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武终于见到那个他日思夜想,痛恨不已的敌人。终于可以给将军报仇了,没想到,一切这么容易……
突然间,恍然是时光倒流,刘武又想起那些陇西岁月,当年,夏侯霸带着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在军中来回巡视,恍若昨天。
也仿佛就是昨天,刘武最尊敬的骠骑将军夏侯霸,就被这个老混蛋设计,在洮阳城下中伏身亡。
命运如此可笑,这个身处数万陇西精锐保护下的老东西,竟然在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被自己这么个小人物轻轻捉住了。
他突然想放声大笑,可又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实在笑不出来。最后,踌躇许久,跳下马背,慢慢走过去。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那些软布包裹的伤口,这段日子又有些开裂,隐隐作痛,刘武也不理会这些,在周大等亲兵护卫下,慢慢走到邓艾面前几步远处。
就这样,两个彼此从画影图形相互了解,却又从未谋面的人,不过几步距离,你看我我看你。
刘武在打量这个传说从未败仗的大魏西北擎天支柱,邓艾也在观察这个据说处境尴尬的汉室第一才俊。
突然,邓艾笑了,仰天大笑,旁若无人,仿佛身边那些端着弩弓瞄准他的弓箭手根本不存在,肆无忌惮。
这笑声让蜀国官兵很是不爽,周大第一个跳出来,恼火的望着邓老头儿怒喝道:“笑什么?老东西,都当俘虏了,有什么好笑的?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姜维没少在邓艾手里吃憋,几次北伐,第一、第二次是与郭淮、陈泰角力,第三次是徐质、陈泰,自第四次起,兖州刺史邓艾迁转安西将军,此后,姜维每次北伐,都是在跟邓艾玩心眼。可惜,姜维控制的蜀国汉中无论是士兵素质,后勤补给,都不及邓艾控制的魏国陇西驻军,唯一的优势是人数,但每次关中长安援兵一到,优势顿时消解,姜维只好每次力求速攻,偏偏邓艾的确打仗很有一套,再加上姜维求胜心切,导致人数上占优的汉中兵对付那些数量上略显劣势的陇西兵,每每都是长安援军还没到,蜀兵就让邓艾打退。
这么多年一次次的北伐,蜀国死在陇西的壮丁,超过五万,邓艾在蜀国百姓眼中就是个大灾星,那些妇孺们最讨厌的几个人当中,不亚于发动战争的姜维。
邓艾压根不理周大,继续笑。
刘武冷冷说道:“笑够了么?”
邓艾收住笑脸,望着刘武。
刘武的脸,冰冷如雪,这是杀意。
邓艾嘴角凝起一丝笑容,满是嘲弄意味,片刻之后,才再次缓缓道:“老夫知道,你想杀老夫已经很久了。”
轻轻一声冷哼,这就是刘武给的答案。
的确,刘武想将这老东西千刀万剐。
“呵呵,年轻人,不要这么着急么,老夫戎马一生,所经战阵无数,现在落到你这个小子手里,固然是老夫一时大意,也是老夫命该如此。”邓艾说话的口气就像跟邻居家的小孩聊天,这个一着急就结巴的老者,这次口齿出奇的流畅,眼中也再无一丝忧惧,仿佛,这儿根本不是战场,而面前的那些尸体堆积、兵器杂陈、血流成河,不过是一片虚无。
谁也不知道,这个老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让手上那些最后的亲兵缴械投降,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无论是那些吵嚷着要杀身殉国的魏人,还是那些举着弓弩、提防魏人拼死反扑的蜀人,都不明白这老儿到底想说什么。
北风拂过,带走这片土地上那些带着烟味残留着山火余热的空气,战马嘶鸣,除此之外,静悄悄的,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们,谁也不说话,就这样望着场中的一老一少。
“血屠夫,老夫已经是案板上的肉,落到如此地步,已无回天可能。生死有命,老夫只是心有不甘,有几个疑惑,血屠夫,你可否为我解惑呢?”
