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每天一大清早,玳透便从湘兰阁跑到毓秀阁来,和瑶华一起吃早饭,然后一起到毓秀阁的书房听弄衣传授术法之道。两人都是聪明之人,往往弄衣讲上一遍,他们便已经领会了,然后弄衣就吩咐他们到一边去练习,自己在附近找一处地方舒服地喝茶。由于册立太子的事情临近,玳透跟着慕容咸欢出门的时间逐日增多。当他出门的时候,弄衣便会单独教瑶华一些飞行之术和御剑之术,这样一来,每日醉心在新鲜的术法之中,倒也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暂时都忘却了。
转眼,又已经过去十多日,这一日已经是九月初二。瑶华早上起来,先是红珠递上来弄衣的一封书信,那家伙居然一声不吭便出走了,说是办一件重要的事情,后天回来。洗刷好,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小荷过来传话说玳透随宰相出门了,瑶华心想今天倒好,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一早起来,人全跑光了。
吃完饭,在房中画了半个时辰的灵符,拿出弄衣给的灵符比较了一下,暗自觉得画得已经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了一般。但弄衣只教过画符的方法,却不曾教过开光之法,因此也觉着无聊,便将笔墨一推,唤过红珠,说想要过去碧云栖找夜凝香。
听到瑶华说要去碧云栖,红珠微微迟疑了一下,心下是觉得瑶华与夜夫人来往多了不好,但思及前些日子劝告时,反被瑶华义正辞言地数说了一番,当下只得作罢。心想眼下瑶华如此受玳透另眼相看,应该也不会有大碍。便替瑶华换了衣服,一路往碧云栖去了。
经过朝阳阁时,忽想起那日之事,抬头问红珠道:“宰相大人是不是有个妹妹,叫作怿昕的?是亲妹妹吗?”
红珠见瑶华忽然问起慕容怿昕,乍然间怔了怔。“怿昕小姐乃是相爷三叔绥远将军慕容铖的小女儿,现今就住在聆歌大人的朝阳阁里。”
瑶华想了想,既然不是亲兄妹,而且父亲乃是三品绥远将军,在京中也有府邸,却为何家中不住要住到相府来。这似乎有些于礼不合,便问道:“绥远将军也在相府么?”
红珠道:“将军并不曾来。”
瑶华更觉不对。“那她为什么来相府?”想起那日慕容怿昕踢球误打到夜凝秋,不仅不认错,反而装作扭到脚,到慕容咸欢那里撒娇,害得夜凝秋被漠视。瑶华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装腔作势的娇小姐。
红珠不知其中因由,听出她口气有些不好,以为她已经听闻到某些风声,便如实禀报道:“是,是因为世子在这里。”
瑶华立时明白过来,看来又是一个筹划着要做皇后的人。她就不知道做皇后有什么好,成天与一大群的不知所谓的女人争宠献媚,若心中对那个皇帝无情还好,便只是场毫无意义的争夺游戏,若是有情,便那是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煎熬了。瑶华虽然还不明白所谓的“情”,究竟是种怎样的滋味,但自从懂事开始,便一直将寻一个只真心待她一人的夫婿,作为此生最大的愿望。随即又想起那日逃离冉京之时,巫月曾经答应过此一生只对她一个人好,不禁抬手抚在眉心,虽然她看不见,但弄衣说这里,有一弯淡淡的月牙印,巫月的“月”,心中不禁喃喃道:“还是巫月哥哥好。”
红珠见瑶华的神情中现出淡淡的忧伤,以为是在介怀慕容怿昕的事情,便劝解说道:“小姐不用担心呢,世子殿下呆在相府的时候就会过来小姐的毓秀阁,而怿昕小姐却连望湘居也进不了呢。”
瑶华微蹙眉,问道:“毓秀阁到底算是什么地方?”
红珠微微一笑道:“原来小姐还不知道。世子殿下的湘兰阁、倾歌大人的华庭阁和小姐的毓秀阁乃是望湘居的三大主阁。小姐的地位直逼倾歌大人呢!听说前些日子,倾歌大人还与聆歌大人一起去宰相大人面前,希望大人收回成命,让瑶华小姐搬出毓秀阁呢!”
“原来是这样!”瑶华不禁暗自骂了声“死玳透”,转念想到红珠的话,又问道,“倾歌大人与聆歌大人是什么关系?”
