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太平县外。
“呜呜呜~”
牛角号低沉而悠扬的声音响起,地平线上黑烟滚滚,一支庞大的骑兵部队出现在了燕破岳的面前。
“卑职长水校尉燕破岳,见过大将军!”
燕破岳滚鞍落马,叉手行礼。
“本将问你,既然管这里的驻屯军, 你可曾亲自探查过,子午谷是否真的打通了?”
燕破岳喉结滚动,看着眼前身披黑色大氅的老人,又看了看身后高高挂起的大纛“千牛卫大将军王”,声音有些颤抖地答话。
“回禀大将军,卑职已经亲自探查过, 子午谷数百里畅通无阻。”
“嗯,做的不错,你下去吧。”
得到了王忠英这位曾多次击败北荒巫国的当朝名将,更是三品武夫的赞扬,燕破岳心中激动的不能自己,庆幸自己接到了这份任务。
燕破岳没有忘记那一天,当他从太平公主别苑那里得知,童管家亲自登门拜访西行寺后,自己到底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回来的。
那座寺庙,那个小和尚,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而随后上司派来的任务,让他确认子午谷是否被打通。
当他亲眼目睹了从前遍布土匪、妖兽的子午谷,数百里干干净净的时候,那种震撼,是无以言表的。
王忠英自是不知道一个小小校尉的所思所想,他放松缰绳,忽然侧身问道:
“陆中郎将,这校尉之前秘奏, 可曾属实?”
陆扶摇手提大戟,沉声答道:“属实,卑职所部从龙卫探哨已经确认过, 确实是西行寺中不渡法师所为。”
王忠英微微颔首,浩然书院的事情,瞒住普通人可以,但压根就瞒不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朝堂大佬,尤其是他这种少年从军,历经李唐、武周两朝的老臣。
西行那位的徒弟...
“请赵国师前来一叙。”
在地肺山掌教,国师赵紫霞离开后,不多时,处在队伍末端的仙门众人,便收到了千牛卫大将军的命令。
“这怎么可能?”
武周九大天阶仙门之一的凌霄剑宗队伍里,少宗主段云面沉似水,根本就是难以置信。
旁边自有剑宗弟子不屑地说道:“什么小和尚一天打通子午谷,子午谷我们又不是没去过,里面土匪上万,妖兽无数,就算挨个杀过去,都不知要多久, 定是此地驻军夸大其词。”
“如果是真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地肺山的立场却与凌霄剑宗不同。
国师赵紫霞被迫参与汉中平叛之事,地肺山根基在江南道, 赵掌教带来神都洛阳的弟子并不多,但也算个个精锐。
他们的心思便是此事越顺遂越好,最好叛军望风而降,七斗米教的首脑们全都自杀才好。
不然的话,他们的掌教可就危险了...
至于西京长安神龙寺的和尚们,则是一个个“阿弥陀佛”,修为深的不动声色,修为浅的,对一个无名小寺的和尚大出风头,自然是流露出了些许不满之意。
俄顷,仙门众人却是一阵惊呼,不知为何,国师赵紫霞竟然凌空而起,径自向南飞去,直接脱离了大部队。
赵紫霞去西行寺寻小和尚。
但这一切,却与沈不渡没什么关系了。
因为他已经正式踏入了汉中府的土地。
汉中盆地本为沃土,可如今在出了子午谷,却是一点人烟都无。
看着眼前的河流和旁边的石碑,沈不渡发出了第一个疑问。
“为什么这条河会叫小赤水?”
知识广博的明月几乎不假思索,便给几人稍作介绍道。
“小赤水即《山海经》之灌水也,水出石脆之山,源泉上通悬流数十与华岳同体。其水北径郑城西,水上有小赤桥,桥虽崩褫,旧迹犹存,故世以桥名水也。”
“唔,还是一条有历史的河流。”
所谓郑城,就是汉中府的治所郑县,小赤水的数十条上游支流可以追溯到华山附近,到了这里,方才成了颇有规模的河流。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明明已经到了汉中府的治所几乎只有数十里的地方,为什么连个人都看不到?
人都去哪了?
“不如去前面的破庙看看?”
刚刚晋升为道门六品凝丹修士的何太虚,此时自信心极度爆棚,信心满满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好,但是你们要记得小僧之前说的。”
“记得,如果情况不对马上撤!”
