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方小天地里面,一切似乎被隔绝在外,外面天雷渐渐止息,天光很快恢复大亮,却照不进这一方天地之间。
昏暗是暧昧的滋生场,弓尤不敢太过重地呼吸,生怕他呼吸的声音太大,要破坏了这难得的气氛。
凤如青也没有再说话,她不得不承认,弓尤于她,算是知己至交,她唯一毫无隐瞒的人,连施子真的那件事她也只告诉了弓尤。
这二十几年,他是陪伴她最多的,比她在悬云山上学的还多的那些功法,也都来自弓尤。
但陪伴和知心,不能跟情爱混为一谈,凤如青一直分得很清楚,却不知弓尤何时混淆了。
她舍不得说太过的话,就像她的珍视不能是随意答应与他厮混,否则便是对她自己的放纵,也是对弓尤与她之间这份情义的不珍重。
于是在弓尤控制不住无声地越凑越近的时候,她率先开口,打破异常黏腻的气氛吗,“我们到了冥海,下一步怎么办?”
凤如青侧过身,给弓尤如梦初醒收拾狼狈情绪的时间。
弓尤屏住呼吸,将头扣在自己的臂弯中,无声地咬着腮肉克制,好一会,才声音有些低哑地说,“到了冥海,我们要打败守海兽,才能进入冥海……”
凤如青转过身看弓尤晦暗不明的侧脸,她问,“你说过守海兽是九头蛟,就隐藏在冥海的边缘海岛之上,可若没有错,我们如今便在海岛之上,引天雷那么大的动静,为何没有见到守海兽出现?”
弓尤说,“我也不知,我来的几次,都在海边遇见了突然冲出的守海兽,”弓尤站起来朝着凤如青伸出手说,“我们走吧,大抵是要到海边才能触发守海兽的攻击。”
凤如青自然地将手放入弓尤掌心,给他整理自己思绪的时间,却并没有矫情地躲避他的正常触碰。
弓尤也确实忐忑,但是手心一沉,凤如青将纤细细腻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便心跟着沉回了肚子,悄悄地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喜欢她的原因,对人王倾情尽心,却并不会无度地去纵容强留。
无论什么事情,在她这里都有个看不见的尺度,会出界,会肆意狂放,逆天而行,却不会屡次出界不回缩,就连拒绝他,固然干脆利落,却不会过度回避,让彼此连朋友都没得做。
弓尤抓着凤如青手腕,拉着她从地上站起,心中叹道,她越是这般处处温柔回护,甚至对他放宽了身为朋友的界限,留给他足够回旋的余地,他越是无法收回心思,无法不想着得到她。
想着她那双对着人王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曾偏移的温柔注视,若是看在自己身上之时,桃花灼灼其中,该是如何的勾魂摄魄。
弓尤告诫自己,不能着急,他沉下心收起纷乱思绪。
凤如青循着洞口处走在他前面一点,突然间“哎?”了一声。
“怎么……”
“嗷!”
弓尤才问出“怎么”两个字,便突然间一条能够开山劈石的刚劲长尾,朝着凤如青和弓尤的方向甩了过来。
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向后弯腰,翻折自身到极限,躲过了这第一下!
紧接着,还未等两个人站起身,凤如青便自余光中看到了他们身侧的“墙壁”竟然动了起来,簌簌的声音带动山石自空中掉落。
到这一刻,他们才发现,他们方才靠着休息的根本不是什么冰凉的墙壁,而是一头庞大无比的兽身――
“这是什么!”凤如青风一般地拉着弓尤从洞穴窜出的时候,撕声问道。
“是守海兽!”弓尤回头看了一眼,那庞然大物已经苏醒掉头出来,有三个头探出了洞穴。
他糟心道,“我几次都是出现在海边,并没有深入岛屿,现在看来我们是躲避天雷慌不择路,直接一头钻入了守海兽的洞穴了!”
