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作者:周行文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347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第六十八章

从花园酒店正门出去,是一个看起来极傻的喷水池和看起来不怎么大的广场,广场上一些档次不同车牌不同的车各就各位,表明不同人的不同身份。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在喷水池前踱步、谈心。临近晚饭时间,行人看起来都是匆忙而闲散的——忙着赶往目的地,闲散着期待忙碌一天后的休息。

刚才在电话里跟鲁薇提到了城市与回忆,我站在酒店门口被风一吹,也不知道感慨什么好了。95年底的广州交通比我印象中的更拥挤,街上行人匆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油腻和不开心,人和人争分夺秒,人和时间扭杀搏斗,人和自己的梦想一起挣扎。

城市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背后是情感、金钱、行走和生存的种种回忆。有时候文艺青年们把它统称为生活。

我慢慢走到喷水池前,坐到外沿上,凝视着眼前的车来车往。很多年前,我和那个人分手之后,也在这里枯坐过。

我双手托腮,面向笔直的环市东路,想起以前的岁月,如梦似幻。我是一个一只脚踏出自己回忆的人,虽然摆脱了以前所经历生活的重复,城市带给我的种种经历却还记得。

我坐了一会,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鲁薇绕着喷水池走到我身边,我没回头看她,依旧朝前看。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鲁薇说着放弃了她的淑女形象,一跃而起坐在我身边。“我知道回头不好,可是人要是能控制自己情绪,早就不是人了。”

我扭头看了鲁薇一眼,她换了一套很似学生的衣服,雪白上衣加牛仔裤,脚上一双网球鞋,从打扮上来看特别像广州本地长大的女生。

朝她笑笑:“坐在这上面会被保安骂的,我们去后面吧,人也少点。”

鲁薇点点头,我们一起在迎面而来保安疑『惑』的目光中跳下大理石台沿,顺着假山和人工瀑布到了真正闲聊的场所。广州人怕冷,12月底还肯在室外扯淡的人很少,我环顾左右,只有我们有这种闲心了。

点了热饮,我看了鲁薇一眼,等她自己把话说开,这种情况下我是绝对不会主动说话的,一定要顺其自然。

鲁薇扭头看了一眼水池里的红『毛』鲤,问我:“行文,你是83年生的吧?”

我点点头:“对,眼瞅着就要14了。”

“14?”鲁薇笑了笑,“你算虚岁吗?”

我摊手:“没办法,身份证上我还18呢……”

鲁薇低头看桌子上的菜单,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我也不出声,等她自己整理好思路。

想了半天,鲁薇抬头:“行文,你不会笑话姐姐吧?”

我盯着鲁薇的眉心看,这是以前学到的,跟人说话不是很想看对方眼睛的时候就盯着她眉心。

“鲁姐,有时候吧……城市也是需要垃圾桶的。”

鲁薇扑哧一笑:“从认识你那天开始你就跟小老头似的,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哪儿呀,我可没长一嘴金牙。”

鲁薇被我说得心情好了一些,伸手撩撩自己耳畔『乱』发,没有直视我,扭头依旧看着可笑的假山说:“我本来以为自己绝不会来广州的。”

我嗯了一声:“伤心人还是伤心地?”

鲁薇依然不正面看我,轻轻地叹息。

“伤心人。”

我轻轻敲了敲桌子:“姐姐,说说吧。”

鲁薇终于把头扭回来,眼角溢出的一滴泪在我看来触目惊心——几时见过她这么凄凉的表情?

我一直以为女『性』的坚韧要超越男『性』太多,一直以为心中深藏悲哀的只有我。看见鲁薇的脸,我觉得自己错了。

鲁薇伸手抹了一下眼泪,淡淡地说:“他应该在这个城市。”

我手忙脚『乱』地掏纸巾递给她,我们的美女姐姐把眼泪抹干净,才慢慢地说:“也没什么,不过是几百年来重复不断的老段子罢了。”

和我猜的差不多,我也不说话,等她的下文。

鲁薇说:“大一认识的他,很谈得来,那时候小,不懂事。爱得死去活来,大二,他跟一个广州女孩南下了,那女孩家很有钱,就这样。”

我觉得一阵浑身无力:“姐姐,如果我没记错,你条件也不差。”

鲁薇摇头:“年轻时不懂爱情,总以为什么都不附加的爱情才是最好的。哪知道……呵,是我活该。”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继续递纸巾给她。

“其实没什么了。”鲁薇眼中依然泛这泪光,“大约一年前我知道他在广州开了个公司,好像跟那女孩也分手了。我不是为了人伤心,就是想起自己的不争气,很难过……”

我安静地看着鲁薇,每个人都有弱点,也许城市和回忆就是鲁薇的弱点。

我尽量把语气放平,生怕让鲁薇更伤心:“那……鲁姐你为什么还要陪我们来广州?”

