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我亲爱的救主,全地歌唱主的妙爱显明,天使天军高声赞美慈悲。救主尊贵荣耀,都归我主圣名,耶稣引导如同。牧人领小羊,因主终日怀抱他众子民。赞美救主,传扬他极大的仁爱,永远歌唱……”
马里安神父盯着一身长袍马褂的赵潜,再瞧瞧他身边一身雪白婚纱的宋菲,贴在圣经上的手指微微颤动起来。他实在想不出那美若天仙,又是城里洋学堂出身的宋菲,为什么会嫁给这绰号“赵大巴掌”的小巡警?“难道是为了赵家的家产?”摇摇头,马里安神父很快便否决了这个猜测。赵家已经没落了,从清末的大家族,现在沦落到只有几亩水浇地,一间大祖屋的破落户。就连赵潜能当上巡警,还是他在世的唯一亲人——老祖母赵老太太,咬牙舍弃几头带崽的耕牛换来的结果。
“戴眼镜的先生,你能不能快点?俺奶奶还在佛堂等着要看孙媳妇。”不但神父不明白,就连赵潜也直犯糊涂。也不知中华民国从何时起改变了婚俗习惯,小两口拜堂居然土洋结合,耶稣和释迦牟尼穿了一条裤子。
“这是教堂,请你不要亵渎神灵好不好?”宋菲秀眉微蹙,瞧着赵潜的眼神中,充满了强烈的厌恶。
“你!”赵潜咬咬牙,下意识地扬扬手,不过想了想,他还是强抑怒火没有发作。喘上两口粗气,指着一脸怯色的宋菲喊道,“你嫁的是中国人,守的是咱中国的三从四德,有这么和男人说话的么?妈个X的!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是俺家用两亩地一头牛做聘礼,明媒正娶的小媳妇!”
宋菲冷笑一声,扭过头去,说实话,她无论怎么看这个赵潜,就是觉得不顺眼。如果不是自己和他从小订下娃娃亲,如果不是自己家摊上“赤色”官司,就凭他赵家那两亩地一头牛,想娶这念过洋学的女秀才,恐怕连门都没有。
马里安神父不知道该怎么主持这场婚礼了,转过身,看看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耶稣,请求他救救自己这迷途的羔羊。
与此同时,赵家佛堂……
赵老太太虔诚跪在观音像前,一面重复默念着大悲咒,一面将膝前的木鱼敲得急促山响。“……皈依三宝,皈依大悲渡世的观世音菩萨,世间感受一切恐怖病苦的众生,要誓愿宣说广大圆满无碍大悲救苦救难的真言,要看破生死烦恼,了悟真实光明,皈依於大慈大悲、随心自在的观世菩萨。祈求一切圆满,不受一切鬼卒的侵害,皈命於为观世音菩萨请说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的本尊-千光王静住如来。能得清净圆明的光辉,能除无明罣碍的烦恼,要修得无上的功德,方不致沈沦在无边执著的苦海之中……”抬头看看面容安逸的观世音菩萨,老太太俯下身去,掌心向上贴地,毕恭毕敬执弟子之礼……“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菩萨,请宽恕弟子的罪孽。吾孙生性顽劣,不识大体。如若不是赵家人丁不旺,弟子也绝不会趁人之危,逼迫宋家答应这门亲事。一切的罪过都是弟子看不破那万丈红尘所致,且莫将报应还于吾孙后人……”回身望望佛堂外悬挂在滴雨檐下的双喜风灯,老人慢慢垂下眼皮……
“赵潜先生,你爱宋菲女士吗?”马里安神父将圣经紧紧抱在怀中。
“啥爱不爱的,呵呵!反正这个媳妇我是要定了。”
叹口气。马里安神父又将目光对准宋菲。“宋女士。您一家都是虔诚地基督徒。现在当着基督耶稣地面。我来问你:到底爱不爱赵潜先生?”
“不爱!”
“嗯?”
