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弘夹着他的那个烂布包,跟在刘荣的身后,他几乎是用闪电般的方法,梳理好自己凌乱的发型,将他那套已经打上了无数个补丁的破衣服整理好。
他的心中充满了激动,看着刘荣眼睛,满怀感激,对于他来说,在这个时候得到公侯世家的垂青,无疑于现代贫民忽然中了头等彩,那种欣喜与喜悦,只有他本人才可清楚体会。
公孙弘的一生,可谓跌宕起伏,就连他自己现在回想起来,亦觉得他的人生,充满了无数的惊险与奇遇。
公孙弘是薛县人,他年轻的时候干过狱吏,但是,因为不懂法令,常常惹出了大问题,被地方官严加训斥了几次后,最终被辞退了。
这件事情,几乎影响了公孙弘的一生,他是一个聪明人,而且还是一个能够吸取教训的聪明人,通过这次教训,他认识到,他必须识字懂法,才可洗刷自己的这个耻辱。
于是,他以近乎疯狂的办法,变卖了自己的全部家产,躲到一个名叫麓台的乡村,苦读韩非商鞅之书,一直读到他四十岁那年。
能以如此毅力和气魄,干出如此决绝的事情的人,不是绝顶的天才,便是绝世的疯子。
而公孙弘是天才与疯子的结合体,他的性格中存在着人性的善良一面与野兽的疯狂一面,因此对于像他这样有着双重性格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痛苦是无法忍受的,没有什么困难是无法克服的。
于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变得不足为怪了。
四十岁那年,公孙弘走出乡村,他立刻敏锐的察觉到,法家的势弱与儒家的正在崛起,对于像他这样既想建功立业,成就青史之名,又想获得权利,以报复那些曾经给他屈辱,或者现在正在屈辱他的人来说。
什么门户之见,什么儒法矛盾,那不过是一层脆弱的纸,轻轻一捅,便会立刻粉碎。
于是,他拜到了当世在野的大儒胡母子名下,跟随胡老先生,修习儒家经典,尽管那时候他已经四十岁了,但是,他的老师惊讶的发现,这个学生的毅力与顽强,超乎他的想象。
在那几年时间里,公孙弘每天早晨鸡还没叫,就起来读书,通常到晚上子时还在读书,他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于是,很快的,他将他的师兄弟们抛在了后面,他最后一个入门,却第一个出师。
但是,走出老师的府邸,来到这花花世界后,公孙弘发现,这个世界的生存是如此的困难。
在一年时间里,他走遍了整个大汉国许多公侯世家的封地,可得到的待遇,却无一是闭门羹。
公侯们已经堕落了,他们现在的需要的,不再是谋士食客,而是那些可以为他们赚钱,或者可以为他们带来欢乐的人才,而不是一个儒家弟子。
这令他沮丧无比,而大汉国的察举制度,对目前的他来说,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那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无论是贤良还是方正,那都需要在地方上树立起良好的名声,让地方官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然后还要通过地方官自己的考核。
但公孙弘却并愿意浪费这么多时间,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在这个时代,一个人能够活到五十岁,已经相当的不容易。
他并不清楚,自己最终能够活到八十多岁,于是,他来到了长安,这个大汉国最繁华的政治经济中心,他希望,在这里可以得到公侯们的青睐。
最初,公孙弘对自己的实力满怀信心,他相信,自己的学问与才华,定然可以得到那些求贤若渴的公侯的青睐。
而且,他仪表堂堂,相貌很好,虽然年纪已经老了,但他的身体,却还依然健壮。
更重要的是,公孙弘认为自己的成功是必然的,因为这些年来的潜学苦修,已经反复钻研,使他掌握了一个他自认为完美的新想法:儒法结合。
既,他决定用儒家的经典,来解释法家的行为,这样一来,便可满足天子对独裁权利的渴望,又可用大义的名分,堵住其他人的嘴。
但是,在长安城,他猜到了开始,却没有猜到结局,很多在长安居住的公侯,确实需要人才,但是,帮公侯筛选食客的门房们,却不需要,他们只需要钱,没有钱,你就连说话的权利也没有,便会被一大帮打手扔到大街上。
而长安城的生活水平又远比其他地方高,吃饭要钱,住地方也要钱,对于公孙弘这样一个抱着很快就可以进入公侯家当谋士的人来说,显然,他的盘缠,并不足以维持他的生活。
于是,他不得不举债,而举债的后果,他相当清楚,但他依然满怀信心,认为自己不久便可以挤身长安上流社会,对此并不在意。
于是,这一切的发生也就自然而然了。
现在他的心里万分庆幸和高兴,终于有一位大人物看上他了,他的脑海中,回荡着历史上那些知名的大人物的名字:商鞅,申不害,乐毅。他感觉,机会就在眼前,他发誓,一定抓紧。
