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守灵胤礽劝食
作者:粗饭淡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28

胤礽随着康熙一同进了里屋,便见太皇太后斜倚在炕上,面色竟是如常,眼神清亮,全无前几日的衰败之色。

“皇祖母!”康熙见此,先是一喜,随后又似乎意识到这正是回光返照之色,又是满眼凄凉,一个箭步冲上去,堪堪握住老人的手,声音已经哽咽,“皇祖母……孙儿……孙儿舍不得您……”

胤礽亦在旁边跪下,唤了一声“乌库妈妈”,却不知又该说些什么,生死有命,本是如此,他经历两世,于这些世间的悲欢离合,反倒比康熙看的更透彻些,面对时也更从容一些。

老人微笑着,用慈爱的目光堪堪扫过这一对父子,说道:“莫要如此,我就要见到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了,这是喜事,该高兴才是。近些日子,我总能梦见以前住在草原上的日子,我和苏麻骑着马,无忧无虑的奔跑,像天上的鹰一样,想来待我见过了太宗皇帝,说不得又可以去草原骑马了……”

“皇祖母的身体还健硕的很,不可说这样的话,孙儿年纪尚轻,怎比得了皇祖母的眼界,日后的事,孙儿还要皇祖母一一指点才是。如今这天下还未到海清何晏的时候,皇祖母怎可这样轻易离孙儿而去?”康熙听了这话,急切地说着,声音颤抖,几近失态。

“皇上不必妄自菲薄,这些年我虽不再理事,外面的事却都是看着的,你已经长大了,比你的皇祖母更有手腕,更有眼界了。皇太子也已经成亲,长大成人,他聪慧纯孝,日后必是你的左膀右臂,哪里还用得上我这把老骨头,皇上是明君,不可为了我行将就木之人伤神,万事当以天下为重。”老人说罢,留恋地望了康熙和胤礽,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外面传了话来,说是苏麻喇姑求见。

康熙听了,急忙站起来,抹干眼泪,叫苏麻进来。

苏麻喇姑如今也是七十几岁的高龄,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得,到了太皇太后跟前,一下子跪到了地上,“主子……奴婢……奴婢来送您了……”苏麻喇姑说着,泪水盈了满脸,簌簌落下。

这话一出口,站在一旁的胤礽便感到康熙的身形微微一颤,几乎要支撑不住了似的朝旁边一歪,又重新站直了身子,脸上露出哀恸之色。

“你我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人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你如今可有这般的境界?生生死死本是天命,他们年轻人看不透,你可不该。”见到这个情同姐妹的昔日婢女,太皇太后的精神似乎更好了许多,“昔有庄子鼓盆而歌,你们虽不必如此,也不可过分伤心。这样,待我见了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才算有个交代。你们这般模样,叫我怎么放得下心来,罢了,我乏了,你们都退下吧,叫胤礽留下,我有话要说。”

胤礽方要走,听太皇太后这般说,立时停下了脚步,走到老人身边。

“好孩子,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问过的那个问题?如今你可想通了?”老人看着胤礽,眼里难得的露出点点若有所思,不似方才的乐观和豁达,反而带着些隐约的担忧。

胤礽摇摇头又点点头,“或许算是想通了一点。”

“可说来与我听听。”

“不过还是您当年提点过的那句话罢了。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胤礽愿做流水,或能磨碎石子棱角,奔流到海,不受阻隔。”胤礽这话说得隐晦,老人却了然的笑了起来,那番睿智的模样,让他有了瞬间将一切脱口而出的冲动。

“你这般年纪,能想到这些,已然可称境界了。此处,你皇阿玛反倒不及你。”太皇太后看胤礽面色如常,不似当初的茫然,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心里放下心来,轻声劝慰道,“只是你也需知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皇上性子霸道决绝,又气运极强,拿定了注意便不会轻易更改。你日后若与他起了矛盾,万不可正面和他冲突,只需记得你今日所说的话,当可全身而退。”

这样弥留的时刻,老人仍在为自己和康熙的事耗费心力,胤礽觉得心头一暖,点头说道,“胤礽明白,定然谨记您的教诲。”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把老骨头又如何能操得了所有的心事。”似乎想起了什么,太皇太后露出一丝苦涩,“我乏了,你也退下吧。”

