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朵的雪花慢悠悠地、极不情愿地落下来,落在已经铺了层薄薄冰凌的山路上,悄然无声……远远地望过去,大山已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几乎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梁。
在这个尖刀一样锋利的早晨,一辆轮子上绑着草绳的拖拉机,突突直喘地晃动着,令人心悸地爬过了一道又一道山梁。它喷出的烟气吹得雪花四散奔逃,在这静寂酷冷的大山深处,生生地搅出些许骚动和不安。
开车的男人戴着厚厚的棉帽子,可眉毛胡子还是都挂上了霜,他一边费力地把着方向,一边含混不清地咒骂着天气,呵出的热气和冻出的鼻涕掺和着结成了冰碴,他抬起袖子一抹,拽得胡须生疼,只得悻悻地住了嘴,把拖拉机开得像头发情的公牛。
而雪依然静静地下着,悄无声息,在小小的骚动之后,是长长的,长长的静寂,拖拉机压出的辙印又被雪花小心地盖住,仿佛是害怕泄露了踪迹,仿佛是责怪它弄乱了秩序,就像一位跟在孩子后面收拾的,无言的母亲。
雪下得更密了。
李建国扶着几根圆木,蹲在拖拉机的车斗里,他的脑袋缩进羽绒服的连衣帽,但露出的鼻尖和颧骨却怎么都无法躲过雪花劈头盖脸的亲吻,他试着转动冻僵的身体,想让自己在木头中间找到一个尽可能避风的角落,但他已无法支配自己的躯体了,寒冷和颠簸折磨得他几欲昏厥,他深深地后悔没听父母的,非要在这样的鬼天气里出行,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等下到了县城,去好好泡个热水澡。
李建国刚二十冒头,比哥哥李建设小了有十来岁,也不知爹妈是怎么一不小心,在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之后,快五十岁的时候又突然要了这个小儿子。
老来得子自然是宠得没边没沿的,李家的这个小儿子是村里有名的捣蛋鬼,不仅在家时总搞得鸡飞狗跳,上学后,成绩也是常年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从小到大,学校里的老师都爱疑惑地盯着他酷似哥哥的脸:“你跟李建设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啧!”这重重的一“啧”,每每如粗砺的锉刀,将李建国的自尊心锉得伤痕累累。后来为了不再经历心痛的感觉,勉强混了张初中文凭之后,他就彻底跟学校断绝了往来。
但是今天,他冒着严寒和危险进城,却是为了去见一位老师,哥哥李建设的高中老师。昨天哥哥在电话里说,他已经托老师帮忙在城里相中了一套单元房,让家里人尽快去看一看,他刚挣了一笔钱,决定买套房让父母和建国一起搬到城里去住。
哈,建国在梦里都笑醒了两回,搬到城里去住,不用再上山拾柴了,不用再挑沉甸甸的泥巴修渠了,可以溜溜搭搭抄着手逛街,再跟哥哥一样,找个仙女一样的女朋友,哈,他笑醒了两回。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了,起来一看,冰雪已经全面占领了山里的大路小道,按常理,通县城的班车歇了。李建国急得直蹦,爹妈在一边心疼地开解:“上什么火呀,房子是死物,晚几天去难道会跑了?”
可是建国不听,他非想马上就去,从小被宠惯了,想什么非要第一时间就到手,否则就过不下去似的。建国妈无奈,只好披着蓑衣在村里到处打听,后来看到樵夫老贾正在自家门口发动拖拉机,一问,他说必须在今天送圆木进城,谈好的长期合作单位,如果不能按时送去,就会被扣以前的木料钱,再大的冰雪也得去,人家县城那家也是小厂,等着材料开板子呢。
还好,老贾同意捎上建国,“不过只能蹲在后面,叫孩子多穿点。”老贾冲着建国妈的背影喊,声音被风吹了老远。
建国妈翻出李建设最近寄回来的羽绒服,一面帮小儿子拉上拉链,一面唠叨着路上小心之类的话,李建国兴奋地点着头,撒娇说:“妈我们买带大阳台的房子吧?跟哥在杭州的家一样,你和爸坐着晒太阳,我给烧水沏茶。你看你们多享福,有小儿子在身边伺候着,要不光是大儿子给买了房,你们二老住着也不滋润,对吧?多亏生了我吧?”
“是,是,多亏生了你!这都是老天厚待我跟你爸呀!”建国妈疼爱地捶了小儿子一拳,心里跟灌了蜜一样。
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上,李建国的心一直是暖洋洋的。
突然,拖拉机猛地颠了一下,建国的脑袋嘣地撞在木头上,却一点儿都不疼,他想站起来看看怎么回事,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滑下去,直直地卡在了木头中间,紧接着天就倒了过来,白茫茫的大山从上面呼啸着向他压下来,他听见老贾发出骇人的吼叫,还有树枝被压断的咔喳声,然后天就一下子黑了,黑得那么彻底,连一丝星光都没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