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府
作者:小唐人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121

4.

齐攸的老家颍城在齐国可说是个偏僻的地方,澹台锦带着齐攸骑马一直走了五天才到了国都上昱城。本来澹台锦担心小孩子不惯赶路,会喊个苦累,又或是哭闹着想要坐车马,给他添上许多麻烦。可是齐攸倒是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一直到进了国都的城门才有些不安起来,回头回脑地四处张望,等到走到上昱城熙攘的闹市上,齐攸的不安便越发显而易见了。

澹台锦有些明白了,这个孩子不怕荒野不怕黑,怕的却是人。澹台锦没有说什么,有这份警觉是好的。

“等到了我家里,就说自己是我姨妈家的表妹。若有人问,便说是我的姨妈罗氏嫁到了颍城齐家,现在姨夫姨妈过世,你孤苦无依,我这个做表哥的便接你过我府上来住。”澹台锦骑在马上,在齐攸的耳后低声说道,“记下了吗?”

“为何不能说实话?”齐攸在他身前转过头来。“你家里有许多许多人吗?看你的样子,我以为你只有自己。”

澹台锦不知怎么的被小女孩的话说的心底一惊,不知不觉地接口道,“我确是只有自己。”他回过神儿来又笑了笑,“澹台氏是平州的大族,怎么会只有我自己?在这样的大族里,说你是我副将的女儿,没有人会怜惜你,他们只在乎你的爹爹有没有封爵。你只是个平民丫头,何苦在我家里受欺负。若说是我的表妹,倒好些。虽然我外祖家里也不过是平常人家,可他们还要因为忌惮我而对你好些。如此等你再大些,我也好给你嫁个如意郎君。”

“我爹爹不是侯爵,很丢人么?”齐攸皱起了眉头。

澹台锦冷冷地嗤笑一声,“天子封的侯爵算什么,便是十个侯爷也比不了一个齐莫逢。”

澹台锦的声音低沉而狂放,从她的背后传来,就像印进了她的心里,她不由自主地欢喜起来,身后的这个男人,现在在她眼里就像她的爹爹一样有力而无往不至。“那我就算被别人瞧不起也没关系,你就让我入了行伍里吧,我可以学着做你身边的侍卫。”

“不行,你是女孩。”澹台锦断然拒绝。

“那……丫鬟也行。”齐攸又退一步,开始讨价还价,“我想跟你在一起。”

澹台锦忍不住笑了,抬起手轻轻打在齐攸的头上,“胡说八道,给我记清了,你是我姨妈罗氏的女儿。”

“我若是生为男子,一定替爹爹陪在你身边,你纵马驰骋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举起刀来,我就跟你一起冲杀。我心里知道,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便会痛痛快快,永远都不会后悔。”

澹台锦怔住了,小小的女孩坐在他的身前,跟他骑着同一匹马,口里说的清清脆脆,说得那么认真,就宛如在起誓一般。他能感觉到自己胸口加快的起伏,这些话像极了当年一同举起刀剑时,齐莫逢说过的话。就仿佛刚刚失去的,他一生的挚友,又回到了他的身边,虽然他也知道,那只是错觉。齐攸只是个小女孩,一个貌不惊人心智亦不甚高的小女孩,那位跟他一起醉酒一起在月夜里纵马驰骋的老友已经死在了他指挥的战场里,全都是他的错。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按住了小女孩纤弱的肩头。

“我也会保护你一生的,所以你不需要害怕任何人。”这位倾世名将低低地说,同样是在起誓。

说话间,澹台府已经到了。齐攸坐在马上不安地打量着那高大的院墙,轩朗的大门,她怎么也想不到澹台锦的家中是这样的富贵。若是这样的富贵,又怎么不派下人去接她呢?即便因为与爹爹是极好的朋友,想要亲自去接她,那怎么又不带几个随从,雇一辆马车?她一路上还以为自己懂事地帮他剩了一笔路费……

澹台锦把齐攸抱了下来,低笑道,“院子是很大,房舍也多,四世三公的人家自不是虚言。”他是这样说,可是口气里没有自豪,反倒有三分调侃。

齐攸下了马,却没往前迈步,几乎是倚在了澹台锦的身上,她个子比同龄的女孩矮了许多,澹台锦却是身材极高大的成年男子,被她倚靠着,倒像是父亲领着幼女。出门来迎候的澹台府家人看了这一幕,倒都愣住了——这可是演得哪一出啊?大公子才刚被帝都的天子加封了爵位,府里头还没来得及庆贺,转眼间大公子就没了踪影,这会子过了年才回来,身边又跟了个小丫头。大公子还没娶亲,若说这丫头是私生子,可大公子这也才二十岁年纪啊,这小的少说已经该有十岁了吧?