宋菲叹口气。偷眼瞧瞧满脸惊愕地神父。凄苦地说道:“可我又不得不嫁给他。谁叫我地哥哥被关在警察局。谁叫我家花了他家地聘礼钱……”
“好吧。我明白了……”这种婚礼再主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马里安神父只想让自己痛苦地灵魂早日解脱。“你们……交换戒指吧……”一挥手。至于是否符合宗教程序。马里安神父也顾不得了。
“完全地爱。超过人间地思想。虔诚信众。向主屈膝颂扬。为此佳偶。求主厚赐恩无量。主作之合。恩爱地久天长……”萦绕着赞美诗。教堂外由远到近。传来机器隆隆地噪音……“……恳求为他们保证:温柔地爱。永久不移地信;有恒地望。壮胆平心地坚忍;纯洁天真。艰难痛苦不惊。求赐他俩:欢心消尽了愁心……”赵潜将戒指戴在新娘子地手上。抬起头注视着天窗那五彩斑斓地玻璃。对于此等洋教。他丝毫不感兴趣。如果不是信奉耶稣地宋菲以死相逼。恐怕他早就冲进丈母娘家。抱起新娘回家过日子去了。“……求赐他俩:平安宁息纷争。百年偕老。又加灿烂地前程。重见黎明。恩爱生命永恒。阿们!”
“阿们……”天窗的玻璃突然在巨响中裂成碎片,像一只只在狂风中不断挣扎着的蝴蝶,闪着晶莹剔透的玄光,慢慢倾泻下来……
“重见黎明,恩爱生命永恒。阿……”没有祷告完毕的宋菲,紧紧闭上嘴巴,她惊恐的大眼望着天窗的破洞,望着从破洞中,伴随着赞美诗,拖拽火花四射的电线而徐徐坠落的重磅炸弹,一把抱住身边她曾畏之如虎的赵潜……
炸弹蹭着神父的鼻尖,砸烂他面前的桌子……神父的鼻尖流着血,而炸弹的尾翼在飞快地旋转……
“妈呀!”一声惊呼,也不只是谁率先喊起。就在大家还在六神无主的时候,赵潜一把搂住宋菲,踩着黑压压的脑袋,一溜烟冲出了安全门……
“放开我!”宋菲手足并用,在赵潜的怀中不断挣扎。乳白色的高跟鞋,从她柔嫩的脚掌挣脱而飞,打着旋转,越过争相逃命慌乱的人群,狠狠拍在神父那流血的鼻子上……
尾翼越转越慢,直至“喀”的一声,便彻底停顿……“轰……”气浪裹挟着木屑玻片,如山崩海啸般,摧垮廊柱、木门、石壁,夹杂着断砖碎瓦,将怀抱宋菲的赵潜高高卷起,又一头送进街边的沟渠……顾不得剧痛席席,宋菲猛然一抬头,几架机翼上涂着红色肉丸的飞机,从高空俯冲下来……
“趴下!”赵潜那将近二百斤体重的庞大身躯,将宋菲死死压在身下。两道白线从他们身边游走而过,赵潜的瞳孔由小变大……
“你要干嘛?我上不来气啦!”宋菲挥手欲打,不料赵潜的反应比她还快。一抖手,“喀哒”一生,警用手铐将宋菲那抬起的玉手,牢牢锁在自己的腰带上……
“你到底想干嘛?”
“别动!”
“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要是不想死,就给俺趴着!别告诉俺你念了这么多年书,连装死都不会。”偷眼瞧瞧那远去的日本飞机,赵潜突然暗叫一声不好,只见那摇摇晃晃的“日本野鸡”,在自家祖屋的方向,又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炽热的重机枪子弹将街上四散奔逃的人群打得血雾漫漫,滚滚浓烟中轰然倒塌的楼阁废墟中,一个被烈火缠身的孩子,哭喊着、抽搐着、艰难拨开身上的碎石,身下拖着滴淌的油脂,慢慢爬向石板路另一侧的水渠……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呆呆坐在坍塌的矮墙上,怀抱着只有几个月,因饥饿而啼哭的弟弟,注视着街上慌乱奔逃的行人,双眼既无神又无奈。然而,静静躺在他身后的,却是他双亲血肉模糊的遗体……五分钟前,这一家人还在为晚上吃什么而发愁……
日本人,来了……
“你放开我行不行?我不跑还不行?”宋菲一阵气苦,她被赵潜扛在肩上,小腹硌得阵阵生疼。
“没得商量,俺说啥也不放你走,”穿过街道两旁熊熊的烈火,趟过青石路面上从死尸堆里汩汩溢出的鲜血,赵潜咬牙切齿说道,“你是俺家用两亩地一头牛换回来的媳妇,你就是俺家的两亩地,一头牛!”
