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就住了嘴,先压住了自己的火气。其实我知道,赌气的话只要别再你一句我一句地往深里说,往狠里说,等气一消很容易化解的。我也明白,唯一不好的,有可能留下阴影的,不是我们这次吵嘴的语言,而是它的起因。起因是为了小熊。
安心也是个善于克制的人,我一住嘴,她也就不再说下去。我本想问问她刚才去找潘队长都说什么了,那事情到底办得怎么样了,但刚刚吵了架两个人的脸色都别扭着,也问不出口。安心搂着小熊脸冲墙,我背朝安心脸冲外,两个人黑着脸黑了灯,各自睡觉。
第二天早上,小熊先醒来,从他妈妈那边爬过来,拱在我身上要穿衣服。平时大多是我给他穿衣服的,所以他一醒来就找我。安心也起来了,帮我一块儿给他穿。小熊挥着手在说昨天"东东"或许是"嘟嘟"的事,我嗲声嗲气地应和着他,安心没说什么话,脸上的气候却是晴朗多了。
上午,我没来得及问安心昨天晚上跟潘队长是怎么谈的,潘队长就到旅馆来了。没错,潘队长正是一年前我在京师体校路口的街灯下,见到的那个老气横秋的人。安心把我草草地介绍给潘队长,潘队长也草草地和我握了握手,满脸倦容并不多话。安心叫我带孩子出去转转,我就抱着小熊出去了。我出去的时候听到老潘问了安心一句:
"他多大岁数了?"
我知道,这不是问小熊,是问我呢。
我心想,安心的这个领导也管得太宽了吧,安心现在又不是警察了,他总不至于嫌我岁数小不让安心嫁给我吧。
我抱着小熊,就在这个古色古香的旅馆里四处转悠。这是一座带前后两个内院的二层建筑。我看了一下立在院子里的一个原清宣抚司署的平面图,和现在的房间布局大不一样了。平面图上标着的正厅和大议事厅,已被分隔成若干间大小不一的客房,图上的粮仓、监牢等也不知去向,连门户的方位都变得面目全非了。这房子毕竟经历过数百寒暑,功能和间隔随着改朝换代肯定变了多少回了,这里也许做过军事指挥所,做过仓库,做过阶级斗争教育的基地,如今又变成了赚钱的旅社。
从那张清代宣抚司署的平面图看,我们住的房间是原来的后宅部分。后宅的正房是那狗官宣抚司和他正房妻子的居室,两厢则是家人、小妾和仆人的用房。我们住的那间十来平米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的小屋位于正房的一角,可能是那土司老爷陈放烟榻的地方。
我把小熊背在背上,在正房的原址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算算这正房的面积,竟被切割成了十来间小客房和一横两竖的三条细长的走廊,也真算得上地尽其力、物尽其用了。
在我背着小熊楼上楼下考古似的到处闲遛的大半个小时里,安心和潘队长就在我们那间小屋里关起门来谈话。也许是担心隔墙有耳所以他们谈话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那声音低得让外面的人都以为他们在心平气和地谈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实际上他们的交谈自始至终都处于明显的分歧和严肃的争执中。安心和潘队长的分歧既是思想性的,又是年龄性的。他们是两代人。我一直认为,现在的时代和过去的时代有一个最重要的区别,那就是年轻人、中年人和老年人的世界观,完全是不一样的,而且差别巨大!
我所谓的年轻人指的还不是那种被称为"新新人类"的另类一族,而是指一般生理意义上的年轻人,如安心和我这样的人。我们也受过正统的教育,经过一个或数个工作单位的职业训练,我们不是那种无所事事、晃晃悠悠、生活支离破碎的性交爱好者,也不是那些把身体当块抹布,只看重自己的感觉,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的问题少年。我们从小也和那些中老年人一样,至少也不次于他们地熟知各种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爱国主义的理论和口号,以及四项基本原则、五讲四美三热爱之类的大道理,但我们还是和他们不一样的。除了在纪律、法律和团体的规定下在某些场合必须做出同一个表情和同一个动作之外,我们和上一代人几乎什么都不一样,从里到外,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安心和潘队长在那间小客房里发生的争执看起来是事务性的,实际上与他们的年龄及世界观的差异绝对有关。潘队长不同意由南德公安局给安心开具结婚证明,他认为南德公安局无论是作为安心的工作单位还是作为她的真实户口所在地,都不适于出现在安心结婚手续的公开文件上。虽然毛杰这个案子已经时过境迁一年多了,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现实的危险,但这是规定,这是组织上的规定。安心作为一位受到正式保护的人员,在未经请示上级公安机关批准之前,谁也不能私自做主公开她的身份。另外,潘队长还严词禁止安心继续使用安心这个名字:"你在北京还用这个名字就已经不对了,再把它公开写到结婚证上就更不对了。你的这个身份证当时为什么没有交回来?你应该交回来交给局政治处封存保管。我要是将错就错批准你用这名字结婚我就等于犯错误啦,再说开结婚证明要到市局政治处去开,也不是我点个头就能开得出来的。"
安心说:"您和政治处方主任不是很熟吗,您去找他说说开个结婚证明又不是什么大事,又不是什么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事。我结了婚以后自食其力再也不给组织上找麻烦了还不行吗,我讨厌这么隐姓埋名神神秘秘地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