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亮起来。这是一次争夺生死的旅程。师傅带着憔悴的笑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朝他们稍稍伸了拇指。索龙和卡立法都对师傅说了许多,只有达斯琪因为笨拙,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抱着师傅一个劲地哭。后来或许是悲痛过度了,意识有些模糊,最后乓一头倒在卡立法肩上一动不动了。索龙找来了刚才那个蹦着走的人鱼护士,护士在手术室旁边给她找了张空病床让她小憩一会。索龙和卡立法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坐下来。手术室的门是完全封闭的,白展展地立在地上,跟墙壁一样坚固。没有缝隙,没有门窗。
卡立法两手抱在胸前,右腿搭在左腿上,视线停在那扇厚实的白木门上。大网格的长袜分割着腿上细白的皮肤。索龙两肘戳在膝盖上,表情和卡立法一样略显严峻。两人坐在同一长椅上,之间只有一人的距离。
“哎。”
索龙叫了她一声。索龙还是弓着身子,两手手指交叉起来搭在嘴前。卡立法望着索龙的后脑和肩膀,眼睛里还是湿润润的。
“嗯?”
“刚才……一直想问你。你怎么也管师傅叫爸爸?”
“啊……这可话长了……”卡立法长叹口气。
“师傅这个手术大概要好久……你说点什么吧。这么干等着,心里都不好受吧。”
索龙望着那扇门上面“手术中”的灯牌。灯牌右侧挂着一只乳白色外壳、黑色指针的挂表。粗粗的指针指在6点过10分的位置。卡立法把眼镜摘下来,揉揉略显红肿的眼睛。想了想索龙说的,觉得也是。等待手术结束,时间越长越是种折磨,这就像超越地狱的过程,或者是那种漫长的逃生类的电脑游戏。当这扇门打开的时候,就是宣布成功和失败的时刻。这一刻大概要比查询高考成绩那刻刺激百倍吧。
卡立法同样看了看门上的挂表:“那……我从头给你讲吧。”
“啊。”
“虽然在某些时刻,我们的肌肤亲近得不得了,但你应该还不了解我。”
索龙听着有点不高兴,联想到他们**交欢的场面,又不禁有些面红:“是、是师傅让你亲近我的吧?”
“别着急,我慢慢给你讲。”卡立法拿指尖托了托眼镜,“我和师傅的事,要追溯到很久之前,久到加入CP9之前……啊……应该还要久,大概是上高中之前吧。”
“你那时就认识师傅了?!”
索龙惊讶道。卡立法没有说话,从黑色挎包里取出瓶木糖醇,往索龙手上倒了三粒,然后指了指他手掌上的糖块,示意他“你吃糖就行,闭上嘴好好听着”。索龙把东西往嘴里一拍,喀拉喀拉嚼起来。
“师傅为人非常善良。据我所了解的,那时的你和古依娜很孝顺,待师傅都格外尊敬。可我那时不一样,我在繁华的大都市里长大,从小就是个不孝女。初中毕业后认识了几个美国留学生,成天不着家和他们鬼混在一起。不是去夜店就是赌场,我们中间有个恶魔果实的能力者,他会透视,能到对手的牌,甚至打牌小妞穿得什么款式的内裤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们每次去赌场都能搞到大笔资金痛痛快快地吃喝玩乐。”
“他要有这个能力,那岂不连你的内裤都看到了?”
“那倒不要紧,那家伙自小对女人就没什么兴趣。”
“同性恋?”
