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累了,身体里原本涌动的强大力量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被突然卸下的重担毫不保留地抽去。大病一场过后的抽丝,没有在他被爆炸的气浪掀翻时发作,却在他对凤凰山自他之后终于跨上了正规感到由衷高兴的时候涌上了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刘香玉曾经亲手缝上了三十三针,杉山爱为他取下了二十一块弹片,他的十指已不再齐整,他身体里的血早已经换过了一遍,他也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杨越,他的生命,属于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而他的一颗悸动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消逝和人事恍然飘过而显得更能感受到沧桑。
短短的四年,却消耗了他近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心血。那个曾经懵懂过的热血青年不复存在,那副大豪情般的胸怀渐渐地融入了不断扩张的悲情和彷徨。确定了未来的道路,没有给他升迁的喜悦,给他的只是另一副沉重的担子。他饱经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孤独,那副看似坚强的身躯,是否还能挑得起他该挺起的脊梁。
杨越陷入了沉沉的昏睡,第一次鼾声如雷,第一次如释重负。他该给自己一点时间来调整早该休息的身体,哪怕仅仅只有一个晚上。
他又回到了那个时代,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山岗,还有灰色的人脸。刘二麻子扛着他的马刀就站在了身边,另一边是一脸菜色的颜汉生和刘春长。杨越踩着地上的石子“咯吱吱”地响,他看到头顶着一顶瓜皮帽的许大虎带着李双洋和郭从如两人一溜烟地从公路的转角处飞奔而来。
“来了来了!”
李双洋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了惊悸,语气都变得颤抖了起来。许大虎抬手一巴掌扇在了他地后脑勺上,大吼:“德行!”,他却没注意到自己地双腿也在颤巍巍地站不稳。
这是凤凰山第一次伏击日军运输车队的情景。说是车队。其实也只是两辆牛车和七八个鬼子兵而已。牛车上装着的自然是一些抢掠而来的粮食,用麻袋装着,摞得三四层的高度。
杨越让刘二带着其他的弟兄们分散地躲进了土路两侧的草丛里,他孤身一人仰躺在了路中间。一个漫不经心的鬼子兵端着刺刀骂骂咧咧地要把他挑开地时候,处心积虑的雄狮暴发了!他贴着冰冷的刺刀从地上弹起,一个手刀劈晕了耀武扬威的鬼子,然后破口大骂:“你们他娘的还在等什么,干死他们!”
杨越记得当时地李双洋几乎尿了裤子。刘二劈翻第一个来不及反应的鬼子时,许大虎却被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绊倒在地。刘春长和颜汉生两人用土枪轰击着举枪朝杨越射击的鬼子,散射地铁砂却射在了自己人的身上,两个弟兄哀号地躺倒在地,任凭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被六个鬼子一刀一个挑翻。
三十多个自发拥堵在一堆的热血汉子几乎被半伍日军全数放倒。杨越第一次被子弹穿过了手臂。他那把卡了壳的王八盒子甩在了曹长的脑袋上,随手夺过的军刀在那一群扭打在一起的布衣汉子们中间杀开了一条血路。
“还不跑啊!”
郭从如站在制高点,撩急地使劲挥手,“鬼子的大队!”
丢下了十二个战死地弟兄。杨越领着这群几近如丧家之犬的亡命之徒退向了茫茫的大山。远处尘土飞扬,二十多个跑步赶来的鬼子用刺刀在那一堆尸体上戳成了马蜂窝,这就是凤凰山的处女之战。杨越从中得到的好处只有唯一的一条教训——自强才能不息!
