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言拿着一个小药瓶走过来, 到了孟观潮跟前, 旋开药瓶盖子。
孟观潮蹙眉看着他。
谨言有恃无恐,“这可是太夫人、四夫人反复交代的。”
孟观潮伸出手。
谨言倒了一颗白色的药丸到他掌心。
“不够。”
“这又不是零嘴儿,必须按时按量吃。”谨言从随从手里接过水碗。
孟观潮又蹙了蹙眉, 推开水碗, 将药丸放入口中, 细细咀嚼, 随后用烈酒送服。
靖王和谨言看着, 都不自主地吞咽一下, 随后,前者问道:“又犯病了吧?”
谨言心说这不废话么?本就是最难去处病根儿的病,风里水里泡了这么些天, 不犯病才是怪事。他腹诽着, 面上笑容如常,“是吧,您也瞧出来了?”
靖王释然,“我就说,话越来越少,且越来越难听。”
谨言笑着欠一欠身,走开去。
靖王想打趣跟前的病老虎两句, 却见对方看着不远处,神色变得格外柔软。他循着视线望过去,见林筱风一手撑着伞,一臂抱着个孩子走过来。
孩子看到孟观潮, 挣扎着要下地,“孟叔父!”
“别动别动。”林筱风笑着加快步调,抱着孩子走到孟观潮和靖王跟前,放下孩子之后,恭敬行礼。
孟观潮唇角逸出和煦的笑容,右手有些迟缓地抬起来,抚着孩子的小脑瓜,“小子,吃饭了没有?”
“吃了,还喝了一大碗姜汤。”孩子笑嘻嘻地依偎到他怀里。
靖王仔细打量,见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小脸儿灰扑扑的,身上的衣服皱巴巴,有泥浆渍。说是蓬头垢面并不为过。
孟观潮摸了摸孩子身上的衣服。
“烤干了。”孩子笑着望向林筱风,“林叔父亲手给我烤干的。”
孟观潮颔首,“那就好。”又柔声叮嘱,“眼下没法子,先将就一下。”
“嗯!”
“怎么还不睡?”
孩子诚实地答:“睡不着,就想看看你,再去睡。”
“乖。”孟观潮起身抱起孩子,转入帐篷,“叔父哄着你睡。”
“好啊。”
靖王挑了挑眉。他记得,孟观潮其实很有些洁癖,是不大讲究衣食住行,但是务必干净。这样毫不在意地抱着孩子,让他有些意外。他悄声问林筱风:“你家太傅又从哪儿捡了个孩子?”
林筱风解释道:“今日下午,太傅带着弟兄们救下来一些灾民,这孩子就在其中。跟父母哥哥失散了,一直哇哇大哭,大伙儿都没法子。太傅闲下来之后,哄了一阵子,就眉开眼笑的了。”
靖王一笑,“说出去谁信?孟老四这么有孩子缘儿。”
“孩子都喜欢太傅。”林筱风顿一顿,又补一句,“将士百姓,都喜欢他。”
“嗯,那个妖孽,只要笑着,好声好气地说话,是个人都招架不住。”
林筱风听了这不伦不类的话,哭笑不得。
靖王开始关心实际问题:“孩子的亲人能不能找到?”
“应该没问题。这一带,目前未见伤亡。有很多与亲人失散的,太傅吩咐下去了,只要还在,就能团聚。”
“那就行。”靖王转头,望向帐篷里边,听着一大一小的言语,心绪有些复杂。
林筱风也望向抱着孩子轻轻拍抚的孟观潮,目光透着由衷的敬重、钦佩,“太傅这样的人,多一些就好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妨学着些。”靖王道,“和他一个德行的人多一些,他的日子就轻生些。”
林筱风望着靖王,忍俊不禁,“其实吧,您和太傅也就比我们大几岁的样子,说话怎么总是一把年纪的样子?最奇的是,我们也真把你们当长辈一样敬着。”
靖王笑笑的,“没法子。江湖地位在这儿呢。”
林筱风好一阵笑。相同的话,太傅也说过。
靖王则因无意出口的江湖二字念及一事,他走进帐篷,等到孩子睡了,被孟观潮安置在软榻上,轻声问:“和你相熟的帮派,你用不用?那些人,靠得住的,都有侠义心肠,办事立竿见影。”
“自然要用。”孟观潮找到一个坐垫,扔到脚边,然后坐下,“人力财力物力,我都要他们帮衬一把。这种事,比硬仗还难得,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
靖王放下心来,“你要是这么说,我也要相熟的门派帮把手。人多好事。放心,一定不会帮倒忙。”
“行啊。”孟观潮对他一笑,“我就知道,你这厮,就没有你的手够不着的地方。”
靖王笑着,问:“不是,你这是什么毛病?怎么总在地上坐着?”说着,手势极快地抚了抚孟观潮额头,“还行,倒是不烫。”
“个乌鸦嘴。”孟观潮指了指样式简陋陈旧的桌案上的一摞公文、信函,“受累,帮我拿过来?”