鲁薇用我递给她的第二张纸巾擦了一下眼睛,说道:“我不可能一辈子不去面对某个城市或者某个人,那样软弱的人生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一路下来不断要超越的也只是自己,连这点障碍都克服不了,以后怎么帮你?”

这时,两杯咖啡上来了,我等服务员走远了,才笑着对鲁薇说:“可惜可惜。”

鲁薇刚才因为服务员过来送咖啡的关系,脸上已经一点哭的痕迹都没有,她跟着我笑起来:“可惜什么?”

“没带相机。”我说,“否则拍照送给香港八卦杂志,标题就署《女强人真情流『露』,广州之行目的不明》,肯定能卖个好价。”

鲁薇这下真笑了,伸手打了我头一下:“贫。”

我端起咖啡,撕开伴侣包:“姐姐啊,伤心这种事,一抹脸就过去了。咖啡是苦的,你说人为什么还非要喝这个东西呢?”

鲁薇眨眼,摇头。

我把方糖和『奶』精倒进去:“因为人还能往里边加甜的配料,当然也不排除更多人喜欢不加糖的咖啡,不过那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苦过之后也有芬芳罢了。”

鲁薇笑着学我给咖啡加糖:“行文,你这么喝不怕别人笑话你土么?”

我耸肩:“您觉得我还会在乎别人怎么看吗?说句好听的,这叫‘走自己的路让别人瞎白活去吧’,就是那个全世界一半人当座右铭的话;说不好听的,这叫‘死猪不怕开水烫’。”

鲁薇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以前我也很在乎,现在就差了。”

“因为已经超越了那些讨论你的人。”我说,“既然他们做的没有你好,你为何还要在乎他们的话呢?”

鲁薇点点头,看表情应该是有点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接着说道:“活着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活下去,开心了,干嘛还要在乎曾经的不开心呢?你现在不是过的比以前好么?我知道,偶尔免不了会想起,会牵挂,不过也就那样了,从前现在过去了不再来,姐姐你说是不是?”

鲁薇安静地听着我的话,听到最后微微点头,微笑重新出现在脸上。

我笑着观察鲁薇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呃……我不知道鲁姐你的习惯,你喜欢请回忆吃饭吗?”

鲁薇笑着反问道:“怎么请?你请还是我请?”

我耸肩:“没所谓,咱们一家人谁跟谁啊,我最恨见钱眼开的男人了——哎,鲁姐你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我也是……要不然咱们了解了解情况,请人家吃顿饭?”

鲁薇摇头:“算了,没什么必要。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还想说什么,电话响了。

“行文,你在哪呢?”

“跟鲁姐在楼下坐着呢,”我对张小桐一向是贫得打补丁,“谈谈人生谈谈理想,你们一起下来吧,咱们找个地方把晚饭料理了。”

“行,我去喊小倩。”

我笑着说:“得,还是叫鲁倩吧,不然我总觉着自己在演《倩女幽魂》。”

挂了电话,我看着鲁薇,把咖啡杯举起来:“鲁姐,希望从今往后,城市和回忆让一直你拥有,而不是失去。”

鲁薇冲我甜甜地笑,不再是那种公式化的笑容,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

没多久,张小桐和鲁倩下来了,在张小桐身后跟了几个衣着时髦的姑娘,属于那种在大街上看见忍不住想吹口哨的,我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是三哥给张小桐准备的护驾,敢情也入乡随俗摇身一变纷纷成为美艳动人的女郎。张小桐最近跟她们混得如姐妹一般,用人手腕明显比我高得多,让我在一旁看得自愧不如。

鲁薇招呼众人过来坐,我让最小的女士鲁倩决定去哪吃,并同时做好了钱包吐血的准备,哪知道鲁倩想了半天,说了一个让我吐血的地方。

“麦当劳。”

我差点直接趴桌子上,偷偷看张小桐和鲁薇的表情,也都是哭笑不得。

记得好像2002年底看玄幻小说回顾的时候曾经有人说过,经常见小说里几十亿身价的学生请同学去吃麦当劳,没想到自己也碰上一回。

不过仔细想想,鲁倩似乎没什么机会吃麦当劳,这种要求也算正常。北关中餐连锁做得很好,到现在也没人愿意开m记帮外国人赚钱,对于鲁倩这种年轻喜欢新奇的孩子来说,麦当劳的吸引力永远大于中餐馆。

这就是中国近20年来改革开放带来的副作用,其实也是近两百年来中国历史所带来的副作用。大部人认为,好的东西都是从外面学来的,最后变成只要外来的东西就一定是好的。

95年底在在广州找一家麦当劳也不是很容易的,不过对面国际酒店楼下就应该有一家——好像是93年广州第一家吧?据说当时首日的交易量创麦当劳全球历史最高。

这家麦当劳我也来过,还和某人在其中一起用吸管玩过冰块,那些往事历历在目,刚才教育鲁薇的那一套却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走进麦当劳,人这叫一个多,不知道为什么广州人比较认同麦当劳,反而不太买肯德基的帐。在我印象里,北方肯德基似乎要更吃得开一些。

我对95年的麦当劳食谱不是很有心得,只好让鲁倩点了了事,张小桐掏的钱。那些时髦姑娘一桌子,我们四个人一桌子,我看着油『性』食品发呆。

我看着比我手指还粗的薯条,问鲁薇:“鲁姐,你知道孙叔开中餐连锁我嘱咐他什么来着?”

