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陈世文的住处。
刘玉真提着灯笼站在院门外停留了一会儿,如果她此时转头回去了那谁也不知道她来过此处,但她动也不动,就静静地站在此处,耗费了约莫半盏茶功夫。
随后她下定了决心,吹熄手里的灯笼然后紧了紧斗篷上的帽子,往那光源处走去。
朦胧的月光照亮着她脚下的路。
正房前是一处台阶,刘玉真提着裙摆拾级而上,来到门前轻敲了两下,未久,里头传来一道略微沙哑的男声,“谁?”
“是我,”刘玉真鼓起了勇气回道:“是我,刘玉真。”
屋里头的灯一直亮着,随着微不可闻的椅子挪动声传来,一道身影背着灯光缓缓走进,停留在门后方,他问道:“五姑娘?”
刘玉真没有回话,她也不需要再回话,因为门嘎吱一声从里头打开了,一男一女在这漆黑宁静的夜里相互对视。
他在等着她说话,她在想着说什么。
沉默许久,她终是说道:“你,你那日说的那话,还作数吗?”
陈世文的身量比她高许多,此时居高临下,看着她如今的样子明白了几分,道:“适才贵府三老爷来寻我,问了一些,一些唐突了姑娘的话,我不懂姑娘如今的处境,便没有应,只说要回去商议一番。”
“我此前曾说,慕姑娘聪慧明理,欲结两姓之好,如今不过才过去了两三日并不是十年八年,自然是作数的。”
“只是,姑娘你想好了吗?”
“你这时候来找,我心欢喜,但此事不可一概而论,我亦不是那等乘人之危之人,姑娘若是遇上了什么难处,不妨与我说一说,或可尽绵薄之力。”
陈世文态度诚恳,两人就这么隔着一道门槛沉默着。
刘玉真看得很明白,跟他说了也没有用的,如果他现在有官职在身,没准还能插手,但是一个秀才此时根本不能与刘家抗衡。
刘家此前对他礼遇有加看的是他的以后,但如今有一个现成就能得到好处的时机摆在眼前,那么他的话就要打折扣了。
毕竟不能在绝对的利益面前考验人性。
果然,她只是略说了一说,陈世文便是皱眉。
“此事难办得很,”他思索片刻,然后抬头望向刘玉真,直接地问道:“所以,你想要嫁给我,直接釜底抽薪躲过他们的算计?”
刘玉真平静地点头,“你愿意吗?”
陈世文深深地皱眉,他踱了两步,抬头道:“不必如此,定亲即可,待京城来人接你们时便可取消婚事,但这样一来,你我之间的事却是隐瞒不了的,于你的名声有碍。”
听到他这样的话,刘玉真笑了,“何须隐瞒?”
……
解决了这桩大事,刘玉真提着灯笼原路返回,此时已是亥时三刻,大半的人都已熟睡了,只有那欢喜的、忧心的、焦急的、忙碌的彻夜不眠。
刘玉真带着一种放松的心情走回了卧房,她吹燃了火折子点起蜡烛,随口道:“桂枝,你可以起来了,”没听到声响顿时又喊了一次,“桂枝?你莫不是睡着了吧?”
她带着笑意转头,然后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架子床内,桂枝跪倒在地,身形略有些抖,而母亲冷着脸端坐在床沿,直望着她,她的身后是板着脸的徐嬷嬷,还有和她打着眼色的段嬷嬷。
曾氏语调轻柔地问:“这么晚了,五姑娘去了何处?”
刘玉真动了动嘴,说不出话来。
曾氏把两位嬷嬷和桂枝都打发了出去,拍了拍身侧,道:“真儿,过来,坐这儿。”
曾氏面无表情,刘玉真却是战战兢兢,都不敢坐满了就只坐了半个屁股,小声地问道:“娘,您怎么突然到我房里来了?”毫无准备,把她给吓了一跳。
虽然她本来也计划着换件衣服就去找她的。
曾氏叹气,“我若是不来,岂不是连我的女儿要上花轿了都不知道?”显然她结合这几日的事情和桂枝的交代猜出她去了哪里,做什么了。
“娘……”刘玉真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瞒着您的,”说着便把之前隐瞒的陈世文求亲话语说了一遍,道:“我当时没想着答应他,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才没告诉您。”
曾氏默默地听罢,犀利地问道:“所以你刚刚就是去答应他了?”