澹台锦轻推了齐攸一把,低下头伸出手去牵住了齐攸的手,“别怕,跟我走吧。”

齐攸点点头,小手紧紧回握住澹台锦的手,眼前的富贵繁华她并没看得见,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自己牵着的这只大手上,只要牵着这个男人的手,她便有了许多安心。

可是澹台锦回府,却惊动了许多人。最先跑出来的是澹台府的老管家,跟在澹台锦身边老眼昏花地上下看了半天,好像要这样才能确认回来的人是澹台府的大公子。“哎哟哟,我的爷啊,您这可算是回来了。原以为大爷打了那样的胜仗,好容易给咱们澹台氏争回了脸面,咱们澹台府也能好好夸耀一个正月,可……可大爷竟然连过年都不在家里。那些想趁着年下大节来登门拜访新侯爷的人把门槛子都踩破了,名帖堆的门房都放不下,可是……可是大爷居然不在家……说给人听都不信,老太太气得直掉眼泪……”

老头几句话说的是颠三倒四,激动的手指乱颤,齐攸好奇地抬起头看着他,他猛低头看了齐攸一眼,也是一惊,“这……这是谁家的……少爷……不是……闺女?”

澹台锦一笑,“郑爷爷,这是我姨妈家的妹子。我原是回乡给外祖上坟的,顺路见了母亲那边的亲戚,才知道不但姨母死的早,旧年连姨父也没了,我这妹妹在家乡也是无依无靠,所以就把她也接过来了。”

管家郑留福倒不在意这小小一个女孩,又继续他的唠叨,“大公子去给外祖上坟也是应该的,只是不该大年三十都不在家里哟。再者说,出门之前也要先禀告一声,那才是大家公子的风范。”

齐攸就算初来乍到有些紧张,可也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澹台锦依旧是充耳不闻,拉着齐攸一路走的都是大路,才刚进二门,阖府的人都知道大公子带回来了一个女娃。

“攸儿,等会要先见见我的祖母。”一直到快要跨进一所正房大院了,澹台锦才说道,齐攸有些紧张,她多少也知道自己的模样和穿戴从来就不够体面,可是澹台锦多一句嘱咐也没有。她自己想想,澹台锦这样的人应当是跟自己爹爹一样的人,压根就不会在意那些虚事情。

可是等到齐攸跟着澹台锦进了院子里正面大房子的房门,她才吃了一大惊。她原以为里面会坐着一个跟她自己奶奶差不多的老太婆,再多一两个媳妇丫鬟的伺候也就罢了。可是门帘一挑开——里面竟然是一大屋子的女人!老的少的珠围翠绕,香气逼人,齐攸一紧张,只觉得自己差点昏过去。

其实他们没进屋之前,本来屋里也是笑语融融的,可是等到澹台锦牵着她的手出现在门口,满屋子鸦雀无声——这让齐攸更添了许多紧张。齐攸晕乎乎了半日,耳朵里听见一道极细小的声音,“哪里来的野丫头,也进了侯府大门?”倒是这声骂让齐攸清醒过来,本来就被人骂惯了,有人骂她,她倒觉得自然一点。

澹台锦轻轻松开了齐攸的手,向正面炕上坐着的老太婆行了礼,“孙儿给老太太请安。”齐攸看着他的举止,他行礼的姿态很是俊雅飘逸,这样看起来澹台锦果然是世家公子没错,只是看着他这样就很难想到,他是让爹爹都很崇敬的武士。澹台锦站起来,又把他跟管家说的话当着老太太的面重新说了一遍。

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僵着脸笑了笑,“既然是锦儿的两姨表妹,又都带来了。”她的话没说完,可是到了这里便停住了。

澹台锦的脸上并没有笑容,齐攸抬头望着他的脸,总觉得他似乎是在犹豫什么,她抬起头来,他便也下意识地望了她一眼,齐攸觉得他一瞬间仿佛做了某个决定。他再抬起头,望向了自己的祖母,似乎是咬了咬牙,“孙儿未禀告长辈便擅自离家,是孙儿的不是,还请老太太责罚。自此以后,孙儿绝不敢任性妄为。”

齐攸一直惊讶地看着澹台锦,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像罩着一层冰霜。

澹台家的老太太却笑得暖了许多,温言道,“这才是明白话呢,才是好孩子啊。锦儿如今果然是长大了,也出息了。又刚刚给咱们澹台家争了脸面,我这老人家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罚你,只是你如今已经得了侯爵,行事该更有章法才是,万不可再有从前那般小儿形状,任性胡为的——就算家里人不怪你,对你的官声儿也不好不是?”

