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在没有秦昭襄王诏命的情况下，分三路侵入了赵境，白起和司马靳所居乃是直取武安，威逼邯郸的主力大军。白起当然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出兵的理由，大王的确没有授意他攻赵，但是他数度上书秦王，君上也没有反对他出兵的明确指令，因此他在外带兵，战机失不再来，完全有理由认为这是秦昭襄王对自己进攻赵国计划的默认。

秋季已经只剩下一个短小的尾巴，寒风在山林中如野狼般呼嚎，虽然有军帐的遮挡，但冷风依旧从四处钻入了帐篷，吹得司马靳案上的火烛忽明忽暗。

小狗子――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司马钩了，已经早早进入了梦想，熟睡里还时不时把脖子缩进裘皮的毯被中，他一直跟随在司马靳的身边，空闲时司马靳还会教他写字或练剑，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给他讲讲兵书。

司马靳调整好灯火，回头看了看鼾声绵长的司马钩，心里回忆起一些旧事，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随祖父司马错居身军中了，想到爷爷在丹朱岭战死，司马靳内心的哀痛是难以言启的，他的行事和作风一半受司马错的耳闻目染，一半则受到武安君的言传身教，他为什么要救司马钩，这是一个他自己也很难回答的问题，司马钩固然找不到理由，而他也是同样。

得到祖父离世的噩耗后，他常常在夜里静想司马错的言行，他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司马错曾经上书秦王言道：“要想使国家富强，务必先扩张领土；要想兵强马壮，必须先使人民富足；要想得到天下，一定要先广施仁政。这三件事都做到以后，那么天下自然可以获得”。

武安君曾经批驳过司马错的言论，当然只是在私下，司马错论军中资历远过于他，历事秦惠文王、武王、昭王三世，东伐西讨，战功卓著。白起对于司马错的前两条完全赞同，可他不同意的是第三条：广施仁政，在白起看来，天下诸侯的子民都各怀心机，依靠仁政只有在强大时才能让他们屈从，而一旦时世有变，那些叵测之人又会纷纷反复，因此只有铁血撰取才能征服敌人，杀死一切敢于反抗的力量，让生者丧失复仇的勇气，使诸侯乏兵可用，再将秦人入主他国的领地，用严厉的刑法统制降人和奴隶，如此这般才能把天下真正握在手中。

对于这一点，司马靳心中是充满矛盾的，当对着面目狰狞的敌人时，他觉得武安君的言论更接近实际，而当看见饱受战乱的百姓时，他又会想起祖父的那些话，也许这便是他收留司马钩的深层原因。

秦军这一路走来，沿途看到的都是断垣残壁，没有了人烟的村镇，已经成为废墟的城邑，不要说粮食，就是水井都被乱石堵死了，咸阳那里一直没有运粮的消息，假使没有长平之战中的缴获，大军随时都有断炊的危险。

虽然这一路行来，占领了赵国不少的郡、县，可那些城池都失去了原有的价值，连留守人马都显得多余了，他们所获得的只是一片片书写着仇恨的焦土。

白起一直领军走在前军的位置，在一座废弃的城门前，秦军将士看到一个人形物体挂在城墙上飘荡，身上绕着数尺白布，上面写有鲜红的数个大字，人马走近后发现，原来是一个枯草编成的草人，布上的文字是：白起当是！（白起的下场）那草人的身上还插满了树枝，淋上了秽物。

武安君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关注那悬空的诅咒，在三晋人眼里他早就是一个杀人盈野的魔王，事实也便是如此，大将闻达于诸侯，从来只以军功，而非仁慈，在秦国，军功便是用敌人的头颅来计算的。

白起轻拍马匹从头上悬挂的草人下走过，随后一支秦人的羽箭从百步外飞射而来，刺断了居中的绳索，秦兵扯下白布，点火后连同草人付之一炬，射箭者乃是锐士首领齐冉，数场血战后，他手下还有九百多人的精兵，但折损的人数已是铁鹰剑士成军以来从未有过的巨大伤亡了，当然其中一大半是郭新华率领的冥兵造成的。

长平大战结束后，他们并没有查到这些对手的下落，只有一部秦人曾和他们经历过血战，但随后奇异的事件又让冥兵不知所踪了，因为知道冥人尸体会无故消失，这样一来郭新华等的生死和去向都成了谜团。

