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赵暄和一个上午第十遍问徐时了。
徐时正在电脑前火急火燎地修稿,她已经在龙吟社整整三个晚上了,连身上钟爱的黑丝绒旗袍穿得尽是褶皱也不管。
“能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他喝醉了吗?醉鬼的嘴里什么都能吐,何况一句文绉绉的烂大街情话。”徐时头也不抬地冷静分析。
赵暄和撑着下巴坐在徐时对面,时不时地剥一颗瓜子塞嘴巴里。她不死心地问:“就没有真心话的成分?例如他后悔了,他想跟女主人公重新开始,就这么旁敲侧击一下?”
“拜托!”徐时丢下键盘抬眼,“那是你书里的男女主人公,感情线怎么走,你这个‘亲妈’还不知道吗?你以前立人设也没见你主动跟我讨论过呀,这是你下一本要开的文?”
赵暄和咀嚼着瓜子,含混不清道:“没想好呢,就那么一段场景闪了下……”
“就因为一句‘你后悔吗’?”徐时倒抽了口冷气,警告,“你这本要是写扑街了,你就死定了,好好写知道吗!”
“知道啦!”赵暄和转移话题,“听说最近社里要搞团建,你去吗?”
“每年团建都去那几个地方,你没去够?”
说话间,徐涛端着茶杯从隔壁办公室推门进来找茶叶,听她们俩在谈团建的事,连忙凑过来插嘴道:“哎哎哎,听说这次可不一样,我们公司今年业绩不错,老总说要自掏腰包请我们尽情吃喝玩乐!”
徐时冲着他翻了个白眼,不抱希望:“我记得你去年也说过这话,结果呢,整个公司的人去楼下洗脚城泡了半天脚,三十几号人一字排开。”
徐涛挠了挠脑袋,苦笑:“徐姐你讲话能不这么犀利吗?”
“那也不及我们上头那位的行为来得犀利,我真的害怕这次是包澡堂集体泡澡,”说到最后,她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可能成真,“哎呀……好像还真有可能。我这次肯定不报名。”
徐涛又扭头去问赵暄和:“那暄和呢?”
“我不去了。”赵暄和笑着,“龙吟社我没几个熟人,到时候可能玩不到一起。”
徐涛:“哎,别消极嘛,最后的地点还没定,咱们还有盼头……”
说完,三个人同时沉默下来,这个盼头似乎并不是那么能说得动人。
赵暄和又聊了会儿天才跟泡完茶的徐涛一起回隔壁办公室继续工作。
她准备在社里写完今天的稿子再回去,最近家里气氛奇怪,她枯坐在电脑屏幕前半天,可能连一个屁都憋不出,太影响效率了。
徐涛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一个多月,还没关心一下用户体验,所以特地关切地问了句:“暄和,房子住得还习惯吗?
“哦,还有,我那个朋友很难相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当家里多了团会动的空气就行!”
徐涛嘻嘻哈哈,将真挚的目光投向对面的女人,企图获得反馈,然后就发现赵暄和敲键盘的动作停在那里。
徐涛:“怎么,沈长风那小子惹到你了吗?”
“哈哈哈哈,怎么会,沈医生还是蛮好相处的。”
“真的吗?”徐涛疑惑,他跟沈长风认识多年,深知对方的性格,好相处这个词似乎不太适合形容对方。
“真的……”赵暄和再三肯定。
于是,单纯的徐涛信了。
下班了,沉寂了半个多月的工作群这时没有任何征兆地炸开了,不知道是谁先起了个头,说:“兄弟姐妹们,我刚刚从总监办公室出来!你们猜我听到什么惊天大消息了!”
下面是徐时的回复:“你都说是惊天消息了,凡人能猜着?”然后随手附赠一白眼。
赵暄和忍不住笑出来,继续翻看下面的信息。
那位爆料惊天大消息的老兄并没有因为徐时这句扫兴的话而噤声,还在活跃。
“是团建啊!我在办公室听到总监在订酒店!我们团建要去隔壁市的度假村啦!”
这倒是挺意外的,赵暄和跟徐涛互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
徐时继续冷漠地回应:“哦,度假村,这年头结萝卜青菜的巴掌大农家乐也可以叫度假村了?”
这位仁兄深谙事实胜于雄辩的道理,反手“啪啪啪”直接甩上来几张酒店细节图。
“就是这家!我刚刚百度了这家酒店地址,就是q市路易斯度假村!啊啊啊!”