刘玉真沉默了,半响道:“是。”
饶是心有准备,曾氏还是捂住了脸,责问道:“玉真!你,你,你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母亲,您消消气,”刘玉真轻抚着曾氏胸口,劝道:“我刚刚听到了您和徐嬷嬷的话,这是个更好的法子,不是吗?”
曾氏恨铁不成钢地说:“可他是个鳏夫!如若不是我定是应了你的咱们也不是那等嫌贫爱富的,只是他是个鳏夫,还有了孩儿!你这一去就是填房,是后娘,你外祖母做了一辈子的后娘,外人瞧着光鲜但里头的苦水是一筐筐的!”
“你不要怕嫁不出去,你大舅舅家的二表哥比你大三岁,自幼也是知书达理,明年就要下场了我这就给你外祖母去信……”
“母亲,”刘玉真拉住了她,“我知道你想将我嫁回曾家,但前些日子外祖母不是来了信,说表姐淑姐儿与广宁候议亲,然后大舅母就从娘家接了个刚及笄的侄女儿来。”
“这意思便很明显了。”比起继室婆婆所出的小姑的女儿,大舅母当然更喜欢娘家侄女,以前婆婆势大她反抗不得,但如今她女儿成了侯夫人,她自然是节节攀登,连外祖母都要避其锋芒了。
刘玉真对那陌生的二表哥印象不深,对这门长辈们默许的亲事也不在意甚至还有些排斥,毕竟三代以内呢说不准都生不出健康的孩儿,所以之前大舅母毁诺时并没有伤心。
“那咱们回京城,让你外祖母给你找个好的!”曾氏不死心地劝道。
“娘,”刘玉真摇了摇她的手,道:“你以前说京城流行榜下抓婿,有德才的适龄男子要么早早就定下了,要么待价而沽。虽说曾家是书香门第外祖做了个小官,但我父族不显、容貌不显、嫁妆也没有许多,又有这么一桩事。”
“到了京城我是曾家的外孙女、乡下地主的侄女、无父无兄的孤女、能选的无非是年纪大些的寒门举子,或者是年纪小些的寒门秀才,那和陈世文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因为他是个鳏夫吗?”
“如果只是这一层,女儿觉得大可不必,他们家就那么几口人,我这又是下嫁,身边丫鬟婆子一堆,他们家欺负不了我。”
刘玉真说的都是实话,大太太又道:“那孩子……”
“孩子,处得来我便养在身边,处不来便多派几个丫鬟婆子,我不把他们看作是陈世文的孩子,我把他们看作是大姐姐的孩子,我的侄儿侄女,小时候大姐姐还领着我玩呢。”
“哎……”大太太叹气,摸了摸她的头。
她偎依在大太太身侧,笑道:“娘,您常教导我,要活得明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我是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我喜欢这天,喜欢这地,喜欢这世间的山山水水美味佳肴,想见见这世上的名人古迹,看看荒漠看看大海。”
“我不喜欢后宅争斗,不喜欢绞尽脑汁地去谋算,不喜欢双手染血,也不喜欢像二婶婶一样,从您初见时乖巧羞涩的少女变成如今这般面目狰狞的泼妇。”
“母亲,”刘玉真郑重道:“您常说我们女子生于世间,总有这样那样的难处,就只看这刘府后宅,老太太劳苦功高吧,刘家能从孤儿寡母走到今天她功不可没,您也说了祖父不善经济,这家业都是老太太打理的。”
“但如今呢,她老人家辛苦置办下的偌大家业也要分给三房一份,而且从下一辈来看,三房的两个弟弟读书更好,几十年后难免那风又吹到另一边。”
“还有二婶婶,在府里说一不二但还是斗不过殷姨娘,眼眶时常都是红的,如今中年丧女头发都白了好些。周氏呢,与三叔夫妻恩爱,有儿有女吧,但在老太太跟前连个体面婆子都不如,整日战战兢兢的,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没准啊这件事便是我的不如意,这不如意过去了往后就都是蜜糖了。”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陈世文许诺会信任我,敬重我,此生不纳二色,在这世间已是难得。他所求的是一个能帮他打理好内宅,让他后顾无忧的女子,而我想要的是一个能让我过我想过的日子的男儿。”
“往后我成了举人娘子,知县夫人宴请都要做主桌的,将来若是有幸成了官夫人,有地位有嫁妆,有得力的丫鬟婆子庄仆小厮,这日子舒坦得很。”
当然也有可能做不了官夫人,或者陈文博中途死了她做寡妇,不过这些就不必说了。
