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胤礽的病,往五台山礼佛的队伍就此在行宫处停了下来,那几日胤礽病得昏昏沉沉地,行宫虽说不如宫里,但取暖还是好的,春寒料峭的时节,地龙烧得滚烫,屋子里燥热的很。偏偏康熙怕胤礽身子未好,又着了凉,吩咐底下的太监拼了命的烧炭,还下了死令,不许他出门,不许他减衣服,只把胤礽热得汗流浃背,晕头转向。
中间,康熙抽空去处理了一些京城递过来的折子,随后便陪他坐着行宫里。男人一身玄色便服,上面绣了月白色暗纹,头顶一个同色的瓜皮帽,帽子上嵌了一颗品级十分漂亮的南海东珠,看不出品级来,竟是一副要外出的打扮。
胤礽拥着被坐在屋子里,看着康熙吩咐李德全收拾了东西,显然是要乘兴微服私访一番,忍不住有些心动,在屋里闷了整整一天,胤礽委实是闷坏了。
“皇阿玛……儿臣能不能去啊……”胤礽小声问道。
康熙白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只伸开胳膊,让宫女帮他系好衣扣,随后才慢慢踱到胤礽身边,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道,“还是有点烫,罢了,叫胡太医进来再帮你看看。”见胤礽一脸灰心的样子,康熙似乎也是不忍,派人宣了太医进来。
太医进了屋,伸手帮胤礽搭脉,胤礽见了,一脸挤眉弄眼的表情,看得太医差点笑出声来,略作沉吟后,这才装模作样地说道:“太子殿下之前生病是因了情绪不稳,又长途颠簸导致,这一阵心境平和,应就无甚大碍了,出去走动走动,对身体也有好处。”
康熙听了,微一挑眉,瞄了一眼太医,又看了一眼隐约有些雀跃的胤礽,终于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出来散心,胤礽心情不错,从被窝里爬出来,换了身便服,亦是玄色月白暗纹的底子,和康熙身上那身是一份衣料制出来的,加上两个人眉眼颇为相似,乍一看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子俩。
这一大一小手拉着手,走在行宫里,沿路的宫女太监们恭恭敬敬行过礼,待他们走了,再转头去看,都忍不住捂住了嘴里的笑意。
方走到行宫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门后闪了出了,大咧咧地甩下马蹄袖,朝康熙行了礼。
“胤褆请皇阿玛安,皇阿玛吉祥!”胤褆此刻一身便装,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瞄了一眼胤礽,又转头看着康熙,一脸期盼的神色,显然是想跟着一起去。
胤礽见了,咧嘴一笑,看样子,今日这趟出门恐怕要热闹了。
“哼,人小鬼大,想跟着来,就过来吧。”康熙今日心情不错,是以,也没计较胤褆不请自来的“没规没距”,高高兴兴地带着两个小包子往城里去了。
此处行宫距五台山已经非常近了,地处五台县之内,三人带着一众侍卫及翰林院侍讲高士奇,一同进了县城。
堪堪凑了巧,他们竟正赶上了五台县一月一次的大集。
只见大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远近三十余里几个乡的人们都拿了货品银钱来赶集。五台县在山西也算个大县,人们的生活随谈不上富裕,倒也还算安乐。胤礽跟着康熙,走在街道上,只觉得抬眼望去,目不暇接,满眼都是人群和货物。
康熙举止威严,面容俊美,又衣着考究,领着胤褆胤礽这两个唇红齿白的小孩,再加上身后一众训练有素的侍卫,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县城,委实扎眼的厉害。
一路上,不少人频频侧目,更有大胆的接近过来,都被侍卫们有意无意地挡了回去。
胤礽虽然过了孩子心性的年纪,但他毕竟也是常年在宫里,极少出门,上一世又在咸安宫里被关了十几年,是以看到县城里人来人往的,也忍不住兴奋起来。
当今圣上浩浩荡荡到了五台县的消息,这边的集市上多少也有些耳闻,再看这一群非富即贵的外乡人,百姓们忍不住相互对了个眼色,猜测这莫不是皇城根儿脚下的大官儿来了吧。
康熙和胤褆胤礽兄弟俩自不会看出这些,只是饶有兴致的逛着。小面人儿,关公脸谱,兔儿爷,布老虎……不一会儿跟在后面的侍卫手里就塞了不少东西。高士奇又是个知情知趣,博闻强识的主儿,跟在皇帝身边,低声讲解些五台县的风土民情,民间轶事,连带着暗自说几句盛世清明的话,惹得康熙越发高兴起来。
大人和孩子的乐趣毕竟不同,走着走着,胤褆胤礽便落在了后面,确切的说,是胤礽被胤褆拽着到了后面。
胤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兴奋的脸上都带了一丝潮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只手抓住胤礽,另一只手流连在各种小贩的摊位上,高兴极了。
胤礽反倒对这些小孩子玩意儿没什么兴趣,只是碍于被胤褆抓着手,不好意思挣脱,是以只得心不在焉地跟着,陪他在后面慢吞吞地行着。直到路过一书本字画摊,才有了些兴趣。
彼时,胤褆也已就傅多年,对这些书本字画倒也多看了几眼,两个人站在那里,随口品评,倒让卖字画的小贩眼前一亮。
“两位小少爷都是识货的,这些三流的货色自然入不得你们的眼,我这倒真有张好的,还请两位小少爷稍等片刻。”说罢,那小贩竟真的扔下摊子,飞快跑回店里,取了一幅字画出来,“唰”的一打开,立时让胤褆胤礽都是眼前一亮。
字迹清隽雅致,诗风瑰丽,倒是难得的佳作。
胤礽看了许久,才轻声道:“这诗倒有几分吴伟业的味道。”
那小贩听了,咧嘴一笑,“小少爷好眼力,这正是吴梅村的真迹。您看,这还有他的题跋不是?前几年,我偶然间得了这幅字画,就是要寻这识货之人,这位小爷小小年纪,竟一眼便认出它的出处,定然是个有缘人。我便算你们便宜一点,二两银子卖给你们,如何?”