卡立法没理他,接着讲道:“我们通常都不怎么去学校,一起住在其中一人的公寓里,成天过着最懒散最幸福的生活。我们一共5个人,3个男孩,2个女孩,成绩当然都是班里最差的,只有家长哭着找上门来的时候,我们其中的某个人才会到学校去看看。但过一阵家长情绪缓和了,就又回到老样子。来这公寓最多的家长就是我父亲了。听好,我说的是我的亲生父亲,不是师傅。”
“哦……”
“我自幼丧母,父亲一手把我拉大。他总来这里劝我回去好好上学,我不听,有时还骂他。后来父亲来的次数少了,因为家离得远,而且父亲的身体也不大好,心脏做过好几次支架。他来这里劝我学习的时候少了,只是在天冷的时候背床棉被过来,有时来了会帮我洗堆了一个月的脏衣服。他那份苦心在我那会看来就是理所应当的,做不做我都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反正就是他过他的,我活我的。我依然和那些美国学生住一起。每天睡到中午起床,懒懒散散起来拿好钱一起去游乐场或者酒吧,一边玩一边想着接下来要去哪玩。我们对彼此坦诚,友情深厚,活得跟兄弟姐妹一样,有时候甚至超越这种阶层,活得像一个人。我们中间虽然有两个女生,但却开放得很,在公寓里洗澡、上厕所、换衣服向来都不关门,那3个男生也是。我们早早就赤身**彼此相视过,也相互摸过,当然不是通常人想象的那种摸,就像抚摸一件光滑瓷器那样,心里怀的都是对没见过的事物的那种好奇感——相互摸过,相互亲过,冬天冷的时候,还一丝不挂地抱在一起相互睡过,打破那种青春的悸动和好奇后也觉得没什么。这种生活过了差不多有一年左右吧,我17岁那年,在赌场里碰到个政府官员。那天我们几个正和一伙不良少年斗殴。对方一个男孩说我那伙伴打牌出千,非要收回他输掉的5万贝利。我们当然不肯,结果就打了起来。我们就5个人,他们有6个,后来一个电话又叫来十几个。在那场斗殴中,在旁边看热闹的那个政府官员看到我良好的身体素质后,就问我要不要进政府的培训基地。这是我人生的分界点,我想,就我这学习成绩和生活状态,估计混不到年底就要被学校开除了。不管他是不是骗子,我想着还是姑且跟他去看看,要是提前收培训费的那种我再回来就是了。”
“等等等等,你省略的东西太多了。”索龙直起身子,靠在白色椅背上,脊柱咯嘣嘣响了几声,“能被政府的人看上……说明你很能打咯?”
“嗯,那场架几乎是我一个人扛下来的。对方有17个,我那帮同伴打了对方3个,都是看起来最瘦弱的,其中有两个还是女的,剩下十四个都被我打了。”
“你一打十四?!”索龙眼睛惊奇地瞪起来,“怎么打?赤手空拳?”
“我开始绰了把椅子,后来椅子打折了,我就用脚踹。那些人都不怎么禁打,每个人我就给了一脚他们就站不起来了。”
“喔——”男生喉咙深处发出一股惊叹。
“转年我进了政府的培训中心。到了那我才发现,那里是个秘密培训杀手的地方。在那里我认识了路奇和卡库,CP9的人就是从那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入了组织我马上接到一个在某城市潜伏的任务。为了博得市长信任,我们在那城市里一待就是6年。其间脑里装的都是任务:自然地融入环境,掩人耳目,和同样潜伏在里面的伙伴相互配合窃取情报。6年间,同家人朋友完全断绝联系。CP9是政府直属的秘密谍报组织,身份地址姓名都是假的,家里根本就联系不到我。然而,当我结束漫长的任务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去世3年了。那时我才感悟到我有多么混蛋。他在世的时候对我那么关爱,可我却从没报答过他……”
她的过去就是这样。她一口气全部讲完了。感觉像一连串的长叹。透过清蓝的镜片,卡立法眼睛有些迷惘。她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没有丝毫停顿,全部一气呵成,就好像在讲别人的事一样。她有意调整了“正活着”的模式。好比未来世界的女性机器人,刚买回家时,可以调整它的性格:温柔型、贤惠型、幽默型、笨拙型之类。卡立法现在就转化了模式。从往日至今在索龙面前的装扮看,她还是非常在乎索龙对她的看法的。如果她不把自己转化成在CP9工作时那种内心空漠的杀手状态,那讲述这种历史的时候她一定会哭出来。她最不想让索龙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她也知道,索龙不喜欢软弱的女性。
但是即便这样,索龙依然能看出她心中不断蠕动撕扯的痛感。那回忆好像积在脑中的肉瘤,不容碰触,否则就像这样苦痛难忍,需要转换模式。毕竟离开CP9已经很久了。驾驭这个模式她不再像从前那般谙熟。索龙偷偷观察到,那些时间里,她的嘴角和眉梢都有过细微的抽搐。
【那种痛……我可以明白。你说吧。或许你会隐瞒多余的情绪,可我都明白。我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我可以听到你更多的声音。】
“所以你就把对父亲的敬仰和愧疚转到师傅身上了?”
