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夫人带着孟文涛、元娘、二娘回了娘家,大老爷左右无事,也便随着妻儿一同前去。
回来之后,刚进门,孟文晖就派小厮来请。他们去了长子在外院住的海桐书屋。
孟文晖消瘦许多,面色特别苍白,神色与往日有很大不同,黑沉沉的一双眸子,静寂如深潭,意态与往日迥异。
他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开门见山:“有个叫逢舟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你们可识得?”
大夫人先是茫然,随即想起长子谈及的人的官职,“七品言官罢了,怎么登得了孟府的门?”
大老爷则只是道:“前几日,有些言官文人进了诏狱,逢舟就在其中。”
大夫人立时不安,问儿子:“你提那个人做什么?”
“上午,逢舟的三女儿求见,我见了。”孟文晖静静地望着父母,“她想嫁,我想娶。”
夫妻二人俱是瞪大眼睛看牢他,继而就气炸了。
大老爷霍然起身,疾步走到儿子面前,劈手就是一掌,重重地打在他肩头。
孟文晖生生挨下了这一掌,分明是早有预料。
“你是活腻了不成!?”大老爷切齿道,“谁能将十几人悄无声息地关进诏狱?那些人的亲友四处奔走,询问是何罪名,得到的说法却是犯了忌讳、有辱斯文。……”
“斯文?”孟文晖竟笑了,“他倒是好意思。”
“住口!”大夫人心知夫君摆轻重的话还没说完,厉声斥责儿子。
大老爷继续道:“这些,是他做惯做熟的,看多了,也不觉得怎样。可是这一次,这些人到底是如何触怒了他,除了他在庙堂的心腹锦衣卫,没人知晓。
“那些人被抓之前,书籍笔墨全部查抄。
“他这次处置的人,愿意让你看见的,是在诏狱那些,不愿意让你看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此事大抵与徐府有关,事发之前,徐家大公子手筋被挑断,二房不少下人,平白无故消失不见。”
大夫人听完,斟酌片刻,倒吸一口冷气。说他孟观潮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真是一点都没冤枉他。转念想到儿子居然要娶触怒过孟观潮的人的女儿,被恐惧抓牢,双腿发软,说不出话。
孟文晖却很平静地问父亲:“说来说去,那些人的罪名,如今、日后,都不会有任何人知晓,对不对?”
“没错。”大老爷压着火气,“那又如何?”
“那就是没有事情发生。”孟文晖语速从容缓慢,“您认为我要拿亲事膈应他?堂堂太傅,怎么可能被这种事膈应到。您多虑了。他真膈应的,始终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做的事。”
“……”大老爷目光微闪,正色审视着儿子。这孩子,已绝不再是受罚之前的心性与做派。沉默良久,他问:“那你到底是何意图?”
“给我自己争取些时间罢了。”孟文晖道,“我也想要锦绣前程,我不想让长房始终被他压制、蹂/躏。您是祖父的长子。可如今我们处于弱势,只能以退为进。”
“那也不行!”大夫人见大老爷态度有所缓和,急切起来,厉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要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女儿做儿媳妇!不,那逢舟根本是一文不名了,能不能活着走出诏狱都未可知!”
孟观潮带着慎宇走进海桐书屋的厅堂。
大老爷铁青着一张脸,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大夫人站在一旁,默默垂泪。孟文晖坐在二人近前的座椅上,右腿不能动,僵硬地伸直。
见到孟观潮,孟文晖拱了拱手,“侄儿行动不便,未免礼数不周,请四叔海涵。”
孟观潮从容落座,平静地道:“说事情。”
孟文晖开门见山,“逢舟能否活着走出诏狱?”
孟观潮不假思索,“半死。”
“逢家只处置逢舟一个?”
“对。”
“那么,我要娶逢三小姐。”
孟观潮轻描淡写的,“不管。”
“您不阻挠就行。”孟文晖深深地凝着孟观潮,眼神越来越锋利,他抚了抚伤腿,“把我整治到地步,您作何感想?”
孟观潮笑微微的,“没工夫思虑这些。”
大老爷听了,望着孟观潮,“四弟,你这算什么态度?我请你过来,就是要你训诫这小畜生,断了他荒唐的心思。”
孟观潮牵了牵唇,“长房子嗣的亲事,我不能干涉。”
“四弟,你是当朝太傅啊,”大夫人抽抽搭搭地道,“约束孟家子嗣行径,是理所应当,又……不是没做过。”
孟观潮神色淡淡的,“干涉的,皆是看不下去的事。平日里,家里家外,还是要长房主持大局。大嫂是孟府主持中馈的主妇,儿女亲事,自然是你与大哥做主。”
“此时推得一干二净,责打文晖的时候,可是连个招呼都没跟我们打!”大夫人埋怨之后,上前两步,“四弟,这次,你就当我们求你了。”
“那不是打,是罚。”孟观潮纠正后反问,“你是不是说,长房四个孩子的亲事,我都能做主?”
