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胡鳕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030

这个可怕的念头令阿伦打起了冷战,如果亡灵仪式失败了,那将会是怎样一个后果呢?

童年时那一幕,常在他恶梦里出现的那一幕—魔兽嗽嗽的尖锐叫声过后,那层层峦峦的黄沙之上,明明已经死去的父母,还有那一个个族人,正是因为亡灵仪式,在那凄美曼妙的的亡灵咒文中,变成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成为亡灵一族的成员,成为他们的刽子手,从此永不休止的走在地狱的深渊……

如果雅玲也变成那样……

他不敢想下去了,全身也因这个令人惊惧的念头而战栗!

但假如能成功呢?一阵按撩不住的狂喜又跳上了心头,动人美丽的雅玲将重现眼前,往后的日子,她的笑后也不必在记忆里痛苦的去寻觅……

不过,雅玲本人会怎么想呢?

刚刚成为亡灵恶魔的日子,是阿伦生命里最大的一个梦魔,那对阳光的恐惧,逃遴一切光明力量,对自我存在的怀疑,质疑着生命,质疑着这个世界,灵魂常常感到痛不欲生……那些日子也要让雅玲去面对一次吗?她真的乐意走进这样的生命吗……

这个世界到时会增加一个悲哀的生命,一个人类所不能容纳的亡灵恶魔,就算成功,雅玲到时能接受这个事实吗?

说不定她将因此无比的痛恨我、仇恨我,毕竟她并不是她母亲凤慕雪……

想到凤慕雪这个名字,他忽然又联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出手重创凤雅玲的刺客就是老师东帝天,以他的实力,为何不直接结果凤雅玲,而是让她身受重伤?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对她亲手施放亡灵仪式,让雅玲也成为亡灵的一员吗?老师之前授予我的亡灵仪式手册,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来临……

他的内心更冰寒了,上一代的女皇是亡灵血统,这一代女皇也必须同样是亡灵血统吗…

阿伦用颤抖中的手拭去泪水,另一只手仍紧紧牵着凤雅玲,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了……

脑海中明明仍在天人交战,但亡灵手册已被他从怀中慢慢取出,在他指缝间打开了,那可以改变生命形态的过程又一次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急促的呼吸着,用颤抖的双手尽量温柔地让凤雅玲重新平躺在床上,探手再一次抚过对方的脸庞,只可惜已感受不到半点往昔令他心跳的体温。他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从腰囊里取出了六根白蜡烛,以六芒星方位,分别点燃在周围阿伦看着自己那双不停颤动的手,这种连灵魂也为之恐惧和颤栗的感觉,到底有多久没降临在自己身上了?他缓缓将口中憋住的空气呼出,双手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六芒星符号,飞快的念诵起亡灵仪式的咒文。

那是一组组颇为绕口的咒文,聆听起来偏偏又十分悦耳,像空灵的野外、百灵鸟的歌声,又像是某一首极为古老的歌谣。

开始时,阿伦还可以通顺的念出每一个音节,但渐渐,语速便降了下来,每一组咒文的念出,仿佛都得耗尽所有的精力,尤其是念出那尾音的刹那,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探进了阿伦的脑海,触过他每一道神经,令他如遭电击。

阿伦知道那是心魔正入侵他的灵魂,忙敛起紧张,尽力让自己进入到无惊无喜的状态,一个字一个字的把咒文准确地念诵下去,心中明白,这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终极亡灵仪式!

虚空中,一个六芒星符号正在形成,并慢慢扩大,散发出极为耀眼夺目的银光,凤雅玲的身体也渐渐模糊在这片银光之中,四周空气的流动仿佛也缓慢了下来,元素开始有规则的跳动,令人心旷神怡的生命气息活跃在四周,与令人窒息的死亡元素揉合在一块,从分庭抗礼,到渐渐无分彼此……

这么大的动作,营帐外的人是否已经发觉了呢?但阿伦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一切如箭在弦,他的手再次往虚空探出,画出第二个六芒星符号。

整个空间也随之晃动一下,银光深处,无数画面从其中穿出,急速冲面而来。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亡灵大军,正摇摇晃晃的行走在同样没有尽头的荒漠之上……

一片极为辽阔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的排列着五花八门的刑具,每一具刑具上都有一个表情极度痛苦的受刑者……