明月非常赞同这个建议,如果不是有太平福地在前面吊着,光是汉中府的乱局,是没人想来蹚浑水的。
不过即便是太平福地,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所以,除了沈不渡,其他人其实是抱着重在参与的心态一起来的。
毕竟本着“来都来了”的心理,洞天福地的开启这种好事,绝大部分修士一辈子都遇不到一次,不去看看实在是太可惜了。
事实很快就证明了,虽然事先对汉中府的惨剧有所预期。
但是当血淋淋的事实摆在这几个年轻人和不太年轻的妖面前时,他们还是需要提高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虽然是一座庙,却不是佛门的庙。
而是汉中府本地信仰的婬祠庙宇。
周遭有些掺着蒿草的黄土墙,一扇破门早已歪斜,沈不渡等人进了庙里,方才发现里面却是有人的。
左手的凉亭和水井暂且不提,就算是右手边破破烂烂的柴房里,亦是有着粗俗的喝骂声传来。
“吱呀~”
随着门扉被推开,一阵微风吹进了正堂里,内里烤火的流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传出了方言略有差异的骂娘声,甚至还有抄起手边兵刃的。
出乎沈不渡的意料,庙的正堂里,几乎全是女人!
难道男人都被掳走了,或是死光了?
两个正在交换手里的孩子的干瘦女人,尴尬地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易子而食...
被饿成了大头娃娃的孩童,那尖锐的哭声刺破了短暂的寂静。
背风的红色女子木雕后面,蹿出一个胖大妇人来,俨然是有些领头人的意思。
胖大妇人叉手行礼,声音粗粝地言道:“这位法师,此处是我们这些流民的容身之所,如果无事,还请不要在此停留。”
看得出来,这庙里的流民好像不是什么好人。
换言之,在汉中府这人吃人的情况下,好人也很难活下去。
与走路似乎都有些费劲,瘦的跟皮包骨头一样的普通流民相比,这个胖大妇人显然营养摄入条件不错。
少数的几个男人里,有一个身材清瘦的中年书生,书生左手抓着一本书,右手搀着他旁边形容枯槁的女人踉跄起身,挪到了被钉死的窗户下栖身。
几人还未来得及搭话,那看起来蔫了吧唧的中年书生却突兀发问。
“敢问诸位,可是有酒?”
沈不渡的心情已经差到了极点。
易子而食...流民做匪...
当出了太平县,这些只在书本里见到过的人间疾苦,突兀而又真切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沈不渡突然想到了一个笑话。
黄老爷心善,见不得穷人,于是就把方圆二十里的穷人都给赶到城隍庙里去了。
没有畏惧胖大妇人警告的眼神,中年书生微微叹气道:“我家阿奴受了伤,大约是挺不过今晚了,痛的着实厉害,请施一口烈酒镇痛。”
沈不渡在旁看去,那书生身旁的妇人果然面色苍白地捂着小腹。
妇人衣衫上都是紫黑色的干涸血迹,混杂着一些鲜血,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挪动导致的。
任谁都看得出来,失血成这样,已经很难活了。
面色苍白,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枯槁妇人,此时显然极为痛苦。
她缩着脖颈,唇角扯出了难看的笑意。
沈不渡双手合十,行礼说道:“阿弥陀佛,小僧可以给这位女施主看看。”
莫说是那胖大妇人,便是周遭的流民,都齐齐抬头望向了沈不渡。
“法师,如果无事,还请出去!”
“格老子的,人伤成这样,如何能说无事?”
暴躁的蚩欧第一个看不下去,径自抽出埋在腰部脂肪中的宝剑。
宝剑灵光闪烁,即便是普通凡人,也看得出来,这不是普通的兵刃,那些流民不由地瑟缩了许多。
而当蚩欧掀开了斗笠的帘子时,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夏日的热气。
“有妖怪!”
“快跑啊!”
刚才他们还仅仅以为,这是一个体型肥硕的胖子罢了。
胖大妇人面色阴沉,非但没有害怕,反而一字一句威胁道。
“法师,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惹怒了赤娘娘,枉送了性命,到了阴司可别怨我没提醒你。”
沈不渡淡淡说道:“不劳施主操心,下阴司的一定不是小僧,到时候交予相熟阴司官吏时,小僧会帮你特别说明的。”
胖大妇人见状,却也无话可说,她在地上对着那红色女子木雕叩了叩头,口中念念有词道。
“妖僧逼凌过甚,恭请赤娘娘现身!”
红色的木雕闪烁起了异样的光芒,
紧接着,没有什么法身出现,反而是庙外传来了一阵动静。
“谁敢在本娘娘庙里放肆?”
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