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潮声退尽,日光收敛。
三人回到了脑髓长廊。
身后是一扇再也无法开启的门。
躯体的麻木感烟消云散,江舫解散的银发上所有残留的水迹也尽数干涸。
仿佛整个海洋都在陶陶日光下,连带着一切过往和记忆,都被蒸发成了泡沫。
走廊里的咀嚼声不再响起。
留给他们的是一片让人心悸的空寂。
髓质地毯起伏蠕动的速度超乎寻常,证明大脑此刻正处于异常活跃的状态。
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他们要前往的终点。
——那扇原本打不开的第六扇门,此时已经无声地开启了。
厚重的门扇静静向五人敞开。
锁钮处,那五道刻痕沟壑间已经洇满了红意,像是一颗充血的眼珠,遥遥盯视着他们。
李银航的手机经过连续两天的使用,终于无力续航,熄了屏,再也没办法亮起。
走廊里能够照明的,唯独剩下了从那扇门的背后透出的微薄的光线。
那仿佛是一片让人心慌的高压深海间、鮟鱇鱼用来捕获猎物时提着的小小灯笼。
刚才死里逃生的李银航眼望着那抹吉凶难辨的光,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她望向南舟,用目光询问:这就进去吗?
南舟抚摸着唇畔,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李银航就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复。
经过一番审慎的深思熟虑后,南舟开口了。
“你刚才亲了我。”南舟看向江舫,“这和在森林里的那个吻的性质是不大一样的。”
李银航:“……”
江舫:“……”
李银航立即目不斜视地横跨一步,正直地和两人拉开了距离,以此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南舟谨慎地求证:“森林里,你是因为饿才亲了我。刚才也是为了任务。但是我的身体每次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奇怪反应,我在想,这是为什——”
江舫略强硬地一把按住了南舟的脑袋,往下压了压,好不叫他有机会发现自己面上薄薄的红意:“出去再说。”
南舟被rua了个正着。
他想了想,觉得江舫说得有道理,点点头:“嗯。”
江舫:“银航,你往前走。”
李银航正竖着耳朵听小话,猛然被江舫叫了名字,还以为被抓包了,忙同手同脚地往前跑。
见她走出了一段距离,江舫压低了声音,对南舟说:“别什么都往外说。”
南舟好奇:“为什么?”
江舫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夹住他的耳廓,轻轻扯了扯:“说给我听就好了。”
南舟“喔”了一声,搓了搓被撩得发热的耳朵,和其他两人一起往旅程的终点迈进。
他们终于可以实现最后的“探索”了。
上次,南舟来到这里时,锁眼里有一只咕噜噜转动的眼睛,堵住了他的视线,禁止他向内窥探。
当然,南舟也适当地给予了回礼。
——他戳了它的眼珠子。
现在,南舟一点也不畏惧打击报复地一脚踏了进去。
门扉在断后的江舫踏入其间后,轰然关闭。
前五扇门里,充斥着童话的场景,绮丽的幻想、美好的色泽。
即使是一片漆黑的大灰狼快乐屋,也赋予了他们虚幻的梦境。
而这扇门内,迎面而来的却是另一扇门。
四周一片漆黑。
唯有门边镶嵌的一盏小灯,和门扇上闪烁着流转蓝光的显示屏,为两扇门之间不到几平方的夹缝提供着光源
……突然科技化。
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无所适从。
就像是从充斥着暖色调的虚幻色彩的乌托邦世界,陡然坠回了冷冰冰的现实。
检测感应到三人的存在后,显示屏里刺刺拉拉地掠过一阵电流。
很快,屏幕上闪现出了一行字。
“请选择检测工进入的房间。”
……“检测工”?
不等南舟弄清这一代指的含义,一张人类大脑的横剖面图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明摆着是让他选择的。
南舟尝试着去触摸屏幕,发现这张大脑横切面图内,严格且精细地分为了52个功能区块。
区块的底色均为白色。
南舟的指尖徐徐划过屏幕。
他指尖所及之处,碰触的区块都会变成有别于其他白块的蓝色。
第六扇门里,不是童话游戏。
而是一个检查他们之前对所有关卡认知程度的总考场。
如果玩家队伍里有一个空间感优越的人,即使不了解大脑的构造,也可以根据那曲折拐弯的长廊进行测绘,从而推算出他们进入的关卡,属于大脑中的哪个功能区。
而南舟的电脑记忆,帮助他们省却了这个耗时费力的步骤。
南舟面朝着冰冷的显示屏,点下了他们进入的第一个房间位置。
……主管学习和运动的前额叶。
自从他们踏入这条深邃、无光的脑髓长廊,南舟就开始在脑中勾勒画像。
他在想,脑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进入图书馆关卡的一开始,南舟觉得,这是一个爱读书的人。
但当真正投身入迷宫一样的书丛中时,南舟可以确信,这样成千上万的书籍,不该是一个正常人的阅读量。
即使是活上整整一百年,一天读一本书,不刨除看不懂复杂文字的年纪,不刨除吃饭睡觉消磨的时光,一个人,一辈子,至多也只能看三万余本书。
眼前能构成一大片迷宫的书架,里面的卷帙之浩繁,何止十万?