这一句,众人更加莫名其妙,不过依旧,谁也不敢多嘴。
刘武迟疑片刻,深深吸气,声如寒铁,挤出一个字:“说!”
老儿微微一笑,静静道:“老夫一生精于计算,这次却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你一个阳平关将领,到江油来干什么?以老夫的情报,那些汉中溃军,就像汉寿的部队,就在剑阁外,与姜伯约部合流,伏击了诸葛绪部,现在,那些汉寿部队,还在姜伯约部下。”老儿,说到这儿,又再问了一遍:“你到江油来干什么?是姜伯约那家伙让你来的么?”
刘武沉默很久,还是没回答。
邓艾看着刘武的脸,突然间,哈哈大笑:“你不说话,哈哈,不是他的主意吗?果然不是,怪不得到现在都没瞧见他那边派人回防,我早该想到的。”老儿笑了几声,慢慢那停下,又继续问道:“你又是怎么来江油的?你不是也在汉中么?汉中溃败,你也应该在剑阁才对,以姜伯约治军的严厉,即便你是宗亲,也不可能擅自离开军中,你又是怎么离开剑阁的?”老儿问完这话,也没等刘武表示,自己就拍着脑袋叫嚷起来:“对了,这也就是说你不在剑阁,只有这个可能,是么?”
刘武依旧什么也没说,不说就是默认。邓艾的那双毒眼,不需要什么都说,就能知晓。
“你不在剑阁,对了,老夫想起来了,你是被钟会那个小子算计,骗出阳平关的。”邓艾点头道,“你是从成都来的?”
说到这儿,邓艾眼中的光彩,猛然亮了起来,一脸不敢相信的望着刘武,看了老半天。
“你,你是从成都来的?”
邓艾再问了一遍。
刘武闭上眼缓缓点头,然后淡淡道:“傅将军命令长子傅伯长带领人手随我回京,我们去剑阁的路上,无意中看到魏国骑兵斩杀我国军士,就这样得知北方失陷,所以,傅伯长和我,赶往成都求援,我们的确不在大都督治下。”
这是实话,除了中间将剑阁伏击战省略去之外,基本属实,这是对一个能单单依靠推理,就能将敌军部署算得一清二楚的老将军该有的尊敬。刘武虽然痛恨邓艾杀死他最敬重的夏侯将军,可是面前这个老者,他实在是没法狠下心肠。
邓艾的确是一员名将,蜀国人痛恨的是他杀死过许多蜀国军民,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各为其主么。
“哈哈哈哈!”邓艾又突然狂笑起来,就是笑着笑着,变成啜泣,老泪纵横,哭得那些魏国官兵们也不由得开始跟着哭泣。
“天啊,人算不如天算,怎么会这样?”
是么,的确,世上许多事情就是靠偶然堆积起来的,刘武这行人,不过一二十个,可是放火烧粮,再加上缩减蜀国预警时间,不要说一二十个,就是一个,都够了。
就像当初,在左谵道,邓忠带领弟兄们暗算刘武等人,而刘武等,却又正巧看到涪水中那些顺水漂流箭支,特别是漂流的死尸。如果不是狼牙,不是这匹对血腥味道特别敏感的屠夫马,非要呆在涪水边,或许,那具尸身,就在刘武等人自河边返回江油那一刹那,就在刘武等人身后,静静飘过。那几个舍身妄图回去报信结果被万箭齐发、射死在涪水中的江油戍守兵,也只会是白死,忠魂归黄泉,春闺梦里人,山河依旧破碎。
邓艾望着刘武,抹抹泪眼,哽咽着继续问:“你是受蜀国皇帝指派,前去江油戍宣诏的么?是这样么?”
这是最可能的原因,可是刘武又一次沉默着。
邓艾明白了,凄然一笑,淡淡道:“老夫怎么忘了,你那个伯父,嘿嘿,对兄弟们提防的很,你这个小家伙,偏偏更是肆意妄为,他肯定是死命提防。”说到这儿,又再度点点头,一脸明悟,嘿嘿一笑:“你肯定是擅自离开的,对么?”