“哈,”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通天彻底的嘶吼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间,那守海兽已经自洞穴中转头而出,尾巴横扫便霎时间扫塌了刚才的那个宽大的洞穴,已经极速地朝着两个人的方向冲杀过来。
到如今,凤如青才算是彻底看清这守海兽的全貌,它身体庞大如小山,只有极寒之渊最底层的魔兽才能与之一比,而它似龙非龙,似蛇非蛇,身躯背生嶙峋尖刺,而脖颈之上竟然如伞状分布着足足九个头!
这九个头个个獠牙鳞面,发出的声音竟还不相同,同时张嘴撕声喊叫,简直如同她当初身在极寒之渊之下,听着的万魔同啸一般。
“这就是你说的九头小怪物而已?”
凤如青感觉自己头皮都被这庞然大物尖啸得有些发麻,扯着弓尤如同一缕无形的风,躲避着已经到了他们近前的九头蛟,心想着她何止相信了鬼话,她相信的可是鬼王嘴里说出的鬼话,靠谱就怪了!
分明弓尤同她说得十分轻巧,去冥海,打败几个九头小怪物,然后再杀些鱼虾,最主要是她无魂,过海底夹道轻松得很,那些食魂鱼群根本奈何不了她。
凤如青如今眼见着守海兽要逼至近前,才哭笑不得想先同弓尤打上一架!
弓尤心虚了一瞬,确实是他刻意说得轻巧,想要哄凤如青陪他来。
他自己几次铩羽而归,都是因为食魂鱼群实在是凶猛异常,而且无休无止,但那都是到达海底夹道才会遭遇的,也是弓尤到如今为止,到达最深的地方。
他只有过了海底夹道,他们才能从水天之境,进入海底荒芜之地,那里才是弓尤最终要到达的地方。
两个人在半空中躲避着九头蛟的追逐,同时也在不断地熟悉这玩意的攻击速度和方式。
不过也并没有用很久,毕竟弓尤之前同这九头蛟交手多次,同凤如青也说了致胜之法,便是斩其头,而只有这九头蛟的血才能开启冥海大阵,让他们顺利进入冥海之中。
“沉海你拿着,”弓尤挣开凤如青的手,将沉海扔向她,下一刻便再度化身成龙,并未高飞,而是如同四足在地上爬动的这九头蛟一样,横冲直撞地冲了上去。
大地震动,连海水上的波纹都溅起了小小的水珠,凤如青也不耽搁,手握沉海出鞘,黑沉的圆弧状暗光,映出一片血色杀气。
凤如青衣袍猎猎,自空中疾冲而下,嘴里大声骂着,“弓尤我骗你一次你骗我一次,咱们扯平了!”
便悍然加入了已经厮杀在一处的那一龙一蛟当中。
弓尤吟声回荡在岛屿之上,在回应着凤如青的那句话――扯平了。
于是一人一龙,便同这生着九头的蛟鏖战在一处,天地变色,葱翠折断,这一片开阔之地,几乎如同狂风过境一般地变为一片残破的狼藉。
弓尤缠住九头蛟的身躯令其不能随意甩动尾巴,大张着龙口,扼住这九头蛟相对细一些的脖颈,而凤如青则是手持沉海,在这两头缠斗的巨兽之间,见缝插针,上下翻飞地寻找机会斩九头蛟的头。
沉海乃是弓尤本命武器,曾经斩断过天界太子的龙足,斩下这九头蛟的头不在话下。
凤如青面容沉肃,黑袍猎猎,在腥风中身法诡异若无骨,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站在弓尤龙头之上,几乎是擦着他的龙须,斩下了九头蛟的第一个头――
霎时间九头蛟因为吃痛,更加疯狂地挣扎嘶叫,且声音似乎换了一个音调,没有那么尖锐,极具穿透力,弓尤听了之后绞得更紧,直接咬掉它的一头。
这是九头蛟在向同伴求救。
凤如青也很快意识到不对,手持沉海钻入了九头蛟的身下,那里是它脖颈最脆弱,鳞片最细软的地方,如今耽搁不得,必须要速战速决。
弓尤也直接将九头蛟的脖颈死死压在地上,配合着凤如青的行动,九头蛟乱抓的爪子蹬掉了弓尤肚腹之上的鳞片,鲜血涌出,他却不肯片刻地放松,争取让凤如青最快速最轻松地斩头。
但九头蛟虽然被斩掉一头,被弓尤撕咬掉一头,却还剩七头,且灵活无比。