赵暄和点开图片看了看,发现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她抬头:“路易斯度假村?你们之前去过吗?”
徐涛也震惊了:“我们今年业绩得多逆天哪……我们有这么棒?”
他给赵暄和解释:“你知道光大产业吧,搞房地产那家公司,路易斯就是他们旗下的资产,在一众度假村里算这个,”他竖起一个大拇指,“龙头老大。”
赵暄和也觉得十分不真实。
可更不真实的事紧接着发生,总监亲自在大群里艾特群里成员,骄傲地宣布:此次团建目的地,路易斯度假村!
徐涛:“我觉得我们可能干翻了整个同行,我们真的太强了……”
团建的日子就在明天,赵暄和还要打包行李,连带替徐时带点生活用品,因为徐时到时候肯定只记得带换洗衣服,别看平时雷厉风行一女人,其实只是个脱离人工软件就完蛋的“常识废”。
赵暄和操着一颗老母亲般的心。
沈长风看着她忙进忙出收拾东西,好奇地问了句:“你最近要出远门?”
自从醉酒事件后,男人好像将那晚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醒来后只字没提。
“嗯,明天公司团建,得在那儿待上一两天。”她将视线从沈长风好看的喉结上移开。
这个男人,喝水都喝得十分性感。
沈长风搁下杯子,平淡地扫了她一眼,说:“正好,我也要出去接个诊,不在家。”
赵暄和点头,准备听他后续还要吩咐什么,他却又将视线转回电脑上,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出去了就好好玩,安全最重要。”
赵暄和一一应了。
第二天,赵暄和跟徐时一起坐早班车往隔壁市去,龙吟社的员工都是自行结伴,最后在酒店会合。
徐时果然只带了一包衣服,一路上拉开赵暄和的小背包挑拣零食吃。吃着吃着,她突然来了句:“你带泳衣了吗?”
“泳衣?”赵暄和有点迷茫,“山上有海的吗?”
徐时用“你看你这就孤陋寡闻了吧”的眼神瞅她,开口道:“是温泉,去路易斯不泡温泉不算来过路易斯。你知道他们那儿最有名的药泉多厉害吗?据说泡上个一两个小时能年轻一岁!”
赵暄和:“那泡上一天我是不是能塞进娘胎再来一次?”
徐时:“你这个无趣的女人。”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女人本性爱美,一到酒店赵暄和还是跟着徐时先去温泉池转了一圈。
才下午,温泉里已经有许多游客,水面上浮着木制小托盘,各类酒水在上头晃悠悠地漂着,想喝了伸手就能够着。
徐时啧声:“这地方,我能待一辈子,等我攒够钱我要在这里养老。”
赵暄和替她算了下工资,抬眼配合着惊喜地“啊”了声,高兴道:“不用很久,一百多年就够了呢。”
徐时:“……”
不到半个小时,龙吟社全员到齐,三人一间房,跟徐时、赵暄和分在一起的同事叫宋之佳。
宋之佳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很懂化妆,大波浪披肩,见人就甜腻腻地喊姐,在龙吟社里人缘极佳。几年混下来,她竟然也坐到外稿主编的位置,跟徐时平起平坐。
三人分在一间,自然需要同出同进,徐时对宋之佳喜欢不起来,女人有莫名的第六感,能不能处看面相就知道。
“没事别搭理她,这丫头贼得很。”晚上吃饭的时候,徐时偷偷拉着赵暄和去洗手间,特地嘱咐了一句。
赵暄和不常去社里,对里头的人情世故不通透,虽然徐时这么说,但性子使然,她也不能公然对宋之佳冷淡。
她笑着应:“知道啦!我跟你才是天下第一好,不会胳膊肘往外拐的!”