宋菲气晕了……一间燃起熊熊烈火的明清阁楼,在他们身后轰然倒塌……
“……为使众生早日皈依欢喜圆满,无为虚空的涅盘世界,菩萨复行大慈大悲的誓愿……亦使众生於听闻佛法之後,能罪障灭除,各得成就……”赵老太太依旧虔诚地念佛,敲打着木鱼。她的声音低沉却无一丝慌乱,哪怕佛堂以外的世界已是战火纷飞血流成河,可在她内心中,佛和菩萨早已给了她一片莲花净土。木鱼声逐渐低沉,直至最后一击,鱼锤在她手中颤了颤,无论如何再也敲不下去……鲜血从她身下逶迤而出,浓烟裹挟着烈火,从观音像的背后陡然升起……
“老太太!”管家赵福冲进房门,不顾自己一身的血污,跪倒在老人面前。
“……不管是猪面、狮面,不管是善面、恶面,凡能受此指引,都能得诸成就,即使住世之黑色尘魔,菩萨亦以显化之大勇法相,持杖指引,渡其皈依三宝。”吐出最后一个字,手指一松,沾满鲜血的鱼锤在蒲团上一弹,“叮咚”脆响着,远远跌去……
“老太太!老太太呀!”管家抱起老人号啕大哭,“孙少爷和孙少奶奶就要回来啦!你睁眼看看,赵家就要人丁兴旺啦!”
“赵福……”老人微微睁开双眼,鲜血从鼻腔口腔汹涌溢出……“俺……看不到孙媳妇了……”抬眼望一望在烈火中扭曲、碎裂的观音像,老人颤抖着鲜血淋漓的双手,一把抓住赵福的胸口,“告诉……孙少爷,他奶奶是……咋死的……咱赵家,不要……死在炕头上的儿孙……”话音未落,便一口气再也提上不来,就此撒手人寰……
“民国二十七年亥月!日寇杀我祖母,毁我家园,灭我宗祠,撅我祖坟!其兽行千夫所指,人神共愤。虽赵氏一门仅余男丁一人,但此仇不能不报!虽赵家桥镇仅余赵氏男丁一人,但此仇世代相报!虽中华民国仅余赵家桥镇赵氏男丁一人,但上天入地必报此仇!立誓人,赵家男丁——赵潜!”读罢宋菲亲手书写的祭文和誓词,赵潜跪在祖母坟前,已是哭得泣不成声。宋菲的手仍然拴在赵潜的裤腰带上,不过此时她已顾不得责骂,站立一旁,为十里乱坟岗上,在日寇轰炸中,死于非命的宋家老小及两万无辜百姓,默默流下辛酸的眼泪……
“少爷!你要保重身体呀!都三天了,你不吃不喝,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了啊!咱赵家,还指望你传宗接代,给老祖宗添香油呢。”
“赵福……”赵潜嘶哑着嗓音,低低喊道,“赵家已经没了,啥都没了,就剩下俺和媳妇了。你也走吧……老屋的土疙瘩里,你能找到啥就带啥吧……”
“少爷!”赵福扑通一声跪下,磕头连连老泪纵横,“俺从小就在赵家长大,你叫俺去哪呢?老太太生前对俺不薄,俺记着,一辈子都记着。虽说他老人家不在了,可孙少爷还在,孙少奶奶还在!少爷要去打鬼子,赵福不拦着,赵福给孙少爷看家,给孙少爷重新置办家当,就用这双手,一块砖一块瓦,重新垒起个赵家!”