澹台锦一一答应,齐攸还贴在他的身边,却没听老太太说什么,只是好奇地张望着周围那些身着丽服的美人们,个个容貌都是好的,可是也个个都冷得可以,这边祖孙两人对话,她们一个个都半点声息都没有,有几个人甚至根本不曾往这边看过来。

老太太又说道,“这姑娘是你表妹?过来让我细看看。”

澹台锦在齐攸的头上轻拍了一下,轻轻推她上前,“给老太太请安。”本来齐攸不大会说话,他以为齐攸也不大懂规矩,就算现在齐攸不会请安,他也不会有多奇怪。可是齐攸听见了他的话,就走了过去,在老太太炕前的垫子上跪了下去,行了初次见长辈的大礼,半分都没有错。

老太太点点头,更笑得开了一些,“好,好乖的丫头。”一面伸手要拉齐攸的手,可是齐攸却抖了一下,缩回了自己的手。老太太愣了一下,再仔细看一眼这姑娘,看着有十一二岁了吧,头发还这么黄,容貌真是比不得自家丫头,齐攸是哭出来肿眼睛,可老太太看起来却是天生的肿眼泡,更是觉得她像自己孙儿那卑贱的娘一样不讨喜。

老太太身边地下椅子上坐着的一个妇人却笑了一声,“老太太不必在意,小家小户出身的丫头,没见过生人,见了咱们这样的阵势,自然要害怕。”

齐攸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是个半老的妇人,很不起眼,最大的特点便是她看起来总像是累得快要挑不起眼皮似的。所以当澹台锦走过去,向那妇人行礼,口里叫着母亲的时候,齐攸张大了嘴,口水差点都流出来。她是太惊讶了,那个妇人……太普通了,长的也不好看,怎么都不像是澹台锦的娘亲啊。而且,若是说澹台锦的娘是在的,那他怎么还能撒谎说自己是姨妈家的女儿呢?

澹台锦又轻推了齐攸一下,她便过去拜了下去。澹台府真正的管家奶奶卢夫人冷冷地笑了笑,被推一步才知道要拜人,倒像个不倒翁,真不知道澹台家的这个儿子,是从哪弄来的这个小玩偶。口上却说,“大老远来的,快扶起来别拜了。都说外甥女像姨妈,可你这妹妹照比当日你娘的模样,可是差的远呢。”

齐攸已经行好礼,不等丫鬟上来搀扶,就已经爬起来了,这一下又招了屋里坐着的几个年轻姑娘的耻笑,齐攸没有当回事,她还在想着,原来上头端坐着的妇人并不是他娘啊,就是说,澹台锦的娘也不是正妻。她抬起头又去看澹台锦,他的面色仍旧未变,像是根本不屑回答那妇人的话。齐攸忽然高兴起来,原来是这样,只要自己很强很强,管它是嫡是庶,谁都不敢当真欺负到头上,既然不敢真的上来欺负,那什么话都跟放屁无异。

齐攸没有说话,连澹台锦也没有回话,场景难堪起来,卢夫人的脸色终于变了,澹台府老太君的屋子里又一次冷了下来,人人都觉尴尬,唯有澹台锦似乎无所觉察依然神态自若,再有就是齐攸,看她懵懂的样子大约也不知道什么是尊贵什么是不体面。

澹台锦倒是知道,这个屋子里并不欢迎他,若他前脚离开后脚这里定然笑语融融,不过他还在等待着,既不开口跟家人闲话长短,也不离开,更不坐下。

最后还是卢夫人身边坐得最近的一位姑娘笑着说道,“我看这位妹妹神态疲倦,定然是旅途劳累。不知太太要把她指在哪处房舍里住?若是不嫌弃,便跟我一同住着倒便宜。”

