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琅轻手轻脚走进厢房,鼻中闻到极其浓郁的药草味道,见极简陋的屋子摆着张松木床,余外仅一柜一桌一椅,空荡荡的别无他物。
松木床上躺着名瘦骨嶙峋的枯瘦老者,深凹面颊布满老年斑,稀疏头发已经雪白,脑后拖着根短短的小辫,瞧年纪比施琅大了十岁还不止。
身上盖了床土布荷花薄被,失神目光透过粗布蚊帐望向屋顶房梁,呆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枯瘦老者有些艰难地侧过目光,见是施琅不禁愣怔,低叫道:“大公子。”
挣扎着想要坐起,仰起半个身子又无力倒了下去。
施琅见枯瘦老者醒着也是微愕,忙走过去按住身子道:“施安好好歇着,不要太过劳累。”
目光向屋里转了一圈,冷然道:“奴才们越来越不像话,居然不晓得搬些可心家俱过来。”
他生杀予夺惯了,一旦发怒屋内立时腾起森森杀气。
施安轻声道:“大公子莫要发火杀人,屋里原本摆满华贵物什,施安什么都不要,硬让人搬了出去。”
喉咙呼赫作响,急喘几口大气,凹陷眼窝渐渐溢满浑浊泪水,哽咽道:“施安只是服侍大公子的低贱奴仆,能够活着回到老宅就感恩非浅,哪敢过得比老爷更加奢华。”
听施安提起含冤被杀的施大宣,施琅脑中不期然又忆起往事,耳边仿佛响起幼时施大宣精忠报国的殷殷劝导,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强笑道:“施安不是低贱奴仆,是提督府的二老爷,用度稍微奢华谁敢说不是。”
见施安用目光瞧住自己,虽然浑浊无神却让人心慌,心虚避开目光道:“后天就是黄道吉日,我要广请官绅前来陪同祭祖。你快些养好身子,到时候咱俩一起风光祭祖,让祖宗保佑施安长命百岁,跟老哥一起享受荣华富贵。”
听到祭祖施安眸光晶亮,随即暗淡下来,苦笑道:“大公子为完施安心愿,特地连夜乘船从漳州赶回厦门祭祖,施安很承大公子的情,只是自家身子自家知道,施安熬不到祭祖那天啦。”
见施琅想要开口,伸出枯瘦得如同鸡爪的左手拦住,颤声道:“施安一辈子没违拗过大公子,也没求恳过大公子。现在施安马上就要去见老爷夫人,有两大心愿求恳大公子,望大公子施恩允准。”
忍了许久的一滴眼泪终于滚出眼眶,施琅伸手紧紧抓住施安左手,只觉触指冰凉,宛若握着寒石,又似抓住枯骨,心头禁不住又是一酸,涩声道:“说吧,只要能够办到,大公子都依你。”
施安眸里现出欣喜,呜咽道:“谢大公子恩典。”
微喘口气,道:“第一件,当初施安之所以能够逃得性命,全靠胡大叔田三婶他们帮忙,现在村里的房子都已没了,想必乡亲早已不在人世。施安恳请大公子恩典,祭祖时多烧些金银财物,让村里人都分享些香火,在九泉之下能够安身度日。”
施琅眼里现出感伤,点头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吩咐给胡大叔田三婶,还有村里的男女老幼做法事,超度转世投胎富贵人家。”
见施安目光闪动欲言不言,略一沉吟已明其意,接着道:“还要给刘白条专门做场法事。当初杀人虽事出无奈,毕竟还是对他不住,施琅现在也懊悔得紧。”
见大公子答应求恳,施安眼里喜色更甚,精神也似乎健旺了几分,在施琅帮忙下坐起身子倚靠在枕头上,道:“第二件——”
他踟蹰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开口,“施安生是汉人死为汉鬼,恳请大公子日后下葬,替施安穿上汉人服饰——”
此言一出施琅大惊失色,顾不得施安病体支离,厉声斥道:“施安胡扯些啥!”
见施安胸口起伏呼赫喘气,枯瘦面颊尽是死灰,想起往日情份心中不忍,柔声道:“你安心养病,什么都不要多想,后天咱们一起前去祭祖,告慰先人。”
不等施安应答,伸手拉了拉薄被,转身快步走出屋去。
屋里响起施安的剧烈咳嗽,有着掩饰不住的浓浓失望。
施琅好几次想停下脚步,却始终笔直走向屋外,面色铁青神情复杂。
施安静静躺在床上,怔怔瞧着施琅消失在屋外,枯瘦面颊不住抽搐,嘴里喃喃吟诵,“此地哪堪再度年,此身惭愧在灯前。梦中失哭儿呼我,天未招魂鸟降筵……”
这是明末大儒黄宗羲写的“反诗”,感叹满清鞑子窃据中原,抗清义士不屈身死,自己却在鞑子铁骑下忍辱偷生,禁不住梦中痛哭失声,极其符合施安此时心境。
施安轻声吟了两句,滚滚泪珠顺着干枯面颊慢慢滚落到荷花薄被上,声音哽咽再也吟不下去。伸手慢慢按住藏在怀里的薄册,施安眸里泪光朦胧,仿佛瞧见施大宣就站在床前,又见刘白条笑声朗朗,大踏步向自己走来。
老爷夫人,施安马上就要来服侍您们了。
刘白条大哥,施安与你来世再做好兄弟。
施世纶施世轩坐在栏杆上低声交谈,见施琅出屋忙迎将上来。
施世轩听到咳嗽父子连心,想要走进屋子服侍,却被施琅伸手拦住,淡淡道:“你爹累了,让他多歇一会。”
沉吟片刻,顺着曲廊走出数步,招手让施世轩过来,低声问道:“刘圣手怎么说,能拖过几天?”
施世轩目光现出晶莹,呜咽道:“刘圣手说,阿爹心疾难治,很难拖过明天——”
用手抓住胸口衣服,面目扭曲再也说不下去。
刘圣手是漳州府最有名气的内科大夫,擅长医治疑难杂症,据说郑成功病重时专门派人请刘圣手奔赴台湾诊治,虽不知真假医术高明却无庸置疑。
施安心惭投降异族辱没祖宗,在京师时就染有心疾,跟施琅返回福建触景生情更加病重,好几次咳嗽出血。
他早年跟随施琅投降清廷,被硬逼着娶妻生子,如今妻子陈氏早已去世多年,独子施世轩被施琅认作干儿,从小习文练武,年纪稍大便充当贴身侍卫,每日跟着奔前跑后,忙碌不休。
施安生病卧床孤零零没人照顾,施琅半请半逼,硬逼刘圣手为施安治病。只是施安染病缘自心疾,除夕祝福又受到天地会刺客惊吓,愧惧交加当场呕血晕死。
刘圣手纵是扁鹊再世也难以措手,只能拖得一天是一天。
现在既如此说,确已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
施琅伸手抚摸院里一株枝干虬结的槐树,想起这是小时候与施安一起亲手栽种,旧日嘻闹顽皮情景历历在目,耳边又响起施安的求恳声。
他闭上眼睛想了会,猛地一拳砸在槐树上,狞声道:“世轩,你告诉刘圣手,无论如何得让二老爷拖过后天祭祖,否则老夫就要摘下他的人头。”
施世纶心想哪能如何胡为,刚想开口劝阻,施世轩已低声应道:“是!”
煮药小童坐在炉前闷头扇火,把两人话语一字不拉全都听入耳中,狭长眼睛微微眯起,现出与年龄不相匹配的狡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