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五年,阳春三月,蔡阳郊外,十里长亭。
蔡铭一行终于要启程去洛阳了。
此时已是春分时节,小河流畔,岸柳青青,莺飞草长,桃红李白迎春黄。蔡氏兄弟,徐占父子皆一脸凄凄的在长亭为蔡铭及其弟子践行。
徐阶父亲徐占,一脸不舍的拉着徐阶,小声的嘱咐着:“蛮儿,从小到大,你还没有长时间的离开过为父,这是你第一次一个人生活。我知你最是执拗,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但为父还是要你记住,在洛阳可不比东莱和蔡阳,凡事须得三思而后行,万不可鲁莽行事。”
“知道了,我会记住的,再说不是还有老师看着我们吗?”徐阶混不在意的回道。
徐占看得大是皱眉,叹道:“你呀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毛毛糙糙的毛病,你老师文章学识是好,但他何曾离开过蔡阳。枉你活了二十多岁,为人弟子当尽心辅佐,怎么可以事事依赖老师。不是为父小视他,他毕竟才十九岁,能有多少人生阅历,你平时要多长个心眼,帮衬着点,不要无事添乱,你们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徐阶听得父亲一说,心中一凛,知道父亲说的是实在话,洛阳可不比蔡阳,那潭水深着呢?而自己倚为依仗的老师更是只有十九岁。
由于他的博学,很多时候,自己敬于老师的才学,却完全忽略老师的实际年龄,打心底把他看成了同他的学识渊博一般的长者。但事实上,就像父亲说的,老师不但年轻,而且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蔡阳,人生阅历少,平时接触交往的圈子小,所了解政治层面的东西就更少。
但是到了洛阳后,却不得不面对复杂多变,阴暗诡诈的政治倾扎,实在是很难啊!而自己怎么说也年长几岁,并且从小跟随父亲,耳濡目染之下怎么着也要比老师多些这些方面的经验。既然如此自己自当在这方面,尽心辅佐老师,不能再事事依靠老师一个人,万万不能让老师吃亏。
看到徐阶若有所悟,脸色变幻之下,最后变得坚定,徐占心中大定。
正所谓:“知子莫如父。”徐阶深知自家老三要说资质,其实并不在老大徐岳之下,只不过平时大大咧咧,很难静下心来认真学习,加上那执拗的臭脾气,为人所不喜,因此自暴自弃,装作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是其一旦认定的事,认真起来,往往能爆发出惊人的潜质。
自打小时候被刘洪拒绝,一直以来所缺者就是一个能够让他心悦诚服的老师。这也是当初徐占虽然对蔡铭收下徐阶不满,但却并没有直接反对,就是抱着或许蔡铭能够让徐阶诚服,让徐阶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学习的想法。
徐占教训完徐阶,再看一旁蔡氏兄弟诸人,还聚在一起低声私语,看他们和睦祥和的样子,哪里像传说中,兄逼弟几成生死仇人的样子。
做为蔡阳县县令,徐占知道那并不是传言,而是确确实实发生的事,只是没想到他们兄弟能在这个时候和解。不管是谁主动,都说明这蔡家几人都是能够拿得起放得下,有担当能干大事的人。这蔡铭有如此胸襟,在洛阳应当会少碰点壁,少树些不必要的政敌,自家徐阶跟着他也能放心一些。
原本端着酒盅打算过去,既然他们兄弟还有事情详谈,徐占也就没有急着过去敬饯别酒,继续拉着徐阶拉拉家常,嘱咐一些细节。
此时蔡铭等人谈的自然还是洛阳的事,尽管四人之前已经谈过,不过有些细节还是要交代清楚。
蔡瑁见一干琐事已经交代得差不多,沉吟道:“四弟,你现在已经身为鸿都门学博士,也等于是入了仕途。除了之前交代过的那些,想要在仕途上长久和一展宏图,还有件事也是少不了的。”
“是什么?”蔡铭问道。
“举孝廉!”蔡瑁郑重的回答道。
“举孝廉”,这是汉代发现和培养官吏预备人选的一种方法。它规定每二十万户中每年要推举孝廉一人,由朝廷任命官职。被举之士子,除博学多才外,更须孝顺父母,行为清廉,故称为孝廉。
在汉代,“孝廉”已作为选拔官员的一项科目,没有“孝廉”品德者不能为官。这就好比后世的科举,虽然也有人可以通过家族遗荫而进入仕途,但终不如正当科举进入仕途那般可以封侯拜爵,封妻荫子。
孝廉举至中央后,按制度并不立即授以实职,而是入郎署为郎官,承担宫廷宿卫,目的是使之“观大臣之能”,熟悉朝廷行政事务。然后经选拔,根据品第结果被任命不同的职位,如地方的县令、长、相,或中央的有关官职。一般情况下,举孝廉者都能被授与大小不一的官职。
师古曰:“孝谓曰善事父母者,廉谓清洁有廉隅者。”然桓灵之世,阉宦用事。群奸秉权危害忠良。台阁失选用于上,州郡轻贡举于下。士大夫更相滥举,实际上察举多为世族大家垄断,互相吹捧,弄虚作假,当时有童谣讽刺:“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原本蔡铭对举孝廉并不怎么看重,毕竟在这个时代,举孝廉已经流于形式,成了世家大族私相授予,笼络门生的工具。而且此时,灵帝早已经开始卖官,要做官的话只要去买,或在灵帝,宦官那里投机献媚即可。却没想到作为一种察举制度,这已经成了这个时代仕途的潜规则,没有改变天地制定规则的能力,就只能去适应。就如三国时著名的军事家陆逊虽已封侯、官拜上将军,但孙权仍让扬州牧察举他为茂才,以此来彰显他的才干和地位。茂才是比孝廉更高一品级的举荐,一般都是在孝廉察举出来的官员中在选其才德俱佳的上上者为茂才。就连孙权,陆逊这等三国史上的雄主,名臣都不能免俗,由此可见当时士人对此看得有多重要。