徐时轻哼了一声离开,走时提醒赵暄和晚上八点去温泉那儿集合,泡完还有活动。
赵暄和自个儿先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路易斯度假村果然大,商业街纵横,不是旅游的高峰期,却还是有很多过来游玩的旅客。
华灯初上,金碧辉煌的酒店大楼就在身后,赵暄和先去卖泳衣的店里给自己挑了件保守的泳衣。
她其实身材不错,但一群人泡在一个池子里,多少有点尴尬,她没有盯着别人身体看的癖好,自然也不希望别人过分打量自己。
时间还早,有巡警坐着巡逻车开过去,鸣笛让开一条道来。树枝上挂着一闪一闪的小灯泡,各种颜色都有,特别像过圣诞节时,广场上罗列的圣诞树。人群熙攘热闹,偶尔还飘来一阵子烧烤店烤串的香气。
赵暄和又走了会儿。
而同时,路易斯酒店三楼的高级套房里,客厅中央的沙发上正襟危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他的视线在对面垂眼收拾医疗箱的男人身上来回转悠,还是没忍住问了句:“沈医生,家父的病情好些了吧,这几个月可一直按着医嘱吃药来着……”
沈长风摘下一次性手套,头才抬起,旁边已经有人递来热毛巾,他接过擦了擦手,嗓音低沉喑哑:“再吃一周消炎药就行,复健还要坚持做。”
“是是是,复健肯定一直在进行。”男人长舒一口气,终于把视线从紧闭的房门上移开,声音也放大了些,“之前一直是贵院刘主任过来,但这次刘主任在外地抽不开身,只能麻烦沈医生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不如沈医生就在这儿住一段时间,我让人……”
“不用了,医院还有事,就不在这边叨扰。刘主任是我老师,算不上麻烦。”
身为光大产业准接班人,盛情邀请之下肯定有想结交的意思。可沈长风始终不咸不淡应对着,似乎并不看重光大在此地的地位跟身份,甚至还有刻意疏远拒绝的意味。
周继光不禁对这个年轻医生更加另眼相看,加上父亲后续的治疗还得麻烦人家,他再次客气留人:“现在夜深,下山的路不好走,沈医生住一晚再走不迟。我们酒店有特色温泉,对身体十分有益处,沈医生可一定要去试一试!”
沈长风往窗外看去,浓郁的黑暗扑面而来,山上除了山风只剩树木,这些树木被摇得簌簌作响。他突然想起来赵暄和今天不在家,一旦回去,他就得面对空无一人的房子,似乎挺无聊的。
见他有松动的征兆,周继光连忙吩咐旁边的管家,招呼道:“还不快去单独开个浴汤给沈医生,再收拾出一间房来。”
沈长风制止:“不用单独,跟其他人一样就成。”
依旧是客客气气的语气,但周继光听出里头笃定跟不容商讨的味道。周继光不再勉强,叮嘱下面人全部按着沈医生的喜好来安排,顺便又给他介绍了几处度假村风景不错的地方。
沈长风的行李被服务生先推到房间,拿过房卡,他顺着楼梯下去,可才堪堪走过一层,就听见楼下大厅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他挑了挑眉,有些意外,索性站住不动往下瞧去。
“你还不如买个麻袋将自己严严实实封起来!”徐时展开赵暄和新买的泳衣时要笑死了。
赵暄和拎着泳装袋子,她们现在直接往温泉那边去,一路碰到不少刚泡完澡出来的女人,身材凹凸有致,看得徐时直感叹。
“脱了后你明明可以碾压性胜利,看看你这葱段似的腿!”
赵暄和被徐时逗得直笑,穿过大厅往偏厅大门走,温泉池在门后头。她边应付着徐时来掀她裙摆的咸猪手,边打趣:“用不着我,光你一个就够碾压全场的了。”
赵暄和清脆悦耳的笑声渐渐远去,楼梯上的人也动了动,转头问:“温泉是在偏厅那头?”
沈长风身后跟着的服务生目睹全程。他先是见这位冷淡疏离的沈医生突然停下来不走,随后目光便一直追着楼下两道身影,神情认真,仿佛要将人刻在脑子里一般。
不过,他还是老实地答了:“是,全在偏厅,楼梯下去右拐推开门就到。沈医生是要泡温泉吗,我让人准备衣服?”
“嗯,麻烦你。”沈长风抬腿往刚刚赵暄和离开的方向而去。
赵暄和跟徐时换好衣服下池子的时候,好几个同事已经泡在温泉里了。
这是个男女共用的大汤池,环境清新雅致,四周绕了一丛观赏用的花树,半露天,白天看倒没有现在这样惊艳,此刻抬头能透过玻璃天窗看见头顶繁星闪烁的夜空。
里头水汽缭绕,因为空间较大,中间用几扇竹帘子隔开,大家心照不宣自动按男女性别划分范围。徐时跟赵暄和先后下水,两人在温泉池里泼水嬉闹,其余人拿着酒杯靠着池壁闲聊,不时朝她们两人看上几眼。
徐时的身材是真的好,平日里穿旗袍就能初见端倪了,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忽然有人冲着徐时的方向吹了声口哨,不远不近地喊:“徐姐!你刚刚被我们推选出来本场身材最佳啦!”