最后,刘玉真总结道:“母亲,外祖母早年的日子过得不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外祖父,虽然他是我外祖父但我也得说他并不是一个好男儿,在对待先头的大外祖母与外祖母之间厚此薄彼。”
“如此才导致了后头那一桩桩的事,但是陈世文,他对大姐姐并无那般深厚的感情,您不必太担心。”
大太太叹气,“你这孩子……”既庆幸她看得明白也心疼她看得明白。
良久,大太太道:“其实啊,抛开那两个孩子,陈文博这门婚事还是不错的,他的爹娘都是老实人,辖制不了你,陈文博也有他的前程。至于家宅田产,这些你都有很不必计较,唯一的难处是那两个孩子,既然你打定了主意,娘也不多劝,但娘有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刘玉真有些好奇大太太会提出什么条件。
“第一,”曾氏竖起一根纤白的手指,“中了举人才可成亲,若是两科没中我便悔婚将你嫁回京城去,左右你年纪还小,三五年的不碍事。此番你虽坏了名节,但也不是非他不可,他若考不上举人,是娶不了我女儿的。”
刘玉真点头,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她之所以答应陈世文是因为他允诺的话很合她心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在科举之上有成就,这两个是分不开的。
这不是嫌贫爱富,只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那么家世、地位、前程等等都要考量。
见刘玉真点头,曾氏满意补充道:“第二,他既然说了此生不纳二色,这口头上说说可是不成的,需得写在婚书里头。”
刘玉真惊讶,“这,需要如此吗?”
“这可不是小事,”曾氏强调,“这个苦头你外祖母吃过,你娘我也吃过,你外祖母就不说了,就说你娘我和你二婶婶,你父亲是个好男儿,我嫁过来的这些年里他身边就没有旁人。”
“我的日子是舒心又自在,特别是怀着你们俩的时候,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什么都不用愁。但你二婶就不一样了,除了殷姨娘外,二房还有郑姨娘,以及几位如今连名都没有了的通房。”
“你二婶在你大姐姐之后还有一胎,但六个月不到就落了,从此伤了身子再也没有怀过,你如今瞧她,是不是要比娘老些,这便是日夜操心的缘故。”
“夫妻夫妻,这一夫配着一妻,这妻妾若是多了为宠爱、为家产、为子嗣就会争斗不休,这世上也就只有男人会觉得妻妾能够和睦。”
“让带着万贯家财、带着家族人脉嫁来的正妻与十两银子买来的妾一个院子里,如何能够和睦呢?这后宅争斗不亚于朝堂,甚至因为后宅规矩不全这惨烈程度比朝堂有过之而无不及。”
“娘盼着你好,陈世文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是得给他锤实了的!”
刘玉真吐吐舌头,“那就都听您的,他说要定下家规,往后他这一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而他已经有了康哥儿,便不会再纳妾。”
曾氏点头,又道:“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为要紧的,将来你们这一房,家产诸嫡子均分。”
“诸嫡子均分?”刘玉真咀嚼着这几个字。
“不错,”曾氏点头,“你现在可能只想到了你有自己的陪嫁,陈家那歪瓜劣枣的数不出百两银,买不了你一副头面,家产什么的很不必计较,但是我的儿,你要想想老太爷!”
“想想刘家这偌大的家业!”
“娘不是鼓动你去争家夺产,而是人要考虑到以后,若将来你和陈世文也置办下这偌大家业,每年进项两万多两。届时康哥儿独得其中七成,田地、祖宅、铺子摆件珠宝统统都拿大头,每年得银近两万两。”
“但你的儿子,一个,两个或三个,却要和那不知道多少个的庶子,别笑,他虽允诺你此生不纳二色,但将来的事谁说得清?若他做到了你老了之后再笑不迟,若他做不到你也不用太过伤心,毕竟他若做了官儿,真的不顾脸面毁诺你也奈何不得。”
“你的孩儿们得三成,还是要分的三成,每年可能也就三五百两的进项甚至更少,日子过得苦巴巴的,你这个当娘的就不心疼?就不会不甘?”