血红色的河流上,全是随波飘荡的浮尸,从河流的源头一直漂向大海的尽头……

画面纷乱至极点,一幅接一幅的冲进阿伦的眼帘,没有一幅可以令人感到愉快的,每一幅都在挑战阿伦的神经。

幻听已伴随着这些画面出现了,一开始仅仅是呢喃般的低鸣,像是要打乱阿伦念诵咒文的节奏,又像是在为亡灵咒语和音。

很快,这些声音便越来越大,时而是重金属碰撞的嗡嗡声,时而是尖锐的刀叉刮在光滑瓷器上的刺耳声。

然而,阿伦却是渐渐听到,那是万千个声音正和自己同时念诵着亡灵咒文,声音变得如此巨大,每一个音节发出时,都能震彻天地,都能撼动山河。

他终于明白,为何终极亡灵仪式就算在亡灵世界,也不会轻易使用了。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每一秒都有可能变成疯子,你念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有可能抽空你的灵魂,令你变成一具无法辨认的干尸。

阿伦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但他仍保持着准确的手势,在面前的虚空中绘画着符文,将每一句咒语清晰无误的念出。

终极亡灵仪式,来到最后一个篇章。

四周的银光瞬间敛去,营帐、营帐内的摆设、营帐外的神龙大军等等一切,仿佛也随之敛去了。

灰色的天空上,挂着一轮阿伦今生所见过最亮的月亮,暗绿色的光带在天际随意扯动,褐色的漩涡无规则的分布在弯苍之中。

脚下,是一片贫膺干裂的灰色土地,无穷无尽的延伸至视野的尽头,阿伦感觉自己正站在这片辽阔的荒漠中央,凤雅玲漂浮在面前的虚空中,病态尽去,脸上所焕发的容光,仿佛又回到星云初见之时,只可惜双目仍是紧闭,体内仍无半点生命的气息。

阿伦精神稍稍一振,第三次虚画出六芒星符号,银色的光辉在指尖滑动,一个巨大无匹的六芒星印记在半空中成型,辉映天地,蔚为壮观!

四面八方的天际尽头,无数的紫色闪电在无声中闪耀。

银色的光点自六芒星中飘落,点点滴滴而下,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时而是万千挥舞着魔法棒的白翼小天使,时而是张牙舞爪的狰狞恶魔,当光点越来越密集的时侯,两者便混合出现,相互盘旋起舞。

如此瑰丽的场面下,阿伦内心的寒意却更甚了,光点落入到凤雅玲那晶莹的肌肤上,她的躯体仍没有回复丝毫生机。尽管精神已经完全透支,尽管心灵已开始颤栗,但阿伦仍是用尽全部力气,强控着自己的声音不起半点起伏,念完咒文的最后一个句子。

当最后一个音节吐出后,天地间的空间顿时扭曲了一下,半空中的六芒星“轰”的一下,化作一道极为眩目的银色光柱,俯冲而下,灌向凤雅玲。

阿伦的心跳加速至极限,他可以做的,已经尽最大努力做完了,那光柱过后,答案就会揭晓——终极亡灵仪式成功还是失败?雅玲她将成为和自己一样的生命,还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演变成另一种更可怕的悲剧……

他无法想像自己将怎样去面对后者,幸而,那样令人窒息的悲剧并没有发生,但,另一种阿伦所渴望的可能性同样没有发生,那道银色光柱来到凤雅玲的身前,明显窒了一窒,就像磁铁的同极相遇,光柱甚至倒退回了几尺,发出如同重金属碰撞的嗡嗡声。

银光仿佛不甘如此,再一次俯冲而下,但这一次,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整道光柱就这么慢慢变细、渐渐收窄,直到完全消失在了凤雅玲的胸脯上。

随之,荒漠、巨月、光带、紫电等等也缓缓消失,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华丽的帐篷中,凤雅玲仍安静的躺在阿伦的身前,躺在那张冰冷的床铺上,无声无息,了无生气。

终极亡灵仪式失败了?!

怎么会这样!?

体力已经完全透支的阿伦,在这样的精神重创下,脚一软,“扑”一下跪在了床前。

汗水与泪水在他脸庞上流淌着,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用颤抖的手缓缓探向了凤雅玲胸前的衣衫,就是那个位置产生了足以抵抗亡灵仪式的力量,甚至最后六芒星的终极一击也被它吸收了……

那到底是什么?

