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世有奇妖,自书本出,体微如蝇,扁似叶,四足各生一目,天性聪慧,以读书为乐,过目不忘,耳听则明,寿长,得之可晓百万事,故称百知,罕有。”
今日,天灰云低,斜雨微凉,然萧瑟之极的秋意也未能消减连水乡的沿途美景。隐居避世,白头偕老,怕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渡头前,两只小船一前一后靠了岸,船上的人心思却全不在山水,船还未停稳便叉着腰互斥起来。
“你跟来做什么?不是说好在家等我们回来么?”司静渊瞪着隔壁船的桃夭,“还带着和尚跟狐狸?”
“我改主意了,不想等了。”桃夭理直气壮道,“你家澜澜同意了的。”
“大少爷,我们是来帮忙的。陆夫人的事,桃夭已经说与我听了。”磨牙赶忙把最后一块芝麻糕咽下去,胡乱擦擦嘴,滚滚从他背后的竹篓里冒出个脑袋来,嘴角还沾着没舔干净的芝麻。
司静渊仰天叹气:“你这时候又那么尊重司狂澜的意见了?你们不要觉得好玩,我们要抓的不是偷鸡摸狗的小贼,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桃夭从船上跳到岸上,回头冲他一笑:“不要小看我们家滚滚,吃素的狐狸不是好惹的。”说罢又对滚滚道:“快,摆个凶恶的姿势给大少爷看看!”
滚滚立刻扒住竹篓的边缘,恶狠狠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发出一串“唧唧唧”的吼叫。
司狂澜拍拍心口:“好的,我礼貌性害怕一下。”
苗管家下得船来,面色如铁,一言不发,只看着那条走过无数次的石板路发呆,全无之前夺门而出的冲动。
“苗管家,此地路途你最熟悉,咱们先从哪里找起?”桃夭走到苗管家身旁,故意问道,“连水乡不大,找个突然瞎了的人不难。”
苗管家皱了皱眉,道:“要不,你们在渡头等我?”
“你在怕什么?”司静渊直言。
“我……”苗管家搪塞道,“我怕你们出事。”
“你不是怕我们出事,你是怕抓不住凶手,又怕抓住凶手。”司静渊笑笑。
“不论你们怕什么,光站在这儿是没用的。”桃夭看着延伸向前的石板路,“你们不走,我可要走了。”
“桃丫头!”苗管家突然叫住她,神情异常复杂,“不管怎样,别跟捏死那妖孽一样捏死凶手。”
桃夭笑笑:“就冲苗管家平日里给我留的宵夜,我也不会做任何让你不高兴的事。”
“多谢了。”苗管家对她的态度已然有了微妙的变化,在亲眼见到桃夭对暗刀的所作所为时,纵是堂堂司府大管家,也很难再把这丫头当个微不足道的喂马小杂役看待了。
时近正午,雨势不减反增,连水乡人口本就不多,自渡头往陆家书院的路上,更是连个行人都不曾遇到。
站在大门紧闭的书院前,桃夭戳了戳滴水的铁锁,左右环顾道:“不像有人的样子哟。”
“有人的话又怎会锁上大门?!”磨牙抱着滚滚自门缝往里瞅。
“陆夫人家在此处?”司静渊看向苗管家。
“是。”苗管家打量着眼前的宅子,“这院落不小,一分为二,一半供学生读书,一半供他夫妻二人居住。平日里除了他们跟学生,只得一个书童一个丫鬟照料起居,相当简朴。”
“还是进去看看吧。”司静渊建议。
苗管家沉默片刻,抬手握住沉重的铁锁,也未见使出多大的力气,便听到“咔嚓”一声,铁锁一分为二落到地上。
桃夭吐了吐舌头:“想不到苗管家的指力如此出色,拨算盘练出来的吧?”
换作平日,苗管家还能与她玩笑几句,此刻注意力却全不在此。已形同虚设的大门仿佛成了他最大的对手,他能轻易断掉铁锁,面前的大门却似有千斤重。
如果苗管家此刻面对的是真正的对手,恐怕是没有胜算的。饶是他这般深藏不露的老江湖,一旦沾了儿女私情的念头,便再不是毫无破绽的高手了。
难怪有人说过,最孤独的人才能走到最高的位置。
桃夭与司静渊不约而同伸手推门,逼他断了不该有的犹豫。
大门洞开,湿漉漉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若有人在,何须锁门。”苗管家说了一句,“不必进去了。”
司静渊不走,说:“没准关起门养伤呢,也可能直接痛死在家里了。”说着他又转头问桃夭:“瞎掉的时候会痛的吧?”