凤如青落在它的脖颈之前,它便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七头密集如雨点地朝着凤如青张开大口撕咬而下。
凤如青没有接着斩头,而是幽魂一般左右穿梭,上下跳跃,果真没过多久,这蠢物便将自己的脖颈缠绊住大半。
凤如青越到最高处,找准时机,双手抓住沉海,自半空砍杀而下――
沉海刀锋哑黑,锋利如风,裹挟着能够劈开一切的刀气,嗡鸣着随着凤如青的身形下落,正对着那高高扬起的,缠绊在一起的并排五头最娇嫩之处,狠狠斩下。
鲜血四溅,尖啸声骤然减少,凤如青浑身浴血,抓着沉海同那五头一同跌落在地。
这一下她将本体覆盖在沉海之上,威力十分强横,但弊端也是她还不够娴熟,实战经验也十分不足,跌在地上之后,因为本体未来得及收回,没能马上起身。
眼见着彻底被激怒的九头蛟最后两头,自地上抬起,朝着凤如青一同咬下!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凤如青只来得及抬起沉海格挡,腥风与尖啸已然灌顶,下一刻,她身形被撞飞出去,弓尤以龙头瞬间便咬穿了其中一头,而剩下的那一头一口咬在了弓尤的侧颈逆鳞之处。
弓尤咆哮之声响彻云霄,下一瞬高高扬起龙头,又狠狠地砸下,将那咬着他逆鳞的九头蛟一头,生生砸入地底,砸成了肉泥。
而这一切,却并未止息,整座岛屿都开始震颤起来,紧随着弓尤那一声咆哮,尖啸声再起,且此起彼伏,震人心魄。
凤如青浑身都是九头蛟的血,滚入海中刚好破开大阵,她自海水中爬起,看向弓尤身后不断折断的树木,和已经初露了狰狞头部的九头蛟,冲着弓尤喊道,“又来了!五头!快过来!海阵开了!”
弓尤龙型不能说人话,但眼神十分复杂地看了一眼身后,又看向凤如青,迟疑了片刻,便极速朝着海阵中冲进来。
进入海阵之中,九头蛟的声音彻底被隔绝在外,凤如青一口气松出去,正疑惑弓尤为何不化为人,便被弓尤缠在了身体最正中。
来不及解释,弓尤不想告诉凤如青留在海阵之外,比在海里安全,毕竟五头九头蛟也才四十几个头,可这海中却是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危机四伏。
弓尤本想再让凤如青在海阵外以九头蛟练习下,但没想到她误开海阵,也罢,早晚要适应的。
凤如青还没弄懂怎么弓尤把她缠起来了,下一刻便不知被什么东西扯着脚拖入了深海之中。
她是个无魂邪祟,按常理来说是无需呼吸和休息甚至是进食的,但多年为人的习惯,让她即便不需要,也会如一个活人一样的吃饭进食呼吸。
冷不防地被拖入海中,她呛进了苦咸的海水,接着周遭骤然一暗,她仍旧被弓尤环着,但四肢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冰冷腻滑地拉扯着她,似乎要将她五马分尸一般。
凤如青能够感觉到弓尤也被缠住了,正在挣扎,但他们正极速地朝着海的深处坠落,凤如青不能呼吸,下意识地挣扎不止,翻转手腕以手中沉海切割缠缚她的东西。
挣脱出一手之后,凤如青便屏息摸索着砍断其他缠着她的,但这东西简直砍之不尽。
海中无声,她摸着贴着她的坚硬龙鳞,睁开眼视物也就只有很小的一片,她发现弓尤身上几乎被缠得看不见好地方了,于是便挣扎着用沉海帮他切割龙爪的位置。
混乱中也不知有没有伤到他,总之凤如青切得手都酸痛不已,虎口都已经撕裂。
周遭被缠缚的东西突然被一股吸力吸走,凤如青身边一松,弓尤化为人形,抱住她几下扯掉她身上残存的滑腻触角,而后见她似乎十分痛苦地在屏息,便直接扣着她的下巴,贴上她的嘴唇。
海水混沌昏暗,凤如青却瞪大了眼睛,险些没抡着沉海把弓尤的头斩下来。
什么时候了这混蛋还想着趁机占便宜!