雅玲她临时佩戴了什么神器级光明饰物?还是穿着一件画满了庇护符文的太古遗物……

他的情绪因为太过动荡,以致那双抖颤重的手,解了好几次,才将雅玲的外衣的钮扣解开,里面是一件绣着暗花的丝棉内衣,手工精细,质量上乘,但仅仅是一件普通的皇室内衣,并无特异之处。

阿伦用力的眨了眨眼睛,令视线稍稍回复一点清晰,但心里的恐慌和悲哀却是越来越强烈了,他尽量温柔的为凤雅玲脱去内衣,如果在过往记忆中任何一个片段里出现这样一种情形,定是无比的旖旎香艳,但这一刻,阿伦的情绪中只有痛苦和绝望,只是让动作尽力的轻柔,仿佛担心一点点粗暴也会惊扰了凤雅玲熟睡的英灵。

指尖轻轻触在雪白的肌肤上,那片惊心动魄的波涛此刻只剩余冰冷的体温,在左边那枚鲜红的樱桃下,竟有一个凹进去的十字星印记,朝上面那一端的尽头还有一颗小小的六芒星,上面烙印着很细腻的魔法图案。这个特殊的印记此刻银光流溢,仿佛正有无穷无尽的魔法力量浮游其上,那正是吸收了无穷精神力之后的表现。

阿伦的脑袋“轰”的一下,就是它令终极亡灵仪式功败垂成。指尖又一次轻轻触摸其上,一段往事的记忆自脑海中倒转而回……

“娜娜,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左边胸口下面,有一块凹进去的十字星印记呢!”

“哦……是胎印吗?”

“对!我们神龙的主教说,这是爱神的标记,判定我是爱神下凡呢!不信,你摸摸看!”

“……”

那个时侯,是漆黑环境中暖昧的柔情……

那一次触摸,是可以令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颤动的曼妙时刻……

当年的记忆,甚至是此刻的再一次触摸,阿伦都会毫无疑问的判断这是一个神奇的胎记,但现在近在咫尺的观察着六芒星上的图案,那所蕴含内敛的霸道力量,分明就是一个抵挡亡灵魔法的心灵印记!

凤慕雪先皇,你的心机可真是深远啊!在雅玲很小的时侯,便不惜耗费大量精神力来烙印下这个心灵印记,甚至还欺骗她,串通所有人来告诉她,这仅仅是一个代表爱神下凡的印记,所做的一切,只为了防备这一天的来临………

怪不得你驾崩前要处死凤雅烟,原来也是为了保护雅玲,绝了东帝天更换皇座主人的念头。

不过,我擅自篡改了遗诏,改变了你设下的轨迹……

凤慕雪,你对东帝天看似充满崇慕,为了他能不惜一切,可事实呢,你何尝不是一直在提防着他,甚至生前死后,都一直在布置,还下了不少暗棋……不过因为我,你最后还是在这场博弈中输了……

而老师东帝天呢,他到底是否知道这个十字星印记,不过无论他知道还是不知道,无论这次亡灵仪式成功还是失败,结果都不会改变了,拥有亡灵血统的人将登上神龙的王座无穷无尽冰冷的寒流将阿伦冲击得有点麻木了,他缓缓地为凤雅玲穿好了衣裳,撕心的痛苦令他面容微微有点扭曲,有愤怒、有愧疚,但更多的是,深切的哀伤。

直至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那张俏脸,情绪才渐渐宣泄,从小声抽噎,至嚎陶大哭,他不单失去一个重要的爱人,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一个重要的亲人,而且,失去生命的一部分……

往事犹在昨日,但转眼成风。

他和她的片段,她温柔的呼吸、柔情的话语,风中已成烯嘘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伦才努力令情绪稍稍平伏,但脑海里仍是混混沌沌,多年前的失落感再次充斥在心头,仿佛再也看不到光明,看不到未来。

他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简单布置了一下帐篷四周,把不该让人看到的东西收拾了起来,才用力拭了拭眼睛,缓步往帐篷外走去。

但掀开布帘的刹那,他的动作又顿了顿,帐篷的外围竟然有大量的元素在隐讳的流动着,怪不得自己这么大动作也无人知晓,原来有人在帐篷外布置了结界。是樊帝灵和伊琴娃?他们可不像是这么开明的人士,允许自己在神龙的王旗下施放亡灵仪式……那么,能瞒过两个绝世强者布置结界的,答案只剩下一个—没想到凤雅烟及时赶回来了……

她将成为新一任的神龙女皇了……我何德何能,刚及弱冠,就成为了神龙的三朝元老…

阿伦苦涩的牵动着嘴角,不过笑得比哭还难看,拨帘而出,本以为会迎上刺眼的阳光,谁料到却是繁星满天,皓月当空,心头顿时凛了凛,外面的神龙大军、密密麻麻的帐篷和战马,还有樊帝灵、伊琴娃他们,仿佛都被某股神秘的力量给摄去了,四周的风景仍是神龙东北部,但阿伦明白,他中幻术了,这里连半点声音也没有,一切寂静到极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身后的帐篷。

“祖宾大人,无需急着离开,这里是我的精神世界,将你牵引进来,只想单独聊聊!”

