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隔着老远看到这个阵势,赶忙命令停车。
他站在车上先是清点了一下城门前的乐师与舞者人数。
刚刚数完,宰予的脸就绿了。
驾车的申枨也嘀咕道。
“四十八人,这是诸侯所用的六佾啊!杞子自己用这个规格倒是没有问题,可如果拿来迎接咱们,那就……”
子贡则闭上眼睛聆听着悠悠传来的乐声,很快就分辨出了是哪首曲子。
“他们奏的是《大夏》。”
《大夏》是大禹时期所作的乐章,原本的作用是为了歌颂大禹治水的功绩,周王室偶尔也会在祭祀时选用这首曲子。
杞国作为大禹的后人,他们奏《大夏》也没什么问题,但宰予能不能受却是个问题。
宰予本以为他第一次作为主使出访,应该会是轻松加愉快。
谁能想到,杞子居然一上来就给他出了个难题。
这小子是成心要搞我,还是……
宰予转念一想,再联系到杞国近年来发生的变化,以及杞子先前对他屡屡献殷勤的行为,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
现如今的这个杞子,并不是通过和平方式继承君位的。
而是在三年前,通过弑兄的手段上位的。
弑兄、弑父、弑君这样的行为,虽然在这个年代并不鲜见。
但你既然做了,也要做好随时承担后果的准备。
因为这样的行为完全不符合周礼中亲亲相爱、尊卑有别的准则,所以你干出这种事,就等于授人以柄,给了邻国合理的战争理由。
从前没有战争理由,各国想扁杞国,还得生搬硬套找点借口。
比如不敬天子、贡品太差、朝拜不及、国君无德之类的。
现在杞子犯了这么大的事,各国想要讨伐他,简直是名正言顺,这理由正当的,就好像真的是来主持正义的一样。
杞子应该是自己也知道这个国君的位子来的不大光彩。
但偏偏他又没有实力去和邻国掰手腕,因此要想坐稳君位,只有一种办法。
官方一点的说法,叫做通过灵活的外交手段在强邻间进行斡旋。
通俗一点的说法,叫做硬舔。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杞子应该舔的不错。
至少他上位这三年来,齐国和鲁国都暂时没有动他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如此拉的下脸,舔两国的国君和世卿还不算完,就连我这个菟裘大夫他都要舔。
不过杞子敢舔,宰予可不敢收。
三桓敢在家里跳天子才能用的八佾,那是因为他们在鲁国根深蒂固,就算用了别人也不敢说什么,说了他们也可以不听。
但以宰予现在的实力,可不敢有半点逾越。
如果他大大咧咧的接受了,一旦这事儿传回国内,虽然国君他们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治宰予的罪,但他在鲁国先前积攒下来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遵礼好乐这四个字,是宰予在鲁国的立身之本,也是夫子教导学生的守则。
一旦逾越,那么他在鲁国的舆论体系中的评价就会急转直下。
说白了,如果他自己都不守规矩,以后还怎么拿修订版《周礼》去制裁别人呢?
不管是做生意,还是立法令,最重要的就是信誉。
一旦失信,这是付出多少东西都挽回不了的损失。
宰予想通了这个道理,于是便冲子贡微微摇了摇脑袋。
子贡也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便命令御者策马上前,由他这个副使先去与杞子交涉。
杞子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眺望远方的鲁国使团,然而却只见到一辆车驾缓缓驶来。
子贡的车驾还未等到近前,他便命令停下马车,然后遥遥的向杞子拜道。
“鲁国副使,掌交端木赐,拜见国君。”
杞子听到子贡的话,笑着问道:“端木子为何不靠近些说话呀?”
子贡闻言,面色板正的回道:“这是因为外臣有罪过,所以不敢靠近。”
“啊?”杞子疑惑道:“您何罪之有呢?”
子贡抬手扫过一众乐师,回道:“外臣奉受君命,担纲副使的职务,出使国外。
身为使团的副使,我本应事先打探清楚贵国的日程安排,将我国使团的人员身份与到达时间预先通知给您。
然而我却没能做到这一点,险些使得您违反礼仪,以诸侯的礼仪去接待了我国的大夫。
外臣犯下大过,罪无可赦,还请您责罚。”
杞子听到这话,脸色也变了。
不过他不是气的,而是吓得。
他从前没有与宰予打过交道,以往给鲁国送礼,都是和三桓、阳虎等人接触。
而这些人的德行也是众所皆知了,他们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礼数的规格越高越好,越僭才越能说明杞国对他们的恭维。
有了和三桓他们打交道的经验,很难不让杞子把鲁国的卿大夫们当成一群虫豸。
所以在得知宰予即将造访的消息后,杞子也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出城相迎这一招。
其实他一开始是打算出城三十里相迎的,但杞子转念一想,如果他对宰予就用了这一招,那以后三桓来了,他又该用什么样的形式去迎接呢?