或许是看出蔡铭的不以为然,傍边一直言语较少的蔡琰,严肃的说道:“四弟你却不可等闲视之,想想已故的,即便是有着“折节好学”美称,平定羌乱的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就是因为之前不曾举孝廉,虽克捷有功,却一直难以升迁,最后不得不自甘堕落,投靠宦官集团,才得以一路青云直上。尽管是这样,后来圣上以其有功欲擢升为太尉,众臣皆言孝廉不举,功虽胜而德不彰,最终不得不通过西园交足了钱才当上太尉。四弟欲要有所作为,定要寻得机会举为孝廉方可。”
蔡琰的话让蔡瑁等人深以为然,一个个点头称是,想到威震西土堪称一代名将的段颎的坎坷一生皆心有戚戚然。
见大家都赞同自己的话,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蔡琰接着说道:“而且现在就是个机会。南阳太守成瑨谦诚有度,而且据闻他不久就要升调为州刺史,对于最后一次的孝廉举荐当会据实严谨,四弟孝义之名远扬,如今又被征召为博士,可谓是才德俱佳,可为孝廉之典范。四弟路经宛城时一定要记得拜访此人,尽力获取今年举荐的孝廉名额。”
“却是如此,我等也都有所耳闻,这成瑨位河南弘农人喜好书法,字画,写得一手漂亮的小隶,擅长画仕女图,四弟或许可以在这方面着手。”蔡瑁最后补充道。
见大家都一致认为举孝廉是仕途长久必须的,在加上又有实例为证,蔡铭还是能够从善如流的。而且从众人的话中多多少少也对这位,能够举荐自己为孝廉的南阳太守有所了解。什么谦诚有度,实际上就是被地方家族逼得放权做傀儡。至于喜好书法,明显就是个人喜好。人多嗜欲,则屈意徇物,不得果烈。如此,只要有缺点,就好对付多了。
徐占见兄弟四人谈得差不多,端起满满的一盅酒,向蔡铭敬酒道:“易之,早先不识君颜实为憾事,此去洛阳还要麻烦照顾好徐阶那小子,这第一杯酒占先谢过易之先生。”说完对着酒盅一饮而尽。
蔡铭端起一盅酒,亦是一饮而尽。
此时的酒还不到二十度,且有点酸酸的,对于后世动辄四五十度的白酒实在是不足道也。
蔡铭倒过手中酒盅向徐占示意,笑着回道:“谦诚兄客气了。铭末学后辈,蒙公琰不弃,敬为先生实在汗颜,谦诚兄直呼名字即可,实不敢当谦诚兄称先生。”
徐占此时又端起第二盅酒道:“早先见易之年青,犬子徐阶拜师旬月却未能登门请教,实在是失礼。这第二杯酒占就借此机会向易之赔个不是,请易之莫要见怪。”说完亦是一饮而尽。
这是徐占道歉的酒,蔡铭不能犹豫,也跟着一饮而尽。放下酒盅笑着回道:“也怪铭失于考量,年不过双十就敢贸贸然收下徐阶,换作是谁都难免轻视,铭原本还担心,谦诚兄会打上门来问罪。却没想到谦诚兄好涵养,非至诚君子难为也。”
徐占见蔡铭喝完,又端起第三盅酒道:“此去洛阳,仕途艰辛,第三盅酒,占祝易之从此鹏程万里,不坠青云之志。”
“承兄吉言!铭也祝愿谦诚兄能够,辉煌腾达,仕途上再攀高峰。”蔡铭再次一饮而尽。
徐占敬完三杯酒之后蔡瑁等兄弟也都一一上前敬酒饯别。
端起酒,蔡瑁等人话不多,只是嘱咐蔡铭一路上保重。
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一路上保重”却让蔡铭心里涩涩的,意识到自己这是要离开家乡了。
蔡铭一杯接一杯的接过诸人满上的水酒,一杯连着一杯的倒进腹中。温软的水酒,一杯杯的温暖了蔡铭的胸腹情怀。临到临行时,蔡铭才突然发现自己很是舍不得,舍不得这个生活了三年,不,是十九年的故乡。
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
一培黄土,一撮青草,都透着亲却的家的味道。
蔡铭不知道,此次离别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是不是还能够回来。那饮过酒后略显迷离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前世父母牵挂的眼神。儿行千里母担忧,恍恍惚惚再看时,却是蔡瑁等人依稀不舍得神情。原来兄弟终究是兄弟,就算是吵了,闹了,说开了,离开了,更多的还是不舍,是牵挂。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乡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蔡铭打着酒嗝,踩着棉步,在弟子们的搀扶下迷迷糊糊转进了马车,随着马车的咕噜声,渐行渐远的离开了蔡阳,离开了故乡。
酒不醉,人自醉。十几度的水酒搁在平时喝个十来斤也别想灌醉蔡铭,可今天蔡铭却真个醉了,醉梦中都还犹自泛着酒酸味,涩涩的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