当然,他的理想并不仅仅是成为一个公侯家的门人而已,这仅仅是开始。。他血脉深处流淌着的是法家的血液,他的信仰,始终只是商鞅韩非,至于周公孔老二,那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
而对法家来说,权术势,才是问题的核心,所以,他势必要往更高的层面的发展,公侯,不过是他的跳板罢了。
但是,很快,事实便彻底的粉碎了他刚刚生起的背叛之心。
因为,他的眼前,绝对不是魏其侯府,那巍峨的宫殿群,还有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以及宫门上显目的大字,都明白的无误的告诉他,这里是大汉帝国储君的居所:太子宫。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那些士兵见了刘荣,一同屈膝,那此起彼伏的恭迎之声,彻底的冲击着他原本坚固的心灵。
吕不韦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投资收获价值比例最大的,便是投资在一国储君身上。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还是太子时,他的亲信晁错不过是文帝朝可有可无的一个小官。
但今上一即位,晁错的身价立刻水涨船高,区区四年,便从一个低级的官员,爬到了九卿之中最重要的御史大夫之职。倘若不是两年前,他干的事情实在太愚蠢了的话,那么现在丞相是谁,还真说不定。
“贱民薛地公孙弘拜见太子殿下,请殿下恕贱民先前失礼之罪!”公孙弘的反应,可谓十分之迅速,他立刻就摆正了自己的心态,将之前心里所怀有全部妄念抛的干干净净。
他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会知道,对于一个主宰着自己未来命运的大人物,要怎么做,才算正确。
投到储君门下,那一切的心眼与诡计,便都已经不再需要了,因为,这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的事情。
他唯一需要做的是,全心全力的,拿出自己的全部的才干,将它们展示在储君面前,越真诚越好。
“不知者不罪!”刘荣笑着扶起他。
他微笑着,以非常和气和谦虚的态度,将公孙弘带进太子宫的宫门中。“寡人闻公大名久也,何相见之晚?”刘荣随手一句捧话送上去,立刻令公孙弘有了感激之情,要知道,若别人这样说,以公孙弘的心眼,定会只以为是客气话,但他面前的人是谁?大汉帝国皇太子!如此身份的用的着跟他客气吗?
至少在这一刻,公孙弘还真有那么一点战国时期的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情,但似他这般性格的人,这种想法是无法保留很久的,转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过,至少现在,他对刘荣是毫无的保留的忠诚着,因为,他清楚,他以后的命运决定于刘荣,他以后的权利也将来自于刘荣。
这是法家学者的通病,他们必须依靠权势,否则,他们就什么也不是。
刘荣却继续微笑着道“先生可先去换上一身衣服,稍微泡上一个澡,一会寡人设宴,有许多问题,还须请教先生!”
刘荣的话,和重视的感情,令公孙弘的心底刮过一阵春风,暖洋洋的,令他感觉,眼前这个年轻的贵人,确实是看重他的。
回想起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公孙弘知道,他只能效忠刘荣了,因为只有刘荣才可能给他需要的东西,其他人,统统不行。
法家学者,有一个优点,那便是只要定下了目标,那么他们就是死也不会后退半步。
他深深的匍匐在地上,用最古老的效忠仪式,表达他对刘荣的感激之情,然后再恭敬的拜了几拜,才在侍女的陪伴下,下去更衣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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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浴更衣之后,公孙弘原本邋遢的形象不见了,就连脸上的皱纹亦少了许多,多少焕发出了些容光。他在侍女的伺候下,恭敬的走进大殿中。
刘荣见了他的样子,亦有些惊讶,不想这个老人,虽然老了,但是样貌却依然伟岸,足以诱惑那些喜欢成熟稳重的贵夫人了。
他站起身,将公孙弘请入席中,方法掌握的十分恰当,既不会令公孙弘认为他过于软弱,更令公孙弘产生出一种受到信任和重视的感觉。
这是当然的,刘荣是现代人,他虽在现代过的极为平庸,但到底曾在几个外资企业当过不大不小的职员,手底下也曾管过几个人,对于现代企业的用人思维,了解的十分熟练。
而在现代,人才是最得人重视的,重视人才,发现人才,使用人才,是每一个上位者必须掌握的基本功。
刘荣没吃过猪肉,到底也见过猪跑,更何况,那些外国人经常在他面前使用这一招,在最初,就差点感动了刘荣。
将公孙弘请到席中坐下后。刘荣笑着道“先生不必拘谨,便当寡人是一个寻常人就是了!”
