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江舫原本平静的眉心微微一动。
他用指尖轻掐了一记,以压下心里已经生出的万丈惊涛。
他想把南舟的记忆经由自己口述出来。
但那理由,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说过那些愚蠢的错话。
南极星又盯准了南舟,说:“可是记忆的事情,我只能跟你说。”
在场的都是会看眼色的人。
元明清和陈夙峰和李银航闻言,同时起立,三人成列,准备出去。
江舫却没有动,只是换了个姿势安坐。
南舟也对江舫的存在毫无芥蒂,对南极星说:“他也是我。”
但南极星莫名坚持,和江舫对视,就是不肯放松分毫。
在短暂的对视后,江舫会意,起身对南舟道:“出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要留,南舟不在意;他想走,南舟也不强求。
他只说:“我要果仁蜜饼。”
待江舫掩门离去,南舟才转向南极星:“他也不能听吗?”
南极星从江舫离开的背影上收回视线:“不能。”
南舟:“讨厌他?”
南极星摇头。
并不。
他只是认为,在把记忆还给南舟时,南舟和江舫不应该呆在一起。
南舟看似在城镇中长大,但实际上一直身处危机四伏的丛林。
这决定了他的性情即使再像人,也和人有根本的区别。
比如,他在受伤时,更习惯找个角落躲起来舔舐伤口。
南极星见过他受伤的样子,因此想为南舟留下这一片余地。
待房间被清空后,南极星走到了南舟面前,乖顺地蹲了下来,把手指搭放在了南舟的膝盖上。
南舟则用心打量起自己小鼯鼠变成人后的模样。
当他浑身上下一丝不露,只露出一双三白眼时,给人的感觉只有凶悍冷淡。
但当他露出所有的五官时,一切又都奇妙地圆融了起来。
他并不是凶,只是单纯地专注和执拗。
南舟又开始蠢蠢欲动地想摸摸他的耳朵和肚子,想象他用这张英俊又冷淡的脸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近三分钟。
三分钟后。
南舟:“你说啊。”
南极星:“你接啊。”
南舟、南极星:“……”
主宠二人一个坐在床畔,一个蹲在床下,面面相觑,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南极星毕竟是小动物出身,还不能运用复杂的词汇,尤其是在着急起来后。
很多事情他心里分明清楚,可说不出来。
他努力运用自己薄弱的语言组织能力,断断续续地解说了半天,却把南舟越说越迷惑。
他只能明白一件事。
南极星想要直接把记忆还给自己。
不是“告知”,而是“传输”。
他和南极星虽然同样都是《万有引力》游戏中的一员,但二人的根本性质不同。
南极星是完完全全的数据生物。
南舟则是另一维的存在。
他们根本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而南极星却说,他拿到了自己的记忆。
也就是说,自己的记忆,是以数据的形式存储在了南极星这个数据的身体里。
自己的记忆,曾经被从体内提取出来,变成过数据。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是高维人的手笔吗?
毕竟在《万有引力》中,也只有高维人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但他们绝对不可能拥有随便抽离走别人记忆的自由。
要是他们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出尽百宝、使尽解数来针对自己了。
就像那位无声无息地侵入了永无镇的人类游戏工程师。
南舟想,他能让自己不死,应该是设定了某个外部程序,在判定自己即将受到致命伤害时,就会令副本时间暂停,让玩家获胜,并及时将玩家传送走。
玩家走了,那些入侵的数据就会自动消失,对南舟身体的伤害,也只会局限在皮肉伤。
这种束手束脚的行为,甚至会造成一定的bug。
譬如说,有一次,某几位玩家明明对他造成了致命伤,完成了任务,却在等待传送的过程中被暴起的他拧断了脖子。
由此可知,那名工程师根本没有善后的权限。
那些本该致命的伤口,都是南舟自己躲在暗处,慢慢养好的。
高维人也应该是一样的。
他们对环境具有一定的操控权,却始终无法操控人本身。
如果他们想要实现完全的操控,就只能让人自愿开放自己身上的权限,主动交付一些权利给他们。
——那就是所谓的“许愿”吗。
南舟冒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自己是不是曾主动对高维人许了某个愿望,代价是自己的记忆?
可自己的记忆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吗?
南舟这边厢已经想通了大部分关窍,然而南极星这边明明对一切心知肚明,偏偏一张嘴不争气,情急之下,气得大叫出声:“汪!”