“扯犊子呢!”徐时故作凶狠地挥了挥拳头,“姐姐我是本场最佳还需要票选?显而易见好吧!”
“行行行!徐姐说什么都对!哈哈哈!”
赵暄和将身体沉入水里,露出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憋笑:“发现没有,好多男人从竹帘缝隙偷偷看你呢!”
徐时转过头冷哼一声,自顾自玩水去了,不搭理四周投来的视线。
赵暄和乐着,又看见徐时跑到离自己不远的竹帘子,正背对着自己专心致志地俯身挑酒水,脑中灵光一闪,想偷偷潜过去摸她一把吓她。
赵暄和小心翼翼地靠近。
室内温度过高,为防止有人在里面气闷,头顶通风的窗口都开着,此刻轻柔的晚风慢悠悠地钻进来,竹帘子小幅度地翻动了两下。就在竹帘子掀动的那两下,透过间隙,对面的事物全部落入赵暄和的视线。
下一秒,她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愣怔片刻,徐时这时已经捏着酒杯转过身来,而她伸在半空想去摸女人屁股的手还没来得及收。
徐时看着她,挑了两下眉。
接着,巨大的水花扑面而来,徐时边掀着温泉水去糊她的脸,边叫:“赵暄和,你胆子肥了呀?你衣食父母的屁股也想摸?来!我给你摸,来来来,摸个够!”
赵暄和被徐时挠得直笑,可徐时力气大,她敌不过,只能被逼迫着喝光酒杯里的红酒。
温润的酒水滑入喉咙,赵暄和轻舒了口气,觉得身心舒畅。
“酒也喝了,徐时你够了呀,快放开我。”
“一杯不够,再来一杯。”
她拖着赵暄和去够酒杯,没注意赵暄和此刻正抬起一只手揉着被水里的石头轻轻磕到的脚踝,这一拉扯间,她身体没稳住,摇摇晃晃地扑向竹帘,往另一边倒去。
赵暄和第一个念头是抓个什么东西稳住身形,可竹帘是能动的,她整个人往前扑去,慌乱中,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想,完了,丢人丢到家了。
赵暄和慌忙站直身子,抬头,便看见了沈长风的脸。
原来刚刚听到沈长风的声音并不是错觉,竟然真的是他。
可眼下这境况比撞了个陌生人还要尴尬,赵暄和耳尖发烫。
沈长风只穿了条泳裤,泡在水里,上半身赤裸着,浑身肌肉紧致,标准的倒三角身材。
男人气场强大,即使只穿了条泳裤,也没露出丝毫尴尬,只是微抬手臂,扫了眼上面刚刚被抓出来的三道指甲印,长且鲜红。
赵暄和脸颊红得厉害。
赵暄和的目光在沈长风身上游离,却又不知道落在哪里才合适,最后只能垂眼看水里滑溜溜的鹅卵石化解尴尬。
“你的手……手没事吧?”
“你觉得像没事的样子?”沈长风轻笑反问,随口道,“赵暄和你属猫的吗,上来就挠人?”
“实在抱歉……”
赵暄和忙又道:“那……疼吗?要不要上来处理一下?”
“这次站稳了吗?”沈长风扫了眼她局促不安的模样,“要不要再给你扑一下?”
赵暄和的脸火辣辣的,忽然觉得这温泉水温实在太高,烫得她微微不适。
幸好,救兵徐时到了。
女人涉水过来,看见沈长风,惊讶了一瞬,随即神态自若地打招呼:“原来是沈医生,好巧。”
“徐小姐。”他十分客气,但距离感很足,几乎一说完又转回去看赵暄和了。
沈长风瞳色偏深,专心看东西时眼底那抹黑仿佛下一秒就能将人吞噬干净,故而很容易让人产生无形的压迫。
这也是为什么不苟言笑的沈长风给人不好相处的感觉的原因。
可此刻,徐时安静地看着他,却旁观着他对赵暄和用了另一种眼神,那眼底藏了耐心十足的认真与温柔。而一旁赵暄和就像是被捏住脖颈的猫,将利爪收起,显得十分乖巧。
她品出两人间不同寻常的氛围。
“沈医生也来这儿度假?”下一秒徐时就笑盈盈地道,“上次暄和脚崴了的事还没正式跟您道过谢。”她挂着端庄的笑容伸手捅了下旁边始终噤声的人,“现在遇见了,还不请人家沈医生吃个饭?”