但下一刻弓尤以手指捏开凤如青闭合的齿关,然后朝着她的口中渡了一口气,凤如青便顿时反手勾住了弓尤的脖子,在他的口中汲取空气。
窒闷的感觉得到了缓解,她甚至没有发现,她被拖入冥海中好一会了,若是常人早就窒息而亡。
而她其实根本不需要空气。
但这水中无法说话,弓尤没有办法告诉她,她只要不想着要呼吸,适应一段时间便好。
况且脖子被勾住,同朝思暮想的人这般唇齿相贴,对于弓尤来说,实在情潮难耐。
凤如青不过是汲取些气息,即便是要他的龙珠,他也会给。
凤如青摸到了弓尤耳后的腮,但是两个人总不能这么一直嘴对嘴地飘着,她吸了一口气,接着推开弓尤试图朝着上面游,却发现十分的艰难,周身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好似被无数双的手拉扯着。
凤如青吐了几个泡,又觉得无法呼吸,只好抓住她身侧弓尤的肩膀,再度贴上去。
弓尤有些熏熏然,他知道这会不是应该因为这点事心驰神飞的时候,可他控制不住。
男人本就是血性动物,才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现如今在这昏沉的海底,周身被海水包裹,海中是他喜欢的女人,正在借由他来呼吸,与他唇齿依偎。
战斗的热血还未凉,情潮便如海水般荡漾起来,任凭哪个男人来了也会忘形!
忘形的后果是惨烈的,很快两个人再度被缠上,这一次凤如青彻底看清了这是个什么玩意,竟然是一条庞大到难以思议,生着无数触须的石居鱼。
这种东西她在人间不是没有见过,海边渔夫们时常便会捕获许多,可是她见过的石居鱼最大也不过手臂大小,且通身呈现黄褐色居多,触须也没有如此之多,更不是这种死鱼一般的灰白色。
凤如青同弓尤迅速被它的庞大触须缠缚,幸而她手中一直提着沉海,翻转切割着这些触须。
不过下一瞬,她身边贴着的弓尤再度化为龙,黑尾搅动海水翻腾,直奔那石居鱼硕大的头颅,一口咬住。
接着凤如青再度感觉到缠缚着周身的触须被一股吸力拉走,弓尤竟然把那石居鱼给吞了!
但是石居鱼触手缠缚太紧太多,她还并未来得及完全切割干净,便被这吸力带着一同朝着弓尤大张的龙口而去,顿时将手上沉海加速挥舞,连割伤自己也顾不得。
她可不想被弓尤给吞了。
不过眼见着龙口将至,她身上还有一条死死缠缚的触手,凤如青还以为自己必定要龙腹游玩一遭,弓尤却在最后关头闭上了龙口。
他强大的咬合力直接将那触须咬断,凤如青身上一松,被海水的推力推着向后。
弓尤又变回人形,拉住飘走的凤如青,来不及再渡一口气给她,两个人的身后便有黑压压的大型骨鱼朝着他们游来。
惨白腐烂的鱼肉,尖利的牙齿,凤如青恍然间还以为自己不是在冥海,而是身在忘川之中。
且这一群骨鱼的数量和个头,实在是令人头皮发麻,凤如青当真是不知作何表情。
虽然她心中早把弓尤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她也不可能退缩。
凤如青侧头看了弓尤一眼,来不及借一口气息,忍着胸腔憋闷,便欲提剑再上。
不过这一次弓尤拉住了她,并没有让她上前,鱼群转眼而至,凤如青侧头不解地看着弓尤,弓尤却不知从海中摸出个什么东西。
这东西一入水,便极速搅动了水流,凤如青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闪着亮光的水流在他们四周弥散开来,便已经被搅入其中。
弓尤从攥着她的手改为紧紧抱着她,世界仿若颠倒过来,天旋地转之间,周身海水骤然被抽空,他们自高空跌落而下,相拥着摔在一片草地之上。
弓尤垫在凤如青的身下,被砸得闷哼一声,凤如青被砸得直接呕出一口苦咸海水,待她抬起头之时,便见一方山清水秀的小天地,哪里还是那混沌可怕的冥海之中。
凤如青低头看向弓尤,弓尤面色不好,正在死死地拧着眉头,一副要吐的模样。
凤如青手肘正顶着他的胃,顿时翻身下去,出声问道,“这是哪里,我们出了冥海?”