靖王捧起一大摞公文,见毡毯有些潮湿,便寻了一张薄毯,帮忙铺在地上,这才把公文放过去,“那小崽子派人加急送来的吧?”
孟观潮没应声。
“累死你算了。”
“有不少是关于赈灾的,你看看。”孟观潮挑出一摞公文,递给靖王。
“行。”靖王也就在他对面坐下,“有什么难办的事儿,你全跟我直说就行。这回不管认同与否,我都照你的章程来。再怎么着,你媳妇儿是我媳妇儿的好友,我不能让你在外头又病又累的,真累吐血了,我家那位不定怎么整治我。”
孟观潮笑眉笑眼的,“颖逸倒真是教夫有方。”
靖王横了他一眼,又轻轻地笑,转头瞥一眼孩子,问道:“这么说话没事儿吧?”
“吵不醒。在水里漂了大半天,才到了那个小山丘上,累狠了。”孟观潮温声解释道,“有点儿动静其实更好,太安静了,他反倒会惊醒。”
“这种孩子,没少遇见吧?”
“嗯。”孟观潮一面看公文,一面慢条斯理地道,“昨儿救了一小女孩儿,叫囡囡,跟林漪差不多大,在房顶上待了一天多,作伴儿的只有家里养的大黄狗。我接她的时候,她就搂着大黄狗,说能不能一起救下。”
“然后呢?”
“自然要一起救下。”孟观潮说道,“她那条大黄狗,比官场好些人强了百倍,长得也好看。”
靖王撑不住,笑着摸出酒壶,喝了一口酒。
孟观潮继续道:“小孩儿挺可怜的,爹娘没得早,跟祖父祖母一起长大的。那老两口儿是真疼孙女——大水把三口人冲散了,他们先获救的,跪着求官兵,一定要找到他们的孙女囡囡。那情形……”
“幸好能团聚。”
“嗯。有些人就没那份儿好运气了。”孟观潮摇了摇头。
“这差事,就是身板儿遭罪心里更遭罪的事儿。”靖王亦是神色黯然。灾祸之中痛失亲人的百姓,这一路,他已见过太多。他自认大多数时候都是冷心冷肺的人,却常有看不了的情形发生。
“只要有百姓需要,只要有可喜的情形,就值得。”
“这倒是。”靖王又喝了一口酒,沉了片刻,岔开话题,“我一直没问过你,除了在庙堂的抱负,你有没有什么一直放不下又不能圆的心愿?”
“心愿?”孟观潮想了想,“有。我想有一支自己的船队,在海上过几年逍遥自在的日子。”
靖王讶然,“真的?”
“自然。”
靖王幸灾乐祸地笑,“这不是心愿,分明是做梦。”
孟观潮扬了扬眉,微笑,“未必。”
就这样,两个人一面查阅公文一面闲谈,谈及的话题,一时关乎要事,一时扯闲篇儿,至夜深,靖王才回了自己的帐篷安歇。
孟观潮看完公文,看了看熟睡着的孩子,坐到桌前,写信给皇帝。不外乎是回答一些加急折子该如何回复。
他跟皇帝说了,有拿不定主意的折子,就与苗维和原冲商量。可是,苗维和原冲经常意见向左,是以,到头来,皇帝还是要问他的看法,通过锦衣卫,与他信件不断。
这样倒也有好处,锦衣卫能顺道把他和靖王等人的家书一并带回帝京。
随后,他书写家书。
临行前答应过母亲,得空就写信报平安。
给母亲的书信,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只说赈灾诸事顺遂,请母亲放宽心。
给幼微的书信……
他找出她之前的书信来看。她写给他的信很长,说完要紧的事,便细数身边值得一提的事。
给他的感觉,就好像他仍在家中,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和他闲话家常。
这让他心安,心里很舒坦。
离开时,也不是不担心的:小猫醒转至今,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她要独自应对很多事。母亲视她为女儿不假,可越是如此,有些事情,她越不肯麻烦母亲,定会独自斟酌、决定。
是十八虚岁了,可她又与常人不同,有两年的岁月,等于不存在。
在他眼里,理智上知道她有她的过人之处,平时却一直认为她是憨憨笨笨又娇娇弱弱的小猫。
但在眼下,她应对得很好,把手边事情打理得很妥当。
而信件末尾的言语,又让他生出莫大的欢喜、触动,她说:腕上珍珠链,如非必要,总不肯除下。风雨之中,盼君安好,早日回京。
真好。
他思忖多时,决定改一改惜字如金的习惯,与她讲了囡囡相关的事——在当下这个过于沉重的环境,他所能找到的相对而言算得轻松的话题,真的很少。
书写信件的时候,相思之情在心头翻涌。
幸好,此次别离的时日不会很长,过不了多久,他便能回家与她团聚。
妻子是怎样的存在呢?