赵暄和迷惑:“嗯?”
徐时装作看不见:“正好我们晚上有个聚会,要不沈医生就跟我们一起去吧。大家都是朋友,不用拘束。”
沈长风将目光转向赵暄和,突然问了句:“不知道会不会让赵小姐难办?”
两人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甚至刚刚那一扑,沈长风身上的味道还在赵暄和的鼻尖缭绕,是类似于草木的香气。然后赵暄和就发现他故作不经意地抬起那只负伤的胳膊,眼帘垂下,扫了两眼伤口,眉头蹙起。
这下徐时也看见了,惊呼:“天哪,这是刚刚暄和挠的?那沈医生可更得跟我们吃饭了,我相信暄和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徐时就像一根搅屎棍,三两下又把问题踢回来,于是赵暄和又发现沈长风在看她。
她只能笑道:“是,我也想请……”
“好意心领了。”沈长风嘴角微翘,终于在今晚露出为数不多的畅快笑容来,眼里亮起篝火,倒映出赵暄和茫然的一张脸,“我今晚约了朋友,下次吧。”
“那也行,到时候沈医生可得守约啊!”
“一定。”
接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可聊的了,她们准备重新撩开帘子回那边去,因为这短短几分钟内,徐时已经瞥见好几道黏黏糊糊的视线从她身上溜过。
可对面沈长风始终保持风度,说话时礼貌性地直视她的眼睛,其他地方一点儿没看。
这个男人确实十分正直。
“那不打扰沈医生了,我跟暄和先过去了。”
“好——但赵小姐能不能先留一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徐时点头,深深看了赵暄和一眼,先回去了。
这里又只剩了她跟沈长风两个。
树影晃动,还不时有穿着泳衣的人从小径那头走过来,气氛安静又放松,抬眼看去,头顶的星星又多了一片,赵暄和缓缓动了动身子,靠上池壁。
“沈长风,你怎么在这儿?”她皱着眉。徐时是很敏感的一个人,肯定也看出了两人间的不同寻常,之前已经瞒了她那么久,要是现在被捅出来等会儿回去恐怕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沈长风看出赵暄和脸上闪过的微恼,她有个可能连自己也没发现的坏习惯,但凡心虚或者心情不妙的时候就爱揪衣服下摆。
泳衣没有下摆,赵暄和就用指尖钩着两侧垂下的绳结。
沈长风看着她轻笑:“你之前可一直喊我沈医生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沈医生”三个字被沈长风低沉沙哑的嗓音刻意咬重了。
赵暄和瞪大眼睛,十分惊奇:“沈长风,你是不是喝酒了,怎么奇奇怪怪的?”
她伸手在男人面前晃了两下,却在半空中被截下,沈长风一只手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去碰她脚踝,沉声道:“刚刚看你扭了一下,有没有碰着?”
“没有!”赵暄和往后一跳,恨不得落荒而逃。她现在更坚信今晚的沈长风十分奇怪,以往像这种亲密的举动他是决计不会做的。
“我看看。”沈长风不死心还要弯腰。
想起男人身上滚烫的温度,赵暄和赶紧去推,做贼心虚般往后缩了缩脑袋:“真不用,没扭着,能蹦能跳。”
沈长风没勉强,直起身,松开握着女人手腕的手。指尖的柔软触感还在,他有点不自然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赵暄和快被这古怪的氛围折磨死了,她恨不得飞奔回家翻翻同学录,看看眼前这个沈长风到底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
如果他不是故意逗弄她,那只剩下一个可能。
赵暄和心里的那个微小奢望快速抽芽,不,不能再想了!
赵暄和只想快点离开,已经语无伦次到毫无逻辑了:“不好意思哈,我现在有点事,我突然想起来刚刚徐时喊我去改个稿子,社里最近工作有点多,我得去加班了,我还要去吃晚饭,我得走了……”
她絮絮叨叨,迷茫着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沈长风友好地替她掀开帘子,叮嘱她:“走路看着点,我不是回回都能在你对面。”
赵暄和险些一个踉跄再次绊倒。
徐时已经跟几个同事换好衣服在大厅里等着了,没一会儿便看见小跑过来一道身影。
“跑什么,小脸煞白煞白的,见鬼啦?”徐时优雅地跷着腿,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
可赵暄和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你现在什么也别问,我自己都乱得很。”她主动告饶,“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徐时善解人意地点头:“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还怕你溜了不成?”