弓尤翻身呕起来,吐了很多的海水,还有两条已经白惨惨死去的石居鱼。
他在冥海中吞入之时,这鱼大得如同房屋,但此刻吐出来,却只有拳头大小。
凤如青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两条石居鱼,想到弓尤吞了第一条石居鱼之后,才给她渡气,顿时也半撑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等到两个人都缓过来,挪了块地方瘫着对着天上喘气的时候,凤如青这才放松了手里的沉海,侧头看弓尤。
弓尤还是很难受的样子,但是出声解释,“这里是芥子须弥世界,我们并没有出冥海,还在海中,只是短暂来这里休整。”
凤如青在悬云山上听闻过这种戒子须弥是微观世界,同那些秘境其实是差不多的,但只有高境修士才能操控进出,她当时能够操控的,只有一个储物吊坠。
她闻言安心躺着休息,说道,“你说要达到冥海最深处,我们才进冥海就这么凶险,你说鬼话也该有点儿凭据,你还说来冥海就是带我玩?玩那凶恶的九头蛟,还是玩方才那遮天蔽日的石居鱼?”
弓尤闻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了两声,咳出了点水,起身侧头看向凤如青,眼中全是干坏事得逞的贼光。
凤如青瞪着他把沉海甩过去,他伸手接过,放在旁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说,“我教你的那么多功法,这一次你尽可以大展身手了。”
凤如青感觉嗓子里哽着什么,起身揪住他的黑袍,“你刚刚吞了那恶心玩意还来给我渡气,我宁可憋死,那石居鱼是死的,都有些烂了!”
她不提这茬倒好,一提连弓尤也觉得一阵恶心,原本应该是美好的初吻,被石居鱼恶心得不行。
不过弓尤见凤如青只是介意那石居鱼,没有厌恶他渡气的方式,便心下稍安,鹰目微眯道,“冥海之中,没有活物,它本名为幽冥之海,与黄泉鬼境的幽冥之河同为一水,后来……”
弓尤从未和凤如青说过这个,但如今她真的跟着自己来了,他总要让她知道缘由才是。
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嘴里咸涩,起身道,“密林之后有木屋,我先去洗漱下,再与你细说此次冥海之行,我们为何而来。”
凤如青应声,跟着弓尤一同去清泉附近洗漱,待到洗漱好了,弓尤甚至还从那小木屋之中,拿出了一套同他身上制式相同,但明显是凤如青尺寸的暗红色衣袍。
凤如青换上之后忍不住问,“你这是何时准备的?”
弓尤说,“来之前。”
两个人换上干净的衣袍,弓尤漱了好几遍口,嘴里也再尝不到海水的苦咸。
他这才同凤如青并排坐在木屋的前面,拿了干净的水壶,倒了一杯清水递给她。
弓尤说,“我要到达冥海最深处,过海底夹道,通过水天之境,进入海底的虚无之地,我母亲的族人,我的亲人,都在那里。”
凤如青接了水杯却没有喝,她之前海水喝得太多了还撑着呢,喝不下。
弓尤说,“我是龙族和人鱼族生出的孩子,虽为天帝之子,身份却十分尴尬,自小便为兄长们所不齿。”
凤如青适时地问道,“为什么?”
