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社会把人变成鬼,这句话,从前陆晓齐从未真正感同身受,直到此刻。
明明是美少女,做了待宰的羔羊,又做了杀人的刀。
那次致命选美,前十名被杀得只剩一个冠军人选王云芝,血流成河,死的都是上流社会人家的女儿,也就是魔鬼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了。
丁瑶举刀的时候,陆晓齐看着谢言年轻狠绝的脸,不知怎地想起了阿元,同样失去至亲,阿元的善良倔强让她熬过了两千年,守得云开见月明;如果阿元此刻在这里,她会同情谢言吗?
阿元有她的爷爷,就连米华,也在卑微中等到了爱他的江静,从而与这个世界和解。
这个谢言她真的是恨极了那个时代,恨到一无所有。
看见陆晓齐犹豫,丁瑶不齿:“怎么?她杀了那么多人,你还要假惺惺做圣人?”
她杀意已决,一刀刺去,刀入皮肉!
丁瑶瞪大了眼睛,她刺中的是陆晓齐的手掌,掌心已被刺穿透,血顺着手臂缓缓引下。她一见,生气地直接把刀刃抽回,让这不知好歹为鬼挡刀的男人结结实实疼上一疼!
陆晓齐脸都疼皱了,紧捏住手掌:“你也听她说了,她这么被你杀了,那些入梦来的怕要受牵连。”
丁瑶一万个不信:“那你要怎样?度化?她配吗?就算她配,我也不会!”她气汹汹,背过身去。
陆晓齐挨了她一刀,却还要反过来低声下气:“别生气了啊……”
他忍痛看着面前无所畏惧的谢言:“你的父母死于天灾,更死于人心凉薄,所以你便要以此为由报复社会,可你有没有想过,乱世之下身不由己的难道只你一个?!你为一己痛快杀掉的那八个人里,可能也有她们自己的迫不得已?她们无辜横死,这个仇怨何处去诉说?我不是圣人,你以恶制恶我不管,可你滥杀无辜,谁能救你?你占用别人梦境,夺取别人寿元思想,来创造梦里的人生,夺一个永远无人在意的冠军,就真正开心得意了吗?”
谢言冷冷看着陆晓齐,还没有说什么,丁瑶嗤之以鼻:
“说教有用的话,这世间还会有恶鬼吗?”
陆晓齐不理丁瑶,站在谢言面前,语气忽然软和下来:
“谢言,你本该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最好的青春少艾,却没有真正被人疼爱过,这本不是你的错。
你怨天不公,可改天换日,让穷人翻身这么大的事,也不该是由你一个女子去杀人,就可以完成的。”
谢言惊讶的抬眸盯着陆晓齐,像是要看透他一样。
这青年虽满身是伤,眉目之中却似有沧海桑田,一举一动尽显世事通明之意、悠游从容之感,如有光芒,真与别个不同,令她无法小看。
陆晓齐继续看着她说道:“世界不曾善待你,别人可以不爱你,可你自己呢?你为了不值得的事情,葬送了自己一生;如今当真还要继续下去吗?”
此问一出,谢言的眼神空了。
丁瑶也不说话,只冷面相看。
谢言无神的眼睛里却突然像是有了光,双眼流出两行惊心怵目的血泪来。
陆晓齐心惊,这是谢言快要烟消云散的前兆,她终是明白人。
陆晓齐忍痛撤去谢言身上的所有束缚,让她得以在消逝之前,放松片刻。
他做此事的时候,丁瑶别过身子不看他。
谢言慢慢跪坐在地,默默拿下头上的金丝桂冠,将不合时宜的弯曲头发拢起,露出一张本就清秀的脸。
然后微颤的手,从怀中拿出一张叠得整齐的餐巾来,那白色餐巾上密密麻麻有小字。
餐巾摊开,谢言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轻轻说道:
“在我做决定去找谢商之前的那个下午,餐厅还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穿着长衫的青年来喝了一杯咖啡,他以为我是个服务生,我陪他聊了一会儿古典文学,他走的时候,匆匆写了一首诗歌,说要送给我,还告诉我他是大学的老师,每个星期二的下午就会来这个位置喝一杯咖啡……”
陆晓齐细看那首诗歌,道是:
“……
有真心何惧遍体鳞伤
没缘分也是一种恩赏
人生苦短、乐不思量
如果我跟你一起唱
你能否会心了对望
冰糖冰糖,没有芬芳,可甜在心房;
爱我爱的,不拥抱她,也不用开花。
人间四月,花开陌上
时有佳人,如梦如画
如果我同你一起唱
我能否夸赞你漂亮
姑娘姑娘,若经风霜,也不要感伤,
爱你爱的,不是梦想,我等你回答。”
陆晓齐从那书生即兴作出的长长歌词之中,只读出这关键的几句,这分明就是一封热烈的情书,以诗文寄情,也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浪漫了。
然而那天晚上,谢言就把自己献给了谢商,开启了她回不了头的扑火人生。
而下一个星期二,那个教书先生也再没见到过他的冰糖姑娘。
谢言当年留下这块餐巾,如今泣血泪而诉,想必收到这首词的时候心中也曾动过柔情的吧。
可那时她过早被生死事,磨灭了女儿情也冷了血气。
她放弃了那一次可能被救赎的机会。
谢言的血泪中荡漾了迟来的悔意和向往:
“那先生的眉毛和鼻子,跟你很像……”
梦境的边缘已经开始模糊起来,她所在舞台也开始消失。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陆晓齐面前,凄绝一笑:
“你可以不可以,抱抱我?”
