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风无涯在药师谷里设宴款待徐元枫,碧华和薛怀恩在一旁作陪。
婆娑的树影下,摆着一张酒席,师徒几人把酒言欢,谈兴正浓。
徐元枫简略的交代了他这一年来的行踪,原来他和娇蕊游历到临安,觉得那里民风淳朴,景色宜人,就在当地开了一间医馆,在那里住了下来。
从徐元枫口中,风无涯也已得知,碧华曾经是静心师太的徒弟。
风无涯看着碧华,微微叹息道:“难怪我见你小小年纪,医术已经不凡,原来曾经拜她为师。”
碧华低声道:“师父,请恕徒儿不肖,我不是有意隐瞒……”
风无涯点点头,微笑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知道吗,我和静心师太,其实也是多年不见的故人呢。”
碧华不解的看着他,只听风无涯又道:“金陵卫家——你听说过吗?”
碧华“啊”了一声,
——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金陵的国手卫家,在数十年前,曾经是传承了数百年的杏林名门,向来为皇室的御用医生,族里的当家人世代官居太医院首席。
碧华不可置信地道:“师父,您是……卫家的人?”
风无涯缓缓点头:“不错,我是卫家的第七代传人。”
碧华道:“可是我听说……”
风无涯徐徐道:“我的祖父曾经是太医院的首席太医,那年,大皇子死了,替他看病的祖父被当场杖毙,卫家被抄家灭族,成年男丁斩首,成年女眷赐自缢,十四岁以下女眷被发配到洗衣局为奴,十四岁以下男丁流放到千里之外的苗疆。”
风无涯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眼神仿佛看到了极远的地方,“明明是宫廷阴谋,却对外号称太医用药有误。伴君如伴虎,卫家百年荣宠,就此一朝断送。”
在他身旁,几个人都是呆呆的听着,不敢有只言片语。
风无涯手指摩挲着酒杯,继续道:“那年我不过十二岁,被押解到了苗疆,路上染了瘴气,还没到地方就病得不能动了,押解的差人以为我已经死了,就将我扔在了路旁,一个寨子里的族长救了我,我侥幸活了下来,就留在了那个寨子里,也是在那里,我认识了静心师太,那时候,她的名字,叫阿笙……”
风无涯恍惚间,仿佛看到花丛中,一个美丽的白衣女子伸手摘了一朵红花,放在鼻端轻嗅,然后对他回眸一笑,“风大哥。”
在风无涯平静的讲述中,三人的眼前,仿佛缓缓的展开一幅长长的画卷。
那一年,他十二岁,她九岁,他们初相识。
他之所以会留在苗寨,不仅是因为贪恋人世间仅存的一点温暖,还因为,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眸。
她的父亲是苗寨里的鬼师,专门用苗疆的医术替寨子里的人看病,他拜她的父亲为师,将苗疆的医术和中原的医术合二为一,竟自创出了一派新的天地。
他采药,她制药,他们一起为苗寨的百姓看病。
日日年年的朝夕相对,他对她情愫暗生。
如果不是十六岁那年,她在后山捡到一个身负重伤的男子,他们会成亲,然后在苗疆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可是,她遇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劫数,为了那个男人,她不惜和父亲翻脸,不惜毁掉和他的婚约,偷偷跟随那个男人回到京城。
他不甘心,跑到京城去找她。
为了能见她一面,他甚至违背母亲‘子孙后代,不得再为太医’的遗训,改名换姓,做了一名太医院里的太医。
好不容易再见到了她,他却发现她活得并不如意,日日在皇宫之中受人欺凌。
他不忍心见她在那个精致的牢笼里受苦,于是为她配制了‘三日失魂散’,帮她逃出了皇宫,可是她经此变故之后,竟然心灰意冷,来到白云山出家为尼……
从此之后,他孤身一人,浪迹天涯……
三个徒弟都是第一次听师父说起这个故事,好久好久,他们都没有说话。风无涯也不再说话,只是在那里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碧华不知道应该怎么劝慰师父,于是不停的提壶给他斟酒,终于,风无涯伏在桌上,挥了挥手:“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赶路,你们都……散了吧……”
……
夜已深了,一弯弦月如钩,静悄悄地挂在天上。
药师谷里花气轻红,暗香浮动。
花园里,碧华独自站在一株月季花下,伸手摘了一朵花儿,拿在手里发呆。
忽然,花树微微一晃,一个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来的是薛怀恩,碧华看着他道:“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薛怀恩微笑道:“你不也是没睡吗?”
碧华柔声道:“早点去睡吧,明天还有好远的路要走呢。”
薛怀恩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忽然沉声道:“二妹,这次出谷,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碧华的心头一震,问道:“什么?”