弓尤说,“你应该也知龙性本……”弓尤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父王一族,当真**不堪,与许多物种产下子嗣,大多都是像我们在冥海岛屿遭遇的那种,不能开智的蛟,或者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
说起这个,弓尤似乎有些不耻,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龙族虽然天性放浪荤素不忌,却是天生神性,是压制一切物种的存在。
所以他时常非常的纠结,一面为他强壮无比的体质所骄傲,一面又因为他母亲的枯守,为他父王的滥情所感觉到血脉的耻辱。
因而他的情绪反复无常,乖张邪肆,大一些倒也因为足够悍勇,得了他父王的另眼相待。
凤如青放下杯子,撩了撩自己的长发,用布巾吸着上面的水,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是说那九头蛟也是你父王的……”
“不是!”弓尤就知道她要误会,因而急切地解释,“是龙族,整个龙族中的不知哪一脉,且那九头蛟没有开智,再是天生强大,也是畜生而已。”
凤如青点头作认真的样子,实则眼神划拉在弓尤的身上,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龙性如何她是知道的,弓尤这些年也没有乱搞,十分的洁身自好,唯一动了心思的,也就只有她……
弓尤被凤如青这眼神看得不舒服,甩了甩袍尾,端正一张英挺的俊容,几乎凌厉地正色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是不是那种滥情之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凤如青无辜地眨巴眼道,“你急什么,我又没有说什么,啧。”
弓尤盯着凤如青继续道,“我有人鱼族的一半血脉,人鱼族最是至情至性,一生仅有一位伴侣,至死不渝。”
凤如青“哦”了一声,垂下眼,不去看弓尤眼中炙热。
弓尤也没有紧追不舍,只是继续道,“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人鱼一族已经被上古和泰神君封在冥海之底,永世不得出,我母亲,是唯一幸存的人鱼族。”
凤如青摇头,“我在悬云山之时,年岁还很小,那之后便一直在极寒之渊底层,说来也是空长年岁,并未曾听说。”
弓尤点头,他的长发湿漉,还滴着水,他却并没有去管,只是继续道,“当时人妖甚至是魔族,都能够自由通婚,人鱼族依水而居,最是痴情,多与渔夫结为夫妇,四海安逸,偶有被人类欺骗抛弃,却也只是黯然回到海中,并不舍得伤害挚爱之人。”
“但突然有一天,人鱼族的性情不知为何变得格外凶残,不仅残害人类,甚至同族相残,甚至在一次海啸之时,许多人鱼族上岸,将临海而居的人类尽数拖入海中淹死。”
弓尤停顿了一下,说,“当时海潮褪去,尸横遍野,触怒天道,福泽天地的和泰神君亲自出面,将人鱼一族驱逐至冥海之中,以水天之境,封于海底,再不得出。”
凤如青听得入神,手中擦头发的动作都顿住了。
弓尤继续道,“但人鱼族的暴虐只是一个开始,在人鱼族被封入冥海之后,妖,魔,也相继失控,甚至连人族之间也开始自相残杀,整个天地之间,到处血流成河。”
“接着便是四分天地,和泰神君以命魂为剑,将天地四分,”弓尤说,“便是如今的人,魔,妖,与修真四界。”
“在那时候,为了阻隔最为凶残的魔兽,极寒之渊应运而生,心怀仁善的修士合力将魔兽封印其中,并在极寒之渊设下万古大阵,令魔界不得进犯人界。”
“而妖族自那之后,便也以与人族通婚为耻,虽然边界全部设下,却也还是时常有相互残害之事发生,而这一切一切的源头,便隐藏在冥海之下。”
弓尤说,“我母亲是人鱼族皇女,她与我说,我族人之所以突然暴虐,还有之后的魔族和妖族乃至人族相继沦陷,并非是偶然。”
“幽冥之海,乃是一夜之间形成,封印幽冥之海的大阵,并非是为了封印人鱼族,而是封印幽冥之海水天之境后面的天裂。”
凤如青不由得问道,“什么?”