这一声把他自己叫得更生气了。
这充分证明他还是说不了人话。
然后他就把人高马大的自己团在了床头柜边,生闷气。
……蜜袋鼯的气性还是很大的。
他隐藏在披散的金色鬈发中的耳朵变成了兽耳,垂了下来,沮丧地拍打着节奏。
但南舟并没有因为记忆无法找回而难过,而是好奇地拎起了他的耳朵,撸了两把:“还能变回去吗?”
在房间内的主仆二人陷入僵局中时,外间,江舫问元明清:“关于‘邵明哲’,你们知道多少?”
元明清侧脸看他,正在思考怎么出言婉拒回答,就听江舫似笑非笑道:“那个时候,你们是对付我们的第一主力,所以,和我们相关的一切情报,你们都应该是知道的吧。”
元明清干笑了两声。
别说,他还真知道。
在那个虚造的【末日症候群】副本前,他们还是被高维人寄予厚望的夺冠队伍。
【邪降】副本发生恰好在【末日症候群】之前,所以,他和唐宋都是知道有关那个突然出现的“邵明哲”的事情的。
尽管元明清所知的情报也是有限,但结合目前情况,“邵明哲”就是南极星的话,已经足够他盘顺很多事情的逻辑。
当初,南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向高维人开放了自身的权限。
代价是自己的记忆。
而南极星设法在交易过程中,夺走、或者说复制走了他的记忆,同时把自己一切两半。
跟着南舟的蜜袋鼯南极星,是被真正“分离”出来的那个。
它携带了自身的记忆,和全部的温柔和忠诚,守在了南舟身边。
而充满野蛮、警惕和武力值的另一半,小卫士一样怀抱着南舟的记忆,沉睡在了数据海中。
他用自己的沉睡,完成了一场神鬼不觉的抢劫。
他本来就是精于抢掠、偷袭的小boss,去抢别人手里的东西,这算是他的老本行了。
这甚至欺骗过了当时和南舟交易的高维人。
小蜜袋鼯身上带有三次可以重组数据、用来保护南舟的机会。
每使用过一次,它就会衰弱一点。
这也就证明南舟遇到了一次难解的危险。
数据向来稳定守恒,此消彼长。
小蜜袋鼯的衰弱,换来的是对那沉睡着的数据的刺激。
在千人追击战中,小鼯鼠南极星被解开了第一层禁制。
于是,“邵明哲”诞生了。
他被带到了南舟当时所在的“纸金”,同时恢复了一点记忆,知道了自己要去找自己失落的另一半。
找到了小蜜袋鼯,就是找到他自己,找到南舟。
这本来应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两个南极星本就是一体,以至于游戏池的随机系统,都受到一丝奇异的感应和牵引,把“立方舟”和“邵明哲”分配到了一起。
——那就是【邪降】副本。
只是事情没有他想象得那样顺利。
第二次,他们在【邪降】中相遇了,不仅相见不识,还彼此戒备。
南极星为了摆脱降头的围杀,再次发动了攻击,和他在卡车上相见。
南极星不认得这个已经变成人形的自己,打完架就忙着回家,想看看南舟、江舫和李银航是不是安好。
“邵明哲”则以为那小鼯鼠是副本中的生物,在旅馆附近费力寻找,却始终无果,直到游戏自动结束,而他也被传送回安全点。
不知道他站在安全点的长街上时,心中有几多怅惘。
好在,这一次过后,“邵明哲”觉醒了更多。
当“立方舟”和“亚当”结盟、“斗转”的曲老板突然和“如梦”联合,双双冲至榜单顶端、二虎相争时,世界频道上一时全是关于他们的讨论。
其他玩家说,“立方舟”一定会去“斗转”。
“邵明哲”凭着那种对“立方舟”莫名的亲近感,驱使着他笨拙地找上了门,蹲在“斗转”对面的咖啡馆,眼巴巴等待着他们。
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守株待兔的原因和结果会是什么。
元明清一一想来,觉得南极星这番寻乡之旅,跋涉得的确辛苦万分。
不过,如果高维没有决定围杀南舟,“立方舟”也不会刚下副本,就被团团围困在“纸金”,情势危急。
他们不被困在“纸金”,就不会遇上易水歌。
没有易水歌的协助,他们就算想利用南极星的嘴巴从包围中逃生,也很难实现。
如果南极星不尝试把脑袋变大,“邵明哲”就不会被召唤出来。
那样,什么都不会发生。
这样想来,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
一环套一环。
该遇见的人,始终都会遇见。
想到这里,元明清反倒感兴趣起来。
南舟失落的那段记忆,究竟会是什么呢?
