来是天家血脉,那要早早认祖归宗。”
真真假假的,她一个气都喘不上来的老太婆管什么,这些年她和皇帝相处融洽惠及娘家,靠得就是识趣儿。
慈寿宫傅太后反应比郑太后略大,“南康闺女是皇帝闺女,这什么情况?”
许嬷嬷就道,“八公主八字与皇宫不合,不能养在宫里头,正巧南康长公主幼女早夭,陛下便将八公主充作长公主之女,养在了公主府里头。”
傅太后担忧,“那现在她和皇宫合了,可别冲撞到谁。”
许嬷嬷就道,“陛下已经找人化解了,要不也不会想认回公主。”
“那就好,那就好。”傅太后连连点头。
傅太后脑子向来不好使,被许嬷嬷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可后宫里人精更多,心中各有思量,却不敢乱言,之前有两个小太监乱嚼舌头,被拖到慎刑司去了。
坤宁宫。
太子携太子妃前来请安,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陆夷光。
方皇后温声叮嘱,“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日阿萝回宫,你们理当多多照顾。”不管是冲着她的圣宠还是她背后的陆家,都有拉拢的价值。
太子和太子妃自是应好。
太子妃笑着道,“没想到阿萝竟然是亲妹妹,怪不得平日里儿媳瞧着她就亲切。”
方皇后笑了笑,谁能想到呢,她也万万没想到。
太子则显出几分为难,欲言又止,“去年外祖家,儿臣……”方家谋算陆夷光,期间,太子偏袒了母族。
方皇后笑容淡了,“方茴已经伏法流放,是你判的。方家是方家,你是你,阿萝是你亲妹妹,孰远孰近,你难道分不清。”
“自然是阿萝亲近。”话虽如此,太子神色间却带出几分不同来。在皇家,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其实真没母族亲戚来的亲厚可靠。
方皇后心情郁了郁,却不想在太子妃面前扫了他的面子。
方皇后岔开话题,“这是你外祖母送进宫的求子符,你且戴着。”
太子妃脸色微微一白,双手恭敬接过,笑容勉强起来,自从前年掉了那个孩子之后,她一直都没有受孕,为太子妃十年,她一无所出,更要命的是太子今年初又添了一个女儿,凑成五朵金花,儿子却是一个都没有。
这对东宫大大不利,燕王气焰高涨,靖宁郡王在福建平倭寇建海港督海运,声望日起,态度暧昧,东宫急需一子稳固地位,哪怕是庶子也成。
太子生怜,“母后放心,太医说了,儿子与太子妃身康体健,子嗣早晚的事。”
早晚,早晚,到底是何时,这都十年了,方皇后压下不满,温声软语道,“你们也莫要有压力,这就是老人家一片心意。”
太子妃堆出笑脸,“是儿媳不孝,让母后和外祖母担心了。”
方皇后:“你是个孝顺孩子,母后心里明白,儿女一事,终究还是得靠缘分的,缘分到了,孩子就来了。”
然后,方皇后推出了她为太子准备的缘分,两名丰乳肥臀看着就好生养的女子。
太子妃脸色唰的一下子白了,想掩饰都掩饰不了。
看得方皇后暗暗一叹,对这个儿媳妇,除了不能生孩子之外,她很满意。可没用,皇家的媳妇,最要紧的是能生,还得是生儿子,坐在她这个位置,子嗣更是重中之重。
太子夫妇感情甚笃,太子多半宿在太子妃处,冷落了旁的姬妾,这是方皇后所不乐见的。十年了,她对嫡子已经不抱希望,只求能有个庶出的孙子。
“前一阵,陛下闲谈间又说到了你,”方皇后看着太子,“你父皇也替你担着心,他叮嘱我拨两个人给你,堂堂一国储君,岂能无后。这两个人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父族母族往上三代皆子孙昌盛,是有福气的。”
太子妃面白如纸。
太子嘴角阖合,看一眼太子妃,讷讷道,“儿子知道了。”
方皇后扫他们一眼,“你知道就好。”
太子夫妇带着两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告退。
方皇后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揉了揉眉心,不是她想为难儿媳妇,而是她也爱莫能助,同是女人,岂不懂她的苦楚,哪个女人心甘情愿把丈夫拱手于人,可谁叫太子妃自个儿肚皮不争气。
思及此,方皇后眯了眯眼,真没想到陆清猗居然还生了个女儿。
惠妃的八公主,也就骗骗那些不知情的外人,当年她可是亲自见过八公主尸体的。
能让皇帝费心安排一个光明正大身份的,除了陆清猗的女儿还能有谁。
幸好,只是个女儿。
宫内都知道了,宫外达官贵族便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一声脆响,庆太妃失手打碎手中茶盏,浑浊无光的眼里涌出震惊,“你说什么!”
