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蕊儿才三岁多一点,她妈妈得了一种蹊跷的病,突然就死了。我不敢呆在家里面对她的遗像,只好天天抱着蕊儿在外面逛,从早到晚,几乎走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
那一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是冷空气南下的第二天,我抱着蕊儿躲在胡庆余堂的廊檐底下,突然有一帮人抬着个女人冲了进来,大呼小叫地直喊救命,看样子是寻短见喝了敌敌畏什么的。
那个年代,坐堂的老医师都去牛棚了,几个负责抓药的小伙计慌得六神无主,当时胡庆余堂的工宣队头头是宁波人,不知道他从哪里舀了碗臭冬瓜卤来,捏着鼻子给那女人灌了下去,那女人立刻就吐了,吐得翻江倒海……要说还是工人阶级有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啊,所有人都被那味儿熏得远远地站着,只有工宣队头头给女人又是拍背又是递水的。
可那女人却一点都不领情,扑上去对他又抓又挠,好几个人才把她按住了,我看得心惊肉跳的,怕吓着蕊儿,转身就朝外走,差点迎面撞上个抱婴儿的老太太,老太太疯了一样往里冲,一面哭喊着:“金娣,你看看你还有小囡的啊,你走了她也活不成了呀!她可是明浩唯一的骨血呀!”
正拼命挣扎的女人听了这话,突然就不动了,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说也奇怪,那婴儿倒像是被安静吓着了,哇地一下大哭起来,哭得扯天扯地,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扑到老太太的肩上,三个人哭成了一团。
在场的人没有眼圈不红的。我听其他人说,她们就住在旁边的城隍山上,这个叫凌金娣的女人在一家医院当护士,男人汝明浩是一所中专的老师,守寡的老母亲在家照顾刚出生的女儿,尽管没有什么家底,但在那个以穷为荣的年代,到也过得其乐融融。
本来像他们这样的平民人家,文革的大潮是冲击不到的,可那汝明浩却偏偏是个“戆大”,居然说学校食堂供应的饭菜是猪食,这不是污蔑社会主义是什么?这不是把人民群众污蔑成猪又是什么?这样的家伙理所当然地成了现行反革命,当晚就被抓了起来,连换洗衣服都没让家里送,直接发配去了大西北。
要说这凌金娣也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她咬牙一个人撑着家,从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可是今天一早,学校来人给她送了张通知单,说汝明浩在劳改地逃跑,被英勇的人民解放军击毙了。这一下她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就喝了敌敌畏。
唉,真是作孽啊!我回家后越想越不放心,就整理了一包蕊儿的小衣服、小被子什么的送过去,一到她家,看到的情况就更加凄惶了,凌金娣这么一闹,奶水没了,小囡饿得只有热水瓶壳子那么大,哭都哭不出来,老太太熬了点清亮亮的米汤喂她,那怎么行啊!
我实在是看不过眼,还好当时手上有点侨汇券,就买了几听奶粉拿过去,一家人感激得要给我磕头,小囡的命这才算是保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