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幼微看着他的笑容,陷入恍惚。
不论是近在眼前的他的笑颜,还是他之前亲切而随意的言语,都是她不曾见过听过的。
那一世的他,惜字如金,偶尔在人前微笑,亦存着凉薄、冷酷。
孟观潮并没期望得到回应,亲手取来一张薄毯,裹住她,抱着她出门,去往卿云斋后方的小花园。
徐幼微回过神来,身形僵了僵。
孟观潮即刻留意到,“不舒坦?稍稍忍一下,很快就到了。”
徐幼微垂了眼睑,只盯着他的布袍,随后,闻到了特别清浅而异常好闻的香气。
是龙涎香。原本只有帝王能用的香中圣品,身为太傅的孟观潮,常年使用,是皇帝赏赐他的。
乾元元年,皇帝七岁,孟观潮二十三岁。
孟观潮是当朝太傅,辅政,亦是帝师。
皇帝视帝师为亲人,除了上朝的时候,人前人后都唤他“孟四叔”,成年之后也没改口。
也不知道是打哪儿论的。
君臣两个一些事,为朝臣命妇津津乐道:皇帝最大的爱好,是没完没了地从自己的小库房里选出奇珍异宝,赏给孟观潮,而且一定要他用到明面上。若是没看到孟观潮物尽其用,就会缠着问原由,闹腾着要遣人寻找更好的。
为免宫里那位小败家子浪费人力物力,孟观潮只好把不少东西用到明面上。龙涎香便在其列。皇帝总是定期命人把香料送到他手里,不管他在不在帝京。
徐幼微听得多了,偶尔腹诽:一国之君这个上赶着的架势,哪里是尊敬帝师,活脱脱是儿子孝敬爹。
而从君臣角度来看,皇帝对孟观潮的恩宠也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孟观潮亲手杀了他三哥之后,三十多名官员在朝会上出列弹劾。
那一年,十一岁的皇帝把小脸儿一抹,睁着眼睛说瞎话,称孟观城做了忤逆犯上之事,是他让孟观潮将之处以极刑的。
官员们追问孟观城做了什么事——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少不得让史官记录下来,既然记录,就该诉诸原委。再说了,孟观潮杀了人却不用到刑部受审,总该给世人一个说法。
皇帝就说,朕不准记录太傅这种事,也不会提及。
官员们只好重复弹劾、追究原因的理由。
皇帝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
一来二去的,那三十多个官员被他气炸了肺,齐齐跪在宫中,如何都不肯走,入夜后,絮叨着感念起先帝来,齐声号哭。
三十多个大男人一起号丧,那动静得有多大?皇帝生气了,也慌了,命宫人去问他的太傅大人怎么办。
尚在家中守灵的孟观潮回一句:打出去。
皇帝当即照办,声讨太傅的一众官员各领了十廷杖。
这件君臣两个一起耍横犯浑的事情,成了他们的小辫子,那次挨打的官员动不动就提起,不敢诟病皇帝,力气都用来口诛笔伐孟观潮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孟观潮弑兄的原因,孟府的人更是如此。
但是,谁敢当面质问孟观潮?谁又敢阻止他干脆利落地处置一众可能知情的下人?没有人。所以,那件事成了永久的秘密。
身形落到美人榻上,徐幼微回过神来。
孟观潮给她盖好毯子,将她双手放在薄毯外面。
美人榻安置在芳草地上,一抬眼,便能看到西府海棠、芍药圃、蔷薇架。
有婆子给孟观潮搬来矮几、座椅。
李嬷嬷带着侍书、怡墨送来点心酒水。
徐幼微记得,她们三个都是孟太夫人房里的管事、大丫鬟。现在,居然来了卿云斋当差。给她的感觉,竟很熟悉、亲近,想来是照顾她很久了吧?
那么,以前贴身服侍她的几个丫鬟去了何处?不会是当差出错,被孟观潮……
她垂了眼睑,看着自己苍白细瘦的双手。
李嬷嬷带着两名丫鬟退开去之前,俯身抚了抚徐幼微的肩,语气慈爱地叮嘱:“四夫人,奴婢几个去蔷薇架那边,您找我们的时候,看一眼就行。”
类似的话,两年岁月,三个年头,她和侍书、怡墨每日都会说几遍。起初四夫人不认她们,出于爱干净的天性,何时想洗手、洗头发,会自己挣扎着下地,寻到净房去。她们总会及时跟过去服侍着,遵从四老爷的吩咐,一遍遍重复意思相同的言语。
慢慢的,四夫人和她们三个有了无言的默契,需要她们的时候,便会用眼神寻找,她们也不难猜到她的意愿。
孟观潮将座椅挪到她跟前,倒了一杯酒,先递到徐幼微面前,语带笑意:“喝一杯?”
徐幼微略抬了眼睑,看一看杯中的酒液,闻到有些呛鼻的酒味,忍不住皱了皱眉。赏花是该有美酒相伴,但是,喝些果子酒不好就好了?大白天的,喝烈酒做什么?