这小贩卖了多年字画,肚子里也多少有了些墨水,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倒是也有几分斯文,即使是要价,也不让人觉得厌烦。
他见胤褆胤礽衣着考究,气度不凡,又学力至深,汉话流畅,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对方竟然是满清贵族,只当是世家子弟,父亲是京里的大官儿。毕竟自康熙开博学鸿儒科以来,一跃而起的汉人官员倒也不再少数。
胤褆毕竟年纪尚小,比不得胤礽一辈子的学识,对吴梅村并没那么熟悉,是以倒也说不出多少话来,是以略带不甘的撇撇嘴,不愿说话。
胤礽见他满脸酸气,知他想什么,笑了笑,准备回绝。却不想那小贩见二人没有买的意思,又急忙接着说道,“说起这诗,还有个轶事哩!”小贩见两个孩子的好奇心被他勾了起来,装模作样压低了声音道:“吴梅村这诗虽名为《清凉山赞佛诗》,实则是讽咏先帝爷和董鄂妃那一段公案,您看这一句:陛下寿万年,妾命如尘埃。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说的正是当年顺治爷在文殊台明月池和董鄂妃幽会的事儿。”说着,那小贩朝胤礽挤挤眼,“我还听说,其实先帝爷根本没死,就在五台山上出家呢!”
还未待胤褆胤礽回过神来,只听见他们身后,一个阴冷地声音传来,“你说什么?”
两个人转过头去,便看到康熙站在他们身后,背手而立,脸色僵硬,眼里燃着怒火。
康熙盛怒之下,凌厉杀气从他身上阵阵散发出来,吓得那小贩呆呆站在那里,没了半点反应。这般凛冽的气势,别说是普通的平民,就是站在康熙身旁一脸僵硬的高士奇都觉得背后发凉,更有几个侍卫被激得差点当场拔刀。胤褆则更是彻底吓傻了。
胤礽心中咯噔一下,心道“不好”。他这位父亲最恨别人提起当年先帝专宠董鄂妃,乱了伦常,搞得后宫鸡犬不宁之事。这般盛怒之下,且不说那小贩,恐怕但凡听到这些话的人都未必有活命的机会。胤礽见此,只得大着胆子,走到康熙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摆,唤了一声:“阿玛……别……别生气了……”
他有些不知以自己现在的年龄身份,该说些什么好,一时竟是哽住了,只得怯生生地看着康熙。
这眼神倒是颇为真实,此时此刻,任谁被康熙瞪上这么一眼,都免不了心里发憷。
康熙见胤礽这般害怕,又扫了一眼胤褆以及身旁的高士奇,胸膛起伏后,神色才略微缓和了下来。集市上的人群也被这摊贩前的气氛所摄,忍不住频频朝这里看过来。
“将这幅字画买下来,咱们回去吧。”最后,康熙淡淡说道,又朝那小贩递了一个眼锋,这才转身离开。
下一刻,那小贩只觉脚下一软,颓然地跌在地上。
回了行宫,康熙仍是板着脸,怒气未消,将胤褆胤礽打发走以后,又单独叫了高士奇和那几个侍卫进屋。胤礽派何柱儿打探了半天,只知道皇上将那副字画烧了,又派了两个侍卫出去,至天黑前还未归。
胤礽听了,微微皱了皱眉头。
入了夜,行宫的大门,两个穿着便服的带刀侍卫匆匆出示了令牌,走了进来,身上还卷着阵阵杀气和血腥味。
还未进屋,便看到胤礽背着手立在庭院中央。
两个侍卫行了礼,胤礽认出,其中一个,是当初木兰围猎时,拦下自己的那个侍卫哈图,立时挑了挑眉。
“哈图,你们方才去了哪里?”
哈图见胤礽竟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微微一愣,随后才行了礼道:“是万岁爷遣奴才办了些事。”
“办的何事?”
“这……奴才不好说……”
胤礽闭了闭眼,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卖字画的小贩死了?”
哈图被胤礽吓了一跳,和两一个侍卫一同跪了下来,却是抿紧了嘴,不敢答话。
胤礽见此,轻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罢了,你们下去吧。”
此时,夜色正凉,胤礽独自立在院子里,抬头望天,此时月如弯钩,凉风习习,他闭上眼,想起白日里,那人的表情,竟觉得如此心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