“大将军，大王的诏书来了！”一匹快马从前进步卒的身边奔跑而过，信使嘴里大声呐喊着，所有将士都企盼知道秦王的旨意，战与不战，士兵和将军们都在等着有最终决定权的人来定夺。

诏书是军骑带回的，秦昭襄王并没有派来专使，司马靳得到消息后，急忙赶到了武安君的身边，白起手里没有竹简，只有一个鲜红的布囊，司马靳来到时，他已经扎紧了那个口袋。

“君上令我等攻取邯郸，夷灭赵国！”武安君高高举起手中的口袋，到场的众将全都半跪在地呼喊：“大王万岁！大将军威武！”司马靳也在下跪的人群中，欢呼的同时他看见白起捏紧红袋的手悄悄背到了身后。

等到夜深人静时，白起屏退左右，一个人拿出了暗藏的布袋，取出了里面的黄绸布条，那上面是秦王亲自书写的两个字：困赵，秦昭襄王的意思很明确，他只要白起尽可能威慑赵人，以换取秦人在之后谈判中的优势，而并非――灭赵，秦王和范雎商议的结果是：秦国已经在此战中消耗过度国力，军队死伤严重，且久战疲惫，秦人不满意只得到长平，但后面的土地将不再用鲜血去换取，而是靠笔墨唇舌来获得。

白起长长发出了一声叹息，在他看来这是文人误国，假使和谈可以换来土地吗，那当初还派他来干什么，就让秦国的舌辩之士来长平好了，为军之道，切忌犹豫，两兵交锋，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不能够丝毫的左右摇摆，只要他白起还是大将军，他便不会让文臣的酸腐来拖拽他灭赵的步伐，他要用邯郸城来告诉秦昭襄王，什么才是统一天下所必须仰仗的。

两百多被秦人释放的少年战俘，终于回到了邯郸，那些原本只是传言的消息，成了**裸的事实，长平四十万赵军已经被白起坑杀了，而现在虎狼秦师正直扑而来。

邯郸城中再也没有往日的歌舞喧嚣，那些轻袖善舞的赵姬也洗净了胭脂，脱去了彩服，邯郸子弟当街的豪唱高歌，变成了声震天地的哭喊声，这不是战败，而是国丧，每个死去的赵人都有亲族和朋友，四十几万人基本覆盖了整个赵国的人际关系网，可谓家家带泪，户户白衣，邯郸城犹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堂，或许悲绝感染了上苍，那日夜里邯郸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赵孝成王裹着寒衣，在宫阙的高处望着已经银装素裹的内城，北风卷着雪花落在他同样冰凉的肌肤上，整个邯郸笼罩着沉沉的死气，这还是那六国商贾往来，舞姬剑客兴盛的赵都嘛？在赵丹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启禀君上，上卿蔺相如已经回到了邯郸，正在殿外求见。”内官琨敖急步赶来禀报。

“善！老上卿终于回来了！快宣内殿相候！”赵孝成王连续几天召集群臣，但主战、主和依旧是两派，他信赖有加的宗室也以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为首，两边各执一辞，战――没有足够的信心，降――无脸面对先考祖宗，他已经派使者前往咸阳乞和，但结果也是难以预料的，白起大军随时都会兵临城下，到时什么都已经晚了。

而今多了一个他信任的老臣，赵王自然急着询问蔺相如的意见，虽然结果无外乎讨论了无数遍的，但他希望蔺相如能够稳住自己这颗混乱不定的心。

“大王！老臣来迟了！”蔺相如看见削瘦了很多赵孝成王勉支着身子要拜。

“蔺卿家莫要伏身，我早就免了你的见王之礼，听说老上卿焚毁了祖居之处，寡人实在心中感佩啊！”赵王急忙上前扶住了蔺相如。

“谢大王！老臣此次前来，是要和君上商议今后之计的。”蔺相如也不等赵孝成王发问，主动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真……真是老臣谋国啊！老卿家深得寡人之心。”赵王见蔺相如直言心结，心里如久旱遇霖。

“臣以为眼下只有降秦一策。”蔺相如开门见山，直接说出了心内所想，他的话让赵孝成王渐渐平静了下来，没有想到一直对暴秦态度强硬的老臣也出了这样的主意。

“不过老臣的意思是以降为和。”蔺相如继续上言道。

“请蔺卿家详陈？”赵王有些不明白蔺相如的所指。

“臣建议陛下割让秦国六城，但以议和之名而非降秦！”蔺相如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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