孟观潮见她皱起小眉头,忍不住笑了,端杯的手收回去,自斟自饮。
他故意这样逗她的时候不少,李嬷嬷说他不着调,可他实在是喜欢看她出于本能的一些反应。
正是春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轻风中有花朵草木香气。
徐幼微心神渐渐完全放松下来,倚着美人榻,望着周遭景致。
她曾在孟府住了十年,见到孟观潮的机会却不多,这所院落,不曾来过。
乾元元年秋日,她与孟文晖成婚,那一年的孟观潮春日离京,去了边关,近年节才回京。
他一直住在外院。每日除了处理政务,还要指点皇帝的文武功课,回府时天色已晚,只去太夫人房里请个安,第二日天没亮,便又出门去上大早朝。休沐的日子倒是大多在家,陪孟太夫人说说话。
她见到他,都是去给孟太夫人请安的时候,那时怕母子两个,从不敢久坐,闲话家常就更不要想了。
孟太夫人故去之前,皇帝数次想为他赐婚,央着太后物色这天下最美最有才情的女子。太后欢天喜地的张罗起来,上至皇室中的金枝玉叶,下到名动一方的绝色美人,都利用宫宴的机会引荐给他或孟太夫人。
他一概婉拒,觉得烦了,就找个事由,把自己打发出去一段时间。他不在京城,太后皇帝就没主心骨,知他确实无心娶妻,便不再提。
丧母、弑兄的事情之后,漠北不安生,皇帝百官态度一致地请他夺情。他自请去漠北,攘外安内。朝廷诸事,皇帝一概在信件中请他定夺。
听说,那几年,皇帝在朝堂上有句口头禅:“容朕问过太傅再议。”
“在想什么?”孟观潮的语声打断她的回忆,“看起来,竟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徐幼微在心里苦笑。她拥有最多的,大概就是心事。
孟观潮握住她一只手,瘦而绵软的小手温热,他放下心来。若是她指尖发凉,便是外面冷了,要返回室内。
徐幼微感受到他指腹上的薄茧,掌心的灼热,没来由地有些不自在,想挣脱,可因着周身无力,那举动看起来就只是动了动。
孟观潮唇角上扬,本欲收回的手没动,维持现状。他漫不经心地望着草木芳菲,略显怅然地道:“今天是四月初十。前年这一日,你我拜堂成亲。”
居然已经嫁给他两年了?
徐幼微记起自己堕入那个最悠长最荒凉的梦境前对双亲说过的话,睫毛不由得轻轻一颤。
可是……不大可能吧?三两个月从提亲到成婚,也太快了些。最重要的是,她那时必然缠绵病榻,情形不会比现在好。
“这两年多,你只对我说过一个字。”他无声地笑了笑,语气变得出奇的柔和,“提及亲事的时候,岳父岳母担心我不会善待于你,跟我说了你的病情。
“我说我想看看你,他们同意了。
“那时是早春,你卧在闺房的美人榻上,神色像是三两岁的无辜孩童。
“我问你,徐幼微,我要娶你,好不好?
“你只是懵懂地看着我。
“我再问,徐家的小五,嫁给我,好不好?
“你看了我片刻,认认真真地点头,说好。”
说到这儿,他转头凝视她,“记得么?”
徐幼微心绪如潮水一般翻涌着,不敢与他对视,只一味盯着他修长的手指。
“我相信,那一刻你是清醒的。”孟观潮说,“随后,我想早一些把你接到身边照顾着,便从速张罗婚事。也生了些枝节,单说太后娘娘和皇上就不同意——你说是不是闲的他们?我们成亲,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太后把你和太夫人当亲戚一样走动着,皇帝就更不用说了,母子两个听说你要娶个神志不清的病秧子,少不得替你不值。是以,怎么会同意呢?徐幼微带着笑意腹诽着。
想到当时一些事,孟观潮也笑了,“见我真心实意要娶你,我又答应不去边关巡视,两个人才不再添乱,又是赐婚又是赏赐。他们那时也是懵住了吧,既然要和你成亲,我怎么可能还往外跑?”
徐幼微动容,睫毛又是轻轻一颤。
“这两年,皇上总说,我成亲是好事,脾气好了些,话也多了些。”孟观潮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何止是话多了些,简直是絮絮叨叨。得空就跟你念叨以前一些事,想着哪一日你清醒过来,若是记得我说过的话,也不至于惊惧交加。”
徐幼微承认,如果是前一世的她对他的认知,醒来一定会吓得不轻。
“你卧病不起的时候,我心急得想杀人,想让你当即清醒过来。吃得少,总不活动筋骨,怎么样的人也会熬垮。看你好一些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又觉得很好。家里家外那么多不省心的东西,自然,他们看我也是要多混帐有多混帐。”孟观潮自嘲地笑了笑,“这尘世,太脏了。你看着,会心烦的。”
相同的一句话,她再一次听到,心头一震。她抬了眼睑,凝视着他。
此刻,和风袭来,卷带着的草木碎屑落在薄毯上。孟观潮将碎屑轻轻拂落。
徐幼微改为看着他的衣袖,下一刻,勉力抬起手,碰触衣袖上的破损之处。
这样的举动,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孟观潮惊喜地唤道:“小五?”
她纤细的手指轻捻着那一小块衣料。
孟观潮低头看一眼,笑着解释:“大抵是树枝勾破的。一早出去,是跟皇上去了宫中的猎场。皇上箭法精进不少,这一阵得空就拉着我往猎场跑。没法子,他正是好动的年纪。”说到这儿,留意到她唇角绽出一抹愉悦的笑容,情绪再一次被惊喜抓牢,“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这一次,徐幼微没再回避他的视线。
是梦么?不。
他是如此鲜活地陪在她身侧,温言软语。
身体的乏力、不适,时时刻刻纠缠着她。若是在梦中,不会有这样真切的感受。
不是梦。一定不是。
就算是,就算出声之后幻化为泡影,为着这一刻他眼眸中闪烁着的希冀,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