一句话提醒了卢夫人,她本就不想跟那个狼心狗肺的澹台锦多话,再说家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怕他,往前三年时候,他就算想回家过年也还不是被老太太赶了出去。可如今他的功业大了,家里又无人不想攀附他,自己也难免要随分从时,忍一忍心中怒火了。

卢夫人便笑道,“既然来了家里,便是跟他们姐妹一样的才是。芷儿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姑娘看着可怜见儿的,我也喜欢。若是跟芷儿你一同住了,我倒觉得委屈了你们两个好孩子,不如也给这孩子单设一馆。芷丫头现住的那个小院子后头本来有个空院子,这几日正好收拾出来打算要留给银儿住的,可惜他没福,也倒罢了。现如今正好给这姑娘住,倒不用忙忙的再去收拾地方。不知锦儿意下如何?”

澹台锦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此事全凭母亲做主。”

卢夫人笑了笑,那双仿佛生来就极疲惫的眼睛又望向倚着澹台锦站着的那个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齐攸。”她简单而失礼地回答。

卢夫人勉强挤出个笑脸来,真是个没什么教养的丫头,澹台氏可是四世三公的大族,现在却要把这么个玩意当做正经小姐养着,说出去没的叫人笑掉大牙。说是姓齐……可她也想不起来当年那个下贱的小妾家中还有什么人,至于她有没有一个妹子嫁给过姓齐的人家她更是无从知道。可是看这个小女孩居然敢倚在那个男人身上而不害怕,倒也像是有点血缘关系的。

老太太那边又问道,“是哪个‘攸’字啊?”

齐攸被问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攸就是齐攸的攸啊。”

众人面面相觑,澹台锦却笑了,似乎觉得齐攸这般说话极有趣似的,他不知不觉地摸了摸齐攸的头,“攸儿,以后有人问你名字是哪个字,就说是‘流水’的攸。”

齐攸点点头,原来是流水的意思啊,爹爹也没说过啊,幸好澹台锦知道。

老太太却愣了一下,看着齐攸的目光倒生出些怜惜,“流水?这个名字……倒合你的身世,唉。也真是可怜。媳妇儿啊,这孩子我看着倒投缘,以后她的吃穿用度月例银子一概跟她们姐妹的一样,你再选几个妥当的丫鬟婆子给她,也要都跟她们姐妹一样才是。”一面说着,却看了自己的孙儿一眼。澹台锦立刻躬身谢过了祖母,却并不推齐攸让她行礼作谢。

卢夫人这边都一一答应了,听着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善待那野丫头了,她也便顺水推舟地说,“我房里的这个大丫头喜善倒好,不如就赏了齐姑娘吧,其他的丫头等晚上赶着再挑出几个,一并送过去。”卢夫人说着,已经笑得亲热了不少,就连齐攸也感觉到屋里的气氛像是一下子就融洽了许多,许多小声音都起来了,不再像方才那样其他人都鸦雀无声。

卢夫人又凑趣道,“老太太本就心疼孙女,现在又多了一个孙女,更是热闹了呢。”

老太太笑着点头,“可不是么。看这丫头精神头不足,想必也是舟马劳顿,既这样,喜善就带着她先去沐浴休息吧。齐丫头,我们家人口可是多的很,等你今晚睡好了觉,明日再来认这些亲戚罢。”一面说着又回头叫她自己的两个丫鬟,“同喜,同福,你们两个带几个小丫头都跟着过去,先帮着喜善照料伺候,等她那边人手足了再回来。”

丫鬟们答应着过来,喜善先过来扶齐攸,“姑娘跟我走罢。”

齐攸却有些慌了,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想到一个早该想到的问题,她到了这样的宅院里,必然是要跟澹台锦分开的,可是她要离开澹台锦,到这么多陌生人的地方去,她又怕得很。

她回头想要哀求澹台锦,可是又说不出口。澹台锦却爱抚地摸了摸她的头顶,“去吧,跟这些姐姐们去好生休息。你乖一点,要多吃饭。明日我自会去看望你。”

齐攸被丫鬟被拉着,就要出了房门,一面还不住回头,神色凄惶地看着澹台锦,他就站在堂屋里,黑色的衣饰裹着他修长精悍的身体,把他显得比实际还要冰冷和高大,他也还看着自己,眼神始终锐利可是却带着不容易看出来的温存,他站在那里,跟周围的富贵温柔完全格格不入。齐攸忽然觉得孤独难过,为了自己,也为了澹台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