于是他们开始改变作战策略,杨越把不多地武器和弹药用来训练,他原本指望这些人天生是个好战士,可在屠刀和枪刺之下,他们只能成为笑柄。一群刚上战场地新兵蛋子被强灌下了迷魂汤,他们在沉沦了三天零一个早上之后,眼睁睁地趴在山头上看到杨越一人独挑四个散漫的鬼子士兵。于是所有人都振奋了。失败是胜利他娘,经不起煽呼地蛋子们挺起了自己的胸膛,一次又一次地消耗着本就不强大的队伍,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惨烈的胜利和不断坚挺起来的信心。杨越不让他们过分游击,面对敌人他依然能吹响冲锋的号角。当他们第一次无一伤亡地结束掉一场伏击战之后,凤凰山终于沸腾了。
往后,便有了第一次袭击日军汽车编队的信心爆棚。有了第一次和日军正规部队交手的豪迈气概。有了第一次一次性缴获整车食物的不眠之夜。然后便有了小村中队、有了石川大队、有了上介联队、有了伊藤师团。当然,还有被埋在了废墟中的刘二。被机枪扫中的许大虎,还有被日军曝尸荒野的徐东以及胜利峰上那三千多座坟茔和无数完全认不得面目的烈士。
杨越的泪水浸透了枕头,凤凰山每一个铿锵的脚印之下,埋葬了多少人的心血和汗水他算不清了。现在他终于不再用自己的一双肩膀来承担着这副沉重的担子,他也不再用许许多多的无眠之夜来祭奠那些因为自己对胜利的渴望而葬身在硝烟和炮火之中的英灵。最重要的是,他从此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把最宝贵的生命交给自己而带来的那种黑压压的彷徨和无边无际的压力。
可是他高兴不起来,就算在虚无缥缈的梦境里,他依然感觉到心里的那份空荡得让他窒息的感受。
“越!”
柔和的女声飘忽地敲打着他辨不清真假虚幻的耳膜,他伸着手,不断地在梦境里挖呀挖呀,他想找到这声音的来源,无数的面孔却在他的脑海里飞扬着。刘二在大声地说,“老子终于不欠你了!”许大虎捂着他被打烂的胸口,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身边,还有许东、向雷、张青,那些化成灰都忘不了的面孔。
“越!”
一只温润的手终于被杨越握在了掌心,是许晴的!那是许晴的双手,杨越使劲地抱着,生怕他一松开就什么都没有了一样。
刘香玉低低地啜泣着,她使劲地摇头,“晴姐,他这是怎么了!”
一身布衣装束的许晴满面风尘地坐在杨越的坑头,她伸手探着杨越的额头,黯然地说道:“发高烧,胡言乱语了”
“啊,这里有药!”刘香玉几乎忘记了自己医生的身份,她一边慌乱地开始翻箱倒柜,一边责怪自己,“都怪我,我都知道他的伤还没完全好,为什么要让他呆在这里,他正需要照顾的”
“没用的,这是心病!”许晴断然地摇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那双紧紧抱住自己的黝黑手背上,“他早该生这么一场病的,是我们所有人让这场病拖到了今天。可是来的越晚,这场病就来得越猛!越,睁开眼睛看看啊,我是许晴啊”
话音未落,泪水已经完全失控了。这个曾经自信得近乎幼稚的男人,这个曾经用铁板一样的身躯硬抗着一切的硬汉,他终于倒在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圈套里。许晴动不了他的双手,只能用冰凉的脸来抚摸杨越那消瘦的脸颊,泪水在高温中不断地蒸发,带来的些许冰凉终于让杨越张了张嘴。
“冲上去,冲上去!虎子,你再把自己磕晕了,回头没人背得起你!秀才,收起你的斯文,你是野兽!记住,你是野兽!”杨越微弱地像是在弥留之际,可是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却是誓死都不肯低沉的气势,“刘二,你这个废物,你真是个废物!你在那耍大戏吗?拿刀砍啊,愣着干什么呢?我们还要死多少人你们才明白仗不是这样打的”
所有人都哭得稀里哗啦,随后赶到的杉山爱还没有打开她的医药箱,就昏倒在了地上。杨越一直说着胡话,一直说着大多数人听不懂的胡话。一间小小的卧室内,只有李双洋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那是凤凰山撑起脊梁骨的历史,后来人一知半解却无法尽窥全貌,这些,一直都存在于杨越的内心深处,直到今天!
李双洋用自己的头撞击着身后的那面石灰刷成的墙壁,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即将接过来的不但是凤凰山这块用鲜血和牺牲换来的根据地,而且还包括整个将会让人崩溃的精神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