薛怀恩定定看着她,眼神灼热。
仿佛不能承受他这样灼热的目光,碧华轻轻垂下了眸子,薛怀恩的眼神一黯,忽然猛的一转身,断然道:“算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说着,他大步离开了这里。
碧华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碧华一回头,来的人是徐元枫。
碧华低声叫道:“大师兄。”
徐元枫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还没睡?”
碧华低声道:“睡不着,随便出来走走。”
她看着他问道:“你夫人……她还好么?”
徐元枫微笑道:“她很好,下个月,她就要生了。”
碧华微笑道:“恭喜你。”
徐元枫点点头,忽然问道:“你跟王爷,真的不可能了么?”
碧华眼神一黯,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花朵,忽然手一抖,原来花上的小刺扎到了指尖。
徐元枫轻声道:“再给王爷一次机会吧,虽然我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王爷这一年多以来,一直都是郁郁寡欢,我来药师谷之前曾经见过他一面,他变了很多……还有,他一直都没有再娶,他一直都在找你……”
听到这句话,碧华的心头一阵颤栗。她忽然有些痛恨自己起来,曾经以为可以将那些过去的事情全都忘记,可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她的心还是这么痛……
徐元枫还想继续说下去,碧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师兄,小妹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兄能够答应。”
徐元枫断然道:“你说。”
碧华道:“我到永宁这件事情,希望师兄能够为我保守秘密,谁都不要告诉,所有的事情,都让我自己来处理,可以吗?”
徐元枫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
……
明曜三年秋,京城颁下了一道谕旨:着永宁王上官鹏带上三千铁甲军,五十车草药,赴永宁灾区,赈灾济民。
此时上官鹏已经亲赴永宁,他拨了一千铁甲军驻扎在永宁城门口,设卡封关,在疫区和非疫区拉开了一道严密的防线。
铁甲军治军之严名副其实,人人恪守严令,如铜墙铁壁般迅速驻防各处。永宁城门大开,但是却是只准进,不准出,能够出城的,只有运到城郊焚烧掩埋的尸体。
黎明时分。
暗蓝色的天空中有几颗星子闪烁不定,空旷的古道上只有得得的马蹄声在回荡。
通往永宁的大道上,一辆马车正在疾驰着,马车内,坐着碧华,薛怀恩和徐元枫。
碧华和薛怀恩都已经改头换面,碧华穿了一身白色的长衫,薛怀恩是一身青衫,他们的脸上都戴了一张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沙哑,跟过去完全判若两人。
徐元枫笑着对薛怀恩道:“师弟,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薛怀恩自嘲的笑了笑:“我以前是个粗野莽夫,在永宁的军营里虚度了数年的光阴。”
徐元枫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你居然是永宁军营里的人?”
薛怀恩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我还曾经是孙大人的部下呢,这世上的事,谁能想得到呢?”
徐元枫又问道:“那你和师妹,你们认识有多久了?”
薛怀恩深深看了碧华一眼,沉声道:“我们认识有五年了,五年前的秋天,孙大人带孙小姐去永宁城郊秋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他永远记得,五年前的那个秋天,孙鹤龄带着十三岁的碧华,去参加永宁一年一度的秋猎,那天碧华穿了一身嫩黄色的衫子,坐在孙鹤龄的马上,像二月嫩柳上那最温柔的一抹春色,娇嫩得令人心疼。
徐元枫见到他脸上的痴迷之色,一切都已了然如胸,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自从出山之后,碧华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她将头靠在窗帷上,怔怔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景色出神。
徐元枫看着碧华,忽然叫道:“师妹。”
他连叫了两声,碧华都没有反应,一旁的薛怀恩伸手推了推她,碧华才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看着他们,诧异道:“怎么了?”
徐元枫微笑道:“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碧华的脸上红了红:“没什么,我在想师太,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
徐元枫忽然长叹一声:“你有所不知,师太她这一年来,身子一直都不大好,前几天我还去白云山看过她,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整个人都憔悴了很多,精神也变得恍恍惚惚……”
听了徐元枫的话,碧华心头重重一震,她明白过来,师太之所以会这样,多半和太上皇的骤然去世有关,虽然她老人家已经远离红尘,可是,还是有一个人,在心里割舍不去啊!
徐元枫看着她,又道:“如果这次有空的话,你就到白云山去看看她吧。如果她知道你还活着,肯定不知道欢喜成什么样子!”
碧华轻轻点头,心中早已是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神色恍惚的扭头看着车窗外,两旁的官道上植满了青青的柳树,柔软的枝条在清风的吹拂下微微摆动着。
——昔日青青今在否?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前面,永宁城已经遥遥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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