除了能看出这个大脑的主人格外偏爱棋类书籍外,这大脑的阅读范围简直广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在完成了与锡兵和门后棋手的双重博弈后,他们走出了图书馆。
大脑的主人还在接连不断地进食,仿佛根本不担心会撑破肚皮。
好像这人的肚子里生了四个胃,才能供他这样无节制地暴饮暴食。
彼时,南舟就感到了一丝怪异,但他只是默默记下,并未声张。
走出前额叶,他们去往了杏仁体。
……
面对着显示屏,南舟点击了一个小小的、杏仁状的垂体。
……
【野天鹅】的童话故事,考验的是“恐惧”。
南舟和李银航被作为鹅质,留在了伪装成艾丽莎的继母身边。
变成天鹅的南舟,一边吧嗒吧嗒地啄着门环,一边暗自琢磨着这关卡的怪异之处。
在【小明的日常】里,他们经历过类似的境况。
“小明”将自己的恐惧化作了整个家,以及家中的鬼怪。
也就是说,如果是和“恐惧”相关的关卡,他们身在别人的大脑里,应该体验的是主人的恐惧,而不是他们自己的恐惧。
但“艾丽莎”在选择的时候,却告诉他们,谁去都行。
而江舫归来后的经历,更证明了南舟的推想是正确的。
【野天鹅】关卡,利用的是玩家自己的恐惧。
江舫恐高。
所以,他面对的就是一重接一重的、必须去攀爬的高山。
这就不免让南舟更加疑惑了。
这个大脑的主人,难道没有自己的恐惧吗?
难道他的杏仁体,只有在他们这样外来人的刺激下,才能分泌出代表“恐惧”情绪的物质?
经过充分的休息,又拆穿了继母的假面后,他们离开了杏仁体。
那时,距离他们进入杏仁体,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
可脑髓长廊中的咀嚼声根本没有止歇。
咯吱咯吱,咕叽咕叽,咔嚓咔嚓。
大脑的主人正无休止地享受着美食。
这样的无休止的饕餮行为,本身就带有一股莫名的森森诡感。
在杏仁体之后,他们又进入了充斥着荷尔蒙气息的松果体。
在那间封闭的小屋里,南舟做了一个梦。
然而苏醒过后,留在他脑海中的只有大段的空白。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通关的。
他只能根据李银航和江舫的梦的内容判断,在梦境中,他们险些被曾经亲密的对象拐带,诱入深梦,再也无法醒来。
这一关和【野天鹅】一样怪异。
——大脑只能根据玩家的经历,来复刻情爱的历程。
结束了松果体的冒险,他们三个人重新进入了走廊。
结果,走廊当中,那一直响彻着的食物咀嚼声突然消失了,只有怪异的汩汩水鸣声。
接下来,他们进入了满布迷走神经的脑干疑核中。
在这场游戏中,他们体验到了史无前例的饥饿。
……也同样体验到了史无前例的套娃式游戏。
在这个关卡里,包含了《糖果屋》和《踩着面包的女孩》两段都带有饥饿主题的童话故事。
这不由得南舟不把走廊里消失的咀嚼声和这一关联合起来。
——当大脑停止进食时,主人就会立即进入极度饥饿的状态。
这和他们在杏仁体和松果体里的遭遇迥然不同。
之前的关卡,是游戏利用他们的记忆来影响他们。
这一次,游戏自带的饥饿感,反而成为了困住他们的、影响他们的关卡。
当思路推进到这一步时,南舟大概已经拼凑出了这个“大脑主人”怪异的画像。
而【小人鱼】的关卡,更进一步地验证了南舟的猜想。
大脑的主人,根本没有记忆。
他甚至不能理解“记忆”是什么。
所谓的“记忆之海”,只能根据机械的数据标准,判断玩家的记忆是真是假,并不断收纳玩家的记忆,占为己有。
……
简单回顾了他们这一路走来的历程后,南舟垂下了手来。
在他眼前,他们曾走过的五个房间,已经凝就成了显示屏上的五个蓝色区块。
充塞了过多知识的前额叶。
无法自行产生恐惧的杏仁体。
无法自行产生**的松果体。
无节制地传递着饥饿信号的迷走神经。
无法理解什么是“记忆”的海马回。
……以及,走廊里间接不断的咀嚼声。
南舟点亮了最后那一片海马形状的区块后,显示屏屏幕转灰。
一个圆圈滴溜溜地在屏幕中央旋转起来。
少顷,它跳出了“验证成功”的灰色字样。
这样无声的、压抑的、机械的文字,让四周的气氛沉重粘腻得无法呼吸。
南舟深深吐出一口肺里的浊气。
眼前封闭的大门缓缓洞开。
南舟他们逐步探索到了【脑侵】的最后一层。
而这里,就是属于【脑侵】的真相。
——他们进入了最后的房间,视觉中枢。
一个可以看清三百六十度全景的透明玻璃房。
四周骤然亮起的辉芒,让李银航忍不住挡了挡眼睛。
当她再次恢复视物的能力时,她听到南舟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喟叹:“果然是这个样子的。”
她眯起眼睛,仔细看去。
他们似乎正浸泡在一片浅蓝的海域当中,像是三个被放入潜水笼中、沉入海底进行勘探的潜水员。
然而,当她凝神再看,骇然发现——
他们所处的,是一个灌满了淡蓝色营养液的立方体培养皿。
培养皿里,没有别的,只有大脑。
……只有乳白色的、完整的、宛如巨大核桃一样的大脑。
李银航战栗着放眼望去。
在透明的玻璃外,满坑满谷、一字排开的,都是这样的大脑。
更远的地方,有一队身高两米半、生着细长手脚的怪物,在这一排培养皿旁走走停停,仔细遴选,精心甄别。
他们的目光,李银航很熟悉。
像是在菜市场里挑鱼虾肥瘦的、食客的眼神。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贴在他们所在培养皿外侧的标签。
即使标签是反向的,她也清晰地辨认出了上面的字体:
——“名称:饲箱1921号”。
——“规格:90cmx90cmx90cm标准款饲箱”
——“级别:精品级”
——“食品成熟度: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