“嗯。说实话,当时见到师傅的时候我惊呆了,他们长得非常像,而且气质也很相似。我真觉得是父亲再生了似的。我常常有种错觉,我觉得师傅就是我的父亲,只是因为疾病失忆不认识我了而已。我想这种惊奇的感觉,大概和你第一次见到达斯琪时非常像吧。”
“啊……第一次看到她确实吓了一跳。”
索龙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说她和师傅的渊源从高中之前就开始了。在他看来,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在她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人只要工作后就很容易变胖,而且教师也是容易发胖的职业。为了保持身材,本来我每周要去4次健身俱乐部消耗掉多余的脂肪。不过自从碰到师傅后我就从俱乐部退会了。我开始接近他,让他教我剑道和修身养性。在那种剑道的体验中我感觉很不错,效果比简单的瑜伽和健身操更为显著。渐渐的,我找师傅的次数越来越多,比那会去健身俱乐部还频繁。和他慢慢混熟后,我告诉了他我父亲的事,因为我也不是很年轻了,目的一定要告诉他,不想让他起什么误会。师傅也很高兴自己能在我心中有着如此温馨的印象,他一直待我很好,不会像训练学生那样对我发脾气,真的就像待自己女儿一样。而且他说他并不介意多个女儿,反正之前已经收了一个了。并且这个女孩和自己死去的女儿长得很像,所以他很理解我的感受。在随后的相处中,我也确实把他看做是真正的父亲。他让我有了那种被父爱纳入怀抱的切实感触,这本是我一生再也感受不到的情感。于是我开始试着在他身上做一些从没对父亲做过的事:给他极细心地沏茶;用自己刺绣过的毛巾给他擦汗;时常会做很多寿司带给师傅和他的学生们。从他温驯的目光里我可以看到自己心中的缺口在慢慢愈合。这是我的第一心愿,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做不到了,可在他身上,我却能切身感受到一种补偿。”
“那,你接近我也是师傅的旨意咯?”索龙翘起腿来,仰头、两手搭在椅背上。卡立法用两根手指推了推眼镜,镜框泛着细小的反光。
“也不完全是……因为我总听师傅谈起你,听说你无法摆正对女人的看法,这或许是种偏见,面对女人时你往往不能尽全力,或者总被分神……师傅希望你能成为他门下第一个完全剑士。你是他迄今为止最满意的学生。你应该清楚这点。”
“啊……”
“师傅向我讲了你的弱点,但他知道,要想克服这种弱点,没有些必要条件是不可能实现的。那时,我跟师傅打了招呼,我说,我会用自己的身体考验他。师傅当然不赞同。但我没有听他的,因为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有效的方法了。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接近你。把你引诱到家里,看你究竟能忍耐到什么程度。不过到最后你都没有推开我,说明你面对女人还是心太软了,如果我是敌人,说不定你早就死在床上了。”
索龙十指交叉攥在一起,低着头不说话。卡立法继续说道:“当然,我引诱你也不单单是为了帮师傅……你要相信,我心里确实挺喜欢你这种类型。”女子摸了摸男生的脸颊,男生没有羞涩畏缩,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排斥她了。或许也是因为他在沉思什么的关系。他应该能明显感受到女子瘦长手指的细滑抚摸。