次日子时,太皇太后崩于慈宁宫。

自入冬以来,太皇太后缠绵病榻已有些时日,未能熬过这个冬天也是意料之内。宫里宫外,丧事倒是井井有条的办着,宫中一应嫔妃阿哥格格们也都在慈宁宫呆下,日日守在太皇太后的灵柩旁守灵。

哭泣声连绵不绝地响着,新年将至,宫里却没有丝毫的喜庆,到处都是一片阴霾,让人觉得压抑。

胤礽跪在康熙下首的位置,时不时的有礼部的官员过来请示太皇太后的丧礼仪式的问题。康熙大多无甚反应,尽数交给胤礽处理,只偶尔会因为规格不够高而提些意见出来,胤礽大多顺着他的意,一一照办了。

无论是多么大的哀荣,都无法弥补活着的人心里的哀恸,外面的哭声从白日响到夜里,都不知祭奠的人换了几回。只康熙仍然坐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流泪不止,整整一日,竟是滴水未进。

入了夜,地上凉意更甚,胤礽眼看着康熙苍白着一张脸,眼神充血,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起来,便忍不住低声说,“皇阿玛,夜深了,您也该休息一会儿了,太皇太后若泉下有知,知您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一定会担心的。”

“无妨,叫外面的嫔妃命妇们都散了吧。皇祖母生来喜静,朕一个人在这里陪着她便是了,你若累了,就下去吧。”康熙的声音淡淡地,听不出悲喜,只带着莫名的平和淡定,不似一开始几近崩溃的模样。

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帝王此时坐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神色颓然,脸颊消瘦的厉害,看得人实在不忍心。

胤礽见此,也未说什么,只站起来,到外面传了口谕,叫宫中各处服丧的官员亲眷们离开,只留了几个品级较高的贵妃和年长的阿哥格格们。

胤褆跪在外面,见胤礽出来了,急忙给他使了个眼色,“皇阿玛怎样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道,留下的众人听了这话都微微抬了抬头,留心听着。

“又是整一日未进滴水,我叫李德全去御膳房送了蛊燕窝过来,一会儿一定要劝皇阿玛喝下去。”胤礽皱着眉说道,下面的人亦是面露难色。今日劝慰的话无论是满清权贵还是朝中重臣都说了个遍,可是康熙却显然没听进去,只不吃不喝地坐在里面。如此几天下去,便是铁打的身体也会受不了的。

偏偏过几日便是除夕,按例丧葬之事不可逾年,底下劝说的折子也是一道道的上过来,可惜里面那位一门心思要停够了三七之数才肯让太皇太后下葬,将折子一应驳回,至于其余琐事,更是撂了挑子,这里里外外的,如今倒是有七八分是由着胤礽在打理,直把他忙得晕头转向。

端着李德全送来的燕窝,胤礽此时,也顾不得这是不是“奴才们干的活”了,只端着碗,跪在康熙身前,低头说道,“皇阿玛,您已经整日未进水米,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儿臣斗胆,请皇阿玛用膳。”

康熙看着少年跪在地上,将手中的碗高高举起,递在他眼前,神色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不容置疑,心下一阵阵复杂。他伸手接过来,拿了汤匙随手搅了搅,却终究是叹了口气,“朕吃不下。”

“皇阿玛!”胤礽气急,也顾不得礼数,抬头看着康熙说道,“您当真要把自己累病了才肯罢休吗?乌库妈妈在天有灵,定然不会愿意看到您这副消沉的模样。您吃不下饭,好歹也要将这燕窝喝下去,有了力气,后面才能在这里守下去,儿臣可不想看到您明日晕倒在慈宁宫里,万一再饿出个好歹了,这硕大的皇宫,又有几个真心心疼你?您自己再不护着点自己,万一有个好歹,要儿臣怎么办?”胤礽气得狠了,说话都口不择言起来,从地上站起来,一把夺过盛着燕窝的瓷碗,伸手舀了一勺,轻轻吹凉了,动作强硬的递到康熙嘴边。

康熙微微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家儿子气鼓鼓的脸。少年的眉眼还未完全脱去稚气,脸上仍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圆润,此刻鼓着脸的模样倒像个小包子似的。只是神色动作却是强势,倒是完全不像个小孩子,只沉着脸,一勺又一勺的将燕窝塞进自己嘴里。

两个人,一个喂一个吃,在慈宁宫的大殿里默不作声。

李德全跟在旁边看着,眼见着康熙终于肯吃点东西,顿时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心道这种时候,也就是这个太子爷能劝得住皇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