鲁薇现在心情显然相当好,摇头微笑:“不知道。”

“要有两个女厕所。”我丢了一根薯条到自己嘴里,“不是女厕所要大于男厕所,是要有两个女厕所。”

鲁倩和张小桐不明白我什么意思,鲁薇笑了笑,指了一下麦当劳的厕所:“你们去看看吧。”

张小桐和鲁倩过去看了一圈回来就明白了。

女厕所门口排着长长一条队伍,人数之多,看起来应该有一个加强排那么多……而男厕所门口一个排队的都没有。

我继续吃薯条:“尊重女『性』这个话题呀……你们知道么?韩国男人在上男女共用的单间厕所时都不掀起马桶坐垫,这是很不尊重女『性』的表现。快餐店厕所人人能用,女厕所压力肯定大于男厕所,像麦当劳这样,你看看,大家多不爽。”

鲁倩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设计成女厕所大小是男厕所的两倍?”

我把眼前的两包薯条倒出来,用一个盘子托着:“这是一包薯条,分开是两小包,其实东西是一样的。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够随时随地地感受到别人的好,我们对别人好的时候也一样。你把厕所盖大,别人感觉不出来,你盖两个,人家才能明白你的好。”

我又说:“同理可证,别人都没你姐对你这么好,你自己没觉得,换个人换个角度来看就能感觉得到。”

我还没说完,鲁倩的脸就板起来了。

我嘿嘿嘿地笑,人之初好为人师,这是老『毛』病了,不过对鲁倩肯定是故意的,谁让她长不大呢。

我们吃完饭一路无话回到酒店。出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国际大厦一层的这家麦当劳,夜『色』中它独有的银白『色』标志和其他地方的红『色』麦当劳比起来显得分外别致,我这一回首也算是对自己的回忆做一个告别了吧,曾经的爱恨,曾经的是非。

转头空。

城市与回忆,也只是这样了。

晚上,张小桐像一只偷鸡的小狐狸一样踮着脚在我房间门外给我打电话:“周行文同志,请开门,周行文同志,请开门。”

我从床上一个骨碌下了地,开门就闻到一阵清香。

张小桐反手关上门:“想我了没?”

“没有。”我说。

“没有?”

我指指床上的电脑:“是没有啊,看您呢,不用想。”

床上一本有张小桐专访的杂志,张小桐对着镜头微笑的脸看起来特别甜,当然,身边大美女的脸现在也很甜。

我挨着张小桐坐到沙发上:“信不信我是等你来了故意把杂志放床上的?”

“信。”张小桐捏了我一把,“谁能有你鬼!”

我嘿嘿干笑两声:“今天下楼在大堂买的,要不是有您专访我才不看这种杂志,看看它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妈的,敢说我家小桐不好,干死他……”

张小桐瞪我一眼:“满嘴粗话。采访是经过我同意的,怎么可能说坏话?”

我冷笑:“亏你还是杂志主编,你就不知道这些记者们的伎俩了,为了让你答应采访,就算采访完送颗原子弹的条件他们都能答应,不过等文字稿出来就由不得你了。写坏话让你告他们,然后反复炒,输了也无妨。”

张小桐笑着按了我鼻子一下:“怎么听起来好像你比较在行?”

我长叹一声,仿佛落寞,实际上是在逗哏:“人在江湖,就要身不由己呀小桐同学。”

“好啦好啦,我的周先生,跟我说说,鲁姐今天情绪不好是为了什么?”

我摇摇头:“唉,全世界负心人的故事都一样,鲁姐以前有个喜欢的男朋友,跟有钱人家小姐跑南方来了,现在就在广州开公司。”

张小桐双手绕着我的脖子:“那鲁姐还愿意来?”

我在她雪白的手臂上轻轻啃了一口:“人总要坦然面对过去嘛。”

“呵,说得像你有多少过去似的。”

我侧过头看了张小桐一眼:“我的过去不是一直属于某人么?”

张小桐大羞,人和手一起缩回去了,好像我身上带刺一样坐得远远的。

我桀桀桀地笑了:“姐姐,您可是看着我长大的啊……”

话还没说完,敲门声响起。

我皱眉,好像已经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怎么还有人敲门?

走到门口窥视镜一看,是鲁薇。

张小桐若无其事坐在沙发上,表示我可以开门。

我打开门,鲁薇对我说了一句话。

“刘长乐约我明天中午见面。”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