总不能再出城六十里吧?
况且,如果真出城六十里的话,那不得跑到鲁国的地盘里去了吗?
杞子听完了子贡的话,说道:“唉呀,这怎么是端木子你的罪过呢?
两国距离遥远,使者传递消息有所出入,也在情理之中。”
子贡俯身道:“既然您不愿责罚我,那就请您赦免我的罪过。”
杞子忙问道:“寡人该怎么赦免您的罪过呢?”
子贡抬起头,挥袖扫过眼前的乐师、舞者,朗声道。
“请您先回到宫中,向臣子们下达命令,令他们撤去六佾之舞,平息《大夏》之声,再派遣贤能的大夫,来迎接我国的使团入城。
这样一来,我的罪过就能被您赦免了。”
杞子听到这段话,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还好,鲁国的使者应该没有生气。
如果生气了,说的话也不可能这么给他留面子了。
杞子闻言,先是朝子贡拜谢:“蒙受您的指教了。”
子贡闻言,笑着向他拜别,随后便调转车头回去报告了。
远处的宰予见到聚集在城前的人群渐渐疏散了,也终于松了口气。
他正想要下令入城,忽然听见公输班童稚的嗓音传来。
“夫子,你为什么不愿接受这样的礼仪呢?”
赵毋恤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我记得您从前说过,执掌国家的君主,要敬重贤人,这样就可以远离祸患了。
现在夫子您是天下少有的贤人,而杞国又这么敬重您,您不愿接受他们的礼遇,这是不愿帮他们免除祸患吗?”
宰予眉头一皱向后看去,这两个小子居然躲在马车上用来装礼物的大箱子里。
“欸?你们什么时候跟来了?这个时间,你们不是应该在乡校上课吗?
还有脸笑!逃课!逃课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公输班腆着脸道:“乡校的课程,怎么能比得上您的教导呢?
我们同夫子去了一趟齐国,学到的东西,就比在乡校里三个月学到的还多。
如果能再同您来一趟杞国,那还不得抵得上半年的学习吗?”
宰予正想开口让公输班这个厚脸皮的小子开口背《诗》,谁知赵毋恤又发问了。
“夫子,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您为什么不愿接受杞国的礼遇呢?”
宰予望着赵毋恤那一脸期盼的样子,也不好对小孩子说的太明白,只能回道。
“做君主的自然应该礼贤下士,但做贤人的又怎么能不谦虚谨慎呢?
《易》中说: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一个人只要抱着谦虚不自满的态度,天地鬼神们都会帮助他,那么无论到什么地方还愁不得志吗?
接受杞国的礼遇,这看上去像是件好事。
但须臾之间,又有可能变成坏事。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从前,商纣的时候,麻雀在城墙的角落里生出一只乌鸦。
商纣命人占卦,卜人说:大凡小动物生出大动物,国家一定风调雨顺、太平康乐,君王的名声也会传扬到远方。
商纣听说这件事后,沾沾自喜于麻雀带来的福份,再也不去治理国家了。
所以横暴没有限制,国外的侵犯也就来了,殷国于是被灭亡了。
这就是明明得到福兆反而酿成了祸患的例子。
而在殷商武丁时,先王的仁政丧失了,刑法也废驰了。
有一天,武丁的廷堂中居然长出了一棵桑榖,这颗桑榖七天就长成了一人合抱那样粗大。
武丁命人占卜,卜人说:桑榖是野外生长的植物,然而朝廷里长出野生植物,估计是要亡国了。
武丁感到害怕,于是时时警醒自己,小心谨慎地地修养自己的德行,施行先王的仁政,帮助灭亡的国家复兴,延续其他家族断绝的传承,启用隐居的贤人,阐明尊敬老人的方法。
三年以后,天下大治,万国来朝。
远方的国君因语言不通要经过翻译才能来朝见的,就有六个国家。
这就是得到祸兆,然而却修养德行,结果反而得到福气的例子。
像是麻雀生出乌鸦,庭院长出桑榖,出使国外却受到不合规格礼遇,这都属于异常的情形。
商纣与武丁的例子还历历在目,身为士人君子,又怎么敢见到福兆便直扑上去,而不考虑它背后所隐藏的祸患呢?
况且,以大夫身份去接受诸侯的礼遇,这本就是逾越本分,我又怎么敢不考虑其中的是非曲直,而坦然接受呢?
《书》中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毋恤啊!这句话,你可千万要铭记在心啊!”
赵毋恤听得一愣。
为什么夫子只把这话对我说,而不对班说呢?
他想不明白,不过还是很懂礼数的俯身接受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您的教诲,毋恤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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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直追随读者的脚步,嗅闻他的行踪,但尚未下定决心,给他最后一击。
——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