于他,是义无返顾地倾心、温馨光景的爱恋、别离期间的思念。
三日后,徐幼微最担心的疫情,还是出现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康清辉记下的方子合用,随行的太医查过病症,再看看方子,基本上就能断定,随后熬药给患者服用,果然奏效。
随后,徐幼微派人事先送到灾区的药材派上了用场,孟观潮命官府以市价征用。
官府的人问运送、存放药材的人,来自何处,出自哪家。那些人却是含糊其辞,只说是来自京城,受人差遣行事。
官府的人又大着胆子去问孟观潮,是何方神圣未卜先知。
孟观潮听了原委,便知是幼微和岳父家不欲声张,因而淡淡地说管那么多做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官府的人再不敢有二话。
孟观潮又吩咐下去:严令禁止任何药铺药草商贩私自抬高药材市价。毕竟,幼微命人送来的药材,绝大多数是市面上少见的,其余所需的药材,要走药膳局和征用药铺药商手里的存货。
康清辉一直不言不语地看着,心里很是宽慰。天灾无情,但终究算是有所准备在先,比起前世他所经历的情形,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为此,他吩咐心腹辗转将一封言简意赅的信件送到徐幼微手里,告诉她前世今生的差别,让她心安。
她做的事情不少,也不图什么,但是应该知道,所作的一切都不是无用功。
徐幼微看完康清辉的信件,心内稍安,随后,将信件付之一炬。留着这样的信件,对谁都没好处。
在她的记忆中,那一年的夏日,过得分外漫长,或许是阴雨连绵数日的缘故,或许是孟观潮不在家中的缘故。
京城的天气放晴之后,徐幼微开始频繁进宫:太后的病情明显更严重了,希望她每日进宫。
太后的用意,并不是要徐幼微每日与自己说话,而是多陪陪郁郁寡欢的皇帝。
徐幼微懂得,每日到了宫里,先与太后闲话一阵,随后便与皇帝说说京城、外面的事,在言语间有意无意地点拨、开解。
每每想到皇帝终究是要与母亲阴阳相隔,面临与至亲永远离散的痛苦,心里便难受得紧。毕竟,皇帝今年才十岁。
然而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做错的人,已经在付出代价,日复一日。
靖王妃闲在家中无事,便递牌子进宫,看望太后,自然是当即得到允许。
看到太后病重的样子,靖王妃心头已经,确定对方怕是熬不过今年了。私下里说话,她望着太后,半晌,摇头轻叹,“这又是何苦?”
太后回以的,只有脆弱的自嘲的一笑。
靖王妃问道:“还有什么心愿么?”
太后轻声道:“只想在撒手人寰之前,见太傅一面。我,欠他的,已非一句抱歉可言。”
靖王妃心里想着,原来你还知道对不起观潮,面上则是歉然道:“这就不是我能帮衬的了。”
“我知道。”太后道,“但他始终要来一次慈宁宫,为了皇上。”
的确是。太后与太傅相识多年,以前也不曾让皇帝察觉到他们什么,到了太后病故之前,在情理上,太傅是该请安探病一两次,做做样子。
可是,他见了太后,除了膈应,还能有什么情绪?
靖王妃沉默许久,行礼告退。
离开宫廷的时候,时近傍晚,晚风袭来,已有些许凉意。
终于,这个漫长难熬的夏日将要过去。
靖王和孟观潮,即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