明知道太妃看不见,可菊月还是觉得头皮发麻,复述,“外面传郡主是陛下的八公主……”
庆太妃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下,“快,快让南康过来。”
这丫头不是说是救命恩人的遗腹子,合着都是骗她的,她要是早说,自己怎么会,怎么会那样对阿萝。
庆太妃又惊又怒又后悔,猛地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急糊涂了,南康根本就没有怀双胞胎,哪来的幼女早夭顺势李代桃僵,阿萝她不是八公主。
她是皇帝和外面女人生的,一开始就存了让南康养的主意,为什么不能带进宫,是那女人身份不方便公开?
为什么又是南康,论亲疏,不该是顺阳嘛。因为顺阳太不靠谱,所以选了南康?
怪不得南康那么自信,一点都不担心欺君之罪,她是在替皇帝养女儿,陛下怎么会怪罪。
……
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层出不穷,搅得她头疼欲裂。
南康长公主赶来时就见庆太妃脸色难看的歪在榻上,不等她出声,庆太妃劈头盖脸一句,“你瞒的我好苦。”
南康长公主脚步顿了顿,“母妃见谅,皇命不可违,我岂敢抗旨。”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庆太妃知道后,一定会替她保密,可架不住万一,阿萝身世大白的引子不就是因为母妃没提防住李莹玉。
庆太妃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她运了运气,“这次,陛下突然公布阿萝身世,是不是,是不是因为莹玉?”这才是她最担心的。
是原因之一,但也是皇帝早就存了这个心思。南康长公主知道庆太妃担心什么,她母妃最在乎的就是庆王府,“陛下早就想认回阿萝,这事刚好成了契机。”
庆太妃稍稍定了定心,“那陛下可是恼了莹玉?”
南康长公主道:“有点恼,不过母妃已经严惩莹玉,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岂会和一个小辈斤斤计较,陛下更不会因此迁怒王府。”
被直击心思,庆太妃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难言的羞恼,硬邦邦道,“陛下宽宏大量,我们却不能理所当然,我已经派人去宗人府报莹玉得了失心疯以致于言行无状。”
南康长公主一愣,不敢置信地望着庆太妃。
庆太妃自然看不见南康长公主的惊色,她这也是逼不得已,李莹玉以身世要挟陆夷光,等同于威胁皇帝,皇帝能不膈应,尤其陆夷光刚认回去,皇帝肯定一心想补偿,为了不牵累整个王府,她只能弃车保帅。留着李莹玉,对恪儿,对王府有弊无利。
庆太妃捻了捻佛珠,“我这也是为了她好,也不看看她闯的什么祸,陛下可不是……”庆太妃摇了摇头,“反正是要关在庄子上,对她也没什么妨碍,却能让陛下消消火。”
怎么可能没妨碍,关在庄子上就还有全须全尾出来的可能,以庆太妃的偏心眼,过上三年五载,气消了,十有**会接李莹玉出来。可一旦烙上失心疯的名声,李莹玉的前程彻底毁了,衣食无忧却犹如坐牢。
南康长公主嘴角动了动,觉得眼前人越来越陌生。
察觉到南康长公主的沉默,庆太妃也静默了会儿,“别觉得我心狠,我都是为了庆王府。但凡你弟弟争气些,我都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
南康长公主平静道,“母妃大可不必如此,阿弟虽然在政务上没有建树,但是安分守己,陛下向来厚待他。”
“厚待他却未必会厚待你侄子他们,我不得不想的长远些。”
“老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南康长公主道,“您也该享享清福了。”
庆太妃扯扯嘴角,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女儿比她命好,有两个出息的儿子,还替皇帝养了十六年女儿,让皇帝欠了一份大人情,只要外孙们不造反,前程差不了。
庆太妃心里一动,压低了声音,“阿萝她生母?”
“母妃,”南康长公主靠近,抓紧庆太妃的手,“这不是您该打听的,难道您忘了,李莹玉是怎么知道的。再要出了纰漏,就是我也保不住您。”
庆太妃颤了下,李莹玉就是从她这知道阿萝非陆家亲生,她眼角跳了跳,强压下好奇,皇帝费心隐瞒,内里定有乾坤。罢了,难得糊涂,知道太多也不是好事。万一再说岔了嘴,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