红珠道:“倾歌大人乃是司空即墨归大人的同胞妹妹,而聆歌大人则是工阁侍郎即墨羽大人的妹妹,她们是堂姐妹。”
“噢。”瑶华信口应着,缓步行来,已经进入了碧云栖。庭院中有侍女见到瑶华过来,其中一个扭头快步过去禀报,其余人则快步过来见礼。
“夜夫人呢?”瑶华问道。
“在房里。”侍女怯生生地回答。
瑶华见侍女的神情与前几次来时有些异样,问道:“有发生什么事情么?”
侍女连忙俯首至地,道:“夫人生病了。”
瑶华听到“生病”两字,心中便不禁抖了抖,当下撇下侍女们,便自己往夜夫人的卧房跑去。
“瑶华小姐!”
侍女只好快步跟过去开门,瑶华快步冲进门,一眼便看到正由侍女扶着从床上下来的夜凝秋。算来只有四五天不见,原本丰腴的脸颊削减得如同久病在床的人,身子也孱弱得不禁风吹。
“姐姐什么时候病的?怎么也不来跟我一声?”瑶华连忙跑过去,扶着她坐回床上。
夜凝秋拉过瑶华的手,微微笑道:“不碍事的。只是前些天晚上在林子里练舞时着了凉,过几日就会好了。”
“是着凉吗?”瑶华皱着眉道。“那怎么会瘦成这样的?”
夜凝秋道:“是担心的吧!过些天,相爷要在府里招待一些朝中的达官贵人,希望我能在宴会上献舞一曲助兴。我是在担心怕跳不好,会扫了客人的兴,辜负了相爷的期望。”
“但是现在病成这样——宰相大人知道吗?”
夜凝秋摇摇头道:“皇帝陛下已经定在九月十五日举行玳透世子的册封大典,相爷这几日忙,不能因为我的事使他分心。对了,瑶华,册立太子大典之上,一般太子妃都会同时册封,妹妹这几日还是少些往我这边来,多注意一下世子。我看世子对妹妹不错,而且妹妹与我不同,有容成世家做为后盾,或许可以册立,也说不定——”
瑶华道:“夜姐姐为我多虑了。其实我与容成世家并没有什么关系,相反的,我姓傅,父亲大人曾是当朝司徒,不过现在已经投奔夏王了。说起来我还是罪臣之女,是宰相大人念在以往与父亲大人有过师徒之谊,方才将我留在府内。我只盼着能早日离开冉京,至于其它事,我便想也不想了。”
夜凝秋听得脸色变了变,道:“瑶华妹妹竟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我——我必定不会告诉她人,只是妹妹为何不将错就错,看倾歌大人近日不安的样子,妹妹当上太子妃的机会应该还是很大的。”
瑶华淡淡笑笑道:“若是他不能专心待我一人,且不论是太子妃,就算是皇后,我也不愿意当。”
夜凝秋闻言怔了一怔,看着瑶华淡定的眼神,不禁低眉苦笑:“妹妹比我潇洒多了。我明明知道在他的心里,我只有角落里那么一点点的份量,但我却也只求能在这个角落里暗暗地仰视着他,也便心满意足了。”说着,似乎想起了往事,一双美目中浮现出了泪意,忽然想起瑶华在身边,便强自抿嘴一笑。“这就是如此卑微的我,妹妹不会笑话我吧?”
瑶华摇摇头,然后叹道:“姐姐一定非常爱宰相大人吧?”
夜凝秋的脸倏地红了一下,继而扬唇微笑道:“我和他,是在五岁那年就认识了。那时候,父亲大人还是朝中的刑阁通判,我也还是身份尊贵的官家小姐。他喜欢看我跳舞,然后为我赋诗,两家大人见我们玩这得这么好,在十岁那年便想给我们二人将亲事定下。但是,他的身份尊贵形如一般皇孙后裔,正妻需要皇帝陛下亲自指婚,于是便商定当陛下提起为他挑选常侍女官时便两家联名上书请求赐婚。”
“后来呢?”瑶华问道。
夜凝秋自嘲一笑。“或许是我命薄,注定没有那样的福份。在我十二岁那年,因为一桩冉京中的命案,因为当时身为刑阁侍郎的叔父大人贪赃枉法,皇帝陛下震怒,结果叔父大人被判死,父亲被流放。一家人行乞街头,为了养活母亲大人与弟弟,我开始到各大茶楼酒馆,甚至烟花之地跳舞。但是向来养尊处优的母亲与弟弟,还是不堪突变与生活的艰辛,在那一年的冬天病故了。”
瑶华听得已经珠泪涟涟,忍不住抬手去拭泪。
夜凝秋淡淡笑道:“当时也哭得很惨,觉得已经生无可恋了。在我了无生机,准备寻死的时候,是当时冉京里最大的青楼暖玉轩花魁救了我,知道了我的生世之后,便让我到暖玉轩跳舞,说那里来的达官贵人会很多,说不定有朝一日,他会过来。而且若是我的舞跳得好,名气大了,他或许也就知道了,我在这里——”说着,她又不禁低眉苦笑。“虽然我知道他来的机率乃是千万分之一,但对于一个了无生机的人来说,一点点的希望便足以让她重新燃烧起生存下去的勇气。”
瑶华问道:“后来宰相大人真的去了吗?”
