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出生和生活在农村,小时候家里很穷,我祖父曾经是个旧社会的教书先生,所以我爷爷虽然是个农民,但还是有点文化的,我父亲开始也跟着爷爷种田,后来就出去做点小生意,家里因此有了一点钱,但也只是仅够渡日,无非是能吃的好点而已。我小时候很顽皮,但是我读书的成绩很好,爷爷非常喜欢我,总说是祖上显灵,让咱们周家终于出了个文曲星。
爷爷说祖上显灵并非空口无凭,而是有根据的,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据他说,我们周家祖坟的风水很好,以后必能出个大人物。我那时并不懂什么风水,只知道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只是那里没什么人家住,而且有点远,所以也不怎么去玩。后来,家里人把我送到了县城里最好的中学读书,我见识到了许多新事物,对外面的世界更加向往起来,希望考上大学后,能离开农村,进入大城市生活。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我读高三的时候,父亲的小生意出了意外,他是个倔强和沉默的人,也不说是什么原因,总之是本钱都没了,还欠了债,从此家里又回复了以前的贫穷,而我,自然也无法继续读书,于是回家种田。说来也巧,父亲出事之前,家里祖坟所在的那块地被征用了,我们家人自然不肯,爷爷甚至说宁死不搬,后来,对方就派了一帮人来强行拆除,无奈之下,我们家终于被迫把祖坟迁到了几里路外的一个山坡,按爷爷的话说,那是一个凶地,根本不能下葬,但是,那地方也是上面规定的,而且全村人的祖坟都迁到了那里,这根本不容得选择。
你们可以理解我当时的心情,那是一种梦想破灭后的深深的失望。虽然我受的教育让我不可能相信一切封建迷信,但我还是不免产生了一些联想:我们家这次的挫折是否跟祖坟的风水变化有关。
好在我还年轻,所以还不至于绝望。在我回家的头两年,我继续看书自习,希望有一天父亲能东山再起,供我读书,但随着日子一天比一天拮据,我终于放弃了幻想。于是,我决定进城打工。
我去了邻近省份的一个大城市,是和几个同乡一起去的。进城之后,我们就开始四处寻找工作,在一个劳务市场,几个穿制服的人正在检查暂住证,我们中间有一个老乡见机快,带着我们赶快溜了出来,说如果被查到了没有暂住证,就会被抓进收容所,要出来得有人领,还要罚钱。我说那我们为什么不办一个去?那人说办一个证要交很多钱,现在连工作都没着落,怎么能先交那么多钱!
我听了也没办法,从家里来到这地方,我已经为车费和吃饭花掉了几乎所有的钱,所剩下的,恐怕连个暂住证都办不起,其他的几个人也好不了多少。我说我们不能偷偷摸摸的在这儿,不如先去别处赚些钱,然后再回来办证。可是他们几个不这么想,说不管怎么样先留下来再说,要搞钱,可以另想办法。我知道他们所说的办法,一路上我已经听他们讨论了多次,无非就是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我那时候还年轻,还是有一定的理想,从未想过要自甘堕落,于是,我跟他们分道扬镳了。
于是,我离开了城市;于是,我又单靠一双腿,走了几十里还不知是上百里的路,来到了一处矿山,看到了一大群挖矿的工人,我问了那里管事的人,他说包吃包住八百块钱一个月,我说难道干多少活都拿一样的钱,他说八百块钱那是起码的,就是你起码得干完那些活才能拿到八百块,要不然还得扣钱,当然,如果你干得更多,也可以多拿。
我当时其实已经山穷水尽,身无分文,既累又饿,又实在走不动了,虽然觉得还没有问清楚,但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又看到那么多人都在干活,于是就答应了下来。
后来,我立刻就明白了其实我不可能赚到超过八百块一个月,因为那相当于每天不停工作八小时,而那八个小时,足以让一名体质稍弱的人干得吐血。我虽然从小干过农活,但还是不能适应,我的手第一天就磨破了,老是流血,脚底上很快长了大大的水泡,一个破了、另一个又长了出来,但这都还不算什么,我最担心的是那种矿井,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安全保障,随时可能被掉下来的矿石砸死,或者被活埋在里面。可是我还是忍下来了,我想,只要支撑一段日子,赚些钱,我就离开这儿,再去城里找机会。
由于劳动强度太高,大家除了干活,就是吃饭睡觉,也不多聊天,最多就是几个人凑在一起打牌,但那也是很少的,因为我们更需要休息。
一个月终于到了,我去问管事的要工资,那人说你是干了一个月,但我们统一发工资的日子还没到,你再等几天。我说那就是过了,该发钱的时候你怎么没给我,他说那时你来的日子还太短,不能发钱。我有点疑惑,因为我也没见过别人发到过工资,虽然他们不一定会跟我说,但总不至于一点迹象都没有,可是我还是相信了他的话,因为当时我根本不信有拿不到工资的事儿,所以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样又过了半个月,我看还是没动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起干活的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也有两个月没拿到工资了,我一听急了,说你们怎么不问老板要呢?他们说以前也常这样,总要过个两三个月才发的,并不是每个月按时给,最长的一次,还是拖到了过年才发钱呢!
我当时就傻了,我本想过一两个月就拿钱走人的,我可没有干到年底的思想准备,我更不想这么在矿井里一直干下去,这不是我的未来!
于是我就隔三岔五地去问管事的人,问他什么时候发工资,我说我家里有事等着拿钱回去救急,就先把我的那份钱给我吧,我差点就跪下来求他了。他说这儿干活的人都缺钱,人人都急着要往家里汇钱,并不是只有你一个,我要是先给了你,怎么对得住别人。我说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发工资,总的给我个确信的日期吧!他冷冷地说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得问老板。我问老板在哪里?他说老板平时不在矿地,什么时候来不知道。
我有一种强烈的受骗上当的感觉,只觉得一腔怒火无法发泄,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负气离开不正好便宜了他们!我说我不再挖矿了,我就在这儿等着,等老板来给我应得的工资。他笑着说这里不干活的人没有饭吃,也没有地方睡,你要怎么样请便。
回到工棚里的时候,我几乎是喉着问那些一起干活的人,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无所谓,这么久不发工资都不着急,难道就不怕老板不给钱吗?他们对我的失态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平静地摇摇头说没事,老板虽然不一定按时发钱,但早晚总是会给的,不用担心。我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还有事,我急着拿钱离开!
说完我倒头就睡,我已经无法跟他们交流下去,还不如睡觉!可是我又怎么睡得着!这一霎那,我猛然想起一件事不太对劲:这些人不是本地人,但他们的口音全是一样的!对了!他们一定是有个同乡的工头,那个工头跟老板关系匪浅,所以他们不怕拿不到钱,原来是这样!那我呢?我是一个人自愿上了这贼船的,我算什么!根本不可能会有人帮我撑腰,给我出头。
我躺着的地方正好对着一面小小的镜子,那是一个矿工挂在墙上的,镜子已经有裂缝,还缺了个角,但我还是看的清清楚楚,那镜子里的人,又黑又瘦,头发乱得像一团稻草,眼睛里布满血丝,那个人是我吗?
不知不觉,我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我毕竟太年轻了,毫无经验,这才吃饱了苦头;我也终于开始明白,像我这样一个从农村里出来的人,要赚钱是多么的困难。这一刻,我忽然不再怪我父亲无能,反而非常地同情他,因为他也一定受了很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