大夫人哽住。
孟观潮视线瞥过她与大老爷,转向孟文晖,笑笑的,“你是与我置气,还是连你双亲都埋怨上了?”
“有何不可?”孟文晖对上他视线,“生儿育女,遇到是非的时候,窝窝囊囊,不为儿女撑腰,儿女不该埋怨么?”
“孽障!”大老爷怒喝着转到儿子跟前,照着心口便是一拳,继而在室内团团转,寻找着东西,“今日我便活活打死你,只当白养了你这些年!”
大夫人忙唤下人阻拦大老爷。
室内乱成一团。
“您打我,四叔就打你。”孟文晖缓过那口气,“我记得,他最恨棍棒教子的人。”说着,看向孟观潮,竟笑了,“也是让祖父打的太心寒了吧?”
孟观潮也笑一笑,“当心老爷子夜半找你说话。”继而起身,踱步向外,“你们忙,先走一步。”
“你别走啊。”大夫人急匆匆追上去,跟在他身侧,哭天抹泪地说了很多话。
孟观潮只是静静聆听,走出院门,对大夫人颔首,“留步。”继而脚步生风地离开。
大夫人失声痛哭。
孟观潮回往内宅的路上,谨言拎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快步追上来,禀道:“太后娘娘、皇上派宫人送了粽子、衣料过来,宫人放下东西便走了。”停一停,又笑,“粽子太多了些。”
“留下晚膳要用的,其余的给太夫人和孩子们分了。”
“是。”谨言转头示意身边的小厮去传话,然后打量四老爷片刻,没撑住,笑了。
孟观潮看他一眼。
谨言强敛了笑意,“每回听您说‘孩子们’,我就想笑。”是二十好几岁了,可那过分出色的样貌,看起来只是二十上下,比侄子侄女大几岁罢了。
慎宇也瞧了瞧四老爷,笑开来,“还有,每回一把年纪的朝廷大员满脸恭敬地唤您四爷、四老爷,更招人笑,我们总要憋出内伤才忍住。”
两个人都看得出,今儿四老爷心情颇佳。
孟观潮陪着两个心腹胡扯,“长这辈儿上了。江湖地位也在那儿摆着呢。”
谨言慎宇一阵嘻嘻哈哈。
随后,慎宇念及孟文晖的事,神色转为郑重,微声问道:“大公子这就是在跟您置气、恶心大老爷大夫人吧?”必须要个准话,答案关系着他们是否要继续跟进那桩被提及的婚事。
孟观潮道:“障眼法罢了。”
这事情膈应不到他。在诏狱的人,走不出的,再也不能开口;走的出的,会遵循安排,给问起的人一个罪有应得的理由。事情在开始的同时,已然尘封。长房父子二人不会想不到这些。
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孟文晖及其双亲对他用障眼法,让他不再忌惮长房长子,从而得到几年韬光养晦的时间。
对孟文晖,以前真谈不上忌惮,今日起,有必要了。
吃一堑长一智,到底是与他斗了数年的大老爷的儿子,头脑不差,只看有没有做成一些事的决心。
说白了,三个兄长都有真才实学、可取之处。
如今水火不容,是因积怨太深。这些年走过来,已分不清谁对谁错。
长房一直认为,他如今的荣华富贵,本该属于他们。他能承认的是,如果没有自己,大老爷与二老爷如今的官职绝不会那么低。
这样的家族,本该早些抽身离开,偏偏父亲临终前当着一众亲友的面儿,让他们兄弟四人立下毒誓,承诺孟家不会散,永不分家。
守诺是为人根本之一,他想让别人食言,很难办到。
那兄弟三个又不傻,他如今的地位,能带来诸多益处。只一说是太傅亲人,便能让人高看一眼,自动自发地予以方便。
是以,在家中就算出了怎样的争端,那兄弟三个在外人面前,也一向是站在他这边,暗中是否已在筹谋什么,拿不准。
但,迟早会对他下手,试图让他生不如死。
既然如此,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该布局了。
耍手段玩儿阴谋的事,他最乐意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