“我又没瞎过,怎知痛不痛!”桃夭白他一眼,“但想必是不好受的。”
苗管家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因为司静渊说的每个字都是他下意识想逃避的东西。
虽然从头到尾大家都没提那个瞎了眼的凶手到底是谁,但在场的三个人,说不定还包括不在现场的司狂澜,心头都早已有了答案。
暗刀,只能用在最信任自己的人身上——陆夫人最信任的人,总不会是街边卖菜的老李吧,呵呵。
但桃夭跟司静渊都明白,苗管家有多希望那个瞎了眼睛的就是街边的老李或者老张,或者任何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雨越下越大,从船家那儿借来的破伞已然不顶用了,桃夭跳进门去:“有人没人都避一避再说吧,雨太大了。”
司静渊拽着苗管家进了门,几人快步走到了离他们最近的凉棚下。刚一站定,旁边的屋舍却传出了开门的声音,一个小姑娘自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来,手里攥着一把扫帚,慌张地瞪着他们:“你……你们是谁?怎的随便闯进别人家中?”
苗管家见了她,往前一步道:“那边可是虫虫姑娘?”
那丫头听了,疑惑地走出来,透过雨水辨认了半天,方才恍然道:“是苗先生哪?!”
“正是。”苗管家快步跑到她面前,又对跟来的司静渊跟桃夭道,“这姑娘是陆家夫妇的丫鬟。”
那丫头忙向他们施礼:“见过苗先生及各位,这大雨的天儿,怎的突然来了我家?”她疑惑地看着大门,嘀咕,“大门明明锁上了呀。”
司静渊拱手道:“请问这位姑娘……”
“公子不必多礼,喊我虫虫便是。”她打断司静渊,又打量他与桃夭一番,“公子与姑娘是苗先生的朋友?很是面生呢。”说罢目光又落在磨牙跟滚滚身上:“莫非小师父也是苗先生的朋友?”
“是的是的,我们都是苗先生的朋友。”司静渊敷衍道,又环顾四周,“就你一人?”
虫虫点头。
“那何必锁门?”桃夭不解。
虫虫叹气道:“是老爷这么吩咐的,说不想被人打扰,平日里我们都从后门出入。”说着她又压低声音对苗管家道:“您今年来得比往年晚呢,麻烦借一步说话。”
苗管家见她面有难色,只得随她走到一旁。
“虫虫姑娘有何难言之隐?”苗管家问。
她揉了揉眼睛,带着哭腔道:“苗先生你有所不知,夫人出事了,当街杀了人,被官府抓进牢里,可不久前有人劫狱,也不知将夫人带去了哪里,生死不知。苗先生你得帮帮我家老爷啊!”
苗管家问:“陆澄呢?人在何处?”
“老爷天天出去喝酒,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今儿一早起来说头疼,偏小九又回老家探亲去了,我说我陪他去看大夫,他不要我跟去,说自己去就成。这会儿怕是在西边沈大夫的药庐里吧,若已经瞧完了病,那多半就在酒馆里买醉。”虫虫又抹了抹眼睛,“造孽哟……好好的一个家。”
听到他们的对话,桃夭探头过来:“你家主人只是头疼?没别的?”
虫虫不解道:“没听老爷说还有哪里不舒服啊。”
司静渊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家老爷,眼睛还好么?”
虫虫更加不解,反问:“公子为何这样问?”
桃夭皱眉:“他走路没撞墙吗?”
“姑娘好奇怪,我家老爷又不是瞎子,怎会走路撞墙。”虫虫看着他们,突然有了一丝戒心,“你们到底来做什么?”
苗管家一把摁住虫虫的肩膀:“陆澄真的没瞎?”
虫虫吓了一跳:“苗先生,您跟老爷这般熟,怎的也这么问我?老爷是出什么事了吗?”
苗管家松开她,司静渊跟桃夭分明听到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司静渊与桃夭面面相觑,难道……大家都错了?!
“我知他在何处。”苗管家转身便走,“你们在此处等我,待我寻他回来后再图后计。”
“我也去。”司静渊跟上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苗管家看着他:“大少爷,你的拳脚一大半是我教的。”
司静渊耸耸肩:“可你岁数大了呀。”
“年过四旬,尚在壮年。”苗管家叹气,“大少爷,你以后若不想再被二少爷关禁闭,一定不要再乱说话了。”
司静渊吸了吸鼻子,说:“岁数大了就难免心软,你以为我是不放心什么?”
“你依然认为是他?”苗管家反问。
“眼见为实,方可安心。”司静渊朝门外努努嘴,“走吧,顺便也带我游览游览这片让你魂牵梦绕的桃花源。”
虫虫不解地看着他们,焦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夫人已经出事了,要是老爷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
“担心没人付工钱给你么?”桃夭打量着四周,没有人气的屋宅总是破败得特别快。
“是。我老家的父母还等我送钱供养。”虫虫很老实地回答,“但我来陆家这些年,老爷夫人待我不薄,如今我只希望这个家不要再遭祸事,就算短我的工钱,我也愿意留下来。”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连我都走了,陆家就真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