……
他怀着如此大的期望,以至于重新进入房间、得知南舟根本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时,元明清那最擅长的温和假笑也差点垮掉。
小小的蜜袋鼯正蹲在南舟肩膀上,垂头丧气。
不过江舫并没有对南舟没能成功恢复记忆的事情表示失望。
喂他吃过睡前甜点,推他去洗漱,又把一张床铺得暄暄软软,江舫把一切事情都做得自然流畅。
对江舫来说,不管恢不恢复记忆,他都是他。
既然没人责备他,南极星也很快从自己的小情绪中走了出来。
他如往常一样,手脚并用,勤奋地给自己在南舟的枕头上刨了个软坑,又叼了一方小手巾,美滋滋地做足了睡觉的准备。
谁想到,南舟刚睡下不久,江舫就提着他的尾巴,把他毫不客气地扔下了床。
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南极星屁股着地、双爪撑着地面:“……???”
他正要发作,就见江舫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对他轻轻嘘了一声。
南极星这两天是睡足了甜觉,可他知道,南舟已经有一天多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南极星提起的一口气就这么泄掉了。
嘁。
不上去就不上去。
明天让南舟花你的积分给我买好吃的。
南极星酸溜溜地想着,叼着自己的小被子,溜出了套间。
因为“立方舟”成员数量大增,他们这回换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公寓式套间。
南舟和江舫睡一间,李银航单独睡一间,元明清和陈夙峰睡客厅。
在崇尚武力的“古城邦”里,住处的安全保护也是做得最到位的。
像“家园岛”里那样的埋伏围杀,想发生也难。
不过,高维人里应该只剩下了废柴小夫妻那组。
高维人就算派他们来,他们大概也只会直接躺平装作信号不好没接收到命令。
客厅沙发上的元明清心安不少,把“既来之、则安之”贯彻得彻彻底底,枕头加垫了两层,被子也是极尽柔软。
被赶出门来的南极星在沙发下偷偷观察元明清。
元明清也知道它在观察自己,并打定了要装睡的主意,并不打算和它发生什么交集。
谁想南极星也就是观察了他几秒钟,就把他的肚子做了垫脚的蹦床,三下两下蹦上了沙发靠背,一溜烟跑了。
他踩得元明清费了好大功夫才没哼出声。
站在沙发靠背的尽头,南极星看向了睡在行军床上的陈夙峰。
对陈夙峰,南极星不大熟。
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南极星知道,他在失眠。
他或许是在戒备高维人元明清,或许是在思念某个人。
谁知道呢。
南极星犹豫了一阵,也没有去打扰他。
他选中了另外一条细窄的门缝,扭动着身躯,硬是把自己挤了进去。
李银航也一样睡不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
或许只是不困。
总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她也有些热了。
谁想刚回了个身,她就吓了一小跳。
南极星正用两只细细的小前爪扒着床沿,双脚离地,像是一架小秋千,在空中悬着。
他把脸压在床畔,偷看她。
李银航和他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
她小声问:“他们不让你一起睡?”
南极星怀着无限委屈,点了点头。
倒也合理。
任何人知道自己对象养的宠物有可能在半夜变成一个金发黑皮的英俊青年,都不会允许他在卧榻酣睡的。
李银航想了想,伸手给自己的枕头摁了个小窝。
南极星眼前一亮,咬着自己的小被子,兴冲冲地手脚并用爬上了床。
李银航望着天花板问:“你不会突然变成人吧。”
南极星:“……”
他弱弱地唧了一声。
李银航松了一口气,拿出一只苹果,晃了晃。
黑暗中,一只小爪子接过了苹果,抱在了怀里。
身边多了一点小小的热源,她突然有了点困意。
可是,下一秒,小爪子放下了苹果,转而搭上了她放在枕边的无名指。
李银航一愣,再转眼去看时,南极星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只有他面上的金纹,似有光华流转。
……
另一间房中。
江舫单手枕在脑后,温柔地去卷南舟垂下枕边的发丝。
“他走了。”闭着眼睛的南舟微微睁开眼睛,“你有话要对我说,我可以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