因为第二天要组织外出烧烤,不少人已经回房间睡觉去了,剩下几个熟识的叽叽喳喳聚在一块唠嗑。赵暄和与徐时两人说话声音低,一时谁也没注意这边气氛微妙。
徐时没再逼问,兴致勃勃地抬头朝人群道:“玩什么决定了吗?”
徐涛转身招了招手:“你们快过来!游戏定了,可刺激了,你们来听一听。”
被围在圈子中间的是龙吟社的一位新人编辑,负责古风小说。小姑娘是个资深女文青,此刻绘声绘色道:“讲个应景的吧,从前有座山,有位猎户姑娘住在里头,一天白衣书生来山里采药,两人一见倾心,那可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旁边立马嘘声一片:“讲重点!讲重点!”
“行,后来书生惹了事,官府的人追杀他,他再次逃窜到山上,与姑娘成了婚。”
徐时侧眼瞥了下赵暄和,发现对方已经差不多冷静下来,正认真地听那小姑娘漫天胡侃。
“时日一久,书生对山中日复一日的日子开始厌倦。恰巧那年科举,书生便辞了姑娘下山考试去了,承诺一旦及第就过来接她。”
“按着故事走向,必定是个悲剧,不是负心郎就是佳人早逝。”大家都是看稿多年的前辈,听了前半段大体已经猜出故事全貌。
“是啊,书生娶了京城漂亮千金,怕前尘往事被揪出来,派人暗中回山去杀猎户姑娘,可不料杀手去的那夜,书生在家离奇暴毙。”小姑娘眯着眼神秘兮兮道,“最最奇怪的是,书生死后,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并没有找到什么荒山,更别谈什么猎户姑娘了……”
“那这跟我们今天的活动有关系吗?”人群里总算有个没被带跑的,举手发问。
所有的目光再次转向圈子中间。
小姑娘一耸肩,无辜道:“没有哇,就是应景,随便一说嘛。”
“嘁!”
众人一哄而散。
赵暄和被逗笑了。
“哎哎哎!”小姑娘着急了,“别急着走哇,其实也不是一点儿关系没有,不是说玩冒险游戏嘛!我这是在给你们制造氛围!”
“你就胡扯吧!”有人笑着骂。
嘻嘻哈哈半天,最后还是定了原先讨论的冒险游戏。徐涛念着比赛规则:“先分组。大家看一下手里的签,抽到相同号码的两人结伴,规则是到达地图中指定位置,把小组旗插在中央空地上,拍照为证,最后赢得第一的队伍有两百块奖金哦!”
晚上往山上走的确考验胆量,赵暄和不是个图刺激的性子,本来都做好回去睡觉的准备了,但徐时听说是个冒险游戏立时精神抖擞,硬要她陪着玩两把。大家兴致正高,她也不能扫兴,想了想便点头答应。
字条分发下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寻找各自队友。
“我是七,你呢?”徐时把手里的字条展开,问赵暄和。
“我是四。”
正说着话,徐涛跟宋之佳并肩走过来:“看来我俩的搭档是你们俩了。”
徐涛抽中的七,宋之佳把一张写着大写的四的纸张在手心展开,笑吟吟地说:“我跟暄和一队,还要请暄和多担待。”
徐时挑了挑眉,目光不善,扭过头问徐涛:“我现在反对以抽签方式组队,还来得及吗?”
“徐姐,发扬游戏精神啊。”知晓徐时跟宋之佳不对付的徐涛笑得万般无奈。
赵暄和也赶紧拉了徐时一把,轻声道:“玩个游戏而已,你不是想玩游戏的吗?走走走。”
赵暄和把人推到徐涛身边,徐时哼了声,抬脚便走。徐涛因为担心两个姑娘结伴会有安全方面的隐患,于是又嘱咐了她们两句,才赶紧跟着徐时离开。
时针指向九点,四周漆黑一片,酒店金碧辉煌的灯火离得越来越远。
走了一路,一直沉默的宋之佳忽然出声喊住她:“暄和。”
赵暄和:“嗯?”