弓尤说,“也就是天外天。”
“是因为天外天的出现,世界才陷入了一片混乱与狂暴,”弓尤看着凤如青,一滴水自他的脸颊上滑落。
他伸出手,截住了那滴如同泪水的水渍,接着说道,“人鱼一族,也并非是因为罪孽深重,才被驱逐于冥海深处的荒芜之地。”
弓尤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悲哀之情,“他们是祭品,是天外天的祭品。”
“我来冥海,就是要通过水天之境进入荒芜之地,我要亲眼看看天裂,看看到底是什么可怖的东西,令天界决定以我人鱼族全族作为祭品,只为谋求几百世安逸。”
“而若几百世之后,人鱼族彻底消亡,世界再度陷入混乱,天界还要用哪个族来堵这天裂?”
弓尤说这话时,神情并不多么悲怆,毕竟他并非人鱼族中长大,这些也不过是从他母亲的口中听来,又经过多年在天界中打听认证。
他之所以砍他王兄之足,便是他王兄对他母亲出言不逊,说他母亲是个靠着奴颜媚骨,蛊惑了他父王才活下来的祭品罢了!
可凭什么天裂之后,四海沦陷,却偏偏人鱼族是祭品?!
凤如青震撼不已,弓尤沉默着给她消化的时间。
这一切是天界之中缄默不言的秘密,而下界之人,至少没有五千岁以上寿命之人,根本就无从知晓这天地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弓尤垂头,双手搭在膝盖上,安静地坐着,他后背似乎生着一根难以忽视的反叛逆骨,从他的脖颈一直延伸到他密布着黑鳞的脊柱。
原本四海众生,生而平等,各族和气并存,相辅相成,可如今却尊卑等级,一出生便被刻入骨子,凭什么?
凭什么有些人天生贱骨,该被人肆意残杀买卖?
他偏要逆天而行一遭,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去看看那天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一切罪孽的源头,到底是否像上界那些畏惧的神仙怕的那样,不可触逆。
凤如青突然出声问道,“你砍掉你王兄的龙足,是故意的吧?”
弓尤猛地侧头看向凤如青,嘴角猛地扬起,笑得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兽,“我果真没看错你。”
弓尤看着凤如青,他爱她强大却不嫌弃人王卑劣的情真,与他父王对他后院女人全然不同的珍重。
爱她妖孽倾国貌,却从不自知的娇憨,更爱她天罚之下淡然粉身碎骨的坚毅,这样的女人,天上地下,他从未遇见过,如何不情痴?!
他现如今,更爱她知他心之所想,解他一身逆骨。
“我确实见你在悬云山九真伏魔阵之下不曾身死还得了功德之后,便想要骗你同我一路同行,”弓尤说,“可我不曾料到相识二十多年来,我会对你如此一往情深。”
弓尤侧过身,双手放在膝盖上,十分严肃地看着凤如青,“你是这天下难遇的好女人,我对你之情,你不肯接受,我亦没有怨悔。”
“但抛开这一切情愫不谈,我这些年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你我视彼此为至交,我并非不珍惜这情分。”
弓尤对凤如青笑了下,说道,“我现如今坦诚天机,出了这冥海,必然引来天罚,那群畏惧缄默的所谓神仙,最是怕这件丑事泄露。”
“与我同行,必然危险重重,九死一生,”弓尤伸手在凤如青面前,对她道,“你若愿与我同行,犹如一场豪赌,死,输掉一切。”
“若当真生还,解开天裂的秘密,天上那帮老东西,便是不想,也必将为你细数功德加身。”
“但我如今坦白一切,是想要你知道,若你现在想要退出,我便亲自送你出冥海,”弓尤一把抓住凤如青的手,第一次露出如此侵略性十足的气场,惊得凤如青眉梢一挑。
“你要知道,我愿意送你出去,并非是我心善,”
弓尤笑了下,笑得十分乖张桀骜,“我愿意送你出去,只是因为我心中喜爱你之情属实深重难忍,不舍你涉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