公孙弘自是连称不敢,不过在刘荣刻意的淡薄气氛后,他的神态渐渐放开了。
酒足饭饱之后,刘荣乘机问道:“不知先生对今之世,有何见教?”
这便是经验了,现代的老板,通常会在请员工吃饭后,忽然来这一手,询问你对公司的意见和发展前途以及看法,通常情况上,很多人都会中招,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公孙弘虽然聪明,但到底是没有见过这种招数,而且他也正急于推销自己,当下便道:“请殿下先恕草民死罪!”
“寡人非是什么小心眼的人,这一点先生大可放心!”刘荣将自己幻想成一个现代企业的CEO,而公孙弘则成了他需要招徕的策划工作者,他努力模仿着自己以前老板的口吻。
公孙弘这时候胆子也渐渐大了,他鼓起勇气道:“草民以为,当今之世,虽圣太子圣明,百姓安定,天下渐富,然却依然存有隐患!”
他看了看刘荣,见刘荣笑容依旧灿烂,便接着道:“当今之世,百姓苦钱币混乱,朝廷苦诸侯割据,思想混乱!”
刘荣正色道“请先生教之!”
“百姓苦者,钱币混乱,诸郡国诸侯,私钱泛滥,虽圣天子有令,严禁盗铸,然地方依旧屡禁不止,半两钱,三铢钱,四铢钱,郡钱,混乱无比,而天子令四铢钱当半两钱,更加剧了这一危害!”他才怀里拿出两妹钱币摆到案上道“殿下请看,这是朝廷的四铢钱,这是先秦的半两钱,四铢钱当半两钱用,无疑于朝廷伙同商人抢劫百姓的收入!”这时候,公孙弘表现出了他善良的一面,他对四铢钱当半两钱用,表达了无比的愤怒。
刘荣接过钱币,仔细看了看,掂了掂,发现了问题的所在,四铢钱,比半两钱轻了不知道多少。
刘荣不蠢,他立刻就明显了公孙弘的意思,四铢钱是朝廷的官钱,但它的重量却只有半两钱的一半不到,但兑换比例却被强行规定成一比一。
这就好比现代美圆和人民币的汇率被某个巨无霸强制执行一比一兑换。
这样一来,商人们用四铢钱收购农民手里的粮食,却用半两钱将之卖出,或者干脆借给人四铢钱,却强行索要半两钱还贷,这一来一回,便是数倍暴利,简直可以说是在抢钱了。
“先生请接着说。。。”刘荣将这一条记在了心里,他感觉,这个信息似乎有用,只是一时间没有想清楚该怎么利用。
见刘荣连这样的意见都听,公孙弘便立刻打起精神,继续道:“圣朝之制,乃分封同姓诸侯王,使之互为倚角,以拱卫中央,可是,这些诸侯,却都怀有各种各样的心思,他们大的拥兵自重,小的相互联络,结成同盟,虽然两年前,圣天子一举扫荡了七国叛逆,但是现在,这些诸侯依然势大,他们拥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税收来源,迟早会尾大不掉,而且圣朝现在百家并举,导致了思想混乱,政令难以统一,地方官员接到的命令甚至有时候相互矛盾,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公孙弘说完,拜在地上道“草民胡言,望殿下宽恕!”
“无事!先生无须担心,寡人得先生,如得一臂膀,怎会怪罪?”刘荣连忙扶起他道“若先生不嫌弃,可愿在寡人这太子宫中屈尊一舍人之职?”
公孙弘自然大喜过望,太子舍人,那可是太子近臣,当年晁错就干过,前途无量啊,连忙遵命。
他那里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刘荣的陷阱,从此以后,他便被打上了太子党的烙印,再也无法挣脱。
不过,刘荣现在还没有任命官员的权利,毕竟他还没有开府,这事情还需要窦太后的首肯。
对于公孙弘提出的问题,刘荣也还需要仔细想想,毕竟这些事情,都涉及到了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他可不想变成世界公敌,将那些既得利益者推向王美人一方。
所以,这些事情,他知道了,了解了就是。
。。。。。
注:西汉一两等于24铢,四铢钱重3。3克,而半两钱重12铢13克。
法家思想的核心在于权术势,这是他们的致命伤,假如皇帝英明,眼光清醒,他们就是治世之干臣,假如皇帝昏庸,他们就是酷吏。
而且古代的所谓法律,其实就是皇帝的话,所谓出口成宪,法家只忠诚于皇帝,也只听皇帝的命令,对于皇帝的命令,无论对错,都坚决执行,这也是法家在历史上没打过儒家的原因。
不过,儒皮法骨倒是真的。。。。。
公孙弘。。。小人尔,可用之,但不可重用,他的话可以听,但不能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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