“你跟徐姐关系很好哇。”宋之佳笑了笑,露出点少女的天真模样,她轻轻踩过地上的枯枝,“她好像很担心你跟我在一起似的。”
想起徐时跟自己说的话,赵暄和有些尴尬,不自在地遮掩道:“徐时平时就那样,你别放在心上。其实你和她慢慢相处,会发现她是个挺好的朋友。”
“是吗?”宋之佳扯了扯嘴角,打着手电筒继续往前走,可才抬脚走开两步,她却忽然停下步子,拉住赵暄和的手臂,压低声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
赵暄和赶紧凝神去听,可四周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在黑暗中什么也瞧不清。她神经紧绷,努力维持镇定:“没听见……是什么?”
宋之佳有点恐惧,手收紧,压低声音说:“好像是脚步声,就在附近,我也不太确定,风声太大了。”
风吹过,仔细听还真有一丝杂音掺在里头,赵暄和飞快道:“别怕,我们赶紧往前走,走快点。”说完,她率先大步往前走,这时宋之佳却像被吓破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站着做什么,赶紧走哇!”赵暄和扭头催。
宋之佳苦着脸:“暄和,我腿软,使不上劲……”
“我来拉你。”
宋之佳摇头:“不用,你走慢些吧,我在后面跟着。”
赵暄和心急如焚,她不敢确定那脚步声是不是宋之佳的幻听,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离开为妙。但宋之佳的掉队让她心里闷着火气,还又不能把人丢这儿不管,天知道她也很害怕呀!
赵暄和扫了眼四周,咬了咬牙道:“你跟紧些,遇到情况或者跟不上了直接喊我。”她慢下来,挥着手电筒往前方黑暗里照了一圈。
晚风呼啸,在静谧的夜色里,赵暄和积压的慌张与恐惧渐渐在心底沉淀,没走一步高跟鞋都陷在松软的泥土中,好像地下伸出一只大手要拖着她往深渊里坠。她喘着气扭头:“宋之佳,你看一下……”
然而话却卡在了喉咙里,她顿时变得迷茫无措。
身后无边的黑暗里,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赵暄和这一辈子就没遇过什么挫折,家庭美好,父母和睦,成绩也不错,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只有那么两件。
一是高三那年跟沈长风不欢而散,想说的话不曾说出口,但那只能称为年少时的求而不得,再惨也是美好青春中的一笔。
另一件是她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摸爬滚打好多年也没有什么起色,直到现在才看见曙光。
写了无数狗血情节,她死活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有沦为狗血情节的实践者的一天。
宋之佳竟然明目张胆地阴她。
夜风簌簌,无措跟惶恐再次席卷赵暄和。
徐涛安排搭档时给每支队伍发了张地图,是来度假村必备的攻略,上面详细标注通往山顶以及下山的路,可现在,地图被宋之佳带着一起跑了。
赵暄和摸出手机,没有信号!
心理彻底崩溃,什么破第一,她此刻一点儿也不想要,她只想赶紧下山。
山上开始起雾,月光朦胧,星光暗淡。
赵暄和喘着气开始狂奔,手电筒挥舞出狂乱的光柱,切破雾气,笔直往前。跑得猛了,脚踩到枯枝,她就这么摔倒在地,手电筒飞出去老远。
有泥土的气味扑鼻而来,一瞬间,她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孤立无援。此刻脑海中慢悠悠地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她鼻头一酸,突然好想他。
她想沈长风了。
赵暄和拖着身子挪到树下把整个头埋进膝盖之间,头发披散,紧绷的肩膀开始抖动。
酒店门口,其他队伍到齐了,只差赵暄和跟宋之佳。
所有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讨论路上的趣闻。
等了一会儿,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宋之佳脸上灰扑扑的,衣服上也沾了无数泥点。
一见到大家,她眼泪一下子滚下来。
“怎么回事,摔了一跤吗?”
众人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发问。
徐时本来兴致勃勃地靠在门口给赵暄和编辑消息,她跟徐涛的组合特别给力,半个小时就下来了,是第一。
宋之佳苦着脸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等看清楚她是一个人时,徐时脸色瞬间一变,挤开众人揪住她的手臂:“赵暄和呢?她人呢?”
宋之佳哭着拼命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跟暄和走散了,我就想着她会不会先下来……”
“地图呢?”