还是沉默,刘武什么都不能说,那是大不敬,只有敌人能说,别的人,就算听,都是罪过。好在,他们一直都是用陇西话,蜀国人都听得懂的,并不多,不少人只是能听懂一部分。
“可惜了,偏偏你父亲前面有个兄长刘阿斗,不然你爷爷一定立你父亲为太子,”邓艾一脸讥嘲笑容,“那样的话,你们蜀国,恐怕会更难缠呢。”
这些大不敬的话,刘武听都不该听的,可是他喉咙里却是堵得慌,发不出声喝斥制止,一直沉默着,什么都不说。
那些跟随刘武很久,也懂得陇西话的老兵们,也乐得听着这个老家伙说这些。以将军的才能,纵然不能都督一州一郡,也不是区区一个护军将军头衔就打发的,他们对皇帝刻意压制他们的将军,早就心怀愤懑。
就这样,邓艾跟刘武,两个身处不同阵营的对手,慢慢说着话,虽然刘武有些事情没法回答,只好沉默,不过对于邓艾这样的名将,不说也能知道许许多多东西。
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慢慢聊着。
邓艾的才智见识远在刘武之上,刘武突然觉得,如果邓艾不是敌人,他希望能跟随这位睿智的老者,做一个传令小校都挺好的。那就可以天天看着这位老者言行,慢慢学习。
他知道自己其实一直以来没什么大能耐,似乎除了运气略微好一些,刘武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长处。
老者摇摇头,慢慢道:“小子,你身为皇室。养尊处优,却还是肯身先士卒和与士兵们同甘共苦,这就是你最大的长处。有这条长处,你不但已经比你家族那些子弟们全要强的多,就是我国还有吴国的皇族,有哪个肯冒着生命危险冲在最前端的?何况是一次又一次。”邓艾轻轻一叹,“说到幸运,的确,你小子出生不好,不过运气的确是不错,这么多年来在陇西没几个蜀国前锋骑兵能够活到现在,你小子不但还活着,还让陇西军兵谈到你就想到蜀军主力。要不然那天在峡谷口,你们那么点人,凭什么把老夫手下上百人吓得直往后逃?”
这就是当初为什么一个血屠夫把上百的人吓退回左谵道的原因,也是邓艾狐疑不定好一阵的原因。
其实刘武大可以据此恐吓那些疲惫至极的陇西兵,可惜以刘武的智慧,并不能想到这点,而他最终选择了一条保险的方式,退守江油。邓艾据此估测刘武身边没多少人马,这才派兵强攻江油小城。
两方不顾疲劳,坚持作战,两方的统率在疲惫袭扰下,你错我错,最后就变成这般模样。
如果可能,邓艾宁可选择后撤,不再为了怕晋公降罪强行攻击涪城,可惜了,时间就差那么一点点。
邓艾心念微转,再度说道:“蛮夷小子。可惜了,你身在蜀汉,若是在大魏,统帅羌部精兵,肯定合适。”老儿是随口一说,说出之后,脸色一变,似有些懊悔,不过一闪而过,又道:“你也肯定也知道的,算了,老夫便不妨告诉你,你在蜀汉是可惜了,若在羌部,哼哼,可比我们这些外人管用的多,老夫向他们筹兵五千,这些羌人还不肯呢。呵呵,告诉你也没用,蜀汉这般弱小,羌部是不可能支持你们与我大魏为敌的。”邓艾脸上写满得意。
这就是刘武的优势,羌部血统,因此,在蜀汉,会遭到歧视,但到羌部,这又会变成优势。可惜,在哪儿都是强者为尊,羌部不会歧视刘武,并不代表会因为刘武就帮助蜀汉。十个蜀汉都敌不过一个大魏,没有哪个羌部首领会为帮助蜀汉得罪强大无敌的大魏。这种优势只是对刘武本人有效,无关国运,邓艾也不相信蜀国就一个明眼的没有,看不出这种血统,除了卑贱之外,并非一无是处。
蜀国积弱,知道了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