凤雅烟的声音竟是从身后的帐篷中传来。

阿伦缓缓转过身,只见凤雅烟也掀帘走出。比起往日,她美目上的云烟更迷檬了,就像为眼睛多加了一层轻纱。

“姐姐走了……”凤雅烟淡淡道,声音乍听恍似平淡,但内里却是深深的怅然之意。

“姐姐和我从小关系便不好,祖宾大人,你可猜到原因吗?”凤雅烟似乎并不需要阿伦回答,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耐心的听众,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母亲陛下根本就不希望我和姐姐走在一块,她故意让我们之间充满误会,为我们制造摩擦……”

“一开始我不明白母亲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当我知道自己血液的颜色是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时侯,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从那时侯开始,我更孤单了……”

“从小到大,我只能远远看着姐姐被大家众星拱月的包围,而我往往只能是孤零零一个,远远的看着……”

“我知道我的血统是世俗所不容,但我天生如此,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真的很渴望能像姐姐一样,也很怀念小时侯能和姐姐一起玩耍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让她牵着我的手,听她讲述太古时代的童话故事……”

“母亲陛下走了之后,姐姐和我之间的关系比过去缓和了许多。记得暴风城破前的三天,姐姐下诏让我先行离去,临别前,她再一次牵着我的手,那可真是久违多年的亲情…

…她告诉我,平安到达凤凰城后,她一定会和我秉烛长谈,重温昨日。我很庆幸终于有机会能修复往日关系,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谁料到……她却走了……“

凤雅烟抿了抿樱唇,仿佛无声的叹了口气,夜空的繁星感应到她的情绪,竟纷纷陨落,在天际绘出一幅异常凄美的流星雨画面,她淡淡一笑,说:“大概,只有无法挽回的遗憾,才会令你我珍惜得彻底吧!”

目睹着凤雅烟精神世界的变化,阿伦面无表情,那是极度悲哀过后的麻木,不过谁能料到,这个看似漠然的妹妹,竟然对雅玲有这么深刻的依恋之情……

阿伦木然的猜想,她对我所说的话里似乎毫无保留,甚至提到了血统,莫非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侯,她已经借幻术进入了我的精神世界,了解了我的一切?

这个疑惑的念头自阿伦脑海里升起时,四周的景物忽然就变了,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大风拂过,绿草随风飘扬,暖阳之下,可以看见群群牛羊在闲悠的游荡,牧羊人正哼唱着熟悉的歌谣,远方的帐篷群边,孩童正在追逐嬉戏……

阿伦心头为之一阵剧颤,尚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他,眼泪差点便又掉了下来,面前所见,正是梦中几度出现的故乡,凤雅烟用幻术完全复制除了他记忆中的一部分,将边缘部落再现眼前。

但当他还想细看,景物再次变化,这是一片千里无人烟的黄沙,层层峦峦直到天际尽头,耳边还能聆听到恍如魔兔哀号的凄厉风声,其中还夹杂着魔兽嗽嗽的尖锐叫声。

一队旅人骑着骆驼,从远方的沙坡上走来,那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里面有数不清的童年记忆。他看见了那一年那一个时侯的父母,还看见了童年时的自己……他们就这么在身边走过,渐渐走向那个命运的陷阱中去……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景色又一次渐渐模糊,阿伦终于用呜咽的声音打断道:“够了,凤雅烟!”

他已无需怀疑,藉着幻术,凤雅烟已了解了他的一切,那么下一幕,恐怕就是飞龙沙漠那个可怕的夜晚了。

面前的黄沙重新恢复了清晰,不过风像是停了,魔兽也停止了哀嚎,凤雅烟淡淡道:“无论姐姐,还是你我,都像是那个人手下的木偶,他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动着我们,创造着所谓的命运!”

“东帝天?”阿伦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升起这个名字。

凤雅烟已点头道:“对,我的生父,是他缔造了我这最悲剧的生命,也缔造了姐姐和你的悲惨命运,更缔造了现在整个世界的战乱!”

“祖宾大人,要聆听这一切吗?除了我,可能没有人更了解这一切了……因为就在前夜,他情绪失控之时,中了我的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