索龙脑里回映着昨天道场里的事。回忆着达斯琪忿忿的表情和刻骨铭心的话。他整个脑子里都是她的声音、她眉线斜斜蹙下来的严酷犀利的容貌。还有她充满悲愠的眼泪。
昨天在道场的决斗。达斯琪发动她目前掌握的最强的“三千世界”朝索龙砍来。这一次索龙拿出十足的精神力,看准女孩出刀的空当,瞬时打了一记“艳美魔?夜不眠?鬼斩”。这刀鬼斩比普通的鬼斩要快上一倍。索龙用的是刀背,达斯琪捂着腹部倒了下去。
“你输了,记得明天把我的剑拿来。你听好,我那三把刀里,有一把是古依娜留下的。我不能把它交给你。”索龙拿剑尖指着达斯琪,接着又指了指师傅,“往后我会用我的剑道独立门派。古依娜的荣耀由我继承下去。她会活在我的剑里,永远不被遗忘。”
“被遗忘……”达斯琪趴跪在草席上,抬起头,一小抹细流的血渍由嘴角滑向下颌。她把下唇咬破了。双目炯炯透亮,里面带着些潮湿。眼神中放射出的坚毅的光足以净化上百头妖魔。索龙被她这副表情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什么叫被遗忘……你什么都不知道……师傅……师傅他一直都在想着古依娜,无时无刻都在谴责自己。”含在眼眶的液体涌下来,女孩紧蹙着眉线,“你能想象到每天把自己辱骂到不想再活下去的那种痛苦么!他就因为这样才得了冠心病。早在十几年前就落下病根了,一直就没好转。他每天都放不开这事:每天斥责自己,每天都在吃药,甚至每晚连续在梦里见到古依娜的尸体和沾满血的双手。你什么都不知道,罗罗诺亚?索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一个劲责怪师傅遗忘了古依娜……你懂什么……他就是因为忘不了……”女孩开始抽咽。
看达斯琪这副表情,联系到她平时的性格,他可以察觉到,她决不是说谎。但是,如果真像她说的……自己对师傅那种态度、那种偏见……那自己不就成了大混蛋了么。手里的剑乓啷落在地上。索龙像被抽走力气似的深埋着头。他有些迷失,眼睛盯着草席,瞳仁灰蒙蒙的。他不想承认,但内心一部分确实在斥责他:这一次你真的做错了。
“蠢货……”达斯琪强忍着腹部的疼痛抬起身子,“今天……有些东西该让你知道了……可以吧,师傅……”
女孩转头看了看师傅,师傅别过头去推了把眼镜框。顿了4、5秒钟,达斯琪看师傅没说话,认为是默许了。就算那沉默不是默许,女孩也觉得这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我问你索龙,你觉得古依娜是怎么死的?”达斯琪跪坐在地上说道。索龙迷惘地俯视着她:“古依娜怎么死的用不着你操心吧。”
“哼……果然,愚蠢的脑袋怎么说都没用……”女孩清冷地笑了笑,“现在我就把她的事讲给你,我事先告诉你,这些都是没有丝毫掩盖的师傅和古依娜真实的过去。如果你不信,就当听了一个故事吧。”
“真无聊……你们自己编故事玩吧。我要去打工了。”索龙的心境已经被打乱了,为了不暴露过多的失衡,男生甩手要走,师傅用那种比刚才索龙那记鬼斩更快的速度唰一下闪移到男生身旁,用力摁住他肩膀:“还是听一听吧,索龙君。就当是我欠你的。”
师傅没有表情,但又看起来像是带着细微的严肃,几乎无法分辨。不过他那股气质中确实透着某种内在的厚重情绪。这种情绪好像在意味着什么,就像金字塔中央被敦厚砖石团团围拢的密室,它散发着古老而永恒的神秘气息。索龙一时间说不出话,他可以读出空气中的气氛。师傅那副表情,给他一种庄严肃静的沉重感。
达斯琪见他安静下来,便向他讲起十一年前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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