陆晓齐只愣了那么一下,便毫不犹豫地拥住这个血泪满襟的少女。
见陆晓齐答应了自己的乞求,谢言在她实际上触碰不到的怀中,露出一般少女的微笑来,她轻轻哼着那首歌词:
“姑娘姑娘,若经风霜,也不要感伤,
爱你爱的,不是梦想,我等你回答…”
……陆晓齐动了恻隐,闭上眼睛,慢慢将自己的拇指,按在了怀中谢言的印堂之上:
“若还有机会,好好爱自己。”
那一抹千帆过尽的笑容,就这样慢慢地随着软糯的声音,四散而去了,连回声也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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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阳光照在陆晓齐的眼睛上,咚咚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他睁眼一看,还是医院的病房,不过站在面前的两个,一个是白临,还有一个,是小萌。
他们二人的表情都十分古怪。
白临是戏谑,小萌是愤怒。陆晓齐正在莫名其妙,忽然脸上“啪!”地挨了火辣辣的一下!
“你又打我干嘛?”陆晓齐嚎叫道。
白临挑了挑眉:“又?”他咧开嘴笑意更浓。
“你抱着我姐姐干嘛?!”
小萌指着他叫道,气势比他还大。
陆晓齐被一记耳光打得清醒,这才看见怀中抱的哪是什么谢言,明明就是小萌的姐姐,宁小艾。
宁小艾呼吸顺畅,面色粉红,睡得很香的样子应该是没事了。
陆晓齐赶紧轻轻放下宁小艾,哧溜下床,高举双手辩解道:“我真的就是来帮她推一推穴道经脉,帮她治病,太困了我就睡着了,真的真的!我可什么也没干啊!”
他一整个大无语,看着自己左手掌的贯穿伤,摸着热辣辣的腮帮子,无视气到要爆炸的小萌,气势汹汹就要去找丁瑶算账。
这娘们公报私仇,她放着自己不管让小萌看见,分明就是故意的!
才冲出去病房,就对上了丁瑶那一双冷艳眸子,陆晓齐没好气,先气哄哄展示了自己的肩膀,然后手掌,最后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子: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我看你就是刺客请来慢慢折磨我的吧?”
他指了指病房:“你快去!你快去告诉她,我可没有轻薄她姐姐啊!”
丁瑶十分镇定地听了,嘴角挂了一个假笑出来:
“怎么,你的名声很值钱吗?”
陆晓齐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蔫了:“说的也是!”
看到陆晓齐生无可恋的表情,丁瑶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笑容好似雪融长提、分桃春晓般明亮怡人,陆晓齐看了个满眼,表情呆滞了一瞬,什么质问都咽回肚子里头去了,他随即垂头丧气去找护士包扎伤口。
护士表示无法理解:“陆晓齐,我记得前天你来的时候,就是肩膀的事儿,这昨天早上,突然心口上又是一个大口子;怎地,现在手掌也通了个洞?你到医院来,真是来治疗的?”
陆晓齐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嘿嘿一笑打算敷衍过去。这时门开了,小萌扶着她姐姐站在门口问:“张主任呢?我姐姐醒了,说好了很多,请他看一看。”
护士长一边给陆晓齐细心包扎一边回应:“去查房了,你稍等一下吧!”
小萌答应了一声,带着小艾坐在了门口的长凳上,还不忘狠狠瞪了一眼陆晓齐。
陆晓齐微笑着,等到包扎好,又拿了药,走出门去,这一次却被宁小艾叫住了:
“哎,这位…小哥?我看你好像有些面熟,我们以前见过吗?”
陆晓齐心想不会梦里她能看见自己吧?幸而此时小萌快嘴说道:
“不就是那个在你婚宴上唱忘情水的混蛋吗?青桐巷败家风流子,陆少爷!”
宁小艾作恍然大悟之状:“奥……是你呀?哈哈哈哈!”她掩口笑出来,看样子真是跟小萌一家人,一样的活泼生动。
小萌连忙叫姐姐不要理这种人,看小萌自己也是一副遇人不淑的样子,陆晓齐憋出长长的一口气来,大声喊白临:
“出院了!快滚出来!”
白临快步跑过来左看右看:“怎么这么着急,投胎去啊?”
陆晓齐没好气:“找一个没人扇我耳光,也没人扎我一刀的地方呆着去!”