夜凝秋苦笑着摇摇头。“他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去暖玉轩那样的地方?”
瑶华想想也是,慕容咸欢乃是慕容世家的嫡子,在大皇帝国的各族子嗣中地位仅次于皇太子,暖玉轩再出名,也不过是烟花之地,他如何会去?“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就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巧合了。在我的舞名响彻冉京的时候,有一个达官贵人拿着足可以买下十座暖玉轩的钱赎下了我,那个人便是现在的尚书院左尚书蓝近平蓝大人。不过他在买我的时候不过只是尚书院中的一个主薄,大概是知道相爷喜欢观舞,便买了我送给他献媚。不过确如他所愿,在我进钦炎府之后三个月,他就连升三级,升为尚书院左尚书。”
说到蓝近平,瑶华的脸不觉沉了沉。尚书院直属于司徒,尚书院主薄乃是正五品的官,而左右尚书却是正三品的官员,蓝近平从主薄直接升到尚书,的确可谓是连升三级。在家时,重华与朋友谈及政事时,也有提到这位蓝近平大人。在新帝登位后,亲自擢蓝近平为左尚书,而且还将日常文件起草的职责直接划了过去,那就等于架空了司徒三分之一的权利。原本重华他们一直在猜测,蓝近平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能够如此平步青云,但不想,却原来是走了宰相大人这个后门捷径。“这位蓝大人还真是厉害。”瑶华淡淡笑笑。
夜凝秋似乎也想起瑶华的父亲乃是前任司徒傅卿书,为自己无意中勾起了她不快的记忆有些歉然地笑笑。“看我,居然一直拉着妹妹说些自己的事情。妹妹今天过来,不如来看一下我为宴会新排的舞吧。”
瑶华看过夜凝秋的舞,果真是轻盈若流云,优雅若天鹅,广袖舒展之间,便如置身于云层之中,悠悠然如至世外。“好啊。”刚叫出声,瑶华忽想起她的怏怏病体,不禁担忧道,“夜姐姐病成这样,还是休息吧。要为宴会养好精神呢!”
夜凝秋蹙眉道:“说的也是。不过,已经好些天没练了,怕生疏了。”说着,忽而眼眸一动,看了看瑶华,说道。“看妹妹的体态也是极好,如果愿意的话,妹妹不妨跟我学舞吧。”
瑶华不觉又惊又喜道:“姐姐说真的么?我听说舞圣的飞天舞一脉收徒极为严苛的呢!”
夜凝秋微笑道:“是啊。舞圣师父一生只收了三个徒弟,大师姐在内廷献舞时无意泼了北樗国使节的酒,受杖刑而亡。二师姐早在十年前便突然失踪,不见了踪影。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正担心飞天之舞会至此失传呢,所幸遇到了妹妹。”
“我真的可以学吗?”瑶华一脸的期盼。飞天之舞,可是传说中的仙人之舞,据说练到深处,便能飞天而起,如仙鸟一般直飞入云霄。
夜凝秋拊着她的手,柔声道:“妹妹不要质疑自己的资质,我记得妹妹说过,生下来便拥有可以将自己的身体隐藏起来的能力,这其实就是一种能够精确得控制自己的身体形态的极致表现。其实那日妹妹提到此事的时候,我便有让妹妹跟我习舞这一想法,但习舞之人,终是上不了殿堂。当初我被惊颜师傅看中的时候,家里的人原是反对的,认为官家女子是不可去习舞的,但是我坚持要学,他们迫于无奈也便应允了。因此上,怕贸然提出会唐突了妹妹,所以一直没敢提——”
瑶华连忙摇头道:“瑶华很想学呢!”
“那真是太好了。”夜凝秋欣慰地笑笑。“其实飞天之舞没有固定的体态动作,贵在意之所致,形之所动。今日我便先指导你一些可以优美形体姿态的舞蹈动作吧。”
“嗯!”瑶华连忙重重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