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那天,虽然下着雪,不过雪下得不大,但北风依然吹得人心窝子都是冰凉的。张文英在京城已经住了好几年了,可还是受不了冬天的大风。
“少爷,咱还出去吗?”王飞虎从外面回来,问着张文英。
“出去!不就是刮风吗,刮刀子也要去。”
张文英是要去贤良寺拜访李鸿章。要变法,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朝中大员支持是不可能成功的。李鸿章要算朝廷大员中唯一有可能支持变法的人,他现在不像从前那样握有实权,不过威望还是在的。
张文英到的时候李鸿章正在吃饭。有关李鸿章穷奢极欲的谣言他是听过不少的,不过他发现李鸿章饭桌上的菜式并不比寻常百姓家的多,只是更精致些罢了。如果这样也能算穷奢极欲,慈禧一顿二百两银子的便饭又该算什么呢。张文英突然记起自己前世曾看过介绍,慈禧吃一顿饭,够三千个小康之家吃一天了。
“是载之呀,先坐吧,不过我老头子吃饭可是不快,你有得等了。”李鸿章说似乎很不经心,却又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张文英去了第二趟厕所回来,李鸿章才刚吃完最后一口,不过看得出,李鸿章是故意的。
“你先不要说,让老夫猜猜你来的目的,你是要老夫支持那帮书生变法吧。”见张文英没说话,李鸿章接着道:“看来老夫猜得没错了,跟老夫来吧。”
张文英跟着李鸿章进了书房,李鸿章取出一幅字递过来,说:“这是老夫抄的四首《一剪梅》。这雕虫小技自然是入不了状元公的法眼,不过你不妨还是拿去看看,或许你就知道老夫的答案了。”
张文英接过一看,上面写着:
其一
仕途钻刺要精工,
京信常通,炭敬常丰。
莫谈时事逞英雄,
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其二
大臣经济在从容,
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万般人事要朦胧,
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其三
八方无事岁年丰,
国运方隆,官运方通。
大家赞襄要和衷,
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其四
无灾无难到三公,
妻受荣封,子荫郎中。
流芳身后更无穷,
不谥文忠,也谥文恭。
“中堂是要给下官讲中庸之道吗?没想到中堂也喜欢收藏这些戏谑文字。”看了这些文字,张文英知道李鸿章是决不会帮忙了。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注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张文英轻声吟着李鸿章年轻时作的诗。
李鸿章朝他摆摆手:“那些不过是少年时的游戏之作罢了。”
“载之,你不是第一个来劝我的人,不过倒是第一个当面劝我的人。很巧呀,那个广东来的书生也是字载之,不过不姓张罢了。”
“哦?那他为什么不肯当面劝您呢?”
“自然不会是他不肯,而是我故意让门房跟他要门包,还把他挡了回去。其实,这样我是为他好,他在我面前谈论这些事,被人知道了,是要杀头的。”
“那您为什么肯见我?”
“你不来见我,他们也会认为你是我一党的,何况现在要变法的,是翁师傅他们。”
好一会儿,两人谁也没说话。
“你应该听说了,我离开直隶总督的位置后,留下了六百五十万两银子的库银,朝中不少人都说我空有巨款,却不肯为北洋水师添置大炮巨舰。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载之。”
“可是谁都知道要是北洋水师完了,大人的权位也就保不住了呀。”
“我要说不留恋权位,那是在骗你,要真的不留恋权位,我这把年纪早该回安徽老家了。不过你知道吗?那六百五十万两库银,是光绪二十年才拨到直隶府库的。”
光绪二十年,甲午战争已经开打了,就是有银子也买不来军舰了,何况就是真的有人肯卖,也太晚了。
“载之,平心而论,你真的认为变法会成功吗?”
张文英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原来的历史他是知道的——变法失败了,而且败得足够惨,足够彻底。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老夫也不勉强你说出来。”
“可我们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坐着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
“那我问你,当今的朝廷,我们有什么可以作的?”
张文英没再说什么,李鸿章的意思他懂,不过并不赞成。
好半天,李鸿章终于又挤出了一句话:“说句诛心的话,皇上还是有大志的。”李鸿章的言外之意谁都听得出来——皇上有大志,不过也仅仅是有大志而已。
从李鸿章家出来,张文英的冰凉冰凉的,他没有坐马车,而是和王飞虎慢慢走着回去,一路上他都在想着李鸿章的话。这场他原本就不看好的变法运动,看来还没开始,就已经完全没得救了。
李鸿章说得没错,皇上只不过空有大志而已,至于他的大志是变法图强,还是要和慈禧夺权,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光绪既无德,也无才,更无权。这样的人是靠不住的,颐和园里的那位老佛爷只要动一根小指头就捏死他了。慈禧似乎并是那种极端守旧的人,只不过凡是光绪支持的,她都反对,凡是光绪反对的,她都支持……
啪——一个雪球正砸在张文英脸上,他这才回过神来,也这才注意到,雪已经下得很大了。
“这位公子,真不好意思。”一个披着大红斗篷的少妇站在那儿。
张文英抬头一看,原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