“你要知道,若你嫁了他,那往后几十年风风雨雨都是你跟他面对的,家业也是你们两个攒下的,结果到头来都要给了康哥儿,娘担心这样的情形会让你以后失了平常心,毕竟你也不想自己的孩儿将来过得连下人都不如吧?”
“只要他答应了这三点,那娘就应下这门婚事,并从老太太那里给你要来丰厚的嫁妆,咱们曾家在官场上也会对其鼎力相助。”
“若他不答应,”曾氏的声音里有几分冷酷,“那咱们也定下婚事,等你过了这一劫,咱们再想法子毁了,另补偿他。”解释完了这些,她郑重地问道:“你觉得如何?”
“娘,你真好。”刘玉真紧搂着她,只觉得眼眶又湿润了。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曾氏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只要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
“娘子?”
“玉真?”
“真儿?真儿?你醒醒……”
一道道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伴随着身子的微微晃动,刘玉真迷糊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你刚刚是不是做了噩梦?”陈世文有些吃力地扶着她坐了起来,用袖子擦拭着她额头上的汗,“我看你眉头紧皱的,还说胡话。”
“你是,陈世文?”刚从回忆梦里醒来,还不太清醒的刘玉真迷糊着问道,“你,你怎么在我这儿?”
“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陈世文担忧地问道,“你我是夫妻,我不在此处要在何处?”他用微凉的手盖在她的额头上,过了一会儿道:“还好,并未发热,可要让人给你煮一碗安神汤?”
“不必了,”刘玉真望着头顶上青色的纱帐,又望了望一脸担忧地陈世文,渐渐地回了神,道:“我就做了个梦,许是这几日受了刺激,我梦见一年前向你求亲的事了。”
“是我向你求亲,”陈世文郑重道:“你只是应了我。”
“怎样都好,”刘玉真微笑起来,“我梦见了你,还梦见了母亲,在梦里头,母亲凶得很。”
刘玉真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当时觉得王家、二叔、族老们就如大山一般,真是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某种程度上,当时母女两人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如果不是有陈世文,她们两个估计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刘家,天各一方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
想到此处,她正色道:“谢谢你。”
“说的是什么胡话?”陈世文将她搂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背脊,“你我夫妻一体,何必言谢。”
刘玉真把头埋在他如今略显单薄的胸前,鼻尖呼吸着这阵子充斥在他周身的药香气,笑道:“好,那我往后就不说了。”
两个人相拥着,过了一会儿陈世文开口,语气似乎斟酌许久,“说起岳母,玉真,你可曾想过给刘大老爷,即你已逝的父亲或者你亲兄长,过继一个嗣子?”
刘玉真僵住了,猛地抬起头来,惊道:“你说什么?!”
陈世文重复了一遍,“给你们大房,你父亲或者你早逝的亲兄长,过继一个嗣子,承继大房香火。”
刘玉真不敢置信,“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惊呆了,急问道:“谁和你说的?老太太?二叔?还是……”
“没人和我说,是我瞧见的,”陈世文伸手过来,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莫要激动,仔细听我分说。”
“你,你说。”刘玉真认真又紧张地望着他。
“玉真,”陈世文解释道:“这个世间,是以男子为重的,一个家里不管女子如何,若是没有个男丁,定会被人看轻。”
“你们大房,便是如此。”
“莫哭,”他凑近了,拉着她的手,伸手擦去她眼角不知何时出现的泪珠,“倘若刘家大房有个嗣子,那便不一样了,这大房,便能成为真正的大房。待这个嗣子长成,不,只要他能长到七八岁,便无人可辖制你们。”
“我三年内必定会再上京城,而你也将与我同去,岳母虽然可以过去探亲小住,但是她的根在刘家,终究还是要回来的,而老太太和你二叔二婶并不是什么慈善人,届时我们难免鞭长莫及。”
“但若有个嗣子,那便不一样了。”他凝望着刘玉真,认真道:“一来你不在身边,岳母能有所寄托,她老人家是我见过的,少数有谋略的女子,她应该不会甘心往后在刘家无声无息。”
“二来大房有后,也会让某些人心怀顾忌;这三来,你毕竟是外嫁之女,待岳母年长些,你并不能晨昏定省日夜探望,有个亲近的人在身侧,再有几个闹腾的孙辈,她老人家日子也热闹。”
“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