“国家都要没了,你垒起个赵家还有啥用?”摸摸拴在腰间的手铐,看看一脸委屈的宋菲,赵潜惆怅道,“你家也完了,除了监狱里那下落不明的哥哥,再也找不到能喘气的……别冲俺瞪眼睛,俺连三字经都没念完整,一个老粗,比不得你这初中毕业的大秀才。人虽然糙了些,可脑子不糙,知道这世上谁对俺好!”说着,赵潜已是泪流满面,他一指老太太的坟,喊道,“俺家就这么一个亲人,为了俺,一向吃斋念佛的老太太,不惜昧良心用两亩地一头牛换你家闺女。可是!即便她做了亏心事,难道她就真该死吗?啊?你是读书人,你告诉告诉俺:老太太的一条命,难道换不得你宋家的闺女?”
宋菲没说话,因为她并不理解赵潜想说什么。
擦擦眼泪,赵潜又道:“即便是老太太该死,可啥时候轮到他小鬼子下毒手了?他小鬼子凭啥在咱地盘上放屁拉屎?真当咱中国没人啦?好!俺赵潜——赵家九代单传的独苗,现在就要告诉告诉他小鬼子:俺这‘赵大巴掌’的外号不是白叫的,不把他小鬼子扇得找不着爹,俺这辈子就不入赵家宗祠!”
这回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赵潜想找鬼子报仇。可问题是,这裤腰带上拴着媳妇的赵家九代单传,凭什么让鬼子乖乖给你送上那欠揍的脸呢?
一旁的赵福对孙少爷是信心十足,这不仅仅因为赵潜被他从小看大知根知底。在他的印象中,赵潜是个倔强的孩子,从五岁起,说不读书就不读书,而且是打死也不读书。为此,请到家里的先生没少教训他,不过他也不是省油灯,凡是教训过他的先生,也没少被他教训。最有名的一出,就是他拎着先生的烟袋锅子,从赵家桥的祖屋穿街过巷,把先生撵到镇外的护城河边,然后将先生一脚揣下水去……这一点宋菲可以作证,因为当时年幼的宋菲就在护城河边和泥,结果跟着吃了瓜落儿,弄了一身湿,溅了一身幸福的泥点子。
文得不行那就来武的,赵家老太太对这父母双亡的独苗甚是溺爱。指望不上孙子金榜题名,怎么也得让他将来能看家护院不是?于是下重金请来各种武把式,结果可到好,没过几年,这赵潜就改弦更张,丢弃烟袋锅子,改用板凳、砖头、瓦块、巴掌……追着武师傅绕着护城河跑。这回宋菲算是学乖了,一见前方一溜烟尘滚滚,立马抱头跑路。以至于发展到后来,打远瞧见赵潜,不用人提醒,马上自动消失——呵呵!形成条件反射了。甚至两人成了名义上的夫妻后,站在赵潜身边的宋菲,这脚还不由自主向一边撇。要不怎么说赵潜上来就把自己媳妇给铐住,呵呵!他早就知道自己媳妇的性格特点,你不铐,她可真跑。
赵潜这辈子打跑过多少武师傅,也只有他自己能数得过来。反正他的格言就是:“连俺都打不过,还当啥师傅?”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不过在他赤手空拳抡圆巴掌打跑少林寺的师傅后,老太太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要给自己十八岁的孙子找份正当职业。选来选去,挖门盗洞,最后卖房卖地托关系给赵潜物色个巡警当当。不过这时,赵潜那“赵大巴掌”的绰号业已落下了。
赵潜的绰号不怎么样,可人不错,街坊邻居没有不喜欢他的。他这个人仗义,够朋友,谁家有难处,只要被他碰见就一管到底,就差没掏心窝子给人家。赵家桥的人都知道一句话:有困难找巡警。当然,这巡警指的就是赵大巴掌。最让街坊邻居津津乐道的是,有一回从北平来了个日本商人,撞伤当地百姓后就敢大摇大摆扬长而去。就在其他巡警装没看见的时候,赵潜出手了。他没惯小鬼子的脾气,这巴掌扇得,穿街过巷把小鬼子从城里扇到城外,最后一脚踹下河。当然,宋菲又远远躲开了。
原本赵家上下都认为赵潜那两只手是对祸害,可是鬼子来了,他那双充满传奇的手,还能再是祸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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