“在我这儿……呜呜呜,徐姐,怎么办,我不知道暄和去哪儿了……”
“你不知道谁还能知道!”徐时气得身子抖动,抬起的手就要照着女人的脸来一下,却被徐涛拦住。
“别着急,我们所有人上去找,总能找到的。”
“你看不出来这女的在阴赵暄和吗?”
徐涛:“徐时!”
酒店门口乱成一团,经过的客人频频回头打量。
周继光跟沈长风刚从外面回来,就看见这番景象。
周继光一脸茫然:“怎么了这是?”
沈长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便看见正中央虎着脸的徐时,再找了一圈,脸色慢慢沉下来。
随后周继光就看见沈长风快步过去。
徐时还在骂,沈长风的声音打断她:“赵暄和呢?”
他的第六感是赵暄和出事了,因为徐时的表现十分激动,恨不得扑上去把对面的人撕碎。
果然,徐时指着宋之佳鼻尖冷笑:“她!她把暄和一个人丢山上了!现在电话也打不通。”
沈长风一颗心猛地沉下去。
下一秒,人已经冲了出去。
“哎!你去哪儿?”徐时在身后喊。
“山上。”沈长风头也不回。
他走得匆忙又慌乱,徐时连忙抢过宋之佳的手电筒跑过去塞给他:“暄和交给你了,我在这儿等,也许她自己找回来了。”
“好。”沈长风拿过手电筒就走。
赵暄和缩在树下,尽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冷静了会儿,她站起身捡起手电筒找路。
夜里的路看在眼里几乎一模一样,建设许久的信心再次以退潮般的速度消下去。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又走了十来分钟,她又在一棵树下坐下休息。
实在走不动,那就等人来找,徐时等会儿肯定能知道她没回去,对,不用怕……
赵暄和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分析现状,她捡了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罗列各种备用方案。
写了一半,忽然听见有人出声喊她。
“赵暄和。”
是熟悉的嗓音,不过很是沙哑,甚至有点抖。
朦胧月光下,那人靠近,轮廓熟悉。
她就这么僵住了。
“赵暄和……”沈长风打着手电筒,站在她身前半米处,微微俯身看她。
赵暄和仰着头望向他,眼底越来越酸涩,本来酝酿发酵得几乎下一秒就要爆发的委屈与无助,就这么沉溺在他黝深的视线里。
她丢了树枝,拍干净泥土站起身,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沈长风,你的手电筒快没电了……”
“我知道。”
“你怎么找到我的?”
“山就这么大,总会找到的。”
他慢慢垂下眼帘,低声道:“别哭了……”
赵暄和在最害怕的时候没落泪,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
沈长风替她抹干净眼泪,长臂一揽,将人小心地护进怀里,哑声道:“不怕了……”
“沈长风,我刚刚摔了一跤,脚疼。”怀里的人哽咽出声,泪水浸透他的衣服。
“上来,我背你。”他蹲下身子。
将人背好,沈长风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背上赵暄和打着手电筒,堪堪能照亮脚下。即使依旧置身黑暗,她一颗心却平静下来,看着男人宽大舒适的背脊,她的脆弱和无措刹那消失无踪,内心安定又踏实。
赵暄和忽然又想起什么,垂在两侧的脚轻轻踢了下沈长风的小腿,问:“给你讲个故事要不要听?”
沈长风的声音闷闷的:“别乱动。”
片刻前还在哭的人,转眼间又活泼起来。想到这里,他嘴角一点儿一点儿扬起来,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哦。”赵暄和又轻踢了他一脚。
“听。”
赵暄和重新高兴起来。
下山的路反正又长又寂寞,她就靠在沈长风背上将那小姑娘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讲完,她兴致勃勃地发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啧,你真的太闷了,你现在怎么这样啊?”赵暄和手里的手电筒彻底熄灭,她重新打开另一个。
光线再次亮起的时候,沈长风说:“那个书生一定会后悔。”
“是吧,我也觉得。”赵暄和哼了声。
沈长风停下将人往上托了托,继续往前。
月色洒满林间,也不知是谁的心跳乱了节奏。
赵暄和不敢贴沈长风太紧,夏日衣衫薄,她担心自己悄悄生出来的小思绪会通过心跳偷偷告诉他。
她侧头无声地笑。
此次山行,没有遇见什么红衣美艳的猎户姑娘,却遇见了故事的另一面。
白衣书生跨越艰险山路,像天神一样降临在她面前。
温柔夜风里,他俯身朝她伸出手,拉住,再也不想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